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陳國凱>>一方水土

雲台書屋

第一節


  董子元從北京秦城監獄出來,好像發了一場夢。

  監獄中,長期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利,董子元聲帶萎縮了,口齒不清,說話困難。腿肌肉也萎縮了,走幾步路就要摔倒。夫人傷心地扶著他一步步走路。五十年華學走路,像是笑話。

  家在頤和園附近,董子元恢復過來,還沒有安排工作,便每天踩自行車到頤和園。眼前藍天,綠樹,青山,湖水,公園裡的一草一木都充滿生機,充滿詩意。離開蟻穴爭榮地,喜結林泉淡泊緣,人生最快慰的事,莫過於與青山為伴,與碧水為鄰了。

  董子元老家在深圳。早年畢業於陳濟棠辦的軍校。廣東西路人陳濟棠是著名的軍閥,主政廣東八年,很為廣東做了一些好事。壯觀的廣州中山紀念堂、中山圖書館、廣州市政大樓。橫跨兩岸的海珠橋、廣州第一高樓愛群大廈,都是那時的建築。陳濟案還重教育,重經濟,興中學,辦大學,建工廠,搞醫院……那時廣東的文化經濟的發展是比較好的。廣東人對陳濟棠的評價不俗,說廣東的歷代官僚,貪官污吏居多,尸位素餐者多。陳濟棠倒真為廣東做了一點實事。

  董子元曾經聽家鄉人說過一件真實的故事:有一年,廣東省委書記陶鑄到寶安深圳檢查工作,問一位老農民日子過得怎麼樣。好不好?這位老農民不知道眼前矮胖的湖南佬是省委書記,一句話扔過去:好個屁,現在還不如陳濟棠時代。隨行的官員聽了大驚失色,這等於說陶鑄不如一個軍閥。這農民實在太反動了。幸好陶鑄大人有大量,只是哈哈一笑,沒有為難這老農民。

  陳濟棠的迷信是出了名的。打仗辦事,先拜神問卜。廣東民間有一個流傳甚廣的笑話,說陳濟棠能在廣東坐大,主要是因為有個神仙老婆。老婆有個神仙肚,肚眼裡有一撮神仙毛。陳濟棠辦大事,要打仗,必先淨手焚香,讓老婆亮出肚皮,拜一拜這撮神仙毛。這撮毛順當服帖,就做,就打;如果這撮毛凌亂,就洗手收兵。老百姓說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是真是假。民間人士十分惋惜地說,陳濟棠所以兵敗,是因為舉兵前沒拜老婆肚臍上那撮神仙毛。舉兵時,老婆警告過他:老爺,我燒了三炷香,肚臍毛還亂,萬萬不可舉兵。無奈陳濟案已經跟李宗仁協議好舉兵之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老婆再三勸也聽不進去,就有了這敗局。民間人士慨歎:老婆的神仙肚都不相信,還相信什麼呢?陳濟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是個傻仔……

  廣東人性尚輕靈,不喜歡沉重。往往把政治人物政治事兒當笑話講,這是廣東人的文化傳統性格。就是黃鐘大呂之聲到了廣東,也變成廣東音樂《沉醉東風》或《餓馬搖鈴》。

  董子元從陳濟棠的軍校出來,覺得國民黨搞得實在不像話,貪官污吏,橫徵暴斂,民不聊生。董子元認識了一位地下共產黨員,看了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書,眼界大開,便投奔共產黨,參加游擊隊。東江游擊隊是鐵血男兒組成的隊伍,活躍於粵港等地,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立下大功。後來改編為兩廣縱隊,轉戰山東。解放兩廣時作為先遣部隊揮師南下,勢如破竹。炮兵團長董子元是一員驍將。解放寶安那場仗就是他打頭陣。解放後,董子元當了外交官出使外國。

  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董子元被電召回國,一下飛機,就有警車在機場等著他了。

  董子元還弄不清怎麼回事,就被塞進警車,拉到一個地方關了起來。那是個很小的房間,中間放著床,沒有床架,床上一張薄薄的被子,床頭一個馬桶。四壁茫然。

  董子元莫名其妙,搞不清身犯何罪。後來有人提審,喝令他坦白交代罪行,如實招供。否則就死路一條。

  董子元說:「我沒有什麼好招的。」

  當頭頭的說:「看來他餓了,給他吃點早餐!」

  他們拿了一把筷子,夾在董子元手指關節裡。一條大漢用力一握,董子元頓時額頭冒汗,痛得昏了過去,好像手指斷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渣滓洞。

  「招不招?」

  董子元不說話。問了三聲,董子元還是不說話。

  那人冷笑:「這傢伙也累了,讓他躺一會吧。」

  董子元被抬到一條板凳上,兩腿一綁,往腿下面上磚頭。更慘的酷刑,使董子元幾次昏死過去。他覺得好像生活在中世紀。

  後來,董子元才知道被莫須有的定名為外國特務。康生下的條子,把許多駐外使節打成特務。這老王八是共產黨裡的絞肉機。許多黨裡人早就知道這有著斯文冠蓋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的寵臣是個魔鬼。

  一天深夜,兩個看守他的人忽然吆喝他起床,他們拋過一件軍用雨衣蒙住他的頭,把董子元往窗外塞出去。外面兩個人像接死屍一樣,接過來像扔麻包袋往卡車上扔。董子元以為要拉去秘密槍斃。

  車子一直開,開離北京市區。天亮了,允許董子元解開蒙面的雨衣。一看已經過了順義,見一座大橋,路上標著「秦城」兩字。董子元才知道死斯未到,不是拉去槍斃,是送他進秦城監獄。

  董子元在秦城監獄一關就是許多年。沒有人提審,就像一袋垃圾被扔在那兒。董子元後來才知道,如此炮製他,根子還是出在東江游擊隊。

  說起東江游擊隊,又是一番血淚。「左」道橫行,吸血狂魔康生之流大揪「南方叛徒網」,大整廣東幹部。廣東地下黨和游擊隊都入「網中」。活躍於港九珠江三角洲一帶的東江游擊隊自然首當其衝,被打成「反革命別動隊」。斗的鬥,批的批,關的關,連一世英名的老司令也被抓起來打入大牢,整得死去活來。

  董子元在監獄幾年,好像被關在一個鐵桶裡。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准關燈,不知日夜。董子元除了看螞蟻爬來爬去,就再不知人間何事了。

  董子元從監獄出來,才知道林彪已經滅亡,鄧小平復出主持中央政務。

  方辛來看他。方辛在文革中也被抓了起來,關在另一家監獄。談起那時情景,方辛沒有長吁短歎,一說就笑:那年頭事情多了。你知道我最頭痛的事是什麼?是沒有褲帶。

  方辛笑著說:監頭怕我自殺,一進去就把我褲帶沒收。我整天要提著褲子,真狼狽。尤其是早晚提著褲頭向毛主席請罪,心驚膽跳。生怕一不小心褲子掉下來,在毛主席像前掉褲子,罪就大了。我跟監頭說:褲帶還給我吧,如果要自殺,我早就自殺了。沒有褲帶也可以自殺。你看,我整天提著褲頭向毛主席鞠躬,這像什麼?是不是有欠恭敬?監頭說:我們執行上頭的規定。叫你提褲子就提褲子,叫你脫褲子就脫褲子。別再囂張。

  說起這事,倆人都哈哈大笑。

  方辛出來的時間早,知道情況多。跟董子元談起廣東。方辛歎氣;廣東人命苦。解放後沒有幾天安樂過。『文革』時期,林彪黨羽黃永勝、劉興元、丁盛這些人掌管廣東,真是搞法西斯統治。這樣說還輕了,他們比法西斯還法西斯;幾乎把所有解放前在廣東從事革命工作的烈士、幹部、黨員都打成「特務」、「叛徒」、「土匪」。廣東給他們搞得簡直是烏煙瘴氣。一聲「群眾專政」,在廣東到處殺人。廣州馬路的樹桿上都吊著死屍,有些地區殺人,殺得河水都染紅了。你簡直無法相信是真的。

  董子元聽著毛骨悚然。

  董子元想不到中世紀的酷刑居然在廣東土地上重演。哀哉廣東!

  董子元有時夜立樓台,北望南天,真想為廣東一哭。

  老司令曾廣生也從監獄出來了,住在醫院。董子元和方辛去看望司令。

  老司令也是寶安深圳人,出身富豪之家。他對董子元說過,他參加革命的起因,不是看了什麼馬列主義,是看了巴金的長篇小說《家》、《春》、《秋》,很激動,覺得社會太黑暗,太腐敗,很壓抑,非改變不可。便拉起隊伍,組建游擊隊。後來才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參加共產黨。

  司令是當年縱橫粵海地區的傳奇英雄。蔣介石曾懸賞十萬花銀要買他的人頭。國民黨花盡心機,沒能傷他一根毛,卻被「自己人」打成叛徒扔進監獄,打斷了兩條肋骨。一天,他看了魯迅一篇文章,裡面有文字「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革革……」他看了半天,覺得魯迅真是偉人,幾句話,就把中國的事情寫透了。

  司令被關押的時間長,已經失語。能聽,不能說話。看著當年的老部下,只是點點頭,微微一笑。

  董子元和方辛在病榻前握著司令的手,良久無語。

  司令在一張紙頭上寫下兩行字他們看——

  「雞犬升天終畜類,麒麟伏地亦雄才。」

  董子元和方辛看了半天。此時無聲勝有聲。司令這兩行字,已經盡顯將帥襟懷,人心世道。

  司令病癒之後,回部裡主持工作。聽方辛說到董子元還沒有安排工作,便把董子元從外交部門調到部裡。這時,「四人幫」已經垮臺,鄧小平再度出山。中國又一次面臨轉折關頭。

  廣東的形勢也面臨轉機。中央派遣老資格的政治家習仲勳到廣東主政。習仲勳行前去見葉帥。葉劍英特別交代習仲勳:廣東是「文革」的「重災區」。到了廣東,要妥善解決「文化大革命」以及建國後廣東歷次政治運動所造成的冤假錯案,團結廣大幹部群眾,把廣東的工作搞上去,跟上全國的步伐。後來中央又加派楊尚昆到廣東任副職。這兩位老將,喝夠了「文化大革命」的辣湯,深知人間疾苦,到廣東半年,就跟廣東幹部一道,處理了一大堆棘手問題……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