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時候,這老爺子愛往宏遠賓館那邊看。
隔著一人高的鐵柵欄,那邊,是賓館;這邊,是老爺子管的停車場。
給老爺子遮陽的大太陽傘,就綁在鐵柵欄上。傘底下的陰影裡,擺著兩個方凳,一個,他坐,另一個,放他的大茶缸。
活兒,就是在停車場這邊看汽車,可眼睛,卻沒少了往柵欄那邊瞄。
這誰也攔不住,那邊的景兒招人。
好嘛,多高的一棟樓,山似的。這山,還是用銀白色的玻璃板一塊一塊地拼起來的,太陽光一照,就成了一根見稜見方、筆管兒溜直奔天上去的水晶石啦。白天,它閃銀光;晚上,一層一層的燈光亮了,它又閃起了金光。珵光瓦亮的小臥車一輛接一輛,開過來,開過去。車上下來的人,肥的,瘦的,美的,醜的,黑頭髮的,金頭髮的,渾身香氣熏人的,胳肢窩臭氣熏天的……就沖這,擱誰,眼睛不過去,鼻子也得過去了。再說,誰想拿老爺子干的活兒說事兒,也說不著,人家這邊什麼也沒耽誤,出出進進的汽車,哪輛也沒少了交停車費。
您還能攔著不讓人家往邊兒上瞄兩眼啦?
轆轤把兒胡同的街坊們,沒人不說崔老爺子找了個美差。
「您說,就咱這歲數,您還圖啥?圖啥?……瞧您,大把兒缸子一端,每天,大賓館門前看新鮮事兒,月底了還給您點三百來塊,舒坦不?樂呵不?這活兒,打燈籠難找!」沒事就組織戲迷票友們吹拉彈唱的老頭兒李忠祥說。
「老哥哥,自打您去了大賓館,您的學問可透著見長啊!」那天他騎著那輛小斗三輪車出胡同去上班的時候,又碰上了胡同口剃頭的老蔡頭兒。
「別這麼說,您可別這麼說,咱跟大賓館不沾邊兒。咱在人家的腳跟兒底下看車哪!」他哪回也忘不了糾正這一條,他不是蒙事兒的人,決不往高枝上靠。可也真怪了,誰還都把他往那兒扯。
「看車?您可別小瞧看車。一擰脖子,把學問全看眼裡了!」
「對對對,學問大了去了!」他不這麼說,還能說什麼?
要說街坊鄰居的,這麼說也沾邊兒。不這麼著,他能見著鬼子打架嗎?好傢伙,倆鬼子,一白一黑,從旅遊車上扯著揪著就下來了,黑的揪白的脖領子,白的揪黑的襖袖子,嘴裡罵罵咧咧,邊兒上一個挺漂亮的洋妞兒在嘰哩咕嚕地喊著,勸著,拉著——沒跑兒,花案。洋相,洋相,這可真的成了洋相啦!淨他媽說中國人跑外邊散德性,這老外不也到中國來散德性來啦?這回回去,不得開除黨籍?……坐在這兒,不光見著了老外們搶妞兒,還知道老外裡還有窮要飯的呢;背著一個背包,騎著一輛租來的自行車,腳蹬在馬路牙子上,向賓館門口出出進進的老外們要錢。他覺得開眼的是,這要錢的老外那派頭還挺大,沒從自行車上下來不說,說話那神氣哪像個叫花子呀,頂多了,像是跟人家商量個事。如果不是有的老外給他掏了錢,他還以為是問路的呢。看了有一會兒,嘬了嘬牙花子,心想,這老外們說到底還是有錢,要飯的跟他一商量,就把錢包掏出來了。要飯的他見過呀,過去,要骨頭的,要倆錢兒,在買賣人家的門口,「呱噠噠,呱噠噠」,不唱啞了嗓兒能要出錢來?哪兒跟這位似的……
光是這「洋相」,回來說兩條,就夠街裡街坊開一陣子心的。
何況,他見著的,還不只這些。
「您說,北京有這地界沒有:到時候您就去,也不管生熟臉兒,越是生臉兒還越好,伸手,一準兒有您兩張兒,遞您手裡。有這地界嗎?」
也沒少了在住的那個大雜院裡,考考同院住的老少爺們兒。
大雜院裡的人們,甭管老的、小的,全得給問成個啞巴。
這秘密還真的只有成天坐在遮陽傘底下,把宏遠賓館那邊的人和事一點一點琢磨個透的老爺子,才能發現。
開始老爺子只是見著這事有點好奇;每天中午和晚上,總有一位穿戴漂亮的丫頭走到柵欄那邊停靠的小車中間,手裡拿著一沓拾塊一張的票子,東看看,西望望。這時候,小車司機們就三三兩兩地湊過去啦,說了句什麼,一人從那丫頭手裡接過兩張兒。
隔著柵欄打聽,這才恍然大悟:坐車的,進去吃席了。這是給開車的發飯錢哪!
車伕的飯錢打進了那桌席裡,發錢的,是餐廳的小姐。
這,已經讓老爺子覺得夠開眼的了。一會兒挺自豪地想,真是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天下,要在舊社會,哪有這事?一會兒又算計著這些個車伕們,雖說吃不上席,也夠賺的啦。每月要趕上這麼幾次,也百兒八十塊地掙著呢……慢慢的,發現更新鮮的事還在後頭:敢情還有那麼幾位,比那些車伕們更滋潤,人家連車伕都不是,和吃席的也八桿子打不著,可到時候,大大方方地領錢來啦。
這是他對發錢的場面琢磨多了以後才忽然發現的。有那麼一陣兒,他覺得有那麼一位漸漸地有些眼熟,隔三岔五的就見一面。開始,心說這車伕還真是個福將,趕上給一位吃主兒開車,便宜可不少,後來發現不對,這位哪是開車的呀,他是定點來領錢的呀!——中飯前來一次,騎輛自行車,遠遠的,靠在馬路牙子上,晃晃悠悠的就走過來了。賓館的大門口,那會兒正是車來車往,一會兒張局長下了車,一會兒李司令迎過來,握手,招呼,樂樂呵呵……您就瞅那位吧,東瞄一眼,西聽一耳,這幹嗎哪?大概是得聽聽裡面進去了一位什麼人物,宴會安排在什麼廳吧。其實,他也是以防萬一,到了發錢那會兒,誰問啊。吃席的進去了,發錢的就出來了。那位也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大搖大擺地領出兩張來,司機們領了錢,都開了車,自己奔飯去了。那位呢,回到馬路牙子那邊,騎他的車,回家。有幾次,老爺子甚至看見,當天的晚飯,那位又騎著自行車來了一次。車伕們一撥兒一撥兒,流水似的,誰認得誰?發錢的小姐又不總是一個人。再說了,你就是隨便說個張局長李司令的,她又怎麼知道今兒來吃飯的有沒有張局長李司令?就算起了點子疑惑,反正又不是由她掏錢,她哪有興致管這閒事?……
「你瞧,我沒蒙您吧?」老爺子給街裡街坊的交了底,沒忘了跟每次一樣,和老少爺們兒逗逗悶子,「我說,各位爺,這哪是一家飯莊的事啊,您就可北京找去吧,看去吧,哪家館子能少了席啊。有膽兒,您就騎上輛車,可北京斂錢去吧,一準兒,過不了仨月,『小康』?老康的日子都過上了!」
大雜院的街坊們,當然沒人冒這傻氣,雖說都聽著有點眼饞,可有臉有皮的,還真的跟那位似的,可北京地轉,飯莊子門口斂錢奔小康?不過,因了老爺子這一段兒,倒給了大傢伙兒一個開心的話把兒。
「老爺子,今兒又充車伕去了吧?領回來『幾張兒』啊?」越是年輕的,就越愛跟他逗。
等到老爺子把值夜班時見著那些「野雞」怎麼拉客的「景兒」跟這幫小子們侃了出來,這「話把兒」就更讓他們攥得緊了。
「老爺子,您可好,領來那『幾張兒』,連看都不叫咱看一眼,當晚兒就給造啦?……錢是好掙的,您那身子骨兒可是您自己的,悠著點兒!」
「滾!看我抽你!」老爺子罵他們。
……
其實,這是老爺子最開心的時刻。
這時候才影影綽綽地覺出來了,他在那柵欄邊兒上是沒白待,長了學問不說,回來,這學問還有用武之地。
這年頭兒,老頭兒們說的事兒,能他媽讓人家當事兒,這就不易。
人哪,老了老了,能找著個長學問的地方,還能找著個抖露這學問的地方,人還圖什麼?您說,人還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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