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講的,是一個北京的老爺子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老爺子們發生興趣的。
有一位批評家談到我的作品時,說出了一個使我意外的看法。他說我寫得稍好一點的形象,多是老人。
他舉出《蓋棺》裡的魏石頭,《轆轤把兒胡同九號》裡的韓德來。專以老人為主角的《找樂》就無須說了,即便是以年輕人為主角的《鬈毛》吧,他說,那位「蓋兒爺」的爺爺——一位在髮廊林立的都市裡愈發孤獨悲愴的老剃頭匠——也許比之於「鬈毛」更為成功。
我實在難以接受這種說法。大概是敝帚自珍的緣故,自覺著筆底下的年輕人也寫得不錯。不過,我也得承認,我的確更願意到公園裡,到護城河畔,到老年活動站,久久端詳那一張張爬滿網紋的臉,那一雙雙渾濁的、焦點渺渺的眼睛。你盯住了他看吧,盯住他,你會突然覺得從幽深曠遠的心靈深處,緩緩地流過來一條河,一條寬寬坦坦、默默無言的河。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感覺。
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了,這感覺原來來自於老爺子們身上一種最基本的氣質,這氣質只四個字便可概括,「從容不迫」是也。
我們北京的老爺子們,就在這從容不迫裡,活得有滋有味兒。
聽過那首古老的北京兒歌嗎?
「一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還沒起哪!二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穿衣服哪!三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漱口哪!四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洗臉哪,五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喝茶哪!六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吃點心哪!七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吃飯哪!八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剔牙哪!九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抽煙哪!十更鼓裡天兒耶,貓兒拿耗子。天長哩,夜短哩,耗子大爺起晚哩。耗子大爺在家沒?耗子大爺上街繞彎兒去啦……」
這哪是「耗子大爺」,這活脫就是我們從容不迫的北京老爺子呀。您要是再把「上街繞彎兒」改成個「上街遛鳥兒」,那就更像。不信您這就上街看看去,走不出兩站路去,你保證能看見一位提著鳥籠子、優哉游哉地走過的老爺子。有的只提一個,晃著悠著,透著那麼瀟灑隨意;有的左提右攜,邁著四方步,一人佔了半條便道,透著那麼有主心骨。也有的騎著自行車或是小三輪,身前身後讓鳥籠子圍著,招搖過市。開個不雅的玩笑,真有那麼點偎香倚玉的自得。
話還得往深裡說,我們北京的老爺子的這份從容不迫,也不是是人就能學來的。首先,您得明白,這叫什麼?這叫「派!」這「派」就不是裝得出來的了。也是,當孫子重孫子的年月,住的是四合院裡的倒座兒;熬著熬著,老爺子過去了,他爸成了老爺子了,他就熬到了東西廂房。現在,他自己成了老爺子,住進了大北房,就跟一個人熬到坐了金鑾殿似的。您熬不到這個份兒上,你拿得出這個「派」?其次,您還得明白,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那句話:「世界觀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我們北京老爺子的從容、踏實,關鍵還是人家心裡從容、踏實。不知道您聽沒聽過他們過去唱的那首《太平歌詞》:「人要到了十歲,父母月兒過;人要到了二十,花開了枝;人要到了三十,花兒正旺;人要到了四十,花兒謝了枝;人要到了五十,容顏改;人到六十,白了須,那七十八十爭了來的壽,要九十一百古又稀;閻王爺好比打魚的漢,不定來早與來遲。今天脫去您的鞋和襪,不知明晨提不提。那花棺彩木量人的鬥,死後哪怕半領席。空見那孝子靈前奠了三杯酒,哪見那,死後的亡人,把酒吃?您空著手兒來,就得空著手兒去,縱剩下,萬貫家財,拿不的。若是趁著胸前有口氣兒在,您就吃點兒喝點兒樂點兒行點兒好積點兒德維點兒人那是賺下的……」有了這境界,也甭管天下「太平」不「太平」,這心裡就先太平了。這天下不太平的根兒,全在這心裡不太平上哪。咱們的老爺子們倒好,知足,七老八十了,已經活得夠本兒,賺了,樂不樂?趁著胸前有口氣兒,再遛遛鳥兒,拿拿彎兒,甭管能蹦達幾天,全是賺的。有這境界,才有那從容不迫的風度,知足長樂的雍容。
我真說不清楚,對老爺子們瞭解到這一層,於我來說,是好還是不好。
沒少了喟歎:你呀,想活到人家那境界,且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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