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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說在警察裡了,擱哪兒,蘇五一也夠得上是個美男子。

  小伙子身材挺拔,高鼻樑,低顴骨,下巴微翹,薄唇緊閉,滿臉英武之氣。他又屬於那種注重儀容的人,坐定的時候,永遠把大簷兒帽摘下來,露出一頭柔軟細密的黑髮。起身的時候呢,幾乎每一次都舉起右手,叉開修長的五指,順著髮型,梳理一下,這才小心翼翼地戴上他的大簷兒帽。後來我才知道,我們相識那幾天,他正搞著對象。有時候,我們正說著事兒,他忽然說:「喲,我有點兒事,您先待著!」一溜煙兒地走了。有時候,都到伙房買下各自的飯了,他卻不吃了,不知幹什麼去了。

  其實他去的地方不遠,就在派出所旁邊的一棟樓上,那是他的女友家。他結婚以後才告訴我:「那會兒我沒少了盯著她家窗台兒上那盆花!她媽不在家,我就偷空兒去會會。中午要是家裡有好吃的呢,也有暗號通知我——她媽老說:『喲,小蘇子,你怎麼那麼有口福啊,老趕上我們家吃好的!』……」

  蘇五一的聰明,當然不是光用在搞對像上了。跟了他幾天,我才知道「管片兒民警」有那麼大的學問。他把管片兒裡所有地痞流氓不良少年的外號背給我聽——大龍小鳳泥鰍狗蛋二刁四喜傻鹿楞青茄皮兒紫包兒醬瓜兒蛐蛐兒大肚兒小癟兒……他記得滾瓜爛熟像是背繞口令。他還知道大龍和二刁爭風,小鳳和四喜吃醋,蛐蛐兒和茄皮兒「叫橫」,大肚兒和小癟兒「誰也不夾誰」……至於這幫小子誰專事偷雞,誰專事摸狗,誰慣於溜門,誰長於劫道,甚至誰撬鎖愛用改錐,誰撬鎖喜用鐵棍,誰習慣自上往下掰,誰習慣從下向上扛,他全都瞭如指掌。因此,哪兒出了案子,只要他到現場看看,說不定就能圈出自己管片兒裡嫌疑分子的名單來。管片兒民警的差使,也不光是破案。就說蘇五一,沒少了給管片兒裡的孤老戶幹活兒,甚至連在服刑的犯人的家屬都得侍候。換煤氣罐啦,買取暖的煤啦,雖然在那連連不絕的感激聲中,他會罵罵咧咧地說:「得啦得啦,給您家那不爭氣的東西寫封信,爭取早點兒回來,讓咱也少受這份累,比什麼都強!」……

  我們認識的當天辦的第一樁案子,是傳喚東華裡的「黑子」。

  東華裡、新華裡和我家那棟樓眼皮底下的興華裡,都是蘇五一的「管片兒」。蘇五一說,鋼廠丟了300公斤銅錠,一卷電纜,他懷疑是黑子干的。

  那天中午快吃飯的時候,黑子被傳喚來了。

  一看模樣便知,這位是在地道的北京南城外貧民百姓的排房裡、大雜院裡滾大的。看這類小青年有兩條:第一你看他的臉上、腦袋上是不是有瘡疤傷痕。窮人家的孩子,養不得不那麼金貴,小時候滿屋裡亂爬亂滾,不定哪兒就磕個口子,長個禿瘡。大了呢,精力過剩,陽氣充盈,一臉的「青春美麗痘」,又沒人告訴他怎麼整;上房揭瓦,偷雞摸狗,讓事主打,讓互不服氣的半大小子們打,讓喝多了酒的老爹打……幾乎沒有不留下痕跡的。第二你得看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沒有多少光澤的眼睛,是一雙永遠不會正視別人的眼睛,可你又覺得,這雙眼睛的後面,好像還有另一雙眼睛,在窺視你,揣摸你,特別是當他走進的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派出所的時候。

  「蘇叔……您……您找我?」挺熱的天,穿著一件國防綠的軍褂,敞著懷,裡面露著個光板兒的胸脯子,那胸脯上好像還沾了點兒黑黑的油泥。

  如果不是這一次來了這麼個差使,我對派出所的瞭解,也就是大門口那個辦戶口的屋子而已。而這位黑子卻顯然是常來常往的了:到了派出所,直接就找到了宿舍,推開了門,張口就喊「蘇叔」。其實,這位「蘇叔」一點兒也不比他大,從面相看,說不定比他還小。有趣的是,「蘇叔」對這稱呼似乎習以為常。更有趣的是,「蘇叔」並不像我們在無數的電影電視裡所看到的那樣:把他領到一間空屋子裡,讓他坐到一把方凳上,自己呢,威嚴地坐到桌子後面,神色嚴峻地開始訊問。

  想到這兒立刻覺得自己特可笑。因為我也準備好了,也坐到那張桌子後面,人模狗樣地板起臉子,努力從眼珠子裡擠出兩道凶光來。

  「來啦?吃飯了沒有?過來,坐這兒!」「蘇叔」就那麼隨隨便便地迎過去,用手攏住子黑子的肩膀,拉他一起坐到鋪板搭成的床上。

  宿舍裡一共住十個人,除了我們,有兩位民警正在他們自己的鋪上睡覺,我知道他們昨晚出了一夜現場。還有一位躺床上看《參考消息》,一邊看,一邊吹口哨。他們對這邊的事毫無興趣,只有我,坐在蘇五一和黑子的對面,看他們真的像叔侄一樣扯閒篇。

  「黑子,回來以後怎麼樣,都幹什麼啦?」蘇五一漫不經心地問他。

  「回來」,指的是「勞教」、「勞改」之類,這我聽出來了。

  「沒幹什麼呀,我就是跟我哥修車來著……哪兒也沒去呀!」黑子翻著眼皮,那神態好像努力在想,語氣卻是嘟嘟囔囔的,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得勒黑子,又跟我來這一套不是?……實話跟你說,就別打馬虎眼啦。想不想回家呀?帶衣裳來沒有?不行咱們就奔分局?……我可告訴你,奔了分局我可幫不上你了,你說,咱哥兒們對你怎麼樣,咱哥兒們能害你嗎?就這兒,說了,沒事,該幹嗎幹嗎去,政府的政策也不是不知道,是不是?……」

  「我……我真的沒幹什麼!真的,蘇叔,我哪兒也沒去,您說,我媽剛把我給盼回來,我敢再『滋扭』嗎?」還是一肚子委屈的樣子。

  蘇五一沒說話,斜著眼睛看了看他,那神情好像在運氣。垂下眼瞼想了想,說:「你媽在家幹什麼哪?」

  「烙餅哪。」

  「你看,我就猜出來了,你們家老吃烙餡餅。上回路過你們家,你媽還非給我吃了一個哪。是他媽好吃!……操,是你媽的餡兒餅好吃還是大牢裡的窩窩頭好吃啊,說!上回還他媽沒吃夠啊?……告訴你,你把我的中午飯可耽誤了,一會兒,你可得領我回去吃餡兒餅去……」

  「操,不就倆餡兒餅嗎!」黑子進屋的時候,嘴角那塊肌肉是緊繃著的,說到這會兒,好像一下子放鬆了許多。

  「這不結了?說吧,說完了咱哥兒倆一塊兒,吃你媽烙的餡兒餅去!什麼也不耽誤!」

  「……」黑子嘴角的肌肉又繃起來了。

  「我操,你可真他媽『面』!我都他媽給你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你還這兒給我玩『深沉』!……黑子,說不說,不說,我他媽陪著你,咱不吃餡兒餅了,咱們呀,別慎著,一塊兒,分局吧!」

  「蘇叔,您……您別火啊。我說,我說還不行?」黑子支支吾吾,眼珠子一勁兒地往蘇五一臉上瞟。

  「操,說啊!」蘇五一吼起來。不過我看得出,他那嘴角一顫,閃過一絲得意,當然,黑子是不會發現的,因為隨即蘇五一急赤白臉,粗聲大嗓地接著跟他吼,「你不能讓我兩頭坐蠟不是?我他媽的在所長那兒一勁兒保你,這才沒捕你,你可好,這兒一個勁兒給我撤勁……有種兒你丫的別說,死扛,你說你都是孫子!咱哥兒倆一塊兒,你吃你的窩頭去,我挨我的處分……」

  再往下,結果就不消說了。黑子反倒磕磕巴巴地求起了「蘇叔」,勸他甭生氣,我說還不行嗎,我不說對得起您嗎蘇叔,我要是再跟您鬥心眼嘿,您就操我八輩兒祖宗。蘇五一好像老大不情願才「消了氣」,起身到桌邊取來紙筆,記錄黑子的供述。

  我不知道,蘇五一後來或是時不時地用話「敲打」我幾句,或是時不時讓我在關鍵時刻上去「薩馬蘭奇」一回,和這時我「得罪」了他是不是有關係。不過天地良心,我絕沒有一絲一毫小瞧他的意思,恰恰相反,他剛才傳訊黑子來的那一手兒,已經讓我服了。可我非但沒讓他知道我的五體投地,反倒幹了一樁讓人誤解的蠢事。

  「我……我偷了銅廠的30米電纜。」黑子一開始就交待了。

  蘇五一往記錄紙上一筆一畫地寫著。他寫得太慢了,我實在不明白,這麼簡單的幾個字何以磨蹭這麼半天。當然,對此道一無所知的我,只有耐心地在一邊熬著的份兒。再說,別看我是個寫家,小伙子絕對沒有起用我的意思。

  「老陳,」他忽然抬起頭來,「電纜的『纜』字怎麼寫?」

  我趕忙在一張廢紙上把「纜」字給他寫了出來。寫完了,不由得瞥了那黑子一眼,好像倒是我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回想起來,全是他娘的多心。黑子這會兒哪有心思笑話別人,他自己的賬還算不過來呢,再說,他不會覺得這事有什麼不正常的,可以肯定地說,他也不會寫,最後看他往筆錄上簽名時費的那個勁,你就不難明白。

  「我還偷過……偷過幾塊鋼錠……」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黑子接著供。

  蘇五一仍然沉住了氣在寫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了看黑子,又轉臉兒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要幹什麼,沒等他開口,趕忙把「錠」字給他寫了出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開始幹那樁蠢事,其實在幹那蠢事前我還著著實實把小伙子誇了一頓,當然我不會那麼肉麻,我笑著說小蘇子你小子可夠毒的,讓人家黑子進了套兒,把該「吐」的全「吐」了,到了兒還是把人家送進了分局。蘇五一得意地嘿嘿一笑,說,我心眼夠好的啦,誰讓他偷的超了500塊?我不是對他說啦,我倒想放他,可由不得我啦。再說,我算是對得起他,我不是還跑了他家一趟,給他媽報了信兒,還把他媽烙的餡兒餅給他捎來啦。我說,要不說你「毒」呢,到了兒還得讓人家黑子感激你,下回還得上你的套地……這時我才很隨便地說了一句,往後凡有不會寫的字,只管空下來,反正我也在一旁聽著呢,事後補上就是了,我說,咱哥兒們不能在兔崽子面前丟份兒不是?

  他歪過臉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午飯以後,我們一起去東華裡的居委會瞭解另一樁案子。太陽很猛,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晃得眼睛都有些難睜。騎著車,沿著曲曲彎彎的胡同統來繞去,不知怎麼,蘇五一好像忽然變得高興起來。

  「人家都說,你們這『獻身文藝』的,是『賣身文藝』,是嗎?」

  「怎麼個意思?」

  「比如想演個電影電視的吧,這當女明星的,非得先跟導演睡了才行,是嗎?」

  「這我可不知道。我不認識女明星,認識,恐怕人家也不把這事告訴我。」

  「噢,對了,你是寫小說的。不是我說你啊,你們,鬧不好更壞,寫得那麼花,不幹那事寫得出來嗎?」

  「別人花不花咱管不著,咱自己不花就成了。」

  「你也一樣,花了,恐怕也不把這事告訴我。」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跟你說,我和那幫小流氓小痞子打交道多了,你知道現在這犯罪率為什麼這麼高?我看,報上說的沒錯兒,全是你們這號的搞精神污染搞的!」

  「是嗎?」我忽然覺得特開心,我說,要那麼著,倒簡單啦,把作家全他娘的逮起來,世界就乾淨啦。

  「逮不逮的再說,讓你們來見識見識,受受教育是真的!」蘇五一撇著嘴,看了看我,「嘖,你看,你笑什麼,你又不信!」

  「我哪兒敢不信啊,挺棒,真的,你說得挺棒。」我是不加思索地嘿然一笑,把「挺棒」兩個字說出來的。再也沒有任何一句話更適合表達我這時的心態了。隨後我很快為這兩個字而越發洋洋得意起來。難怪蘇五一後來說我「用得夠勤的」。

  「我知道這會兒你心裡想什麼。」蘇五一說。

  「說說看。」

  他一笑,沒往下說。

  我相信我瞞不過他,就跟黑子瞞不過他一樣。

  「您甭老覺得冤得慌,您想啊,又不是您一個,比您有名的作家多啦,誰不得來啊?……再者說了,我們是什麼?我們是……算了,難聽,不說了,我們就是工具,今兒讓我們去給專列保衛,我們就得到鐵路邊兒上戳著去;明兒讓我們『嚴打』了,我們就得沒白沒夜地逮人……您呢,您比我們高,您有文化不是,會寫字不是?可您也得想明白了,您也是工具,您不是工具,國家花錢養您幹嗎?讓您寫改革,您就得寫改革,讓您寫整頓,您就得寫整頓,讓您下來跟我們轉悠.您就得下來,甭老覺得冤。工具嘛,干他媽什麼不是干?……」

  「嘿,你這一套真他媽棒!就衝你這一套嘿,我沒白來,我來得不冤!我今兒晚上就把鋪蓋卷兒搬過來,就跟你學著怎麼當好這工具!……我明跟你說唄,你的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算是徹頭徹尾服了您勒!」我喊起來。

  打這兒開始沒幾個星期,我們就成了鐵哥們兒,可說老實的,至今我也沒鬧明白,是他把我給「教育」好了,還是我把他給「污染」了,或者根本就說不上誰把誰怎麼樣,我們哥兒倆本來就都是活得挺明白的人——不,不,還是他比我活得更明白,他棒,他把我給教育好了,我真的服了他,別看他不會寫「纜」,也不會寫「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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