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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老爺子還是覺得,甭管胡同裡的老少爺們兒怎麼說,日子也不全像他們說的那樣,全那麼讓人覺得舒心。

  別的就甭說了,光說坐在柵欄邊兒上往東邊瞄吧,不知為什麼,真的到了這時候,和坐在大雜院兒裡神侃,那心氣好像還是不一樣呢。

  往遠處多走幾步,宏遠大廈跟老爺子看的停車場的對比,就顯出來了。

  大廈有自己停車的地方,它就在大堂前面的空場上。空場的中央是一座七星連環形的噴水池,佈局有些像北斗七星,展開了像一個彎彎的勺兒。四周,停著「奔馳」、「皇冠」之類的臥車,頂次了,也是麵包車、旅遊車。淡黃色的柵欄把這空場圍了起來,朝南的一面,留出一進一出的缺口。來飯店的車輛進入廣場向右手拐個弧形的彎兒,可以進到大堂前一片綴滿了射燈的廊子,看門的四個小伙兒中的一個,立刻會迎上來,替來客打開車門,問候,把客人讓進大堂……黑瑩瑩的「奧迪」來了,藍幽幽的「雪佛萊」走了,大廈前面,好像老是流彩溢輝。到了晚上,從廊子頂上垂到廣場中央的瀑布燈亮了,在那燈光的映照下,來來往往的車輛,越發像一條光斑明滅的河。而咱們的老爺子照看的收費停車場,在這位雍容華貴的芳鄰的對比下,顯得格外寒酸和冷清,就像一個被世態炎涼冷落在一旁的平頭百姓。是的,停車場的確和它的闊鄰居毫無關係,這是區裡的治安部門管轄的地方。來這兒停駐的,更多的是外地進京的車輛。就像是平頭百姓家裡來的幾個窮親戚:獲得特許進京運貨的卡車,拉著河北山東一帶的人進京旅遊的大客車、小麵包車……車身上濺著泥點,落滿了塵土,它們連洗都不洗,就那麼蓬頭垢面地趴在那兒,懶洋洋的,沒精打采。

  一天中,會有那麼幾輛車開進來,也會有那麼幾輛車開出去。開進來的,崔老爺子會懶洋洋地迎過去,等司機停穩了車,從駕駛室裡下來,他就撕給他一張停車費的收據,從他手裡接過幾塊錢。開走的,老爺子坐在太陽傘下,遠遠地看著,連動也不動。到了晚上,停車場上就更冷清了。如果值的是夜班,崔老爺子會在10點鐘以前到。騎著那輛帶斗的小三輪車,裡面放著夜裡擋寒的被褥。他把那瘦瘦的一卷夾起來,送進角落上那個木板釘成的小房子裡,又走出來,仍然到他經常坐著的地方,在宏遠大廈瀑布燈的餘輝裡,默默地吸煙,張望。

  那個木板釘成的小房真的是太小了,剛好齊齊地放下了一張行軍床。對身高膀大的崔老爺子來說,簡直是成心跟他過不去。有一次早起,他從小房裡出來,正趕上一位去上班的從門外過。「喲,這裡還能把您擱進去哪!」那人驚訝地說。他這才明白,為什麼好幾次從門裡一鑽出來,都把門外路過的嚇一跳。

  「沒錯兒!把我給擱進去啦,跟他媽棺材似的,嚴絲合縫兒!」老爺子對那人說。

  因此,除了值夜班,熬不住了,得進去忍一覺,他決沒有進那「棺材」的興趣。

  「這東西,」老爺子曾經站在那小板房的邊上,斜眼瞟了他的「棺材」一眼,對一位路過閒聊的老爺子說,「這東西他娘的就像那兔崽子下的一個蛋!」

  說到「兔崽子」的時候,他眼睛瞄著威風十足的宏遠大廈。

  氣不忿兒。別看老爺子在大雜院裡說起這東西時,非但沒氣,還有點津津樂道,可這會兒,真的面對這「兔崽子」了,倒是越想越有點兒氣不忿兒了。

  聽這口氣,這「兔崽子」不塌了,這氣不忿兒就沒個完。

  最氣不忿兒的,是天天看見的,在賓館的大堂門口戳大崗的四個小伙兒。

  你瞧他們,臉皮白淨淨的,一水兒的高個頭兒。一人腦袋上頂著一頂紅呢子做的、繡著金邊的大殼兒帽。他們那身衣服也是紅呢子的,肩膀上還扛著肩章。那肩章的四沿兒,還哆哆嗦嗦地垂著金穗兒。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右邊那胳肢窩兒裡還偏偏要套上一圈金晃晃的繩索子。這身兒行頭穿上去,好嘛,怎麼看怎麼是奔著金圓券上「蔣委員長」那威風去了。就這,就夠老爺子嘬一陣兒腮幫子的了。按說,這差使也他媽尊貴不到哪兒去呀,不也就和我年輕時幹的那差使差不多,都是看家護院的把式嗎,怎麼到了這年頭兒,就玩兒得這麼花哨啦。

  晚生五十年,我一點兒也不比你們鼠霉。老爺子想。

  時而又想,花架子管他媽什麼用?看家護院戳大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還能指望花架子了?就你們這身板兒,還吃這碗飯哪,也就是今兒吧。

  想到這兒,又巴不得小伙兒中過來一個,跟他眼面前拔拔份兒,那他就得跟他盤盤「道」。哼,他們,一準兒,戳一指頭就得趴下!

  用不了多會兒,就會從這白日夢裡醒了來,呵呵地在心裡笑自己。又往賓館那邊看看,心裡道歉似的給那邊遞過一句:小哥兒幾個,咱們誰跟誰呀,歸了包齊,全是看家護院的命,威風?威風在哪兒啊!

  老爺子老說自己認命,可他卻長著一張死不認命的臉。

  誰也說不清,是因為他那鼻子還是因為他那嘴,才讓他那臉上者透出那股子死不認命的神氣來。是因為腮幫子大了點兒?可您就在北京城找吧,大腮幫子多了去了,人家怎麼就不顯山不露水的,唯獨這位,偏偏就顯得那麼蠻。特別是橫在倆大腮幫子中間的兩片厚嘴唇緊緊地那麼一抿,腮幫子上立馬凸起兩塊疙瘩肉。就憑這兩塊疙瘩肉,你就得認定鬼神不能近他。不過,您再看看他那雙眼吧,您肯定就不會說老爺子的神氣全是腮幫子的功勞了。說句不好聽的,那是一雙真真兒的目空一切的眼睛。大小姑且不說它了,反正它總好像是瞇著一半,把這世界全都扁著往瞳仁兒裡擱。

  老爺子這神氣,大概和他少小習武大有關係。家住京門臉子外邊的大紅門,六七歲上就和村裡的小哥兒幾個舞槍弄棒。開始,是大人們攛掇的:四月初一上妙峰山進香,「五虎少林會」是全村老少獻給碧霞元君娘娘必不可少的禮物。慢慢的,他就吃起這碗飯來,十六歲那年,長成了鐵塔似的大個兒,練就了閃展騰挪的功夫。

  藝高人膽大,眼睛裡就生出了精氣神兒。

  不過,人活到今兒,七十歲上了,才算是說出了一句喪氣的話:神氣,也就是自己覺著神氣吧。全是瞎掰。

  恰恰因為習的是武,這一輩子,就是看家護院的命啦。

  精氣神雖然還有,心裡早就認了命。

  年輕時可不這樣,十六歲上進了永定門,到瑞興錢莊當了護院。

  沒兩下子,當不上那護院。當上了那護院,更是好生了得。

  眼睛就越把這世界往扁了裡看。

  護院最警醒的時候是三更,聽見了動靜,他就提了那把大片兒刀,把身子戳到了當院兒。

  「塌籠上的朋友,不必風吹草動的。窯裡有支掛子的,遠處去求吧!」

  甭管是當院站著的他,還是房上蹲著的那位,誰的心裡都門兒清,吃的都是武林的飯,一個走白道兒,一個走黑道兒就是了。走白道的,叫「支掛子」,走黑道兒的,叫「暗掛子」。哥倆兒既然碰上了,有話還不是好商量嗎。

  當然,用的,都是把式間的行話。這話的意思是說:房上的朋友,甭投石問路了,院兒裡有本護院的在哪,您請別處找食兒去吧。

  他崔寶安的聲音,暗掛子們是無人不知的,除非是個初來乍到的新手。一般來說,那位躥房越脊的朋友不會找不痛快,肯定就得朝院兒裡拱拱手,到別的家偷去了搶去了。這時候,他崔寶安就從腰間把東家早給準備好的兩塊一封的現大洋掏出一包來,沖那朋友喊道:「順風!」「嗖」地扔將過去。

  房脊上影影綽綽的那位一探手,接了,又回了一揖。

  他那會兒的感覺,跟自己就是那賞錢的東家一樣。

  如今是明白了,瞎掰!

  人這一輩子呀,好像還真是打前世就把你的差使給定下來了。你說巧不巧:解放後,到物資局的一個廠子當了工人,分的啥活兒?管庫!還是看家護院的差使呀。六十歲上退了休,沒病沒災的身板兒,待著不也是待著?再說,陝北插隊的兒子得回來,得花大把的錢不是?找活兒吧。等到托的那位街坊把幫忙找到的活兒一說,他樂了:好嘛,這是老天爺安排好的,沒錯兒,宏遠賓館旁邊的停車場?不還是和看家護院差不離兒?

  要是把崔老爺子擱一個四鄰不靠的倉庫去看攤兒,也罷了,要是這收費停車場沒挨著這麼漂亮的一座宏遠大廈,也罷了;要是宏遠大廈沒有四個天天為月掙八百多而得意,為一身行頭而自豪的傻小子,也罷了;老爺子說不定能踏踏實實,守著這「看家護院」的老行當,幹得挺知足,挺順心。人都認命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可誰又讓這老爺子天天看著這水晶石似的大廈,看著那四個人五人六的傻小子呢。

  「操,看家護院都他娘的得趕上時辰!」老爺子也曾經瞄著那四個傻小子,氣不忿兒地冒過這麼一句。

  其實,這也和老爺子站在小木棚前,看著宏遠大廈運氣一樣,也就是有點兒氣不忿兒而已,礙不著誰,也得罪不著誰。

  您還能攔著不讓人家氣不忿兒了?您就讓他這麼氣不忿兒下去吧,頂多了:今兒,氣兒大點兒;明兒,沒氣兒了。在這兒,氣兒大點兒;回轆轤把兒去,沒氣兒了。即便過上一百年,也就是個氣不忿兒而已。

  可您得記住一條:別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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