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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前我已經有半年沒有到那「大宅門」去了。這半年裡和趙大年一起忙那部三十集的室內劇《皇城根》,緊接著又把這玩意兒改了部長篇,整個兒成了一架寫作機器。半年前我可是沈家的常客。沈老爺子對舊京掌故的博聞強記,簡直讓人看得眼暈。說句直的,我要是不從他那兒多掏換點兒東西,我就是傻瓜。那時,我應台灣民俗刊物《漢聲》之約,撰寫舊京三百六十行採訪錄。動筆時才發現,有不少材料屬道聽途說,原有的幾位可採訪者,大數已為故人,這讓我上哪兒去核實?情急之中,登沈家門,向老爺子請教。他非但幫了我這大忙,還為我提供了不少新資料。《皇城根》裡用的不少素材,也來源於此。不過,我忙活完了,也就是一個月前吧,再到那宅門找老爺子續這段交情的時候,我可傻眼了,那宅門哪兒還有啊!甭說宅門了,整條胡同都平了!

  想查找沈家的去向並不是難事,走進那間跟著打樁機一塊兒「光當光當」地哆嗦的搬遷辦公室,很快就知道,我到哪兒能找到他們。

  北京是越來越大了。像翠華小區,都擺到南三環路以外去了。這地方我是知道的,過去是一片黃土坑。舊京百姓燒煤,必須以黃土摻和,而這兒,就是出黃土的地方。不過,很早,這兒就只留下一個地名了。如今,連這地名好像也要被人忘記,大多數人們只是知道翠華小區了。我站在小區的樓群前面,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就跟站在黃土高原的□底似的。又想起了美國的科羅拉多大峽谷,我現在是站在了谷底。都市的規劃者們好像恨不得建成幾棟無比高聳巨大的大廈,把全北京無房戶、特困戶、搬遷戶、危房改造戶的問題終其一役,所以就有了這如水庫大壩一般的高樓。一幢幢米黃色的樓體壁立於面前,壁立於身後,你當然就到了黃土高坡的□底,科羅拉多的峽谷。

  沈家所在的那棟樓,緊挨著大馬路,找倒是好找。可進了樓門,我當即傻了眼:電梯壞了。開電梯的小姐坐在電梯間的門口打毛衣。她說,她已經織好了一件毛衣了,修理工還沒來。「三天了吧!」她說。抬頭瞟了我一眼,大概是估摸我的體力,「您哪,爬吧。」

  不爬又怎麼著?甭說是十六層了,二十六層也得爬呀。運運氣,歇了三次,想到了自己過去住過沒有電梯的六層頂樓,不也是每天都爬嗎,這回,權當那會兒回三次家。又想到《讀者文摘》上登過的一則外國趣事:一位住在高層公寓裡的住戶也碰上了電梯故障,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費了很大的氣力爬將上去。一摸兜兒,天哪,家門鑰匙沒帶,它還在汽車裡……這種自我找轍寬心以及想想別人如何比自己更倒霉,自己就更寬心的辦法大概是挺靈的。不再抱怨,不再生氣,不再想打聽這事情歸哪兒管,好去告它一狀。踏踏實實、一心一意爬樓梯,就跟北京人看蘇聯東歐亂了套,就踏踏實實、一心一意干四化一樣。

  快爬到十六層的時候,就聽見了上面的樓道裡有唰唰的腳步聲。上了樓梯一看,我樂了:行啦,我也別找門牌號碼啦,這腳步聲是沈家老爺子的——他老人家手提著一張鳥籠子,正在這十六層高的樓道裡遛他的畫眉哪!

  北京人把老爺子這模樣叫「走溜兒」——其中的「溜」字,要讀作「柳」。要說在這地界走溜兒,也真夠難為老爺子的:樓道裡哪兒夠寬啊。怕碰著他的寶貝,老爺子就不能跟走在天壇的便道上似的,左右開弓,掄起鳥籠子一前一後晃蕩著如入無人之境了。這會兒他是委委屈屈地拎著一張鳥籠子,小心翼翼地在樓道裡溜躂。另一張鳥籠子呢,可憐巴巴地在一邊兒候著。聽內行人說過,若論養鳥兒,最耗人力氣的,就數這畫眉。主要是遛起來不勝其苦。每天走多少步,甩多少下,都有講究,還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甩的作用,是為了讓鳥兒在晃動中緊抓鳥槓,練其「膂力」,所謂「生命在於運動」是也。這說法或許有些道理?可是不是真的有人把鳥兒侍候到這個份兒上,我從來就有些疑惑。今天算是領教了。不過,老爺子這舉動越是認真,就越讓人覺著有無盡的悲劇意味。和半年前相比,老爺子好像老了許多。跟他交往八九年,每次見他倒沒什麼大變化。誰承想,半年不見,腰也彎了,背也駝了,當年提著鳥籠優哉游哉的神采,都不知哪兒去了。我喊了他一聲,他像一輛掉不過頭來的老車,先是腳底下停了下來,然後原地艱難地挪動著步子。待兩隻腳掉過了頭,身子才轉了過來。看著他那哆哆嗦嗦戰戰兢兢的樣子,我真想自己繞到他的身前去,可又擔心嚇著他。他看見我了,呆滯的眼神一閃,嘴唇翕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才發出聲來:「噢……陳老師……您來了……」我有些陌生地看著他,強笑著說:「您……挺好的?」「好……好……讓您惦記著……」一句客情兒話,才讓我從記憶裡找回了過去的他。

  看得出,我的到來,讓老爺子挺開心。他把我讓進屋,又張羅著給我沏茶倒水,這當然被我攔了。我去給自己沏上了茶。就在這一會兒工夫,老爺子卻也沒閒著:他拖著那雙腳,一蹭一蹭地走過去,把被我放到陽台的兩張鳥籠子拿回屋來,又一蹭一蹭,送到另一間屋裡去了。

  我進屋的時候,幫他把鳥籠子拿了進來。我被讓進的,是朝南的房間,裡面鋪著地毯,擺著沙發,一看便知,是沈家的客廳。客廳連著的,是被封閉好的陽台。憑直覺,我斷定老爺子的畫眉要放在那裡。沒想到,還是放錯了地方。

  一會兒,老爺子放好了他的寶貝,又一蹭一蹭地從朝北的那間屋裡回來了。「這陽台臨街。」老爺子說,「您沒留神聽聽?您可不知道,好嘛,從早到晚,車子撒了歡兒開,就沒時閒兒。轟隆隆,轟隆隆,跟過坦克似的。您沒見我們剛搬過來那幾天哪,那鳥兒嚇得整天撲撲楞楞撞籠子。這不,挪了間屋子,才好了點兒……」

  我笑了,「半年不見,您還是那樣,對您的鳥兒最上心。」

  「您也別說上心不上心的了。唉,過去,關的是它們哥兒倆兒。現在,我也跟進了籠兒一樣。這倒好,我跟它們,大籠套小籠,大眼兒瞪小眼兒……」

  說完了,呵呵地笑。一陣猛咳隨著笑聲噴了出來,咳完了,還接著說:

  「……有時候,悶了,我就跟它們聊天兒,我說,兄弟,跟著我,算是跟著了!這會兒,我也算是明白關在籠子裡的滋味兒啦。您說,我放不放您?不放您吧,我不落忍:把您關在籠子裡,讓您給我哨兒,這不夠意思,是不?唉,從前,我再不是東西,再對不住您,好歹,隔三差五的,能弄頓麵包蟲兒給您吃哪,這會兒,連麵包蟲兒都沒地兒找去啦……那就把您給放了?可真的放了你們,你們就落忍飛走?撂下我老頭兒一個人,落忍?……得勒,咱哥兒幾個沒商量,你們也別走了,全留下,跟我就個伴兒吧……」

  說夠了,喘喘氣兒,喝口水,用手掌胡嚕自己滿是皺紋的腦門兒,又胡嚕自己的臉頰,繼續在笑。

  我當然陪他笑著,不過,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強。老爺子總算不再笑了,抬起頭,看看我,似乎是想起自己是不是說多了,他打算留出時間來讓我說。可我,能說什麼呢?

  莫泊桑寫過一篇小說,那名兒,大概叫《曼律舞》:一對前朝的宮廷舞師,每天都到公園的一個角落,跳一段「曼律舞」,回味他們失去的輝煌。這故事看了大約有二十幾年了吧?可我就是忘不了。是啊,那夠淒涼的了。可那淒涼比起我們的老爺子來,又算得了什麼?我們的老爺子每天到天壇去,還沒有那輝煌可供回味呢,他所為的,只能說是老來找的一個樂兒,人生一個渺小的念想。可現在,連這樂兒也沒了,只剩下被關在高高的十六層樓上,和他的鳥兒說啊、侃啊,要不,就步子一蹭一蹭的,拎著他的鳥籠在狹小的樓道裡走啊,晃啊。走夠了,晃夠了,再換上另一隻鳥籠,走啊,晃啊……就算老爺子是在笑吧,我能跟著他笑得出來嗎?說,我又能跟他說點什麼?

  我這人是受不了冷場的。不管和誰坐在一塊兒,不能不找點話說。沒話,就找個由頭逃了。而現在,逃,似乎又太殘忍。於是就硬著頭皮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房子啦,裝修啦,搬家公司啦,又裝作興致勃勃地參觀他家的新房。忽然間才想起問老爺子,沈曉鐘這傢伙忙什麼去了?半年了,也沒他的信兒。他們那廠子又忙活起來了?老爺子告訴我,他們那廠子可沒戲,曉鐘朝前走了一步啦。這說法有點像說寡婦改嫁,弄得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您別樂,可不就跟寡婦改嫁似的!」老爺子告訴我,曉鐘已經辭了廠子裡的差使,和哥兒幾個搭伙兒做服裝買賣去了。今兒廣州,明兒大連的,忙著哪。

  話說到這兒,老爺子團在樓裡的原因又讓我猜出了幾成。樓高,電梯又不爭氣,老爺子不像在四合院裡似的,想出門,拔腳就走,固然是個原因;他兒子也不像從前,捨得搭工夫陪他拿彎兒遛鳥兒,大概這是更要命的吧?我可太知道北京人了,特別是北京的老爺子。我要是接上他的話茬兒,罵他兒子為什麼把當爹的給撂了,那等於給老爺子心裡添堵。我還不至於傻成這樣。老北京愛臉面到了什麼份兒上,我是知道的。就說民國那時候吧,一個「子弟」窮到了家裡揭不開鍋,到書館唱「子弟書」為生,他那架子也得端著。唱完了,器宇軒昂,從前門出場,打道回府,那意思是:不過是子弟玩玩而已,名利無干,茶水不擾。書館的老闆得在事後把酬勞給送家去。你要是當面給他塞錢,那是罵他。給他送錢還這麼多臉面上的事呢,別說你不能抖露人家家裡那本難念的經了。想到這兒,樂呵呵地對老爺子說:「曉鐘越忙活,可越是您的福氣!他忙了,為的是誰?為的是您過好日子!那是給誰奔去啦?給老爺子您奔去啦!」

  「對對對,」老爺子連連點頭,「甭說人家是為前程奔去啦,就是不奔,我也不能老讓兒子陪著我遛鳥兒不是?」

  我反倒越發明白,老爺子的心裡鬧騰著什麼。

  要我幫他去買蜘蛛和麵包蟲的事,是在這以後提出來的。老爺子到底還是一位愛面子的北京老爺子。即便到了這個份兒上,那架子還是端著的。我找了個由頭兒,剛要起身告辭,他苦苦挽留我,他說一會兒曉鐘就回來了,留下來,一塊兒吃晚飯不好?我說我還有事。他說,那你先去辦事,回來吃晚飯。我說,我哪兒敢再回來打攪。老爺子想了想,說:「那我派你個差,你去辦事,順便幫我買點蜘蛛,買點兒麵包蟲兒來,這你得回來了吧!」

  我不能不答應他。

  我相信,他留我吃晚飯是真心實意的。我更知道,他那好像不經意說出的請求,其實早已在他的肚子裡轉悠了不知多少遍。麵包蟲是為了他的畫眉哨起來更有底氣。蜘蛛呢,是為了他的畫眉需要敗一敗火。他一定是從畫眉屎裡看出了名堂。這幾天,他肯定沒少了為這事揪心扯肺。

  我甚至為他找到了啟齒的機會而高興。

  不過,要完成老爺子這神聖的使命,「順便」是萬萬不可能的。平時,倒也見過一兩位會做買賣的漢子,推著自行車,後貨架上馱著一個木格子,到河邊柳下,到那遛鳥兒的老人們中間,問他們是不是為鳥兒買一把麵包蟲,買一紙筒蜘蛛。可現在,想買,就沒那麼巧兒的事等著你啦。從老爺子那高高的十六層上走下來,到了附近一座名叫「安樂林」的小公園裡看了看,又在行人的指點下,找到了一處遛鳥人集中的小樹林。遛鳥的老頭兒倒見了不少,賣鳥蟲兒的漢子卻沒看到。人家說,幹那行當的人,十天半月也未准來一回。要買,趁早,奔官園吧。

  說實在的,我領我閨女去兒童醫院看病都沒這麼奢侈過。這下倒好,打了個「的」,從北京的東南角到了西北城。到了官園鳥市,已經是收市時分了。好歹給老爺子買下了那寶貝,沒有勇氣再扔給出租汽車司機三十來塊錢,坐地鐵,奔崇文門,又換了一趟公共汽車。再到沈家,天已麻黑了。

  沈曉鐘和他的妻子、女兒都回來了。曉鐘和老爺子坐在飯桌前,等我吃飯。妻子邱莉,在廚房裡忙活。他們的女兒晨晨,趴在飯桌的一角趕功課。

  不辱使命的我把一紙筒兒蜘蛛和一大包麵包蟲兒交到老爺子手中。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他的反應。他很平靜地說了聲「受累啊」,並沒見喜形於色,當然又是他的矜持。不過,他一刻也沒耽誤,立刻拿了那蟲兒,進屋找他的鳥兒去了。

  沈曉鐘斜眼瞟了我一下,又撇嘴一笑。

  您還真有閒心。我看得出,他想說的,是這句話。

  當然,他沒說,因為還沒等他開口,他腰間的BP機響了。他進屋打電話,好像是為一樁什麼買賣。這樁買賣還沒談完,BP機又響了起來,於是又打了第二個。等他全辦完了,老爺子也喂完了他的鳥兒,回到餐桌上來了。

  我有閒心?是啊,光有閒心就成了?我還「燒包」呢。買那鳥蟲花了幾毛錢,坐那出租花了三十八。您沒有陪您家老爺子「練」的工夫,我也不是有陪他老人家「練」的癮。可讓我趕上了,又有什麼辦法?

  「嘿,陳老師,您受這趟累,算是幫了我一把。您要是不幫我,明兒我就得把這哥兒倆兒給放了生,我橫不能讓人家陪著我在這兒死不是?」老爺子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兩手相互拍打著,在飯桌旁坐下來,心滿意足地端起了酒盅兒。

  「這沒什麼,捎帶手的事……往後,您要用得著我,打個電話到家就成。曉鐘那兒有我的號碼。」我這人經不住人家說好話。

  「那,您就手兒把號碼給我寫下來吧。他?」老爺子瞪了兒子一眼,雖然沒說什麼,眼神裡卻是把要說的說出來了,「……我呀,往後還是指望您吧!」

  一邊給老爺子摸名片,一邊想到的是,臉面這東西,真正是惹禍的根苗。

  如果再不能把老爺子這點事編成小說騙錢,我今兒就賠大發了。

  想到自己還有這麼一條道兒,算是踏實了點兒。

  我也端起了酒盅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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