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就想,中國的老爺子們,特別是北京的老爺子們,別看他們還是不動聲色,其實他們這已經鬧開心了。
幾年前的一個冬日,和一位朋友走在立交橋上。一位提著鳥籠的老者也正在立交橋上徘徊。
「看見沒有,北京的老爺子們,快找不到掛鳥籠的地方了。」那朋友說。
我的心裡一顫。我想,對老爺子們來說,比這更悲慘的或許是,過去的那一套活法兒,就跟這鳥籠兒似的,找不到一根可以掛一掛的樹枝子了。
就說那位朋友吧,他的老父親就沒少了跟我抱怨——
「賣吧,賣吧,哪天說不定得把他爹當豬頭肉兩塊五一斤給賣了!……不可能?沒那個!現如今誰不跟紅了眼的狼似的?您別寬我的心,我早想開了。甭說當豬頭肉,剁了賣肉包子都行。別管我啦,您先富起來要緊不是?」
其實,我這朋友是個本分的「倒兒爺」。豈止本分,在我看來,還是個典型的孝子。他老爺子跟我抱怨以後,我問過他,到底為了什麼把老爺子給得罪了。
「沒有啊……每月,沒少往『櫃上』交錢,也沒少了給老爺子拎酒買煙。您說,咱們能虧待了老家兒嗎?為了我們家的安定團結,誰不知道得哄住了老爺子呀!……」這朋友還真對這事感到意外。
後來他告訴我說,他明白了,有一次他從廣州倒回了一批衣服。有一位老街坊到家裡來挑了幾件,又留下了錢。他把這錢接下了。
「我不接?受得了嗎?我得靠這過呢!他倒好,嫌我不顧街裡街坊的,丟了他的面子啦。我說,保您的面子,我還做什麼買賣,我開施粥棚去算啦……」
要讓我說,比起老外們,咱中國還真是孝子多。
就說我吧,不是老爺子的兒子,我都得花上三十八塊錢,專門打了一趟「的」,到官園花鳥市場,為這老爺子買回了八毛錢的蟲兒呢。這事要攤到沈曉鐘身上,他能含糊了?
可這就能把老爺子給哄住了?這就能當上孝子了?甭管是我,還是沈曉鐘。
老爺子早晚得把那鳥兒放了生。早晚。
編一篇小說,先讓他放了吧。
出了沈家住的那棟樓,我一邊沿著喧囂的馬路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邊想,怎麼能把老爺子逼到這一步。
中國的晚輩兒們,哄住了老爺子的,一時;把老爺子逼到了這一步的,早晚。
就說我,打「的」買鳥蟲兒的事,幹的出。您瞧,我夠上心哄著老爺子的了。那也不行,對不起類似沈天驄這樣的老爺子的事,也幹過。
跟我的關係不知要比沈天驄密切多少倍的一位老爺子——我的一位親戚,他就肯定覺得我很不夠意思,很對不起他。
這位親戚已經八十有一,退休前是一家研究院的總工程師。東北貧寒的農家子弟出身,靠個人的勤學奮鬥,留了洋,解放後成為了化工界很有些權威的人物。這老爺子的學問、人品都是無可挑剔的,只是人情世故、社會經驗實在不敢恭維。對這老爺子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那就難說了。說是好事,當然說不過去。比如,老爺子耗了多少年心血湊成的一本《英漢日橡膠辭典》,因為沒有關係,一直找不著地方出版。有一天,來了幾位中青年,說他們有關係,要和老先生合作。「合作」的結果,是老爺子積攢的辭條全被掠了去,最後出版的辭典上沒了他的名字。又比如,老爺子退休前為他們的單位引進了一套美國的設備,作為總工程師,他是技術上的總管,也是談判桌上的主要角色。談成了,單位裡要組團出國考察設備。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似乎也不能少了這老頭兒。可老爺子混得就是這麼慘——這時候,他被撤到一邊兒去了。沒有怨言,更不罵街,只是憂心忡忡地皺起了眉,說:「他們去幹什麼?他們都不懂啊!」……可要說這書生氣全是壞事,也不盡然。有一天讀報。忽然讀到一條消息:某位混跡科技界的騙子被揪了出來。老爺子告訴我說,這騙子他是很熟的,就是他們那個研究室的主任。「他當我們領導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說過,這傢伙哪兒懂化工啊,整個兒一個蒙事兒!」「那他怎麼就當上主任了?」「人家是黨員嘛,哈,現在才知道,連這黨員也是假的。」我還是難以置信,一個對化工一竅不通的傢伙,怎麼就能當了一批留洋回來的化工專家的研究室主任。老爺子告訴我,多少年了,那傢伙從來就是給他派活,課題完成了,和他一起署名。「……有一回,我們一起去科學會堂聽一位外國專家的講演,他讓我記錄,事後又領著我去向院長匯報,那會兒,我還覺得他挺尊重我,挺注意發揮我的積極性。你看看報,今兒我才明白,原來他壓根兒不懂英語呀!……這我就全明白啦,1957年,我們那研究室的所有工程師,除了我和他,全給打成了右派。他說他給我保了,我還挺感激他。他不保我行嗎?我再成了右派,還有誰給他去科學會堂當耳朵?」……您瞧,老爺子這點兒呆勁兒倒還救了他啦。
老爺子退休在家,幹他那老本行的興致不減。書獃子的傻勁兒也不見長進。應聘去某化工廠當了一段「高價老頭兒」,幫人家完成了一項重大的設備改造。活兒幹完了,「高價」卻不再兌現。找當地法院打官司,法院的回答倒也實在:「您這是在我們的地皮上打官司哪,您費這路勁兒幹什麼?」這麼著,又回北京來了。回了家,難得的還是興致勃勃。今兒在牆根兒底下放一包藥面,上書:「試驗用品,注意勿動!」明兒在廚房裡藏一瓶藥水,上書:「留神劇毒!」找個機會就開始做他的實驗。氣得他的老伴兒沒少了跟我念叨:「……您說,就這巴掌大的地方,孫子孫女的,四下裡亂鑽,萬一出了點事,誰擔戴得起!」
我勸過老太太,您得想開點兒,不就是在廚房裡搞點實驗嗎,您能看住了他不能?您知足吧!老爺子要是跑深圳炒開了股票,您又有什麼法子?
誰想得到,一個多月以前,老爺子問我,《解放日報》是不是有認識的人。
「有啊。」我說。
原來,是從報上看到了消息,知道上海開放了股票市場,外地人可以去上海倒騰。老爺子忽然想開了,也要開放開放了。想讓我替他問問,那得用些什麼手續。
我能把這事給他辦了嗎?就算他留過洋,見過舊社會,我也認定,他最好還是別「練」什麼股票。老爺子可是八十一啦,就憑他那點兒人情世故,哪兒有本事到股市上去磕碰!
鄭重其事地委我以重任之後的三五天裡,老爺子還真上心,問了我好幾次。我支支吾吾地告訴他,托人打聽去啦,還沒信兒哪。我尋思著,再過它三五天,老爺子還不把這事給忘了?
這事已經過了一個月了,倒是我早已經把它給忘了。可幾天前,老爺子托人帶話給我說:那事,不用打聽了。他已經打聽到了。
你淡漠了一個八十一歲的老爺子如此鄭重其事的囑托,是不是有點殘忍?可我怎麼樣?我告訴老爺子,上海的股市向一切有志者張開了臂膀?我給這八十一歲的老爺子買張火車票,讓這位一輩子淨讓人坑,卻永遠也不懂得什麼是險惡的老頭兒到大上海人頭攢動的交易所去,「炒」個昏天黑地,人仰馬翻?
老人家呀,不是你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
坦率地面對自己的心靈,我也不是沒想糊弄糊弄沈天驄。
安樂林的小公園看過了,遛鳥人集中的小樹林也看過了,都見不著賣蟲兒的漢子的影子。說實在的,那時候便有了幾分煩躁。我不是沒事可幹,而為了兩隻鳥兒。好像大可不必這麼勞神。於是就想打一個電話,向老爺子報告,說改天買到那鳥蟲兒,一定給他送去。猶豫了一下,想起了十六層樓上那一蹭一蹭地走著的腳步,想起了他和那鳥兒面面相觀,喃喃自語的模樣,恰好又見著一輛出租車過來,這才做出了另一個抉擇。
如果我沒有做出這樣的抉擇,而是去辦了自己的事,臨近晚飯的時候,回到了老爺子那兒,告訴他,鳥蟲兒沒有買到,只好改天再說。那會怎麼樣?
如果我做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甚至沒去安樂林的小公園,也沒去小樹林,早把買鳥蟲兒的事忘個一乾二淨,甚至連打個電話過去搪塞一下都沒有,那又會怎麼樣?
如果老爺子求的不是我,把這一切忘得一乾二淨的也不是我,而是他的兒子沈曉鐘,那個過去天天陪他到天壇遛鳥,而如今,已經被BP機的叫聲鬧得暈頭轉向的沈曉鐘,那又會怎麼樣?
「爸,我……我找遍啦,沒見著賣麵包蟲兒的,也沒見著賣蜘蛛的呀!」沈曉鐘定了定神,對老爺子說,「您可不知道,這地界,要侍候您那畫眉天天吃麵包蟲兒,那可不容易了。賣麵包蟲兒的在哪兒哪?官園哪。合著咱家不能派一位什麼人,隔三差五給您奔官園,買麵包蟲兒吧。」
矯情!要不是看著我的畫眉這兩天有點上火,我敢勞您大駕?沈天驄心裡冷冷一笑。他老了,可他心裡明鏡兒似的。他甚至從兒子的神色裡猜到,兒子是不是真的為他的鳥蟲兒上了心,真的去找了、買了,都大可懷疑。當然,他是不會往深裡挑破這一層的,夫妻相親是「順氣丸」,妯娌互讓是「打不散」,兄弟和睦是「百補膏」,父子同心是「萬壽丹」。他沈天驄老了老了,還不至於連居家過日必備的「丸散膏丹」全扔了。所以,心裡雖說是一陣一陣運氣,臉上卻是一絲慍色也未曾流露。他沒事兒似的,從容不迫地吃了飯,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
天色還早,最後那點太陽光從高層建築的縫隙裡鑽過來,照到對面一棟高樓的頂子上。老爺子撩開鳥籠的籠罩看了看,畫眉們通人性似的,乖乖地站在鳥桿兒上,不言不語。兒子今天難得早回來一次,孫女在廳裡嬌聲嬌氣地央求爸爸媽媽領她去散步。「電梯都沒有,散什麼步?」兒子有點煩。孫女動員媽媽站在自己一邊。「瞧你煩的,人家晨晨盼了多少日子了!你倒好,不回來,從早到晚不沾家;回來了,一腦門子官司!」兒媳的聲音。BP機又響起來了,兒子又在打電話。「砰」的一聲,母女倆兒出去了。兒子的電話打完了。又聽見「砰」的一聲,是兒子出去了。
沒過多一會兒,老爺子看到了十六層樓下,通向樓群深處的小馬路上,遠去的三個人的身影。
畫眉已經三天沒出屋了。如果是平常,他能讓這小子就這麼舒舒坦坦地溜躂去了?怎麼也得把小子叫住,讓他把鳥籠子帶下去。替當爹的拎個鳥籠兒走一段,甩一程,該當吧?累不著吧?可有了兒子剛才那話茬兒,他可就什麼話也沒了。再說,就算你有這意思,那小子過來問了你一聲嗎?「砰」,走了。你跟誰說去?跟誰說去?
老爺子歪頭看了看自己的鳥籠。
夥計,我也看明白啦,早晚的事。不能讓您二位跟我這兒憋死,是不?放生。早晚。我早該積這份兒德啦。老爺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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