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體育場的柵欄牆外面,我撿了一本書。這書大概挺有意思,《希特勒和愛娃》。這是很偶然地往那邊看了一眼,發現在一株株塔松的後面,柵欄牆的水刷石基座上,擺著這本書的。和這本書並排放著的,是一張報紙。看來,它們分別給兩個人墊了屁股。翻開《希特勒和愛娃》的第一頁,書的主人莊嚴地寫著:「我撲在書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高爾基」。兔崽子這輩子大概也沒吃過幾個「麵包」,不然幹嗎對這塊「麵包」這麼認真。不過,我猜後來他撲在他的小妞兒身上,又「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了,結果,這塊「麵包」就顧不得了。
我站在塔松的樹蔭裡翻了翻這本書,寫得確實有點兒意思。我忽然覺得丟書的傻小子把那句話寫在扉頁上也挺好。小光棍兒們翻幾頁,弄不好還真得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呢。除了高爾基會把鼻子氣歪了以外,一切都挺合適。
我把書夾在胳肢窩兒裡,到停在體育場外的一輛平板三輪車前,從那個穿著髒大褂的老娘兒們那兒買了四兩肉包子。說來也真他媽慘,開始我還沒敢買,站在旁邊看。看好幾個人先買了,算計出這玩意兒是一塊八一斤,這才從剩下的八毛五分錢裡拿出了七毛二。老娘兒們見我沒糧票,又加收了我八分錢。現在我他娘的可就剩五分錢啦。
我一邊往前遛達,一邊吃著帶有一股爛大蔥味兒的肉包子。這叫什麼「豬肉包子」呀,那老娘兒們不知從哪兒撿了點爛蔥葉兒,剁巴剁巴就給包進去了。不過這倒給了我一個主意。我們柳家鋪菜站外面,爛大蔥、蔫菠菜的多啦,我要是還想折騰折騰老爺子,辦法倒有的是。扛兩筐回家,剁吧!總編的兒子這回可要給老爺子爭氣啦,「第三產業」嘛,「廣開就業門路」嘛。我會不會真的這麼幹得再說了,想到我還能有好多這樣的招兒,想讓我們家客廳裡四散著爛蔥味兒,它就肯定有爛蔥味兒,想讓它散魚腥味兒,它也肯定有魚腥味兒,這又讓我開心起來。
走到體育場南側的柵欄牆邊上,我發現這地方不錯,樹蔭挺密挺濃,行道樹外的馬路上,來往的車輛也不多,還真是個看書的舒坦地方。我在柵欄牆的基座上坐下來。不是還想找個地方打發這一下午嗎?就這兒得勒!
東翻西翻,看完了這本《希特勒和愛娃》,太陽已經西沉了。我只好回家。
我拿最後的五分錢鋼崩兒買了一張車票。上車前我還猶豫了一下,因為我知道靠五分錢的車票頂多也就能坐到東單,我想這還不如乾脆不買。過去我們班那些小子們淨跟我吹,說他們都是「百日蹭車無事故」的「標兵」。我從來也沒敢試一回,真他娘的讓人逮住,那可太現眼啦。這回,沒轍了,咱們也嘗嘗蹭車的滋味兒吧。可是一上車,我還是乖乖兒地把最後一枚鋼崩兒掏了出來。這輛110路無軌大概是從東大橋發的車,我上車的時候,車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漂亮的售票小妞兒還看了我幾眼,不知為什麼,這不僅使我打消了蹭車的念頭,而且我都有點兒遺憾沒有足夠的一毛五分錢遞到她的面前啦。接過她遞來的車票,我甚至還沉下了嗓子,假模假式地說了一聲「謝謝」。我猜這大概都是那本書《希特勒和愛娃》鬧的。車到東單,我又規規矩矩地下了車,一站也沒敢多「蹭」,儘管這兒離柳家鋪還他娘的遠著哪!
如果不是遇上了李薇,說不定我會一路遛遛達達,看著街景走回家去了,也說不定我會等一趟擠滿人的車,「蹭」回去。可就當我在站牌下轉悠,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李薇來了。
「盧森!」她拎著黑色的琴盒,從一輛剛剛進站的電車上跳下來,「我可有半年沒見著你啦。」
李薇比我大四歲,她爸爸過去是我們家老爺子的頂頭上司。聽說最近她結婚了。
「你忙啊。」我說。
「我真的忙。」
「我也沒說你假忙啊。」
「你真貧。」她笑起來,「結婚能花幾天呀,前前後後,也就是一個星期。我天天晚上得去演出,一散場就半夜啦。」
我挺愛看李薇的笑。她笑起來主要是眼睛好看。她一笑,眼睛就亮。她還特愛在我面前笑。「盧森,我可真愛聽你胡說八道。」她笑出眼淚以後,總愛說這麼一句。她考上音樂學院之前,老到我們家來玩。我媽媽有一把特棒的意大利小提琴,是我外公傳給她的。「阿姨,拉您這把琴可真過癮。」她也總愛說這麼一句。老太太說過,幾乎想認她做乾女兒了,還想把小提琴送給她。可後來怕我姨和我舅舅不高興,只好算了。每次到我家,她肯定要求老太太拿出那把提琴給她拉一拉。我才不管什麼梅紐因不梅紐因呢,我只是覺得她拉得好,拉得挺棒,好幾回聽得我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淚水,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歲。我挺盼著老太太認她做乾女兒,甚至覺得我哥要是和她結婚才合適呢。當然這都是傻小子的想法,現在才明白,這真是個混帳念頭,她要是嫁給我哥,算是把她給糟蹋啦。
「怎麼,又是去演出嗎?」我指了指她手裡的提琴盒。如果在以前,我應該叫她「李薇姐姐」的。不知為什麼,半年不見,有點兒叫不出口了。
「演出。」她點了點頭。
「在哪兒?」
「那邊。」
「青藝劇場?」
她搖頭。
「哦,兒童劇場。」
她又搖頭,微微笑了。
那邊不再有什麼劇場了呀。
「東、單、萊、市、場!」一字一字地說完,她還是微微笑著看我,像是等著聽我說些什麼。
「別瞎說了。」我舉手揉了探鼻子,「我倒聽說過對牛彈琴能讓它們長膘,可我還沒聽說過給凍魚凍肉來一段兒也長膘呢。」
「你還是那麼逗。」她「撲哧」樂了,「人家菜市場辦的音樂茶座。」
音樂茶座我知道,這一夏天,北京的音樂茶座都他媽臭街了。可菜市場也開起茶座來,這還是頭一回聽說。
「賣多少錢一張票?」
「五塊吧。」
「瘋了,真他娘的瘋了。」我說,「不知道火葬場、骨灰堂辦不辦音樂茶座。」
「你就胡說八道吧!」
「嘿,那也保不齊,這年頭什麼邪事沒有哇。就說火葬場吧,前幾天我從八寶山路過,你知道往火葬場去的路口上立著一塊什麼標語牌?……」
「什麼?」
「『有計劃地控制人口』。」
李薇一邊彎著腰笑,一邊掏手絹。大概又笑出眼淚來了。
「唉,我怎麼也想像不出來,和一扇一扇的凍牛凍羊凍豬,一個一個大豬頭一塊兒聽『多瑙河圓舞曲』是什麼滋味兒。再說,那地面上黑糊糊、油膩膩的,跳舞。腳板兒下面還不得拉粘兒呀?」
「沒你說得這麼慘啊。不信你也去看看。我帶你進去,反正不用花錢。」
其實我已經餓了。肚子裡裝的淨是爛蔥,換誰也受不了。可我還真想跟著去見識見識,那樂子比起在體育場看抽彩來,說不定也不相上下呢。
一起朝前走的時候,我心裡忽然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兒。
「我可沒想到你會來這兒演出。」我扭臉兒瞟了李薇一眼,她那揚頭挺胸走路的姿態,吸引了不少來往行人的注意,「我一直以為,給茶座兒演出的,都是那些『玩票』的傢伙。」
「可我們,堂堂的大樂團,失身份,是嗎?」
「……有點兒」
「算了算了,我們有什麼身份?演員,也就是聽起來唬人。要不,就是這身衣服,這個琴盒,走大街上挺招人。我們那五六十塊錢工資,還不夠個體戶們一天掙的。」
「別哭窮啦,我不跟你借錢。」我知道她爸爸掙得一點兒也不比我們家老爺子少。再說,她那位公公還是一位將軍,「至少,你還沒慘到這一步,為了東單菜市場的幾塊錢『外快』,每天熬到半夜。」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我要是跟你細說,也沒意思。你們男子漢才沒心思聽那些家長裡短呢。」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她突然站住了,「這麼跟你說吧,有錢人的家裡,不見得人人都有錢。更不見得人人都樂意去花那份錢,明白了?」
我沒話說了。
看來,活得窩囊的,決不僅僅是我一個。
東單菜市場裡,已經夠熱鬧的了。
我來這兒的次數不多,只記得春節時被派來買過一次筍乾。大概是那時候在腳板子底下留下了一個粘乎乎的印象。這次卻發現,在這兒辦音樂茶座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糟。至少豬頭豬腳都老老實實地縮到一塊大苫布底下去了。腳底下的感覺當然跟人大會堂沒法兒比,倒也不「拉粘兒」。頭頂上掛著一串串彩燈,音箱裡還放著基蒂爾比的那支《在波斯市場上》。「這曲子擱這兒放還真他娘的正合適。」我想。圍著菜市場中央那個賣魚賣蝦的「回」字形瓷磚池子,擺了一圈一圈的圓桌。圓桌上還鋪了塑料台布。不少桌子已經坐滿人了,大多是一對兒一對兒的,也有哥兒幾個、姐兒幾一起來的。來這兒的人可真敢花錢,他們比賽似的往自己的桌上端啤酒、汽水、「可口可樂」和冷盤。奇怪的是,麥克風前面的一溜桌子,按說是最好的位置了,現在卻只是稀稀落落地坐了一兩個人,有的桌子乾脆空著。這讓人想起有時候劇場裡留出的「首長席」。
「這是包座兒。」李薇說,「你就在這兒隨便坐吧,他們不會每天都來的。」
我走到一張沒人的桌子前,拉出椅子坐了下來。不知怎麼了,周圍的男男女女好像挨著個兒扭過臉來看我。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明白,原來他娘的把我也當成「包座兒」的」闊主兒啦。
「包一個月至少得一百多。」一個小妞兒在悄悄嘀咕。
「哪兒打得住啊!你算吧,一天五塊,三十天就得一百五。」另一個小妞兒的聲音。
「得了得了,別外行了。包座兒就便宜多啦!」陪她們來的一個小哥們兒顯然膩煩這個話題。
「燒包!再便宜管蛋用!能天天來嗎?包子有餡兒不在褶兒上!」另一個小哥兒們簡直有點兒怒氣沖沖了。
「那勁頭兒就是不一樣。甭管早晚,來了就得有人家的座兒,還得是正兒八經的好座兒。看,又來了一對兒。看人家!看人家!……
「就是!人家可不像咱們這麼受罪:頭沒梳完,臉沒洗完,就催得你像是火上房了——『快他媽走哇,去晚了可沒座兒啦!』……」
像是成心要拱那兩個小哥們兒的火兒,兩個小妞兒你一言,我一語,最後摟到一塊兒,哧哧地笑起來。
你要是以為我還挺樂意坐在這兒充「大料豆」,那可錯了。口袋裡有個十塊八塊的嘛,倒還差不多。到小賣部那邊端個冷盤,拎瓶啤酒過來,也可以人五人六的裝裝洋蒜。可我他娘的蹦子兒沒有哇!更讓人受不了的是,沒過一會兒,我的桌前來了一個小妞兒。這小妞兒長得倒一般,不過,她的髮型得把全場的妞兒們都給鎮個一溜跟頭。我也說不出這叫什麼髮型,只見那烏黑油亮的頭髮打著旋兒,一聳一聳就上去了,到了頂兒上,又像無數曲曲彎彎的溪水,「嘩」地流下來。如果她穿的不是兔毛套裙,而是露膀子的晚禮服的話,我敢說,那模樣和普希金的老婆差不離。我家有本《普希金傳》,書我沒看過,普希金老婆的照片,我可仔細琢磨過。我倒不覺得她美在哪兒,不過,她也是,那頭髮鬧得人糊里糊塗的。這位小妞兒走到桌前,看了我一眼,就在我的對面拉出了兩把椅子。然後她又到小賣部去了,來來回回好幾趟,燒雞、醬牛肉、松花蛋、啤酒、汽水……擺了一桌。她坐下來,把小挎包「啪」地甩到另一張椅子上,像是完成了一件多麼艱巨的任務。她倒了一杯「可口可樂」,慢慢地喝起來。看那樣子,她在等她的爺們兒。
這簡直是到我鼻子底下寒磣我來啦。
我扭過身子,把臂彎兒搭在桌沿兒上,手指頭隨著音箱裡正放的《輕騎兵序曲》一彈一彈。我故意不看她,可他娘的肚子和腮幫子不爭氣呀。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起來,腮幫子也開始流口水。越是怕它叫,它還越叫,越是想著別嚥口水,口水還越是往外流。我後悔透了,幹嗎偏聽了李薇的,坐在這麼個倒霉地方。早知這樣,縮到哪個旮旯呆著不好?
「盧森!」李薇一手提著她的提琴,一手端了杯桔子水,興沖沖地給我送了過來,「喝吧,這是給演員預備的。喝完了自己去打,就是那個白搪瓷桶。」
她倒大大方方,沒事兒似的。我知道自己的臉肯定紅了。接過桔子水,偷偷瞥了對面那個小妞兒一眼。她也正斜著眼睛瞟我,抿嘴兒樂著。我他娘的就差沒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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