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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六年前就想寫這篇小說了,不信您可以查一查1987年年初的《光明日報》。那時候我剛剛寫完了《鬈毛》,反應挺「火」,於是就來了個《光明日報》的女記者韓小蕙,說是想寫寫「作家動態」,請問下一步的打算。按說一個寫家是不應該早早就為自己尚未出世的作品做廣告的,不過,韓小蕙可是個老朋友了,甚至在我開始學著寫小說的時候,和她就是「一條戰壕裡的戰友」——我們一起被《北京文學》約稿,湊到一塊兒寫小說。後來各行其道,卻也離不開舞文弄墨。這麼久的交情,是很難不從實招來的。這麼著,《前科》也就早早兒地被預報出去了。

  然而,到了今天才寫。

  或者說,到了今天,才算是有了一點寫下去的把握。

  我不知道別的寫家是不是也會遇到和我類似的困難,唯獨我一個人低能也未可知。

  之所以寫不下去,是因為對這位蘇五一最初的心思,總是琢磨不透。

  這位蘇五一現今已經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時不時就過來看看我,有時候甚至是他夜裡巡邏的時候,沒什麼事了,偷偷上樓來陪我喝二兩。有時候專門給我帶來一位有趣的人物,為我提供很多趣聞。當然,更實際的幫助也有:冬貯大白菜的時候,他率領他們所裡的幾位小民警,把一抱一抱的大白菜給我送上了樓。更有趣的是,有一次他在現場值勤中不知怎麼逮著了一部「大哥大」,深更半夜給我打過來,對他們正在進行的任務來了一次「現場直播」:「……我們在樹叢裡貓著哪,真他媽冷。您說,這叫人幹的活兒嗎?那家黑著燈,沒動靜……您說什麼?……沒事,我這用的不是執勤的電話,是一個小子借我的,大款的,沒錯兒,『大哥大』……悶得慌啊,跟您聊聊啊,您不就想打聽這玩意兒,寫出來騙錢嗎!……沒錯兒,這滋味兒真他媽不好受,一宿哪!……得,不能跟您說了,那邊過來一個人影兒,保不齊兔崽子回來了……哦,不是,咱接著聊……我們派人去看了!派街道居委會的老太太去的,嗨,假裝收救災的捐款唄……說朝裡屋看啦,沒動靜。我們估計這小子得……得,甭說了,這回是真的回來了……」

  交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了,還是沒好意思問他,您當初跟我這兒人摸狗樣的,是當真,還是裝孫子哪?

  中國這地面上的人物,有時候就是讓人眼暈。往高了說,毛澤東見了斯大林,談了一溜夠,也沒讓偉大的斯大林明白他想的是什麼,愣把偉大的導師急得眼兒綠。這毛澤東還是湖南人氏呢,要是北京人氏,不得氣得導師把盒子炮拍出來?

  北京人的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有時候連最地道的北京人聽著都不把牢。

  有一位上海來的編輯到我家,抱怨北京的某某作家不通情理。

  「他怎麼能說我是罵他?我怎麼能罵他?我是誠心誠意地去約稿的呀!他可好,聽我說了一大堆好話,最後倒跟我這兒板了臉,說:『您這可是罵我。』我……我……說的真的全是好話,也全是真心話,我可沒有半點諷刺的意思。再說,我又何必偏挑跟您求稿的時候諷刺您?……」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應該怎麼說?在您說了一大堆好話以後。他說:『謝謝』——THANK YOU?那說不定是個老外。他說:『過獎過獎,不敢當,不敢當』?俗了。北京人哪能俗啊,他不給您來個正話反說,怎麼能透著幽默?」

  有一位記者到我家,嘲笑王朔「放狂話」。

  「狂得可以,狂得可以!敢說他那《愛你沒商量》一不留神就寫成了《紅樓夢》,頂不濟也是一本《飄》。你們北京的侃爺,可真敢吹!」

  您瞧,王朔該怎麼說才好?說我這劇比《紅樓夢》差一大截哪,比《飄》也還有一段兒?傻不傻?耍耍小聰明,來個反話正說吧,還是有人沒聽明白,惹出一肚子氣來。

  北京人啊,難怪您老是讓人摸不透,您又老是讓人覺得挺有味兒。

  我自認為這雙賊眼還是能分得清誰說的是真話,誰說的是假話,什麼是正話,什麼是反話,哪樣兒是玩笑,哪樣兒是認真的,畢竟在北京混了這麼多年。

  可想想和蘇五一開初認識的那幾天,我還是一陣陣兒犯嘀咕:那會兒,他是在正兒八經地「教育」我哪,還是跟我開心打察玩兒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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