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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費再記 作者:陳建功

再序


  《消費六記》登出未及一半,開始接到朋友們的電話。有人說讀得挺開心,也有人由此找我「痛說革命家史」,說他那冰箱如何六出六進維修部,最後乾脆捐獻給了廠家——為貴廠提供經驗,犧牲我一台,幸福千萬家。當然,「抗議」電話也接到了一個。

  「你可真夠損的!我們售貨員是那樣的嗎?」來電話的,是一個熟人的妻子,口氣自然是半開玩笑,不過這已經讓我惶惶然了。熟人尚且如此,不相識的朋友,一定沒少了罵我。

  其實,我對售貨員和他們的工作一向充滿敬意。不光是售貨員,接線員、出納員、服務員……等等等等,一切勞動者。張秉貴師傅在世時,我每去百貨大樓購物,都免不了朝糖果櫃台望去一眼,希望看到那身影。那身影常使我想起一位老作家的一句很動人的話:「工作著是美麗的。」……您瞧,您把您的行當多往張秉貴身上想,百貨大樓的門口都立起大雕像啦,了得嗎?要說我的文章裡是提到了幾位,可那跟您不沾邊,您別硬往自己身上扯。

  實話跟您說,這也是我的經驗。您打開報紙,批評文藝界人士的文章也未必比批評商業的少:「粗製濫造」啦,「格調不高」啦,直至走穴逃稅撈外快。我就一點也不生氣。該誰挨罵就是誰。我要是一天到晚地想,寫文章這小子可太損了,「我們文藝界是這樣的嗎?」我得抗議,我得反擊,至少也得「仇恨入心要發芽」,又如何了得?

  古人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毛主席都引用過的。是不是一句頂一萬句咱算不好,反正這話挺誠懇,挺實在,擱這兒用挺合適。

  話說到這兒才敢接著開場《消費再記》呢。若有時間,此後說不定還會有《消費隨記》,不過「再序」之類是不會再有了,怕您膩煩。

  還有一件事不可不提:前日又經過小小牌尿不濕廠家門口,發現打氣的氣嘴又修好了,幸甚幸甚,我在《打氣記憾》篇末的耽心,頓時冰釋。不過,同時又發現一位女郎在免費贊助的電話機前撥號不已,偷偷近前小窺一眼,發現此君手中滿滿一頁電話號碼,看來、是把要打的電話積攢成堆,到免費電話來開洋葷來了,真有點逮著便宜沒夠的豪邁。嗚呼,小小,若是這世間人人都向你索取得如此豪邁,你那小小的身軀又如何經受的了。

  是為再序。


一、中繼記悟


  我寫過一篇小文,說的是打電話的事。舍下的電話與那名聞遐邇的天福號醬肘鋪的電話僅一個數碼之差,因此,沒少了接到打錯的電話,問日「醬肘有否?」北京人由更多地關心大白菜轉向更多地關心醬肘子,固然可喜可賀,然對我來說,他們還是應該瞅準了按鍵或撥盤,找有醬肘的地方去問醬肘好一些。不過,因為我也嘗過撥錯了電話,被人脆然一聲「錯了」頂回來的滋味,所以,每逢遇到這種情況,我都盡量耐心地把「脆然」變得婉約——「您撥錯電話了。」我說。即便這樣,我仍然覺得怪對不住人家:我相信對方心裡一定仍覺尷尬。我們之間,似乎還應該有一種更委婉的處理方式,後來有一次,我又撥錯了電話,那電話大概是錯到了外交公寓,接電話的,是一位中國話不太利索的外國女人,她似乎是愣了一下,隨即說:「對不起,這裡的號碼是XXXX。」我也道了對不起,掛了機。由此我覺得這是一種比較體面的處理方式,既照顧了對方的自尊心,又便於對方查證自己是撥錯了號,還是記錯了號碼。我的那篇小文即由此而發。隨後,我又看見晚報上的一篇文章,介紹這種處理方式,說這是「國際上通行的方法」,方知自己的探討精神固然可貴,結論固然可喜,卻也不過「明日黃花蝶也愁」罷了,因此,那篇小文也只好敝帚自珍了也。

  從那以後,我一直用那「國際慣例」回答「醬肘有否」之類的問題,果然效果頗佳。對方一般也很客氣地道歉、掛機,並且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錯之不已。不過也偶有某位轉不過彎兒來的:有一次,我又接到一個錯打的電話,便告之曰:「對不起,我的號碼是XXXX。」他竟說:「誰要你那兒了!我要的是XXXX!」我笑了:「您一定是撥錯了,請重撥一下吧。」他大怒:「沒那回事!我才沒撥錯呢!怎麼回事!」——這時候我才算是理解了為什麼有些接線員態度那麼火爆了,遇上這麼一個「一根筋」,誰不「搓火」?

  據我體會,北京各中繼線的接線員們,服務態度一般是很好的,各賓館、飯店就無需說了,一般各單位的總機也都不錯,自然也有例外。今年4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打電話去青年公寓找魯曉葳,遇上了一位怒不可遏的接線生,惹得我也幾乎怒不可遏起來。

  雙榆樹青年公寓是個似乎有點名氣的地方,我有幾位朋友住在那裡。去過幾次,覺得管理尚好。打過幾次電話,接線員的態度也都不錯。那天我打電話找魯曉葳,是想和他談點劇本方面的事。總機接通以後,答話的不是以往的女接線員,而是一位男士,不知道他是否也是總機人員,抑或是來串門兒的?當時,我很客氣地質勞他轉XX號分機。

  「找誰?」他問。

  「找魯曉葳。」我說。

  「……」不答話,當時我以為他在找插口,現在我明白他是在運氣。

  「喂,麻煩您給接一下XX號魯曉葳好嗎?」怕他沒聽清,我又重複了一遍。

  「哼,魯曉葳?你告訴他,讓他小子先拿點好處費來再說!」「卡」,電話掛上了。

  魯曉葳是很厚道很隨和的人,我相信他不會因為《渴望》導演成功而氣焰囂張,犯下眾怒。可又何至於把這位總機的男士得罪至此?

  既然提到「好處費」,我也就自然而然想起報載市府有獎勵《渴望》劇組10萬元之舉。那男士的憤怒或許是因為看到魯曉葳們「雨露滋潤禾苗壯」,自己卻仍在渴望之中,由此而怒不可遏?

  我至今也沒見到魯曉葳,但我知道他並沒有因《渴望》而發財,至於那十萬元如何「分了」,也不像世人所傳聞那樣。獎金聽說是有一點點的,但沒有最後證實。若得以證實,一定會做他的工作,讓他和大夥兒一塊兒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過,那男士在表明了態度之後,還是應該替鄙人把電話接過去的,那樣,我讓魯曉葳和您「共同富裕」的信息,就不至於耽誤至今傳遞不到了。


二、入浴記險


  門鏡的發明權屬於哪國,未曾查證過。我估計,即使是中國人發明的話,也出自港台。內地自然也有入室搶劫案發生,但遠未達到呼喚門鏡應運而生的地步。而西方社會,大多數人家防範森嚴,或安門鏡,或開窺窗,也有門鎖上掛一保險鋼鏈者,先開一縫,驗明正身,方敢開門迎客。夏初赴日,住東京新大谷飯店別館,房門上也有一門鏡。飯店關照客人:有人敲門,萬望看清來訪者,才予開門。這門鏡和忠告,儘管使我輩心理上略覺彆扭,卻也還能理解和接受。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幾年前我到過我們北京的一家飯店,不是去住,而是和民警朋友一起去見識一下抓壞人的場面。壞人沒有抓到,卻發現了這家飯店難得的一景,這裡每一間客房的門上,也都安有門鏡,不過,如果你以為亦為客人外窺而設,其言差矣。門鏡是從外向裡安的,也就是說,為了在走廊裡向房間裡窺望方便——天哪,無異於為每個房間設了一個監視孔,這飯店豈不成了監獄?

  我想說不定這家飯店的經理還挺自鳴得意,認為門鏡之舉即中國特色亦未可知。

  唉,您若能把您那鷹隼般的目光從門鏡上移開,巡視您屬下的工作,關心那些哪怕是細微末節的疵漏,您的飯店也不至於辦得如此粗糙,如此草率呀。

  我知道,對於在改革開放中日益成熟和進步的我國飯店管理者來說,「門鏡」是一個十分極端的例子,如此愚蠢的管理者,在北京實在也是曠世奇才。然而,不少飯店的管理粗糙,服務草率,也是毋庸諱言的事實。

  有一次我去遠郊區開一個會,住在一家涉外飯店裡,飯店建築飛簷疊瓦,翹然翼然,不敢說不華美,內部設施全部舶來,不敢說不現代。晚餐用畢,想洗一熱水澡。那衛生間倒也十分豪華潔淨,香波、摩絲、浴液,一應俱全。豈料抬頭一看,浴缸上方,缺了一塊天花板,順那黑洞洞向上望去,粗細水管縱橫交錯,還真使我一下子想起了法國的蓬皮杜中心。不過我料想能如此欣賞一下的人不會很多,因為當我赤身裸體躺在浴缸裡,仰面望去時,欣賞之心頓化烏有。面對這森森然一孔方洞,既不想蓬皮杜,也不想後現代,很有些不是滋味,趕忙爬將出來。這一爬倒也僥倖,心中正自嘲道:「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忽聽「通」的一聲,「恩澤」來也,從黑森森的洞口裡掉下一塊水泥渣,乒乓球一般大小。

  我這個人基本還是能「處變不驚」的,特別是對空中墜落物,尤其久經考驗:別忘了敝人年輕時曾在京西打過巖洞,不敢說泰山崩子前而色不變,桌面大的石頭擦著鼻尖落下的場面,也還是見過的。區區一小塊水泥渣,又何足掛齒?不過,我是擔心入浴者若不具備我般銅皮鐵骨,是否能消受得起?試想,入浴著若是一位歐羅巴女郎,當時正蘭湯灩灩,玉體橫陳,突有「飛將軍自重霄入」,那女郎大概就真的堪稱「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啦。


三、夜戰記勞


  文藝界稍有點出息的人,大概都得「喜新厭舊」。我指的不是兩口子過日子,我指的是創作。您不「喜新厭舊」,又怎麼能「推陳出新」?至於說某某絕了「貧賤之交」,某某甩了「糟糠之妻」,那恐怕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非演員、作家所能專也。不過,職業使然,我輩同仁,對新鮮玩藝兒確乎是有些過人的興趣。據我所知,爬格子的人中間,對「聲光電火」之類的「奇技淫巧」熱衷者,不在少數。最可說明問題的是淡泊俗務,專注於文學的陳祖芬,她居然對電話有道不盡的情愫。有一次我無意中與她提及某某商店見過幾種新款的電話機,做成了香蕉形、蘋果形,十分精美。事後她竟專門打電話來,詢問店址路線,意氣風發地要去選購。「建功,我什麼都不喜歡,獨獨喜歡電話!這東西太好了,這是我唯一的嗜好!」她說。比之鄧友梅,祖芬的嗜好又屬於「小巫見大巫」了。那廝對「奇技淫巧」的愛好更為廣泛,且性好遊說煽動。每有新鮮玩藝兒出來,他必購之,還動員三五同好陪綁;久之,有一位朋友竟至害怕了他的煽動,派女兒前來求情懇請鄧叔叔再光臨寒舍,萬勿再提及購物之事,因為鄧叔叔離去,女主人必被征服,心癢難熬地要拿錢出門,而男主人又如何承受得了?年前鄧友梅購置了中文電腦,在晚報撰文吹噓,可見其遊說煽動,還大有發展,已知借重傳媒。鄧文中還提及我也買了一台,鬧得不時有人來電詢問。其實他是動員過我,我還想選擇一下,因此「我自巋然不動」。誰知上了晚報,竟成了事實。事後他解釋說,他估計「吾道不孤」,所以文章中用了點提前量。我說,您乾脆宣佈陳某人過世,那提前量就跟「物價改革」一樣,「一次到位」了,豈不利爽?

  現在那些廠商們選這名星那名星做推銷廣告,他們怎麼就忽略了鄧友梅?

  話又說回來。回想自己也不是沒有「奇技淫巧」之好,不然「鄧推銷員」為何專找你?所謂「蒼蠅不盯沒縫兒的雞蛋」是也。坦率地說,我在購物問題上的感召力似乎也是不小的,因此,也曾經貽害不少人。一年多以前」有一陣子我忽然十分喜歡喝咖啡,送到華僑商店買來一隻電咖啡壺。此後不久,正趕上青聯開會,我跟工作人員們論證喝咖啡之妙,又論證現煮的咖啡比之速溶咖啡更妙,再論證華僑商店的咖啡壺比之其它咖啡壺更更妙,說得青聯的工作人員們也紛紛前去選購,幾近人手一壺。如今,我的咖啡壺只剩「一片冰心在玉壺」了,那幾位朋友的咖啡壺,大概也不會煮得「如火如荼」吧?

  被我害得最慘的,是鄭萬隆。1987年我們訪美歸來,在香港小留,一塊兒上街去買錄像機。我憑著做過六管半導體的自信和會點半生不熟的粵語的自得,讓他對我拳拳服膺。我買下了一台「世界線路」的松下錄像機,他自然也隨我,回北京一試,「世界線路」條條齊備,唯獨中國的PAL-D制式排除其外,悲夫!當然,鄭萬隆還買下一台高達3000瓦的電熱水器,回來以後根本無法使用,擱至今天,那責任就得由他自負了。因為我告訴他我還記得電流電壓和功率的公式(叫什麼公式來著?),他這3000瓦除以220伏的電壓,至少得換個15安培的電表。他不信。他說沒事。他說把電線弄粗點兒就成(哪兒和哪兒呀!)結果如何?自食其果。五十步笑百步。儘管我記住了那公式,比鄭萬隆強點兒也有限。我買了一台2100瓦的電烤箱,自度家中電表為2.5-5安培,應該說並未超負荷。回到家裡,向妻子獻上電烤箱,喜不自勝,當即要求和面、發酵,烤麵包。暮色四合時,麵團膨起,蜂窩遍佈。巴黎大磨坊,新僑三寶樂,當其時也。擺好烤箱,接通電源,只聽「撲」的一聲,保險絲燒燬。換上一根略粗者,再試,只見電表裡閃出一道藍光,令我目瞪口呆。拉閘思量,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加上家中已有電器的負荷。加上一算,超載多多,早非5安電表所能承受。麵團繼續膨起,洶湧澎湃,又如何是好?急中生智,將家中所有電燈一概關閉,冰箱插銷,亦拔將下來,這才哆哆嗦嗦接通烤箱電源。妻子在廚房靠一根蠟燭照耀,裝餡,團面,我則在廳下靠一根手電筒往烤箱裡照,窺望麵包焦否,成色如何。真堪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烤包忙。」

  近聞《北京晚報》開設了「家電咨詢」電話,一則以喜,一則以優。喜則求教有望,我輩夜戰之事,大概不會再發生了。憂則對我的電器知識仍存幾分敬畏的鄭萬隆等,恐伯會揚長而去了。

  我估計我得難受些日子。


四、陋衣記快


  「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如果「隨便」也算一「好」的話,那麼我之「所好」,也就是「隨便」了。不是故作瀟灑,實在是從實用考慮,以為除「隨便」以外都有些累贅。譬如若整日西裝革履,光跑乾洗店就夠忙活的。夏日褥暑,絲綢固然飄逸,然洗衣熨衣,豈不苦不堪言?想想還是我現在舒坦:短褲T恤,每天扔進洗衣機裡轉一轉,不過舉手之勞。久而久之,衣冠楚楚,反倒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個傻小子。實話說,西裝革履倒也有,那是為了偶爾見一位海外來的文人墨客,或者更偶爾地出一趟國所用——「帽兒光光,袖兒窄窄」地穿它一遭,表明中國作家雖非豪富。亦非丐兒。即便如此,只要不是正式場合,我也盡量精簡當「傻小子」的次數,因為很快就發現,老外們比我們還隨便。

  不過,因「隨便」而受窘的悲慘故事,在我的一些朋友身上時有發生。一位朋友和家中的保姆一道領著孩子去理髮。這位朋友整日忙著干她的編輯工作,還兼著當女散文家。孩子尚小,須雇保姆照看,經濟上自然也不算寬裕,因此,衣履平平是可以想見的。而那位保姆,初入都市,青春煥發,反倒花枝招展,一派雍容華貴。進得店來,我的那位朋友先坐到了理發椅,由保姆陪孩子在一邊玩。理發員對我的朋友說:「你呀你呀,給人家當保姆的,一點兒眼力見識也沒有。你瞧,一進門,一屁股先坐這兒了。要我是孩子他媽,不炒你的魷魚才怪!」……那位朋友下過鄉,吃過苦,也頗有平等待人的基本品德,對這誤會倒不會有任何不快。她把這事當一笑話告訴我,是想說明自己尚無「貴族化」的條件,只有「扶貧」的必要。

  儘管鄙人的衣帽亦屬「扶貧」之列,卻還沒有遇上這麼一個富於刺激性的故事。當然,小小的悲哀是不可免的。幾天前身著短褲T恤,去西單商場買東西,入門時眼前一亮,原來兩側亭亭玉立著兩位光焰萬丈的女郎。身著暗紅色的緞子旗袍,斜挎著「大寶系列化妝品」的鮮紅綬帶,微笑著向每一位入門者分發化妝品展銷的傳單。因為前面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已被微笑著遞過一張,所以,鄙人的面部神經也有所緊張,準備好了回報的微笑,以防女郎也微笑著遞將過來——雖然鄙人實在是不需要什麼「大寶」,然人家既「投之以木桃」,我輩焉能不「報之以瓊琚」?遺憾的是,那一簇纖纖玉指並未夾著淡藍的一張遞將過來。也只好若無其事,高視闊步地走將過去。

  小姐們是無可指責的。進門的顧客儘管不算多,你也不能要求人家把宣傳品發給每一個人。再說,閣下這五大三粗的模樣,似乎也實在是與化妝品無緣。因此,雖說小有一點感情的浪費,我也覺得很正常很合理很自然毫無怨言。

  以後的事就屬於我的職業習慣了。也因為我與妻子、女兒相約在某一櫃台前等候,而她們遲遲未到,等得我有點百無聊賴,於是想做一個小小的實驗:我準備再從那門進出兩趟,看看小姐中的一位是否可能向我分發一張「大寶」的宣傳品——我希望估量一下自己在時髦的消費中是否還有一線希望。

  實驗的結果是,每一次都被那纖纖玉手空將過去。對我來說,機會等於零。

  小姐們的眼光真是準極了。寶劍贈與英雄,紅粉贈與佳人。而我,完蛋。

  這當然是讓人有一點失望和悲哀了。不過,悲哀也不盡全屬於短褲T恤。幾天以後我在一家體育用品商店的漁具櫃台前,讓這一身行頭大放異彩。

  我學釣魚僅僅是幾個月前的事,總共也只是釣過3次,還都是在養魚池釣的。去漁具櫃台,是為了次日又將應人之邀去養魚池戰風斗浪,我需要買幾個鉛墜。漁具櫃台前人可不少,大多是結伴而來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我猜大概是一個單位的人要去度假,相約來買魚竿,要學學釣魚。既然都是外行,便圍在櫃台前嘀嘀咕咕,那意思大多是嫌魚竿太貴,可又都想買,還拿不定主意買哪一種。售貨員背靠貨架,冷眼相看,唇間閃動著一絲輕蔑。在寒士中間擠來擠去的,還有3個小孩,一會兒問售貨員阿姨魚漂兒多少錢一根,魚鉤多少錢一個。看得出來,是暑假裡知道到大自然中去找樂趣的少有的孩子中的三個。我站在人群外看了看,找到擱有鉛墜的櫃台前。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買哪一種鉛墜合適。

  孩子中的一位突然躥到我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著我。

  「叔叔,您一定會釣魚吧?」孩子問。

  「馬馬虎虎。你有什麼事?」我說。

  孩子把小手平伸過來,手心兒裡是一個塑料袋,袋裡裝著一團油乎乎的白面。

  「您幫我看看,我們和的這魚食行不行?」

  天哪,我的水準尚未達到「魚餌階段」,每次都由邀我垂釣的朋友替我預備,我忙告訴他,我不懂,真的不懂。

  「您別矇我。一看您這模樣我就知道,您是釣魚的老手啦!幫我看看吧,求您啦!」孩子說。

  我揪了揪T恤衫。真是慧眼識英雄。我想。

  又有什麼辦法?煞有介事地將那麵團捏起來,湊到鼻尖聞了聞,嗅出一股香油的味道。「行,挺棒!」

  「您看,我說您內行吧!」孩子們興沖沖地走了。

  誰能想到,「內行」一充,竟一發而不可收:那幾位長衣長褲的寒士們見了救星一般,圍將過來,左一聲「老師傅」,右一聲「老師傅」,從魚竿問到魚護,從釣線問到鉛墜。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便又煞有介事了一番,著著實實過了一回「內行」癮。

  「多虧碰上行家啦,不然真不知問誰去!」寒士們抱著新買的漁具千恩萬謝,那話裡似乎也對那一直無動於衷的售貨員有些不恭。

  我淡淡一笑。

  「白浪滔滔海水發,江岸俱是打魚家。」想起《打漁殺家》裡的一句。

  蕭恩(白):「父女打魚在江下。」

  蕭桂英(白):「家貧哪怕人笑咱。」


五、頂針記怯


  我家樓下的一座院落,是居委會辦的社區活動中心。每日清晨,音樂聲柔柔傳來,幾對男女在那院裡「聞雞起舞」。夜幕低垂後,樂曲又「彭彭」響起,男女們仍在那裡「秉燭夜舞」。附近住戶的休息自然要受些干擾,據說曾有火冒三丈者,以瓜皮雜物擲之。其實,以爬格子為生的我,受如此鶯歌燕舞之害最甚,然而我的同情卻絕對在「聞雞起舞」者和「秉燭夜舞」者一邊,因為音樂嘈雜之初,我曾憑窗俯看,發現起舞者多為與我年齡相仿的中年人,且大多都在初學,頓覺惺惺惜惺惺。我猜諸君一定和我一樣,桃之夭夭,灼灼光華的青春歲月,正與紅寶書和大板鍬為伴,如今選擇如此耐心地喊一二三二二三的地方聞雞起舞,大有把被「四人幫」耽誤的青春奪回來的悲壯。我輩「身無彩鳳雙飛翼」已夠遺憾,焉能不「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輩被耽誤的,不僅僅是跳舞。譬如美容。「遙想公瑾當年」,鄙人的擦臉油是一盒「凡士林」。倒是有一盒「雪花膏」,未婚妻所贈也。不是捨不得用,而是不敢用,怕因此散發資產階級的「香風毒霧」。作為一個男人,不散發「香風毒霧」,倒也罷了,而「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女人們,那年月是如何熬過來的?前年北京作協開代表大會,其中有一位女作家對美容頗具自信。儘管經過我的觀察,發現這位大姐的水準也不過是自信而已。當然也許是我眼拙。不管怎麼樣,就這自信也已經使好幾位中年女作家傾倒了;尾隨其後,喋喋不休。紋眉隆鼻,眼影腮紅,直探討到趙章光的生髮水。其誠其慕,其「轉益多師是吾師」的如饑似渴。「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迫不及待,也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了。愛美的天性,表現得如此酣暢淋漓。改革開放的時代,當然有許多大話題,不過,這也應該算是動人的一景吧?

  然而,我仍然覺得,比起年輕人來,我輩仍拖有太長的封閉時代的陰影,顯得過於膽怯,拘謹,步履維艱。

  有一位相熟的中年女性告訴了我一個十分典型的關於金戒指的故事。

  該女士的丈夫給她買了一個金戒指,她卻一直沒有勇氣佩戴——她的單位是一個很嚴肅的機關,似乎還沒有一個人戴戒指項鏈之類,她又何必招搖過市,惹人評頭論足?因此,這位女士的金戒指也只有每天下班回家後。戴一個晚上,或是星期日和丈夫兒子出遊時,在不相熟的人們中間招搖過市而已。愛美之心似乎還是得不到滿足。戴金戒指上班的念想又何曾斷過?看著那麼多女人都戴上了華美的首飾,她真希望機關裡也出現一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其日,此女士在家中縫完了拆洗的被子,勿忙中戴著頂針上了班。科室裡的女同事驚歎道:「呀,你戴了這麼大的一個金戒指!」她十分坦然地笑了:「哪兒呀,這是頂針啊!」從這以後,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天天戴著這頂針上班。科室裡不再有人驚歎。有一天,在電梯間,她忽然發現另一科室的一位並不相識的女性終於戴了一枚金戒指來上班了,她下意識地朝對方手上瞥了一眼,她發現,對方的目光也朝自己手上瞥來,又抬起眼,朝她會心一笑,第二天,她把頂針換成了金戒指,不知是因為科室裡的同事們對那頂針早已習常,還是因為早已有了一位開風氣之先者,似乎並沒有什麼人對這金戒指大驚小怪。這位費盡心機如願以償的女士說,電梯間裡那位,大概應該堪稱第一個食蟹者了。不過,她從那位那會心的一笑裡覺得,人家似乎反倒認為開天闢地第一人是她。而她,直到那天,戴的一直是頂針啊!

  初聽這故事我有點懷疑她在給我編小說。你看大街上那滾滾紅塵裡,有多少金戒指金鐲子金項鏈在閃動,誰還至於為戴個金戒指尋尋覓覓,勞心至此?後來我發現不然,中年女性擁有金首飾者不在少數,不過,壓根兒不戴者也大有人在。

  「不給她買吧,不行。女人嘛,她還非得有。可有了,她又不戴,這可真怪!」不止一個丈夫這樣向我交底。

  我當然不認為只有戴上金銀首飾者才美。珠光寶氣而俗不可耐者,並不少見。

  我也不認為只要有了膽兒,便是美。我皇皇京華,有些姑娘膽子是不小的,不過我想她們或許是不知道,那裝束甚至會引起外國遊客對她的身份的誤會。——有膽兒要美,您閣下也還是得懂得什麼是美。

  不過,對於某些朋友來說,您也是得有膽兒。您大可不必哆哆嗦嗦先戴幾天頂針兒。


六、多情記惱


  集郵、集報、集火花、集古錢幣者,世所常見,唯不知是否有集產品說明書者。我建議有志者不妨一試。我這建議得之於一個偶然得到的啟發:我每每有重要消費品的產品說明書集中存放,為的是保修、使用時查詢之便。某日,為燒排骨的時間查找了一下高壓鍋的說明書,就便把別的說明書也瀏覽了一下,忽然發現拿那些說明書來細細把玩,真是妙不可言。

  文革時期出品的「東方紅」牌縫紉機就不必說了,時代特色從這牌名便可一目瞭然。「撥亂反正」過渡時期上海出品的三明治烤爐,說明書上說它的特點是「為四個現代化節約大量的時間」。其深遠意義固然令人振奮,可是我這腦子卻無論如何也轉不過這個彎子。漫說用您的烤爐烤三明治以果腹者,未必都急著去「大干四化」了。去幽會,去購物,去床上躺一會兒,去殺人越貨,都未可知。即便用您的爐子的,都是「大干四化」的勇士,您的爐子充其量也只能說「為您更好地干四化節省一些時間」而已,何以達到「為四個現代化節約大量時間」的境界?「改革開放」時代的產品,說明書上的語言就平易實在多了,更突出的特色是有了人情味兒。廠家每每先對您選用其產品表示謝意。然後再為您說明產品特色、使用方法。比如「萬寶牌」冰箱的說明書就寫得不錯。

  說明書上不僅有時代特色,而且還有地域文化的特徵。瀋陽出的沈樂滿牌熱水器,那說明書大概是出自一位工程師的手筆。厚厚的一本裡畫滿了施工圖、操作圖,充滿了東北工業基地的氣息。唯不知不具有工程師水準的尋常百姓,看到這眼花繚亂的一本,是否還敢問津。兩年前,我家鄉的一位親戚帶來了他們生產的便攜式電打氣泵來京推銷,那說明書上介紹完了產品的特色、功能之後,赫然以黑體印出「注意事項」,告誡用戶應當心如何如何,否則會發生爆炸,應注意如何如何,否則會危及人身安全……用語之嚴重,光讀了說明書就得汗流浹背。我一邊讀,一邊樂。您這哪是賣氣泵來了,您這是賣炸彈哪。鄙鄉剛剛開放,古風猶存,這說明書的實在、坦誠,可見一斑。不過,雖然不應忽視告誡消費者必要的注意事項,也大可不必將您的產品描繪成一顆隨時可能起爆的炸彈。

  我讀過的最真誠而得體的文字,是亞都加濕器的說明書和廠家「致用戶」的一封信。我是去年冬天讀了《北京日報》的一篇報道後,購回該廠產品的。誠如報道所言,產品很是不錯,外觀、性能俱佳。讀了「致用戶」,更是感動萬分。那信中懇請用戶給產品提出批評和建議,並且還說,只要您有此類文字回復,不管多少,本廠將回贈您一份紀念品。若您的意見對本廠改進產品有較大啟發,本廠還會根據您的貢獻給予更高的獎勵……說實在的,那份紀念品以至「更高的獎勵」都不讓我動心。讓我動心的,是這份真誠。不少廠家的說明書上,雖然也有歡迎批評的字樣,卻不過是官樣文章而已。而亞都,定出如此具體的措施,獎勵批評,應該說已真誠近乎虔誠了。我輩豈有無視之理?更何況如前文所述,鄙人一直做著當工程師之夢,你不找我徵詢意見,我這設想那建議一會兒冒一個,惜無知遇之人,如今您亞都為英雄提供了用武之地,鄙人焉能不上前小試身手?讀完「致用戶」正值午後,我也沒了倦意,和桌上那台突突冒氣的亞都加濕器面面相觀了一個多小時,寫下了足足兩大篇信紙。建議改進,加濕器的注水方式,免得婦孺老弱望機興歎;建議噴嘴加一香料貯存器,以便加濕的同時,給居室帶來馨香……我的建議甚至瑣細到對說明書中某處難解的文字提出修改。妻子一旁笑曰:「亞都的老闆得給你送匾來!」答曰:「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愛迪生公輸般寧有種乎?說不定哪天也拿項尤里卡回來玩玩!」當然都是戲語。其實。亞都老闆根本無須送匾,更無須「獎勵」,連那「紀念品」也無須送,您只要按照文學界對不合格的稿件退稿的一般規矩,給寄來一紙鉛印文字,告知:收到建議,恕不採用,感謝支持。我便心滿意足。

  可惜的是,連這鉛印的一張也沒有。

  您還不如別來那麼一封「致用戶」。您知道「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滋味嗎?

  或許亞都對別人的建議都有回音,而「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嗚乎,那我可就更慘了,非「腸斷白蘋洲」不可了。

  再說一遍,亞都加濕器是很好的東西,那封「致用戶」也是很好的文字,只是我未免過於多情,憤憤然亦緣此而生。

  亞都亞都,知否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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