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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下午。羅一民放下公務,開著吉普車陪方辛去看地頭。

  羅一民熟悉縣裡每個角落,都是破破爛爛的樣子。「政治邊防」,十個村落九個荒,沒什麼新鮮感。羅一民的感覺已經有點遲鈍,有點麻木了。

  最使羅一民感到難堪的是深圳羅芳村。羅芳村在香港那邊有不少插花地,那些缺水的山田用來種菜種果樹能賣上好價錢。這道理傻佬都懂。可是上頭指令:農業學大寨,堅持以糧為綱,只准種水稻,不准種別的。這可苦了農民。

  剛好那邊也有一個羅芳村,是這邊跑過那邊的人建的村子,好像有意跟這邊叫板。他們種花種菜,飼養五禽六畜,還搞溫室栽培,機械操作,穿著皮鞋落田。他們發達囉!戶戶光鮮,家家小康,還指著這邊做田人的脊背,說深圳人喝了「傻仔水」。

  羅一民覺得在這兒當官當得窩囊。他早跟上級反映過,說那邊的插花地不宜種水稻,應該按農民的意願搞多種經營,被上頭訓了一頓,說他腦子裡沒有堅決貫徹以糧為綱,反對農業學大寨就是反對革命路線。大帽子一大堆。縣太爺連種幾畝地的事都管不了,還管個鳥?

  羅一民想挪個地方,離開這政治敏感的是非之地。他都想走,方辛卻要來深圳搞什麼工業區,是不是太天真了?也喝了傻仔水?

  羅一民很不理解方辛的想法。這兒連生活用電都難保證,經常開三停兩,有時晚上開會,說停電就停電,突然間一團漆黑,馬上得點汽燈。鎮上家家戶戶都準備著蠟燭,小油燈,隨時停電隨時用。這地方搞工業區,是不是發開口夢?

  方辛故土重遊,看見這一片荒涼的土地,直想掉淚。一晃二十多年,想不到今天還是可憐巴巴的貧困縣。

  大陸的中國人,幹嘛要花死力氣自己斗自己!年年鬥,月月鬥,天天鬥。鬥出個一窮二白,鬥出個你死我活,鬥出個一片淒涼……

  不在香港工作,心理反差沒有這麼強烈。看著這荒山野嶺,作為一個共產黨人,方辛感到深深的恥辱。

  地老天荒,民窮財盡,冤案如山,人怨沸騰。國家搞得死模死樣,如果還不知道這叫恥辱,那真是無可救藥了。

  車子沿著海灣的地方走,終於來到大龍灣。這是方辛的家鄉,他對這兒的一切太熟悉了。

  大龍灣的地理位置,像深圳地區伸向大海的一隻腳掌,輪廓分明。小小的深圳似乎要伸出腳試探大海的深淺,領略世界的風雲。

  前面不遠就是著名的伶仃洋和伶仃島。大龍山上有一個可憐巴巴的宋朝末代皇帝的陵墓。這兒又是點燃鴉片戰爭之火的地方。當年,林則徐指揮的鴉片戰爭,第一聲號炮就是在這山頭上打響。山上的古炮台,歷經了百年風雨,守望著祖國的南疆。

  大龍灣,在海濤的吟嘯聲中靜默著,沉思著。它無聲地記載著中華民族歷史的屈辱和時代的滄桑。

  大龍灣,久違了!

  一到這兒,方辛心潮澎湃。解放寶安的第一槍是方辛他們打響的。那時他們已經編入南下大軍。老團長董子元帶著炮兵團直下寶安。第一仗就是這戰略重地大龍灣。蔣家軍已經是驚弓之鳥,喪家之犬,兵敗如山倒,走的走了,進的逃了,留下的只是殘兵敗卒。解放軍神威所到,收拾這些蔣家敗卒沒有花太多力氣。倒是英國佬要在這地方顯威風。這老牌侵略者派出軍艦,在大龍灣附近游弋,顯示他們的實力。

  老團長帶著部隊來到山頭上,看著英國佬的軍艦在大龍灣海面上來回巡弋,耀武揚威,勃然大怒:「這是中國的內海,英國佬居然還敢在這兒作威作勢!」

  董子元向身邊的炮兵連長方辛下令:「瞄準英國佬的軍艦,開炮!」

  方辛有點猶豫:「那是外國軍艦。司令部沒有下令,好不好開炮?」

  老團長血紅著眼睛吼道:「英國佬對中國太橫行霸道了,這些王八蛋!傳令下去,給我打,狠狠地打!」

  調整好炮位,一齊向英國佬的軍艦開炮。英國佬想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來真格的。虛張聲勢回擊了一會兒,終於掉頭走了。

  因為這件事,老團長受到軍區司令部的嚴肅批評,還寫了檢查。

  老團長卻笑呵呵地對方辛說:「只要不拿我去槍斃,總算出了這口鳥氣。中國人受英國侵略者欺侮已經夠了!這群強盜!遺憾是沒有打沉他們的軍艦。如果打沉他們一艘軍艦,就是司令部抓我去坐牢,我也心甘情願。」

  方辛站在大龍灣的土地上,想起當年老團長的話,想起當初向英國軍艦開炮的興奮心情,迎著拂面而來的帶著鹹腥味的海風,禁不住心如潮漲,血脈噴張。

  附近的大龍村,就是生他養他的故土。

  「鄉親們都怎麼樣了?」方辛問羅一民。

  「這兒還算好一些。政府允許他們到香港賣魚。漁業生產還能起作用。不過,也有不少人過那邊去了。」

  羅一民指指對面。海對面的一抹青山就是香港元朗和流浮山。

  方辛叫羅一民開車到海灘去。

  羅一民不想讓老連長看得太多,有點猶豫地說:「這海灣的路很難走,也很骯髒。我看就算了吧。」

  方辛不說話。

  看著方辛堅執的表情,羅一民只好叫司機往海灘開。到海灘沒有路,車子顛得很厲害。凌娜被顛得幾乎想吐。

  方辛隔遠就看見海灣。那熟悉的山嶺,熟悉的田野,熟悉的蠔房,那藍天白雲,那永遠嘯詠的海浪……他兒時就在這海邊嬉水,在海邊長大。啊,故鄉!

  方辛來到海灘,面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迎接他們的是潔白沙灘上橫陳著多具屍體。有些已經腐爛發臭,有的被蒼鷹啄得斑斑駁駁不成人形。

  幾隻蒼鷹在海灘的上空盤旋。它們好像瞄準一個目標——沙灘上有一具新陳的女屍,被海水泡漲的肚子很大,衣衫都綻開了……

  凌娜哪兒見過這樣恐怖的情景。一見這人間慘狀,就轉過臉去,蹲在地上嘔吐起來。楊經理和曾國平也趕快掏出手巾掩住鼻子。

  一團團蚊子從亂草中飛旋而起,像一群群小轟炸機那樣在人們的頭頂上盤旋。曾國平折了一條樹枝忙著給凌娜趕蒼蠅。嘟囔著:

  「這是魔鬼出人的地方。我們到這兒是活見鬼了。」

  「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方辛顫聲地問。

  羅一民歎了口氣說,這些都是偷渡者的屍體。大龍灣離香港水道近。他們在這兒下水。游不過去的或者被鯊魚吃掉,或者屍體飄流到這兒。這兒是海灣,海面上許多雜物包括這些屍體自然就在漲潮時流落到這兒。

  大海的濤聲一波波傳來,像歎息,像嗚咽,像哭泣。

  方辛瞧著那一具具發臭的屍體,瞧著碧波蕩漾的海面,淚流滿面。

  羅一民看著方辛。大吃一驚:「老首長,你是怎麼了?」

  在羅一民記憶中,方辛是流血不流淚的好漢,在九死一生的戰場上也不流淚。

  方辛面對沙灘面對蒼天大地,面帶淚光,哽咽著說:

  「我們這些共產黨人,愧對人民,愧對青天大地!」

  大家黯然神傷。凌娜忍不住哭了起來。

  羅一民本來對這些現象已經是麻木了的。聽方辛這麼一說,心頭受到強烈震動,也禁不住有一簇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方辛一抹眼淚,叫羅一民請來幾個村民,帶著鐵鍬。方辛和村民一起,將這些同胞的屍體——掩埋在沙灘。

  做完這一切,方辛丟下鐵鍬,表情凝重地看著羅一民:

  「我回去跟老團長說,我們的工業開發區就建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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