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爺子住轆轤把胡同19號。整條胡同裡,19號是最慘的了。說它「慘」,說的是住房,住戶們的日子過得倒未必慘到哪兒去。這年頭,誰趁錢,誰是窮光蛋,誰也不敢說他就看得那麼準。您看大街上穿得衣冠楚楚的,保不齊每月也就掙個三頭五百,吃皇糧。頂多了,兩袖清風,一肚子油水而已。您看那穿著油膩麻花的老棉襖,縮頭縮腦啃燒餅的老農民呢,說不定腰纏萬貫,拿出來嚇您一跳。對19號院兒裡的住戶,也得這麼看,不可貌相。譬如院兒裡的劉家,最近就發了,劉家的大兒子當上了什麼什麼公司的董事長,院兒裡的兩間小房倒還在,董事長的爹媽住著,可董事長已經住到北京飯店的包房裡去了。你能以貌取人?
當然,19號也就出了一個董事長而已,更多的人呢,各有各來錢的路子,各有各的生活水平,也有住得慘,日子也不算殷實的,崔老爺子就是一個。
整條胡同的人都知道,19號的房子慘,可19號的院兒最大,因此轆轤把胡同的居民們一般不叫它「19號」,而是叫它「大院兒」。您就順著一人多寬的小夾道兒走進去吧,七繞八繞的,您永遠鬧不明白這院兒裡住著多少戶人家。夾道兩旁的屋子,很難分得清哪棟是標準的南房北房,大概初建時房子還是有一定規矩的,可現在,規矩的房子已經讓見縫插針的自蓋房給淹了,因此就形成了七拐八繞的小夾道。夾道兩邊,是各家各戶堆放的大白菜、蜂窩煤,還有花盆、大缸、裝冰箱、彩電留下的廢紙箱……總之,北京的老百姓們過日子用的,捨不得丟的,組成了這夾道兩側五彩繽紛的儀仗。夾道的地底下,是這院子的滲溝,每走十幾步,都能見著一個鐵算子,留意看一下,就能發現鐵算子底下的水槽裡,有廢水慢慢地流過。您就順著這一個個鐵算子朝前走吧,過去大約三四十步,就是全院公用的水源了,水龍頭像一根孤零零地插在地上的拐棍兒,拐棍兒的把手尾巴對著的地面上,是一個水泥抹成的兩尺見方的下水槽。走過這下水槽,夾道分成了兩岔,您奔東再走二十幾步,就到了崔老爺子的家門口了。
兩間小東屋,接出一節飯棚子。什麼彩電冰箱的,沒有,只有一個老式的雙鈴鬧鐘,還有一個紅燈牌的小半導體收音機,老爺子靠它聽天氣預報,好知道出門用不用備雨衣。
煤氣罐,讓給別人了。他不會使。使煤爐子挺好。再說,得交百十塊錢呢。
是的,崔家的房子慘,崔家的日子也慘。
崔老爺子的兒子還在陝西,過去是插隊,現在呢,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干了,識文斷字的,到供銷社當了小幹部。
兒子應該是可以回來的,不是國家不讓回來,是兒子的媳婦不讓。
怕他回來甩了她,當了陳世美。
她們那個村,嫁給知青的一共仨,回城了兩個,被人家甩了兩個,只剩她一個。她敢讓娃兒他爸回城?回城也行,先交一萬塊在娘家保上險,真當了秦香蓮,回來有飯吃。
崔老爺子在為兒子掙這一萬塊。
一萬塊夠嗎?供銷社的領導、北京的地面兒……不得打點打點?
在停車場看車,每月能掙300塊,加上退休金裡再省點兒,老爺子每月能存370塊。為這差使。他挺開心。這差使使他為兒子存的那筆錢存到了5000,還不算中間給兒子寄了800去。他對兒子說,該打點的,就先打點著,別臨了臨了現燒香,現拜佛。
現在完啦。深更半夜從停車場回來的時候,腦袋瓜子暈暈乎乎的,還沒從一肚子的「二鍋頭」裡鑽出來哪。進了家門,連衣服都沒脫,倒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覺醒來,看著頂棚愣神兒。忽然明白,完啦,用現如今時髦的說法兒,你他娘的讓人家炒了魷魚啦!
愛他媽炒不炒,我能服軟?我知道小梁子你得替人家說話。我天天待在那賓館的大門邊兒上,我沒長眼睛?你沒少了吃人家喝人家,隔三岔五的,紅頭漲臉一嘴油光從那賓館裡出來,你不替他們說話那才見了鬼啦。不敢得罪人家你就明說,還這呀掩呀的幹什麼?「得啦,老崔頭兒,反正您跟這街坊的仇兒也結下了,給您挪挪地方,到自由市場值夜去,仨瓜倆棗,蔥啊蒜啊的,天天能弄點兒,比這兒還強呢……」我崔寶安跟他媽你似的,見個仨瓜倆棗兒就走不動道兒?甭說仨瓜倆棗兒了,就是天天請我進宏遠賓館去吃,我也得先講理,我也認得「人」字怎麼寫!怎麼樣?我老崔頭兒答得怎麼樣?噎人不噎人?就你這號的,不噎你噎誰?……想起夜半三更和小梁子在停車場上吵的那一架,崔老爺子越想越解氣。咂巴來,咂巴去,覺得自己特漢子,特戳份兒。「告訴你,小梁子,不就是個治安警察嗎?你也不是個好警察!要不然讓你來跟我們老頭兒老太太一塊混?行啊,行!跟我們一塊兒,顯著您的本事大不是?攥著倆錢兒,拿捏這個拿捏那個,本事不小!告訴你,我還偏不尿你這一壺!你不講理,我還不伺候了呢!」……哈,捲起小被窩卷兒,往小三輪上一摔,扯下紅袖標,往小梁子手上一砸,氣他個眼兒綠!
話又得說回來,不管崔老爺子望著那間小屋的頂棚,把夜裡的壯舉回憶多少遍,好像最終也沒有能趕走心裡窩著的那一團惡氣。有時候,想得得意,想得解氣,似乎是已經把那團惡氣吐出來了,可不知為什麼,轉眼工夫,心裡又覺得堵了起來。
按了葫蘆浮起瓢。今兒這是怎麼了?淨往痛快事上想了,可還是痛快不了。
最後還是想明白了,不管怎麼說,你也不過是圖了個嘴皮子痛快而已,歸了包齊,你還是讓人家把你給欺負了。
這一明白不要緊,氣得老爺子足足在床上趴了一天。
傍黑的時候,他起來了。
每天這時候,他吃過了晚飯,趁著天上還有點兒亮兒,早早把小被窩卷兒放到了屋門外的小三輪上,摁摁車帶是不是還有氣,拿抹布撣一撣車上的土。九點鐘一到,他就推上車,叮叮咚咚走過大院的夾道。可今兒,他出了屋門就坐到了小板凳上,地上擱著一壺新沏的茶。他悶悶地啃著一個燒餅。
「呵,崔大爺,今兒夠省的啊!」
「老爺子,吃哪!」
一個院兒的鄰居從門前走過去,有話沒話來一句。說什麼無關緊要,有一句就是個禮。
崔老爺子是個好開心的人,如果是平時,即便是來來往往中的客氣話吧,他也好和人家逗兩句。
「……省?看著我省,也不知道端點兒好吃的過來!」
「吃!……吃一頓少一頓,不吃對得起誰?」
可今兒,沒話。頂多了,「唔」一聲。
沒有人留心老爺子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人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趕回家吃飯的;到水管子那兒刷碗,惦著快回去看電視的……就連那些平時好吹好侃的,今兒也不出來了。
今兒大概又演什麼好電視?
天黑了。北京的夏天天黑得晚,天擦黑兒的時候,就已經是八點以後了。熟悉北京大雜院的人,大概會有這樣的體會:光天化日之下,大雜院是雜亂的,破舊的,甚至可以說一片衰敗景象。局外人簡直難以想像,棲身其中有什麼生活的樂趣可言。可是你等天黑以後再來看吧。天黑了,大雜院的凌亂和衰敗,已經被夜幕掩蓋起來了。你印象最深的,卻是一方方亮著橙黃色燈光的窗戶,那裡傳出來談笑聲、樂曲聲,當然,哪天也少不了的,是電視的伴音。你順著大院兒的夾道走一遭兒,你會感到幾乎每一方窗子裡都有一個溫馨的世界。
當然,也有例外。譬如說不定哪一扇窗子裡會有家庭糾紛。又譬如身邊既沒有兒孫作伴,又沒有電視解悶兒的崔老爺子。
所以崔老爺子倒愛去值夜。
那兒有一塊兒喝酒、下棋、神吹海哨的老哥兒們。
那兒的夜晚屬於他。
可今天開始,那夜晚不再屬於他了。
他點了一顆煙,依舊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抽。
他不光是失去了每月掙300塊錢的機會,還失去了夜裡的一樂。敢情自己也不知什麼時候傳上了老外們的毛病,成了個「夜貓子」啦。這話是他跟大院兒裡的老少爺們聊天的時候說過的。「這些老外,全他媽夜裡歡,整個兒一個夜貓子!不信您聽聽去,宏遠賓館那兒,舞廳一宿一宿地開著,哪兒他媽這麼大的精氣神!這叫夜生活,懂吧,這老外們還不樂意哪,中國的旅遊為什麼沒戲?就是缺這個!」大院兒的小青年們給他上過課。這回明白啦,習慣了,沒有還真不行!就說看家護院的老哥兒幾個夜裡那一樂兒,慘點兒,也就抓花生仁兒就酒,嗑葵花籽兒聊天兒唄,最了不得了,灶台上顛兩勺。可冷丁兒沒了,也他媽能熬得人五脊六獸呢!光是沒了夜裡的一樂兒,倒也罷了。院兒裡的街坊們問起,你怎麼不去看停車場啦?你說什麼?你罵那四個小崽子欺人太甚,你罵管治安的小梁子吃人嘴短?你罵了管什麼用?人家可不信你一人的,反正用不了半天兒,全院都得知道,老崔頭兒讓人家街道管治安的給「炒」啦……
因為能給院兒裡的老少爺們兒開眼界找話題的緣故,崔老爺子看停車場的事,還真是院兒裡人人皆知的一件大事。這會兒,臨九點了,老爺子每天該推著小三輪兒出院兒了,可他還坐在門口抽煙,偶爾從門前走來一位熟識的,你就不難想像,那問話都是什麼了。
「大爺,今兒不去值夜啦?」
「您還沒走?可九點了!」
不多,從門前走過了這麼兩位,崔老爺子就不願意再在門口待著了。
回了屋,八仙桌旁坐了一會兒,又覺得在這桌子邊兒上待不住似的,到床上躺了一會兒,隨後,又起來坐一會兒,最後,還是出門收拾那輛小三輪去了。
收拾完了,想起了什麼,回屋拿了一瓶「二鍋頭」。過去值夜的時候,淨喝人家老季頭兒從連鎖店拿的酒了,這回,自己拿一瓶去吧。
夜班是不去值了,不幹了,可誰他媽攔得住老子去找老哥兒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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