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奏起輕鬆的小曲子。《小夜曲》啦、《睡美人》啦,包座兒的人三三兩兩地來了。
人哪,有錢的和沒錢的就是不一樣。錢多的和錢少的又不一個樣兒。這幫包座兒的小子們都跟成心要抖這份威風似的,磨磨蹭蹭到這個時候才露臉。看他們那派頭,說他們「氣焰囂張」一點兒也不冤枉。穿西服的,穿獵裝的,旁若無人,目不斜視,胳膊上挎的小妞兒一個比一個水靈。一進場,跟那些早到的「包座兒」們「哥們兒姐們兒」地招呼一通,嘻嘻哈哈,逗悶子起哄。這兒好像成了為他們開的專場晚會。
「噢——」他們突然異口同聲地歡呼起來。
原來是一個穿著雪白拖地紗裙的小妞兒出來演唱了。
「來個甜的!」
「來個香的!」
「來個軟的!」
「來個嫩的!」
「包座兒」們較著勁兒地吆喝。臨時買票入場的人們也跟著「嗷嗷」、鼓掌、吹口哨。不跟著折騰折騰,大概覺得對不起那五塊錢。
我要是那個唱歌的,早他娘的把麥克風當手榴彈扔出去啦。
「抽瘋!」旁邊的桌上,剛才怒氣沖沖罵「燒包」的小哥們兒,又賭起氣來。
「要的就是這個勁兒!你還戳不住這個份兒呢!」看來他的小妞兒今晚成心跟他過不去。
「有什麼用啊!有什麼用啊!」另一個小哥們兒替老爺們兒幫腔。
「圖個痛快!平常老是『瞧一瞧,看一看』,這三孫子還沒當夠啊?有錢了,就得拔個『頭份兒』!像你們?」
「像我們怎麼了?」
「頂設起色的就是你們啦!」
兩個小妞兒又摟到一塊兒,哧哧笑了個夠。
「……」兩個小哥們兒屁也沒再放一個,又蔫頭耷腦地喝他們的去了。
「《美酒加咖啡》!唱《美酒加咖啡》!」
「《橄欖樹》!《橄欖樹》!」
「包座兒」們吆喝得更上勁了。
我真為這個唱歌的小妞兒難受。當然也包括了坐在那兒「鋸」著小提琴的李薇。在他娘的這麼討厭的吆喝聲、口哨聲裡,還得強作笑臉——「謝謝。謝謝。」這跟賣唱也差不了多少。那個小妞把話筒摘了下來,攥在手裡,故作瀟灑地邁著碎步,嬌聲嬌氣地唱起了那支頂頂沒勁的《美酒加咖啡》。我沒想到,她怎麼還能裝出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她把麥克風湊到嘴邊,唱得尋死覓活。我卻覺得她更像是一邊遛遛達達,一邊啃著一塊烤白薯。
不過,我比他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為他們難受,還不知道誰為我難受哪。
你想吧,咱們好歹也算個爺們兒,端著一杯「蹭」來的桔子水,一點兒一點兒地在同桌那個小妞兒的眼皮子底下抿著。不端起杯子抿兩口吧,總覺得自己像個木頭木腦的「傻帽兒」,可還不敢動真的,真喝光了它,再跑到那個白搪瓷桶前接,沒完沒了地白喝,讓她看見了,我的「出息」就更大啦。
不知怎麼了,越是不願意在這小妞兒面前出醜,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端起杯子來抿。抿得再少,也架不住一次接一次。沒多長時間,杯子就見底兒了。我還不能拔腿就走——李薇正在那兒伴奏,我倒不講究打招呼告別這一套,可我得從她那兒拿幾毛錢。現在,乘公共汽車的「高峰」已經過去了,連「蹭」車的機會都耽誤了。
「您不喝點兒別的嗎?」「普希金的老婆」看著我,微微笑著,漫不經心地挪了挪面前的啤酒瓶。
「我只愛喝桔子水。」我翻了翻眼皮,又向她齜了齜牙,「再說,我也該走了。」
我為自己直到這會兒還充「大料豆」感到好笑。其實,我猜這小妞兒早把我的尷尬樣兒看夠了!想來也真慘,甭管怎麼說,今天上午我還能在「紫茄子」、「瓦刀臉」面前鎮唬一氣呢,現在,連他娘的一個小妞兒都可以出來可憐我啦!
「噢——」不知為了什麼,「包座兒」們又哄了起來。
這幫小子這股子臭狂勁兒,從一開始就拱得我心頭一陣一陣冒火。我得承認,這多半是因為他們叫我越發覺得自己活得太慘了點兒的緣故。你想吧,今天這一整天,為了去弄那八十塊錢,我可就差沒吐血了。也不知道這幫小子那錢都怎麼掙的,好像全他娘的遍地撿來的一樣。八十塊錢,還不夠他們在這兒定一個座兒的哪。擱誰身上也得憋一肚子氣。不過,好像我也生不起這份氣。人家有錢。人家願花。人家拿去打水漂兒。你管得著嗎?再說,隔桌那個小妞兒說的倒是這麼回事兒,這幫「倒兒爺」、「板兒爺」們活得也不易,就甭說今兒得哈著工商檢查員,明兒得拍著衛生警察了,對哪個買主兒不得齜齜牙呀?也就剩這麼個地方能耗耗財、拔拔「份兒」啦。他們需要這麼一溜「包座兒」,我呢,需要八十塊錢,往老爺子面前一拍。說實在的,這心勁兒大概還都差不多呢。
可他們到底還是有這份錢,定得起這個座兒,到底還是有這麼個地方顯顯他們活得那麼帶勁兒。我呢,比起他們,確實慘了去啦!
……
李薇仍然坐在樂隊席上,扛著她的提琴,沒完沒了地「鋸」著。
這時候,對面小妞兒等了好半天的爺們兒來了。
我可萬萬沒想到,來的是他娘的「蓋兒爺」!
「盧森!」
「蔡新寶!」
他沒叫我「鬈毛兒」,我也沒叫他「蓋兒爺」,要是在兩年前,我們早一個比一個上勁兒地叫起外號了。不過,人家現在也確實不能說是「蓋兒爺」了。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西裝,領帶嘛,俗一點兒,屎黃色的,上面還繡著一條花裡胡哨的龍。可他的腦袋是真爭氣了——一絲不亂的偏分頭。
「這可太巧啦!」「蓋兒爺」驚訝地看了看他的小妞兒,又看了看我。他還是老毛病——一說話就擠眼睛,「陸小梅,這就是我老跟你提的,我們班的小文豪盧森啊!他爸爸是報社的副總編,就是那個叫……叫宋為的。前天報上還登了他爸爸的名字了哪!」
他的嗓門兒可真大,像是恨不能讓全場都知道。
「哦——」小妞兒抿嘴兒笑著,跟我點頭。一看那神情我就知道,「蓋兒爺」這小子沒少在人家面前瞎吹。從我吹到我們家老爺子。
其實,我們家老爺子那些文章,他大概一篇也沒看過。甚至連那篇拿「餛飩侯」開刀,幾乎惹翻了全班同學的《「師道」小議》,說不定他也沒看過。當然,即使他看了,也跟著一塊兒把我「臭」個夠,完了也礙不著他跟人家繼續吹牛,說他跟報社總編宋為的兒子在一個班,混得還挺哥們兒。
有他這種毛病的人,在我們班還有好幾個。這倒都不愧是「餛飩侯」的學生。不過,即便是今天,我也不覺得他們惹人討厭。並不是因為我還拿他娘的這個「兒子」當回事兒,而是因為我知道,他們吹吹牛,也就是為了在別人面前挺挺腰桿兒就是啦。
比如這位「蓋兒爺」蔡新寶,聽人說,他老爹犯過什麼事,給發配到大西北去了。他媽跟他爸離了婚,又改了嫁,很小就把他扔給了他爺爺。他爺爺是個老剃頭匠。蔡新寶的腦袋當然是從來不進大理髮店的。他的髮型就永遠是老剃頭匠給剃的「蓋兒頭」了。直到高中二年級,蔡新寶圓溜溜的腦瓜子上,還像是扣著一個黑漆漆的鍋蓋。光這個腦袋就不知招來那些女生多少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了。蔡新寶還整個兒一個傻乎乎。有一回他甚至不自量力,給班裡的一個妞兒寫了情書。那個妞兒挨了奸似的把情書撕得粉粉碎。「瞧丫挺的那個『蓋兒』!」聽說她還對別的妞兒罵了起來。大概蔡新寶這才發現,自己整個兒讓這個「蓋兒」給糟蹋啦。從這以後,他留起了分頭。可「蓋兒爺」的外號,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了。
在同學們眼裡,特別是在那些妞兒們的眼裡,我的運道和「蓋兒爺」正相反。原因嘛,不說誰都知道。倒也不光因為我的鬈毛。說實話,能讓小妞兒們多瞥兩眼,倒是挺開心的事。可有時候我能憑直覺感到,她們淨他娘的故意把我和「蓋兒爺」擺一塊兒,拿人家窮開心。有一次我和「蓋兒爺」一起打乒乓,那幫妞兒們不知咬著耳朵說了些什麼,看看我,看看他,捂著肚子,笑個沒完。這可太他媽不把人當人啦。我就是打這兒開始,死看不上我們班那些妞兒了。大概這也是我私「蓋兒爺」後來混得確實挺「哥們兒」的原因。
「嘿,別干看著,給我哥們兒拿雙筷子去呀!」
看得出來,「蓋兒爺」見了我格外高興,一會兒又吩咐他的小妞兒去添酒菜,一會兒又讓她給點煙,支使得她團團轉。
「哥們兒,沒想到能在這兒碰上你。真有緣啊!」「蓋兒爺」舉起了啤酒杯。
「你是不是搬家了?怎麼在柳家鋪北裡總沒見著你?」
「唔。搬東單這兒來了。三間換兩間。」
「鋪面房?噢,你開買賣了?發財了吧?」
「發什麼財呀!」他點著一支煙,笑了笑,「喝呀,喝完了自己倒。先當了一年『倒兒爺』,弄點兒錢開了個理發鋪子。憑手藝吃飯唄。麗美髮廊。不遠。出門奔南,再向西拐。」
「哦——」我怎麼就忘了,這是人家的家傳。難怪他那個妞兒往這兒一坐,那髮型就鎮了一片。「行。有你爺爺給你坐鎮,你就幹吧,現在這比他娘的『倒兒爺』還來錢哪!」
他瞥了我一眼,一下一下地點頭。他好像有點兒什麼事想告訴我,話到了嘴邊,卻又嚥回去。拿過一隻空碗扣在桌上,專心地把煙灰往碗底上蹭著。
「嘿,瞧我,剛才就想問你,一打岔兒,就忘啦。」他忽然抬起頭,看著我,眼睛又開始擠上了,「一見你,我差點兒以為自己看錯了人了。說實在的,我這心裡還納悶著哪。你跑這兒幹什麼來了?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啊。」
「哪兒是我去的地方?」
「你要想玩玩,哪兒不能去啊。人大會堂,民族飯店。讓老爺子給弄張票,還不是一個電話的事?那才是你們去的地界哪。可你……明跟你說吧,來這兒找找樂子的,全是咱這號的。但凡有點兒權、有點兒勢的人就不來這兒,人都嫌這兒丟份兒!你可是邪門兒的一個!」
「蓋兒爺」到底還是「蓋兒爺」。直到現在,他還死心塌地在我面前。我沒理他,不言不語地在一邊兒剝茶雞蛋,悶頭悶腦地喝酒。這時候,他的小妞兒被另外一桌上的熟人叫走了。
「既然問到這兒了,我也正好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幫上忙。」我說。
「求我?」他的眼睛擠得更凶了。
「是啊。」
「什麼事?」
「幫咱找個路子。咱也想掙點兒錢。」
「你……該不是,該不是成心罵我吧?」他疑惑地盯著我,老半天沒言聲,終於忍不住嘿嘿笑起來,「你用得著求我找路子?你們家老爺子什麼路子沒有哇!……再說,你掙什麼錢!老爺子還養不活你?再吃一年閒飯,明年考上個大學,一輩子都齊啦!你還要出來掙錢?求我?別逗啦!……」
「我可是正正經經跟你說的。」
他不笑了。
「這麼跟你說吧,」我嚥了嚥唾沫,抬頭看了看還在那兒「鋸」琴的李薇,「老爺子有錢,不見得我也有錢,更不見得我樂意去花那份錢。老爺子有路子,也不見得我樂意去走那條路子。明白了?」
「什麼什麼什麼?」
我又說了一遍。
「不明白。」他擠了好幾下眼睛,想了半天,還是苦笑著搖頭,「老爺子有錢,你幹嗎不花?有路子,你幹嗎不走?我這一輩子,還就恨沒趕上你那麼一個老爺子哪。」
要跟這小子說通這件事可真他娘的費勁!
「再說明白點兒,我跟老爺子鬧翻啦。」
「嗨,再鬧翻,他也是你老爺子不是?」「蓋兒爺」滿不在乎地擺手,「來來來,喝酒喝酒。這下我倒明白點兒了。是不是跟老爺子鬧翻了,又等著錢花?」
「差不離兒。」
「這好辦。」他撩開西服,從裡面的胸兜裡摸出一迭票子來,拍在桌上,「這一百,拿著!夠不夠?要不再來一百?不管怎麼說,咱哥們兒也不能讓你到店裡當夥計呀。那可太不地道了。再說,你也不是幹活兒的材料啊。」
「你還是把錢收起來吧。」我說,「白花你的錢,我可不幹。」
「我說『鬈毛兒』,你他娘的怎麼這麼『軸』啊?這不就是互相幫忙的事嗎!你還能跟老爺子掰一輩子了?指不定哪天,我還得求著你,指望你們老爺子給咱們撐撐腰呢!」
「那你還甭指望。這麼說,你更該把這錢收回去啦。」
「蓋兒爺」挺起腰,靠到椅背上,舉起交叉的雙掌,向上畫了一個弧,把雙掌扣在後腦勺上。臂彎兒像兩隻三角形的翅膀,隨著音樂聲一扇一扇。
「我就缺八十塊錢。你能幫忙找點活兒,我自己掙。沒活兒,就算了。」
「你過去不這樣。」他迷迷瞪瞪地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
他又點著了一支煙,一言不發地抽著。他拱起嘴,舌尖在嘴唇中間像蛇信子似的一閃一閃,青煙一縷一縷地飄出來。他還時不時抬起眼皮瞟我一眼。這小子還真挺仗義。他一定在想著能讓我幹點兒什麼,好讓我收下他的錢。
「你的頭髮可真不賴。」冷不丁兒的,他來了這麼一句。
「怎麼,要我給你那個髮廊當模特兒去?」這倒也他娘的算個活兒。不過,話一出口,我心裡已經有點兒不是滋味兒了。
「哪能讓你受這委屈呀!」他笑了起來,又想了想,說,「這麼得了,一百塊錢,你先拿去,算我幫了你個忙。你呢,也不白要,也幫我一點兒忙,行不?」
「明天就開始嗎?」
「行啊。」
「什麼活兒?」
「有個地方,還非得找個人替我去一趟不可。你要是能去,那可太好了。」
「什麼地方?」
「正好,你的頭髮也該理理了。明兒就去我爺爺那個剃頭鋪理一回吧。回來跟我說說老頭兒怎麼樣了。別讓他知道是我讓你去的就成。」
「怎麼……你爺爺的剃頭鋪?」
「老頭兒沒跟我在一塊兒。落實私房,轆轤把胡同口上的那間小破房還他了。他回那兒開他的鋪子去了。」
「這幹嗎?爺倆兒還開了兩個店?」
「沒法兒說!」「蓋兒爺」苦笑著搖搖頭,「按說老爺子這一輩子也不容易,我把他養起來不齊了?可他非要干呀。讓他跟我一塊兒干吧,也不行,老得聽他的。他就會剃三毛錢一位的大禿瓢,四毛錢一位的小平頭兒,女活兒一點兒不會,還充內行。這還賺錢哪?連粥都喝不上!」
沒想到這小子跟他爺爺也鬧得這麼僵,各開各的店不說,連去照一面的膽兒都沒有。不過,他是得找個人去看看。他是他爺爺帶大的。
「好吧,我去。」我說,「光幹這點活兒可賺不來一百塊,還要幹點什麼?」
「你回來再說吧。」他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你爺爺不會把我也推成個『蓋兒爺』吧?」我胡嚕胡嚕自己的腦袋,嘻嘻笑起來。
「那倒不至於,你又不是小孩兒。」「蓋兒爺」也樂了,「老頭子手藝還是挺棒的。再說,哪兒不滿意了,我的『麗美髮廊』還給你『保修』哪。」
「你剛才說的,那剃頭鋪子在哪兒?」
他告訴我,在轆轤把胡同一號。
「你順著老頭子一點兒。誇誇他的手藝。用好話填他幾句。」「蓋兒爺」一邊使勁兒擠著眼睛,一邊想著還有什麼可叮囑的。看得出,他有點兒不放心,可又不太好意思吩咐得過多,「記著,千萬別把我『賣』出去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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