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找董子元和方辛談話。
司令說:「部屬的香港大華公司搞得半死不活,非解決不可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幹。部黨組研究過了,決定你們去掌管香港大華公司。子元當公司董事長,小方當總經理。任命書很快會下達。」
雖然前幾天司令跟他們吹過風,但想不到事情這麼快就定了。
「你們是廣東人,香港地頭熟,老關係也多,應該知道怎麼幹。去到那兒,一切按國際市場規律進行操作,把被動的局面扭轉過來。」
說實在話,什麼是國際市場規律,方辛和董子元還搞不清楚。在人民共和國的詞典上,還沒有市場規律這個字眼。
司令幾句話如金石擲地:「你們要敢於打破過去的老框框,該怎麼幹就怎麼幹。到那兒先弄清情況,有什麼困難向部裡提出來,部裡支持你們。」
響鼓不用重錘,老司令畫龍點睛幾句話,他們心裡就有了底。
一紙任命下達,董子元和方辛走馬上任了。
在中國,大概沒有比大華公司更老的企業了。大華公司貫穿了中國百年的近代史,從公司的榮辱升沉,大體知道中國近代工業的端倪。
一百多年前,一場鴉片戰爭,外國佬重炮轟開了中華帝國閉關鎖國的大門。門一開,外國輪船長驅直入,壟斷了中國的江海航道。插著各色鬼佬旗的洋船,鬼叫般地在中國江海橫衝直闖。中國破舊的木帆船哪兒是這些海盜們的對手,一霎時落花流水。中國的航運業眼看就要完蛋了。
神州陸沉,國難當頭,滿清朝廷矛盾激化,兩派勢力明爭暗鬥:一派是守舊派的頑固官僚,一派是洋務派官僚。
頑固守舊派官僚基本上是那些皇親國戚,三朝閣老,內宦閹公,他們只顧手上的銀子,頭上的花翎,就是眼看著大清帝國滅亡,也不想有任何變革。改革,對任何抱殘守缺的廢物官僚,都是痛苦的事。
另一派是洋務派官僚,也是清朝重臣。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就是洋務派的首領。眼看著列強肆虐,國脈微弱,他們「師夷長技」,著手創辦近代工交企業。北洋大臣李鴻章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海運淪亡,衝破保守派的重重阻力,奏請同治皇帝恩准,集資招商,創辦了實力頗為雄厚的大華輪船公司,總部設在上海。李鴻章這老小子干的壞事不少,這件事卻是做對了。
大華公司在列強刀俎下頑強地站立起來,激烈地跟鬼佬爭奪航道水域。公司鼎盛時期,雄踞中國江海。飄揚著大清帝國雙龍黃旗的大華公司船隊沖波破浪,跨海遠航,開往日本、美國、英國和東南亞各地。
中國的海員們大海揚波,挽救了行將滅亡的中國航運。大華公司的建立,宣告了中國現代航運業的誕生,標誌著大清帝國從閉關鎖國跨出了開放的第一步……
隨著大清帝國的滅亡,改期換代,軍閥混戰,官僚政權像走馬燈換來換去,大華公司幾度沉浮。
蔣介石這獨裁者控制大華公司,不是為了發展中國經濟,是為了維護獨裁統治。蔣介石發動內戰的物資大部分就是大華公司運輸的。大華公司成了蔣介石這「運輸大隊長」的運輸工具。解放前夕,蔣介石眼看大勢已去,一聲令下,命令上海總公司和各地分公司連同船隊轉移台灣,命令將不能轉移的碼頭、倉庫炸毀。
圍繞大華公司,上海、廣州等地的地下人民武裝報國民黨進行激烈的鬥爭。葉劍英將軍揮師南下,香港分公司的船員在廣東地下黨的策動下,高鳴汽笛,易幟起義,被正式命名為香港大華輪船公司。
解放初期,香港大華公司曾經威風過一陣子,後來「左」道橫行,大華公司式微了。
董子元和方辛到香港赴任,大華公司的凋敝景象,超乎他們想像。令人觸目神傷。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華公司?他們看著都心裡難受。公司搞成這副模樣,簡直給人民共和國丟臉。
不能怪前任無能。國內的左繩右索,捆得他們動彈不得。在香港人眼裡,這家中資公司像個傻鳥,整天愕著頭團團轉、有生意不會做,好似是越窮越革命,十足是個怪胎。
公司管理鬆散。方辛巡了一圈,那位被人笑稱「壞鬼書生」的楊飛翔,三天沒露面了,人們也說不清他去了哪兒。倒是凌娜小姐在忙乎,整理報表,分類歸檔,做得很認真。方辛在她旁邊站了一會,你問什麼數字,她不用看都能對答如流。是個人才。
楊飛翔終於來了。方辛找他談話,說了他幾句。楊飛翔有點愕然:「方老闆,你是真幹哪?」
「不真干,我來這兒幹嗎?」
「我以為你們也是來香港歎歎世界。要真干可不能像現在這樣干法。得立些規矩。不過,大陸的條條框框那麼多,你想幹能幹得了嗎?」
方辛很客氣地徵求他的意見,請他談談如何加強公司管理。楊飛翔是竹筒脾氣,把公司的弊端像竹筒炒豆子般用了出來,還提了一些很好的意見。又是個人才。
方辛跟董子元商量,應該打破老框框,敢於使用本地僱員。像楊飛翔這樣的能人,就可以考慮提為部門經理,不一定都由大陸來的外派人員主管各個部門。
董子元和方辛摸清了情況,召集公司管理人員開會。
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想看看這兩個廣東佬放什麼火?
董子元說了幾句簡短的開場白:「我知道大家心裡屈著一肚氣。今天這個會就叫做放氣會。放完氣,我們再商量如何鼓氣。這個會就這樣開,好不好?」
這樣開場,大家耳目一新。方辛又說了幾句,給董事長的話加點溫。氣氛活躍了。越談越熱,會上像煮了一壺開水,人們大吐苦水——
「這算什麼公司?只是維持會,看守所。放個屁都要匯報,談什麼發展?」
「全世界也沒有這樣辦公司的。有段時間,我們這些內地派來的人員,什麼都要限制。不能跟外面交朋友,不得隨便說話。出門也要二人同行。把我們當什麼人了?好像我們都是賊!還干個什麼鳥!」
「不但思想上限制,業務也管得死死的。業務上的事,不經過北京總公司批准都不能辦。幾千塊錢的開支都要北京同意才行,你說我們還能幹什麼?」
「有更荒謬的,船舶載什麼貨物,怎麼調度,全部要由北京定。荒唐不荒唐?更別說買船和主動攬業務了。我們連想都不敢想。把我們捆得死死的,談何發展業務?我們在這兒是當傻仔!」
「搞了幾十年,傻仔都發了。說件怪事:早些年,我們小木樓旁邊的房主想賣房,我們想買下來。不過是一千平方米的房子,很便宜。我專程去北京跑了幾次,都不同意。我請示的時候,領導說:香港都是我們的,為什麼要買呢?好像香港就要解放似的。」
一位部門經理說到這兒,大家都笑了。董子元笑完後,又覺得這笑中有淚。我們的管事人怎麼蠢到這個地步。
「就是解放香港,還得講點政策,不能隨便就沒收人家的房子吧?不知當頭的是怎麼想。我一說再說,一求再求,怎麼說都說不通。那時地產低潮,如果買下來,現在已經升值幾十倍了。沒有經濟頭腦,談何領導指揮?」
「國內的政策如果鬆一鬆,哪怕只松一點點,公司也發了。那些年,香港政局動盪,走佬(走的人)多,地價便宜得很。現在買一幅地的錢,那時可以買十幅了。李嘉誠不愧是李嘉誠,看得高望得遠,大手筆!人家忙著賣地,他大量收進。人家發了大財成了巨富,我們卻像傻B。眼睜睜地看著人家發財。自己找來衰。現在後侮也來不及了。人家一門心思做生意,我們關起門來學兩報一刊社論,學得大家像發瘟雞。現在四周都橫了,發了,就我們像『乞衣仔』(乞丐)。看著人家,我都不好意思抬頭。不是我們沒腦。是上頭沒腦,也不讓我們有腦。公司沒有破產就阿彌陀佛了。」
「現在不是磨嘴皮的問題,是讓不讓我們干。馬死落地行,現在馬還沒死,還有一口氣,讓它爬起來,路數還是有的。關鍵是上頭放不放權,要搞死還是搞活。老在那兒討論什麼姓社姓資,淨講廢話,粥都涼了。沒有一點靈活政策,公司是死路一條。我說這些絕不是危言聳聽。」
大家把一肚子氣放完,也不過圖個痛快,說個明白。這兩位廣東佬能幹些什麼,大家還得拭目以待。
董子元和方辛對公司管理人員做了適當調整。楊飛翔調任為發展主任。凌娜小姐調總經理室當助理……等等。
楊飛翔知道讓他當主任,來勁了。在方辛面前一拍胸脯:「士為知己者死。老闆,既然看得起我,我楊飛翔一百多斤肉頭,放在哪兒都不會給你們丟臉。」
凌娜後來跟方辛說:「老闆,你們再來遲一個月,我就走了。我爸沒說錯,大華公司是養懶人的地方,是個怪胎。大陸的公司是不是都這樣?」
方辛沒有回答。
公司領導層經過反覆研究,最後董子元拍定,決定採取幾條措施搞活公司——
立即起草報告,要部裡放權。要求公司有五百萬美元以下的財政支出審批權;
鼓勵員工特別是管理人員跟香港商界人士廣交朋友,多渠道發展業務;
打破所謂「一無外債,二無內債」的小農經濟思想。借錢買樓,洗刷公司寒酸落魄的形象。哪個商家不是跟銀行滾在一起做生意;
尋找地方,擴展地盤。搞碼頭,建倉庫,搞修船廠。如果在香港買不起地皮,就到深圳找地方發展。
幾條措施一宣佈,公司有希望了。
國慶節快到了。董子元要搞個大動作:到香港找個星級大酒家搞個盛大宴會,把香港商界有名的大佬(大亨)能請到的都請來,吹點新鮮空氣,洗刷一下沉悶局面,讓公司亮亮招牌。
公司還很窮。董子元瘦馬屙硬屎,出手萬金,假座以高消費著名的香格里拉五星級大酒家開國慶招待會。公司員工一聽都眼睛發亮,說公司有戲了。
董子元資格老,面子大,也是老香港。蘿蔔頭日本仔投降時,董子元就任東江游擊隊駐香港的特派員,也算是老行尊了。後來又當外交官,大場面見得多了。開個招待會,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招待會開始了,香港商界鉅子霍英東、李嘉誠、莊世平、胡漢輝、馮景禧、胡應湘……都來了。一個公司的招待會有這麼多巨頭出席,也算是奇聞。香港電視台還來了幾條「槍」,在那兒掃來掃去。好大的陣仗!
許多商界巨頭出席一個不起眼公司的招待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大陸起風了,氣候不同了。過去縮頭烏龜般的大華公司敢開這樣大規模的招待會,必將有大動作。這些商界巨頭出席,也說明海外炎黃子孫是如何關心祖國的興衰,民族的運命。
宴會廳華燈齊開,一片喜氣洋洋。
董子元說得動情:「女士們,先生們,大華公司這家百年老店,可以說是中國有史記載的第一個開放的企業。百年滄桑,有過鼎盛時期,也有過困難時代。大華公司搞成這個樣子,在下不才,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這次兄弟下港,中央要我們爭取五至八年內把大華公司發展成為一個綜合性大企業。任務維艱,不勝惶恐。只有披肝裂膽,鞠躬盡力,以報答國人。」
董子元抱拳向在座來賓一揖:「兄弟一介武夫,受命來公司主事。在諸位面前,可以說是外行。我沒有別的本領,一靠中央的支持;二靠員工的努力;三靠在座各位賢達不嫌鄙陋,指點愚頑,鼎力支持,感激不盡。在這兒,請受兄弟一拜!」
真情動人,全場掌聲雷動。
酒宴開始,霍英東、李嘉誠等人熱情地跟董子元、方辛碰杯,說了一些熱情洋溢的話,都希望公司好,大陸好,祖國好……
宴會進行時,有一道很特別的景致——宴會廳燈光驟暗,一陣樂音好像從天際飄來,八音齊奏。一群仙女般的女侍分列兩行,手捧一盞盞銀燈娉娉婷婷地向客人走來。那情景像進入瑤池仙境。「仙女」們分立在客人面前,俯首彎腰,銀盤過頂,銀盤上托著一顆蟠桃,蟠桃上亮著明燈,呈獻客人。這是「仙女獻桃」。禮畢,突然燈光大亮,原來獻的是一款蟠桃形狀的雪糕,雪糕上還亮著柔和的火焰。手上的燈,頭頂的燈,腳燈,壁燈齊開……這一道風景,叫「大放光明」。這些花樣,也只有香港人想得出來。吃東西吃好意頭,好兆頭,一向是廣東佬和香港仔的傳統習俗。
有位女士走到方辛面前祝酒,女客一身珠光寶氣,走路如輕風飄來。她微笑著說:
「方局,還認得我嗎?」
方辛一怔,覺得面熟,可一時記不起她的名字,只好展顏一笑。
「我是秦素娟,在部裡幹過,很早出來了。今晚跟我先生一道來給你們助興。局座恐怕記不起了。」
方辛想起來了。這是汕頭妹。北京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部裡。好像轉眼間就不見了。原來她到了香港。
秦素娟說了丈夫的名字,是香港有點名氣的商家,經營百貨業,也是潮汕人。
方辛笑道:「你看我這記性。你現在富態了。你不說,我還真認不出來。」
「你貴人事多。我是無名小卒。你還想得起來就不錯了。」秦素娟微笑著,跟方辛一碰杯。說了一聲「勝」。
方辛高興,跟她勝(干)了。
「人們常說,人生何處不相逢,這話沒錯。」方辛笑,「現在應該怎樣稱呼你呢?叫周太還是周秦素娟女士?」
秦素娟也笑:「局座,在你面前,我是小字輩,哪來這麼多客氣。叫我小秦。」
「小秦,這兒你地頭熟,以後得向你請教。」
「又客氣了。局座有用得著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你的情況我聽人說過一些,夠艱難的。」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方局,恕我說話放肆,大陸是自己搞衰自己。如果我不走,恐怕也難逃一劫。今天參加你們的招待會,我感覺到大陸的風向變了。照這路數搞下去,很有希望。」
「但願如此。也應該如此。」
「局座,在香港做生意,你一定要廣交朋友,不要縮手縮腳。機遇這東西,說來就來。我出來時,香港的經濟比廣州還差。大陸只要能穩定下來,多少生意可做!」
見方辛忙,秦素娟遞給他一張名片:「方局,有什麼事要辦,隨時打電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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