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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下樓以後我們碰上了一群衣冠楚楚香氣四溢的男女,他們好像在談著一個什麼開心的話題,嬉笑著從小轎車上下來。一輛是紅色的「夏利」,一輛是灰色的「切諾基」,還有一輛是米黃色的「拉達」。他們瀟灑地甩著轎車的車門,樓門口響起了一片優越的「砰砰」聲。從「切諾基」上下來的那位,我知道他住我的樓上,602室的主人,他優雅地朝我點了點頭,環顧了一下他的客人們,領著他們湧入了樓門。樓門外飄拂著他們留下的衣香。

  呵,你們樓真住著人物啊。秦友亮扭臉朝門裡看了一眼。

  我說,不是「人物」,是「人物」的兒子。

  他告訴我,得先跟他回家一趟,跟老太太打聲招呼。

  我們一起順著一條岔道,走進了興華裡。

  我好像見過他們,特別是開「切諾基」的那位。秦友亮說。夏天的時候,他們在你們樓前面滑旱冰來著。

  我當然知道這件事。我相信,不光我,我們附近幾棟樓的居民,只要他們那天在家,大概沒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秦友亮說起來,當然也毫不奇怪。我們這棟樓的前面,是一片開闊的水泥地,我想大概是這場地又勾起了602小伙兒的玩兒興?夏天的一個傍晚,小伙子把他的哥兒們姐兒們招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幾位,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來的姑娘一個個如花似玉,小伙兒一個個風度翩翩,他們每人蹬著一雙旱冰鞋,拉扯著,笑鬧著,把寧靜的黃昏鬧得沸沸揚揚。沒多會兒,四周就圍上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甚至連樓上不少住戶,都被歡笑聲招出了陽台,探著腦袋往下看,就像農村的場院來了一夥兒耍把戲的。天色漸黑時,開心的男女們一個個甩下了腳上的旱冰鞋,把它們扔進了小車的後備箱。然後又一個個鑽進了車裡,把一片空蕩蕩的水泥地,留給了眼巴巴的看客們。

  那會兒我也站在陽台上朝下看著,面對那空蕩蕩的水泥地,說不上心裡是一種什麼感覺。

  也整個兒一個空蕩蕩?

  操,全他娘的白活了!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嗓子,不少人都笑了起來,近觀的,遠看的。

  不知道是在罵人家,還是在說自己。

  我也聽見這一嗓子了。人家活人家的,你活你的,甭比,人比人得氣死,比個什麼勁兒?再說,人家那麼活,該著,天下都是人家老爺子打下來的,甭生這份氣。秦友亮的臉色冷冷的,聲音也冷冷的。

  我不由得又瞥了他一眼,這感覺怎麼跟當初認識蘇五一時一樣?他說的,是真心,是反話?天知道。

  走過了兩排房子,他領我從第三排房前面的一條路走進去。

  我只見過他們一次,剛才是第二次。秦友亮說。

  他們沒在這邊住。他們在城裡有房。久不久的,過來玩玩兒。我說。

  嗅,我想起來了,有時候,你們樓上好像有人開舞會,特吵,是他們吧?

  沒錯兒,一兩個禮拜一次吧。

  哦。

  其實,關於他們,我或許還可以告訴他更多的一點什麼,可我卻又打消了這念頭。

  說了,他會不會又冷冷地來一句:人家活人家的,咱活咱的,比個什麼勁?

  不過,如果我想寫一部新的《日下舊聞考》的話,是一定要把我和這家芳鄰的故事寫進去的。

  我們這個樓至今還實行著輪流收房租水電費的制度。這制度當然不是什麼人給我們規定的。不過,不管是電業公司還是自來水公司,他們每個月都是只管查整個單元的總電表或總水表而已,那麼,只好由住戶們自己組織起來,挨家挨戶地查分表,收錢,再到銀行把該交的錢交上。這真是一樁苦不堪言的工作,且不說收來的錢每每和那總表對不上,你得挖空心思,把國家規定的水價電價一分一分地抬高,好把那差額湊齊,這就得勞多大的神了。一次一次地爬樓梯,一次一次地敲門:查表,一次;收錢,一次;收錢對不上數,又一次。遇上出差的,家裡沒人的,更得無數次。我們這棟樓裡,「雷鋒」是有的,一樓的小腳老太太,就是一個活「雷鋒」,可是這位「雷鋒」不識數,而識數的呢,又都忙得沒工夫當「雷鋒」,唯一的辦法,就是輪流。

  各家各戶,誰收水電費,誰怕602。

  他家沒人,老是沒人。什麼時候來,不知道。哪兒去找他們?不知道。

  有一次又輪到我收水電費,我把602的房門擂得山響,出乎我意料的是,當我正要失望地走開的時候,忽然聽到屋裡傳出了響動。

  我又一次敲門,敲了好半天,裡面那人就是不出來。我只好作罷。

  那一次,602的房租水電費是我給墊付的。沒有多少錢,墊付一下,並沒有什麼。可是我覺得,明明有人,敲門不開,至少主人缺少起碼的禮貌,即便你有所不便,等你方便時,下樓找我一趟,交上應該交的費用,也是可以的吧?我當時畢竟還留了一張字條,從門底下塞了進去。

  我是在幾周以後才找到那家的主人的,和以往一樣,他們男男女女的來開「派對」,我敲門,這回開了,我覺得自己不像是來討債的,卻像是來要飯的。是的,那麼高雅的「派對」,音樂柔美悅耳,男士風流倜儻,小姐暗香襲人,我卻說,請給我28塊3毛6!……28塊3毛6掏給了我,我像幹了什麼虧心事,跟主人說有擾有擾,匆匆忙忙地退了出來。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鼓起勇氣對主人說,以後若是聽見沒完沒了的敲門,喊收水電費,請務必開一下門,省得老在您來客人的時候打擾,不好意思。

  沒有人啊,我們都不在這兒住,平常沒有人啊。602詫異地瞧著我。

  是嗎,可前幾周,我來敲門,可聽見您屋裡有動靜——並不是成心和人家論是非,聽他這麼一說,倒為這家的安全擔上了心。

  602想了想,一拍額頭,笑了起來,他努起嘴,吹了一聲口哨,一條北京種的獅子狗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

  就是它,莎莎。哦,還有貝貝,今兒沒來。它們在這兒住哪,好多哥們兒想讓它們給生兒子,我們讓它們一塊兒住幾天,培養培養感情……它可沒法兒給您開門,開了門,也沒法兒給您錢。笑得更歡了。蹲下身,按住小狗的腦袋胡嚕了兩下,一拍它的屁股,它又搖搖晃晃地跑了。

  我明白了,那幾天,這兒成了狗的婚姻介紹所。

  ……

  有必要把這些當個事說嗎?是的,秦友亮說得沒錯兒,人家怎麼活,咱都管他不著,人家的狗怎麼活,咱更不用操心啦。

  何況,已經到了秦友亮的家了。

  站在他家的門前,算是知道了他家在這櫛比鱗次的一片中的位置。如果說,我住的那棟樓像是戳在興華裡面前的一幅大屏幕的話,這一排排的平房就是觀眾席了。秦友亮的家,就在觀眾席第三排最靠西邊的地方。它太偏了,站在我家的樓上,必須從後窗戶裡探出頭來,才有可能看到這間房子,難怪我沒有發現它。

  這實在是一個簡陋的家,不過我並不感到意外,和蘇五一逮那個真的強姦犯的時候,我已經來過了興華裡,見識過這兒的住房了。而秦友亮的家,不僅房子簡陋,傢具也比其他人家簡單、破舊得多。就一間房,面積不算小,裡面卻擺了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這就把屋裡擠得沒多少地方了。秦友亮說,他哥在家的時候,哥兒倆睡雙人床,奶奶睡單人床。這不奶奶癱在床上了嗎,他哥一時又回不來,就讓奶奶睡在大床上了,這樣翻個身不是方便嗎。除了床,還有一張八仙桌,一個五斗櫥,櫥上放著一台黑白的電視機,還有一部錄音機。我們進門的時候,老人家正仰靠在床上看電視。

  秦友亮沒有把老人家介紹給我,也沒有把我介紹給老人家的意思。我主動和老人家打了一聲招呼,她好像聽也沒聽見。我想這一家人大概從來就沒有這樣的習慣,或者說,秦友亮的朋友們,從來也沒有誰會把這躺著的老太太當一回事,而老太太呢,也不認為孫子的朋友和自己有什麼相干。

  瘦得像一具骷髏的她,正專心致致地看電視。京劇:《四進士》。

  秦友亮讓我坐下等他一會兒,說著就出了屋門,到了對面的飯棚子裡。沒過多一會兒,端過來了一碗糊糊狀的東西,像是杏仁露,又像是炒麵。他先把碗擱在八仙桌上,又從桌下拉出一個小小的炕桌,把炕桌架在老人的身前。老人伸出一隻枯乾的手,捉住碗裡的鐵勺,哆哆嗦嗦地把勺裡的東西往嘴裡送。一切都是那麼默契,雙方對同一程式,都早已爛熟,因此,誰也不說話,也無須說話。孫子看著奶奶,看她默默地吃,時而過去,幫她用炕桌上的毛巾,擦一擦嘴,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她默默地吃。

  如果沒有那咿咿呀呀的《四進士》,這裡還有什麼可以顯示一點生氣?

  你家幹嗎要弄這麼高的一個門坎兒?我問。

  哪光我家啊,興華裡家家都是高門坎兒。秦友亮說。

  是嗎,我還真沒留意。

  不把門坎兒弄高了,夏天就得發大水。

  怎麼會?

  您可不知道,您沒看見興華裡四周的高樓嗎,連上您住的那棟也算上,一塊兒,把我們圍起來啦。嚴嚴實實。不透風就甭說了,地勢也全高上去啦,夏天一下雨,整個兒一個水淹七軍!

  我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我覺得挺慚愧,好像興華裡水淹七軍,有我不可推卸的責任似的。

  我們這個世界真逗,就我這號的,不知為什麼,沾邊不沾邊,時不時就慚愧一下子。幾天前作家協會開會,大夥兒還一起反省了「貴族化」的傾向呢。專業作家的專業,是不是就是專業的「反省」和專業的「慚愧」?

  沉默了一會兒。

  你的鴿子養在哪兒?我覺得我應該找一個不至於再慚愧的話題。

  房上有幾個鴿子窩,還有幾個哥兒們家,也替我搭了幾個。一般的,弄來就到鴿子市賣啦,好的,才多養幾天,等賣好價錢。

  魚蟲呢,不是也撈魚蟲兒嗎?

  撈,天天早上騎車到南邊,20里地吧,那兒有野坑子,到那兒撈魚蟲兒。

  怎麼樣,來錢兒嗎?

  來錢!大街上賣魚蟲兒的您沒見過?兩毛錢一勺兒。哪天也得鬧個兩張兒三張兒的。說實在的,我不缺錢,我攢了好幾萬啦。您幫我出出主意,咱是買輛「大發」,幹出租呢,咱還是奔廣州,倒衣服去?

  這話題倒不錯,可是躺床上的老太太,卻咿咿呀呀地嚷嚷起來了。

  我哪兒也不去,挨家陪您!不學開車,也不出遠門兒!秦友亮衝他奶奶喊。

  老人不再嚷嚷,繼續看她的《四進士》。

  我哥要是不回來,我什麼事也幹不成。秦友亮的眼睛裡閃著幽幽的光。

  我們離開了他的家,一起往派出所去,去找蘇五一。

  月光挺好,整個天空清亮清亮的。

  老太太不是怕你出門,而是怕你惹禍。我說。

  沒錯兒。開車,鬧不好就撞死一口子;跑買賣,鬧不好就打一架,她就不知道,撈魚蟲兒也懸,哪天掉水塘裡淹死了呢?秦友亮呵呵地笑起來。我看你是明白人,您給出個主意,是幹出租,還是跑買賣?……我奶奶的話,甭聽。

  我哪兒懂得拿這個主意!

  主意你自己拿。我說。不過,你要是想買車,我倒有個路子。你要是想下廣州呢,那邊我也有親戚。幫忙,我還行。

  嘿,有您這句話,我心裡可踏實多啦……陳哥,我……我叫您陳哥行不行?您說,我……我得怎麼謝您?

  你要是能像剛才那哥兒幾個似的,混出個人樣兒來,就算是謝了我啦。

  哪哥兒幾個?

  剛才,我們樓門口見過的。

  操,那我可比不了,他爹一批條兒,鋼材就跑他家去了。什麼不是他們家的?國家都是他們家的!玩兒似的就把錢賺了!

  那你就甭跟他們比了,跟自己比,把日子過好點兒。

  那還用說嗎,誰不想過好日子啊。我早想了,我要是發了財,先他娘的把我們家房給換了,就他媽這狗地方,是人住的嗎!

  還想幹嗎?

  我娶仨媳婦!……您別笑,我是給氣糊塗了,我知道,那犯法了不是?誰讓那些妞兒淨給我眼面前添堵呢,晃,晃,天天眼面前晃,就沒一個是給我備的,我冤不冤啊,我都他媽27啦……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在那家小酒館裡都喝得暈暈乎乎。出門的時候,互相拉著手,就跟三個英雄共赴刑場似的。

  這個畫面,也是小酒館的那位姑娘事後告訴我的,而我,一點兒也記不得了。

  據說,站在他們酒館的門口,我們哥仨為了排座次,爭競了好半天。

  開始的時候,我是站到了他們倆人的中間,像一個老大哥,牽著倆小老弟。

  「不行……不行……我……我的位置不……不對……五一,你,你站中間,你…你是我的老師,你帶領我……帶領我反精神污染,前……前進……」

  我真想像不出,那時的我,是個什麼樣子。

  據說蘇五一更逗,咧著嘴,嘻嘻笑著,當仁不讓地往中間站,抓著我們兩位的手說:「對,對,這……這就對……對了!我……我說剛才怎麼覺得……覺得有……有那麼點兒……不對勁兒!……」

  秦友亮卻跟他急了:「扯臊!……你……你靠邊,讓……讓我陳哥站中間,論……論學問,論……論年齡,沒……沒你的事……」

  蘇五一說:「我……我知道,知道你,你丫的不……不就想……想自己……自己當……當老大……嗎?我讓……讓你,誰……誰讓你丫……你丫就……就要發財……發財了呢……你……你來,行,他……他不行……連……連手銬都……都不會銬……能……能當……當大……大哥,」

  我們就這麼拉著,扯著,推著,讓著,說著,笑著離開了那家小酒館。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不知怎麼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而那兩位,躺在我家的地毯上,還在呼呼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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