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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如今,北京的老少爺兒們就是這樣,都跟不想過了似的,有事沒事愛找氣生。過去的北京人可不這樣。過去的北京人就怕活得彆扭,活得窩心,活得不舒坦,為這,北京人修煉了不知多少年,才修煉出那麼一點道行來。這「道行」說起來也簡單:北京人愛把人家往好了想。即使人家不那麼好,他也得變著法兒給人家找找轍。北京人老愛說「話又說回來」,就是願意替人家找轍的證明。您可別小瞧這一招兒,沒這道行的人永遠明白不了,這能讓你活得多麼順心,多麼鬆快,多麼舒坦。可這會兒,完啦,明白這事的人是越來越少啦。不信咱們就看看崔老爺子,連崔老爺子這麼大歲數的,也一陣兒一陣兒氣不忿兒呢,這北京人還有救兒嗎?話又說回來,也多虧了崔老爺子有那麼一點兒老北京的道行,所以不管怎麼氣不忿兒,也還講個外場兒,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和誰過不去的。可那四個小伙兒,就連個外場兒也不講了,一句話不對付,一件事看不過眼,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琢磨著拉開架勢跟老爺子過招兒,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八十年代新一輩」的風格了。

  這天晚上又輪到了崔老爺子值夜班。十點鐘的時候,騎著那輛小斗的三輪車,又按時來到了停車場。

  連鎖店的季老爺子已經在這兒等他了。說實在的,崔老爺子上了一星期的白班兒,可把這位季老頭兒給憋壞了。他不是沒跟值夜班的楊老頭兒套瓷,可不管說什麼,全不對榫:想跟他喝二兩吧,楊老頭兒說自己是高血壓,不敢喝;想跟他聊聊天吧,楊老頭兒老是迷他手裡攥著的那個小收音機……季老爺子只好回他的連鎖店糗著去了。要說也可以去找別處值夜的老哥兒,可那又看不見連鎖店的門臉兒,還真的不敢往遠了去。沒法子,熬著吧。不難想像,這一星期,季老爺子天天晚上都是怎麼過的。也不難理解,聽說崔老爺子今兒又值班來了,季老爺子為什麼早早就拎了酒,到小木棚邊兒上等他。

  哦,季老爺子還帶來了一副象棋。一周前老哥兒倆聊天時抬起了槓,叫開了板,這回就甭廢話啦,誰英雄誰好漢,走兩步就明白啦。

  崔老爺子聽楊老爺子交待了些什麼,算是接了班,他一手拎起一個方凳,領著季老爺子往柵欄邊兒上走。

  「今兒我拿的可是二鍋頭啊。」季老爺子說。

  「幹嗎?壯膽兒?」沒等季老爺子往下說,崔老爺子搶著把貶損的話說出來了。

  「我不跟你逗。到時候用得著壯膽的,還不定是誰哪!」

  兩個方凳一塊兒,上面就擺上了棋盤。老哥兒倆蹲在柵欄邊兒上,好像連打開酒瓶倒酒,打開包花生米的紙包捏幾粒的心情都沒有了,只聽啪啪一陣棋子響,當頭炮把馬跳拱卒飛象之類的儀式,已經舉行完畢。

  不過,在橫炮跳馬之前,崔老爺子還是沒忘了老理兒,沖燈火如瀑的方向揚了揚手。

  一盤棋下得正來勁兒,老哥兒倆被殘局熬得五脊六獸的時候,忽聽嗚嗚一陣柴油機的轟響,只覺一個巨大的陰影緩緩推了過來,把棋盤,把他們老哥兒倆,整個兒地遮在了下面。

  柵欄那邊,一輛高高的旅遊車,屁股上噴著黑煙,正一點一點地往柵欄邊兒上倒車,這三八蛋跟一台推土機似的,像是恨不得要把橫在前面的柵欄、方凳、老哥兒倆通通拱到一邊兒去。

  它到底還是在離柵欄二尺遠的地方停下來了。

  崔老爺子瞪了它一眼,心中閃過了一陣疑惑。在他的印象中,宏遠賓館東邊的空地,才是停這種旅遊車、大轎車的地方,而這西柵欄的邊上,停的都是小轎車。今兒是怎麼了?東邊也不是沒有空地啊。歪了歪腦袋,瞟了柵欄那邊那鐵傢伙一眼,心裡覺得挺睹。

  不過,心裡也就彆扭了那麼一下而已,低下頭,心思還在棋盤上。陰影裡,棋子上的字看得不太真切,好在棋盤上剩的子不多了,季老頭兒一馬一車直逼城下,至少,他得解了圍,才有心思考慮往亮處挪窩兒的問題。

  誰想得到,沒走幾步,圍還沒解開,又聽見一通「嗚嗚」響,又一輛一模一樣的旅遊車,並排推到了柵欄邊兒上。

  賓館那邊瀑布燈的光,算是徹底被擋了個嚴實。完啦,這下子,不挪窩兒是根本看不見啦。崔老爺子歪過臉,朝旅遊車斜了一眼,他又站起身,順著柵欄往前走了幾步,朝賓館那邊看。不看還好,一看,肺都要氣炸了:王八蛋,敢情是你們四個小子成心跟我過不去呀!只見那四個小子中的兩個,正站在賓館大堂前指揮停車,這邊過來了兩輛還嫌不夠,第三輛一模一樣的旅遊車,正在他們的指揮下,又開始往柵欄這邊倒著,還有第四輛,正一邊等著哪……要說除了這兒,沒別的地方可停了,也罷,誰還能說什麼不成?明擺著,你們是寧可把停旅遊車的地界空著,也得在我老崔頭兒的眼皮子前面碼上堵牆啊!要說是我沒茬找茬兒,冤枉你們了,我都是孫子!你瞧你們站在門口看熱鬧的哥兒倆,美得,樂得,還跟我這挑指頭哪!倆指頭!挑吧,轉吧,誰他媽還不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了?勝利不是?歡勢不是?瞧他媽你們那德性!我崔寶安哪兒對不住你們小兔崽子?街裡街坊的,就算我死看不上你們,也沒少了禮呢,合著我客客氣氣的把那禮遞過去,全他娘的白搭,你們倒好,真他媽丫挺的了……崔老爺子越想越生氣,要是在年輕那會兒,他早就躥過柵欄,揪過一個脖領子,罵「操你媽」了。可這會兒,也就站在柵欄邊兒上,運了運氣而已,人老了,精氣神還有,他也自信這會兒真的躥過去,那四個小白臉兒也未必是對手。可犯得著嗎?再說,他崔寶安也活了一輩子了,也多少知道「師出有名」的道理。你真的躥過去打一通,鬧不好還落個沒理哪;人家怎麼啦?不就是挨著柵欄停了幾輛車嗎?人家的地界,愛停哪兒停哪兒,你生的哪門子氣?想到這兒,又運了運氣,蔫頭耷腦地回到棋盤邊上來了。

  「走,挪挪!」一彎腰,端起了擺棋盤的方凳,挪到了十幾步以外。

  季老爺子也拿起了花生米、二鍋頭之類,跟了過來。

  季老爺子並不知道,崔老爺子這一聲「挪挪」裡面有多大的委屈,他的心思還在那殘局上。挪了地方,在橫盤邊兒上蹲了下來,仍然把那倆眼兒瞪得溜圓,心裡一遍一遍地核計「你橫炮,我落士,你跳馬我塞車……」崔老爺子卻已然沒了這興致,有一搭沒一搭地走了兩步,把個本來有救的殘局,拱手讓了出去。

  「臭了吧,您哪能不跳馬呀,就這一步,您要是跳了馬,我可就毛了。您拉炮幹什麼?」劈劈啪啪,一邊把那幾個棋子放回原位,一邊高聲大嗓地說了幾句,隨後又把全部棋子扣回到棋盤上,興致勃勃地將它們各歸其位,說:「走!」

  這一局走到一半,季老爺子才看出,老崔頭兒的心思根本就沒在棋盤上。

  「琢磨什麼哪?下不下啦!您這是打發我哪!」

  「我不是想打發你,」崔老爺子陰沉著臉,斜眼朝著柵欄那邊瞟過去,不緊不慢地說,「我是琢磨著,我要是不把這口冤氣放出來,我還不得他娘的生瘡長癌,活活讓小兔崽子們氣死……」

  「老哥哥您這話怎麼說的,跟他們認這份真幹什麼?不就是擋了咱的亮兒嗎,咱挪,咱挪,挪這兒不照樣?有什麼呀……」

  「他們他媽成心!」崔老爺子雷一般吼起來。

  「誰呀?」

  「您是沒瞧見,兔崽子們在那邊樂哪,美哪……您可是回回都看見的,我老崔頭兒對他們怎麼樣,客氣不客氣?到了兒到了兒給我玩這一套!」

  倘若柵欄那邊樂呀美呀的小哥兒四個也就是趁著調車的機會,氣老爺子一下,不再得寸進尺,也就罷了。崔老爺子罵歸罵,罵過了以後,肯定會被季老爺子勸住。實際他已經讓季老爺子給勸住了——季老爺子說,他們是什麼?是他媽不懂人事的狗,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您跟他們較勁?高抬他們啦!您再過去跟丫挺的打一架?輸了,您丟份,贏了,您也不掙臉。不就是幾個吃洋飯的小崽子嗎,狗仗人勢,您還能跟狗撕扯一架?……不管怎麼說吧,反正是把崔老爺子心裡那點子氣,撒了一大半。崔老爺子呢,點了頭了,甚至在棋盤前又坐了下來了。誰承想,這時候,四個壞小子興猶未盡,趁著給賓館前的廣場灑水的工夫,又把那水龍頭沖柵欄這邊滋過來了。

  公平地說,那水並不很大,就算是滋身上,也沒什麼了不起,可這明擺著是騎到人家老崔頭的脖子上拉屎啊。只聽見幾輛旅遊車的那一邊響起了嘩啦啦、嘩啦啦的水聲,突然,一股水越過了旅遊車,「嘩」地揚過來,「辟辟叭叭」地落在兩個老頭兒剛剛挪開的地方。緊接著,水又收回去,忽然,不經意似的,又揚了過來。誰都看得出來,這是成心跟老爺子們逗氣。

  「跟他媽我耍叉?」崔老爺子躥了起來,「我操你們個姥姥!」

  這回,甭說一個老季頭了,就是有十個老季頭,也攔不住他要跟小子們玩兒命了。

  現如今的北京,「耍叉」這詞已經很少有人用了。這詞的本意,指的就是崔老爺子年輕時幹過的那行當:赤著膊,露一身犍子肉,一桿亮閃閃、響嘩嘩的鋼叉在那犍子肉上飛舞。朝山進香由它開路,撂地賣藝靠它斂錢。不過,後來北京人所說的「耍叉」,已經不是指的這事了。「娶了媳婦不要媽,要媽就耍叉,耍叉就分家」,說的什麼意思?耍混犯嘎,無事生非唄。說實在的,在北京,大凡沾「耍」字的行當全不是好惹的。「耍骨頭」、「耍布人兒」、「耍狗熊」……和那「耍叉」一樣,或成了死皮賴臉、不可理喻的代名詞,或成了混跡市井,無所事事者的尊稱。當然,古人說,衣食足而知禮節。就說幹過鏢局,當過護院的崔老爺子吧,如今真要拿把鋼叉讓他練一道,也未必不成,可真讓他拿出當年江湖賣藝的那股子「耍叉」勁兒,還是那樣橫著走道兒,有事沒事打一架、放放血?他還真的拿不出來啦。

  不過今兒倒有意思:四個大概連「耍叉」為何物都一無所知的小毛崽子,倒跟他崔寶安這耍叉老手耍起叉來啦!

  崔老爺子躥了起來,罵了一句,並不過去接著罵。他跑回休息的小屋,拿出一把鐵鉤子,到停車場邊上,把那消防栓的井蓋鉤開來,彎腰下去,拽出了一盤高壓水帶。老爺子的消防技術,是他當年於物資倉庫管理員時練過的。只見他拎起那盤高壓水帶一甩,那水帶就像一個車□轆,直溜溜地滾過去,一直鋪到了柵欄邊兒上。

  「您……您別玩邪的,何必!……惹大發了,咱擔待不起!」季老爺子拽他拉他。

  「我他媽殺了人,也和您沒關係!」崔老爺子說著,趴到了地上,把腦袋探進井裡,擰開了消防栓的開關。只聽「砰」的一聲,那直溜溜的消防水帶立時鼓脹起來,噴水槍帶著起頭的一段水帶飛舞著,甩打著,活像一條拚死掙扎的巨蟒,忽地把它腦袋甩向天空,忽而又砸到地下。那巨蟒口中噴吐出的水柱也東西南北毫無章法地掃動,發出「通通」、「嘩嘩」一陣亂響……老爺子站起身,跑過去,用腳踩住了那飛舞的水帶,又順著捋過去,算是抓住了噴水槍。這下他總算找著個得心應手的解氣的家什啦:水柱越過了橫在柵欄那邊的旅遊車,在空中畫了個弧,稀裡嘩啦地落在賓館門外的七星池裡。他聽到了四個小崽子丟了魂兒似的叫聲。他又把噴水槍往大門那邊歪了歪,水柱就直奔那繁星密佈的廊子去了。可惜的是,四輛大旅遊車把他的視線全擋上了,不然,他就能見識見識小子們哭爹喊娘的德性了,那他非得讓水柱直奔他們來一下子,給兔崽子們洗個澡不可。哈,誰想得到,四個小崽子巧巧兒就送到眼面前來啦!崔老爺子端著水槍正滋得開心,忽聽最南頭的旅遊車那邊傳過來一片吆喝聲,原來是那四個小子站到柵欄邊兒上,朝他嚷嚷哪。他們喊的是什麼,全讓水聲給蓋住了,老崔頭根本聽不清,他也不想聽。看他們中有人好像衝他作揖,他明白他們大概是想休戰了。噢,你想休戰就成了?門兒也沒有啊!我還沒玩夠呢!崔老爺子把水槍往他們那方向一撥,只聽「嗷」的一聲,哥兒四個立時沒了影兒。老爺子又把水槍往高一挑,只見那水柱直奔天上去了,又直直地朝旅遊車的後面落了下來。那邊又傳過來「嗷」的一聲,哥兒四個又不知往哪兒躲去了……

  賓館保衛科的頭頭聽了報告,氣急敗壞地趕到了現場,站在柵欄邊上喊了幾嗓子,也遭到了水槍一通撲頭蓋臉的掃射。他們只好去砸街道治安辦公室的門,把管停車場的治安警察小梁子從床上拽起來。等小梁子趕到了現場,崔老爺子的水槍大戰已經停止了。他累了。消防水帶還沒盤起來,蔫頭耷腦地散鋪在水汪汪的地上。蹲在地上,和蹲在對面的老季頭兒一起,守著棋盤上放著的一包花生米,一瓶「二鍋頭」,那架勢活像一對剛剛打完了日本鬼子,在田間地頭歇歇氣兒的老八路。

  「……耍叉,耍他媽我頭上來了,逗不?」對著酒瓶吹了一口,又把酒瓶放回了方凳上。

  「那是!年輕嗎,不知道好歹!」季老爺子說。

  「明兒啊,還得勞架您,過去遞個活兒,咱不這麼練也成……問問他們,走釘板兒,成不?要不,下手進湯鍋撈鋼崩兒?嘿,那活茬兒,我年輕時候可都練過,要不能幹上看家護院的差使?……這會兒?這會兒也不怵!誰要是眨巴一下眼皮,誰都是孫子!可也得讓那幾個小兔崽子明白,他們要是沒這個膽兒,就別跟我這兒滋毛兒!」

  「那是!滋毛兒!打死他們也不敢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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