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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時已中午。羅一民邀請他們吃飯。縣革委食堂沒有什麼好吃的,羅一民領他們上街。縣革委坐落在蔡屋圍,走一小段路就是鎮上的小街。

  深圳沒有像樣的酒樓。小街上有幾家國營飯店,雖然十分簡陋,衛生條件也很差,經營的卻是地道的客家菜,特別是狗肉煲遠近馳名。

  香港不准宰狗,誰敢宰狗誰就觸犯大英帝國律令,要重罰甚至判刑。香港的狗死了得按照香港人說的人道主義或狗道主義精神進行處理埋葬。香港人大體是廣東籍人士。吃狗肉是廣東人一大愛好。廣州佬叫狗肉是香肉。小孩子都會講:「香肉滾三滾,神仙企唔穩(站不穩)。」廣東人吃狗肉是出了名的。

  香港地沒有狗肉宴。有些香港人為了吃一餐狗肉,天氣好時。專門結三拉倆過深圳來吃一頓。這幾家小飯店生意也頗為可觀。

  深圳有狗肉,也是特例。那些年,廣東許多地方大搞「打狗運動」,見狗就打。下令禁止農民養狗,搞得農民怨聲載道。深圳這地方例外,因為是政治邊防,養狗可以防衛,也就有點「特殊政策」。寶安縣領導幹部比較開明,上頭不明禁,就讓大家做。所以深圳有狗肉煲。

  羅一民知返老連長喜歡吃狗肉,就請他們上一家比較像樣的狗肉店。這家飯店選料好,廚師手藝也精良。羅一民招呼貴客一般都在這兒。

  飯店門口豎著一塊大木牌,上面大書若「香肉」兩個大字。木牌上有蒼蠅在爬。楊飛翔看見「香肉」兩字,就眼睛放光。

  飯店負責人看見縣太爺駕到,自然是一臉笑容,熱情招呼,叫夥計趕快抹台抹凳,斟茶倒水。那時沒有三陪小姐,沒有卡拉OK,連台布都沒有。一個泥制炭爐上面放著狗肉沙煲,炭爐燒得紅紅旺旺,木炭嗶噗地響。雖然四方飯台油膩膩髒乎乎,坐在台邊卻十分溫暖,有一種很土樸的客家情調。

  春寒時節,正是打邊爐吃狗肉煲的最佳時候。

  為了方便說話,羅一民讓辦公室主任陪那些客人吃飯。把老連長請至一個單獨的小間,恭恭敬敬地給老連長敬酒。

  酒過三杯,羅一民才知道方辛的來意。

  現在國際市場競爭激烈,大華輪船公司要開拓市場,擴展業務,要搞碼頭,要搞配套的工廠,要搞綜合開發。方辛這次過來,是看看深圳寶安有沒有可以開拓業務的地方。

  羅一民一邊向狗肉煲裡添油添生菜,一邊說:「要說土地,這兒有得是。這兒的荒地很多。早年有個說法:寧可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現在社會主義的草多得很。許多村鎮的勞動力都走光了,地無人種,田無人耕。很多地方不長社會主義的苗,就長社會主義的草。我們正為這發愁。」

  方辛默然。

  羅一民跟方辛碰了杯,說:「問題是你們在香港搞的公司算不算社會主義?我心裡沒譜。一河兩界,姓社姓資,陣線分明。人們都這樣說這樣看。這兒的地能不能給你們開發,我就拿不準了。」

  方辛喝著酒,沒有答話。

  「你剛才說的事兒過去沒有過,我們連想也沒有想過,太敏感了。你雖然是我的老首長,我也拍不了板,複雜著呢。看來這事要省裡或者中央才能拍板。」,

  「我也知道事情複雜。只是來看看,不是要你拍板,你也拍不了板。」方辛轉過話題。「這次是董事長叫我們來,摸清情況好向他匯報。一民,知道我們的公司董事長是誰嗎?」

  「我們的老團長董子元。想不到吧?」

  羅一民愣住了:「老團長不是在北京嗎,怎麼也跑到香港去了?」

  「一言難盡。」

  方辛簡單地說了老團長的情況。

  方辛說,老團長在「文化革命」中吃了大苦頭,說他是外國特務,在秦城監獄關了許多年,出來時拄著枴杖才能走路,說話都困難。養了一年才恢復過來。

  羅一民感慨地說:「如果老團長也是特務,中國就沒有好人了!」

  方辛說,老團長到部裡之後,部長是我們的老司令,考慮到我們原來是東江縱隊的,香港地頭熟,派我們到香港。大華公司現在是老團長當家。我當他的下手。

  羅一民沒有想到他尊敬的兩位老上級都去香港花花世界當老闆了。怎麼回事?乘著酒興,一句話衝口而出:「老團長一世英名。曾經對我們說過,大丈夫應該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上。想不到一轉身,他也到香港當老闆了。」

  「一民,這又是一個戰場。搞現代工業,不比打仗輕鬆。」

  「不就是辦個公司嗎?」

  「你以為辦公司容易呀?」

  羅一民不懂這些,慇勤地給老首長斟酒。

  「就這樣,我們到了香港,成了共產黨的資本家——香港人這樣說我們。在香港人眼裡,我們既是資本家,又是共產黨的官員。紅的白的全有了。哈哈!」

  「共產黨的資本家。這名詞新鮮。」羅一民聽著也笑。

  「要不是這些年七搞八搞,大華公司的資產會比現在多幾倍,會成為國際大財團。香港很多大財團就是這十幾年間發起來的。這些年,我們淨幹傻事,以為越窮越革命,真不知哪個王八蛋發明的理論。一民,你以為貧窮就是社會主義?」

  這話觸動了羅一民的心弦。革命搞了幾十年,連老百姓餓飯的問題都解決不了。這樣的革命在他心裡也有個大大的疑問。不過,他覺得這是政治家考慮的問題,不是他這個小小的縣官說得清楚的。

  方辛跟羅一民邊吃狗肉邊聊天。

  「我們現在要搶時間擴展業務。老團長跟我商量,看看能不能在家鄉搞個工業區,把錢扔到深圳去。深圳靠近香港,方便操作。你說得對,這兒沒有工業基礎,困難很多,我們不光是發展業務,還想在國內撕開一個口子,把海外的經驗、海外的資本引進來。這兩年,我在海外看得很清楚,世界經濟迅速發展,國內的經濟一塌糊塗,到了破產邊緣。中國如果再像老頭子晚年那樣整天斗人整人,不發展經濟,會亡國的。」

  羅一民一聽到說「老頭子」,嚇一大跳。那是天上的神明,人間的北斗,可以議論的麼?要是早幾年,方辛說這話,要殺頭的。他是不是喝多了?

  羅一民趕快舉杯:「老連長,喝酒!」

  方辛手下的人對此行實在不感興趣。他們弄不清方辛發了什麼昏,要到這毫無工業基礎的深圳來考察。一路上還高高興興,聽楊飛翔講鬼講馬。一到深圳,看見這個情況,就興致索然了。

  自從被蒼蠅封口,口若懸河的楊飛翔經理也像發瘟雞,無精打采,好像被人打了錢包,苦口苦面,話都懶講。飯店的衛生條件比香港街邊的大排檔還差。凌娜小姐看著飯店裡蒼蠅到處飛,坐的條凳好像也有蒼蠅屎,頭皮發麻。

  凌娜問身邊的楊飛翔:「楊經理,這地方能吃飯嗎?」

  楊經理皺著眉頭苦笑:「在鄉隨俗,就隨便吧。」

  曾國平對這兒的一切都看不上眼,說:「你看,這是人呆的地方嗎?想在這兒發展工業,不是撞鬼了嗎?方老闆不是發了神經病吧?」

  凌娜聽他這樣說方辛,不高興了:「別牙疼似的,不高興現在可以回去。跟方老闆講呀!」

  楊飛翔也覺得這飯店的衛生條件太差。不過,狗肉一端上來,就覺得這兒可愛了。一聞到狗肉香味,楊飛翔馬上精神煥發,生猛起來。管它能不能在深圳發展業務,光這一使狗肉就不虛此行了。

  楊飛翔來了精神,快樂地向煲裡添油加生菜,他跟誰都是一混就熟,這時他跟辦公室主任好像是多年的老友,稱兄道弟。

  大家笑了一會,狗肉開鍋了。楊飛翔吃得額頭出汗,吃得不亦樂乎,吃得眼鏡都冒熱氣,還熱情洋溢地動員凌娜吃狗肉,說狗肉養顏,多吃狗肉,特別青春,到美容院花錢不如在這兒吃狗肉。

  凌娜不吃狗肉,看都不看,開始看見這髒巴巴的小飯店,一點胃口都沒有。可一吃開就吃出味道來。客家有三道招牌菜——釀豆腐。牛肉丸、鹽焗雞。凌娜覺得這釀豆腐和牛肉丸味道還很特別,跟香港的不一樣,也許這才是正宗的客家菜。

  曾國平雖然在深圳出生,很小就到了香港,不知為何,這客家仔從來不食狗肉,看見就怕。曾國平覺得這種食法實在太野蠻。狗是人們的寵物,通人性的,怎麼能忍心把它宰掉?東方人的野蠻文化在狗肉宴上暴露無遺。

  曾國平看見楊飛翔張牙舞爪地吃狗肉,吃得滿嘴是油,他覺得噁心。放下碗筷,離開餐桌,在破落的小街上隨便走走。

  這就是他的故鄉?這就是他小時被母親用籮筐挑著逃難的深圳?小街是如此之髒。有一群小孩子光著屁股露出小雞巴在街道上打泥巴仗。

  深圳鎮一條十字街,一眼看到底,沒有看得上眼的工商業。轉了一圈,只有破破爛爛的農機修理站和修理自行車的小鋪子,還有幾間不倫不類的商店。街上電線搭得很亂,電線桿子歪歪斜斜。有些電線甚至搭在樹杈上,連基本的安全概念都沒有。方辛想在這鬼地方搞開發搞工業,簡直是昏了頭。

  大陸有些官僚「左」得太狂,作孽太多了。作孽的結果是帶來普遍貧困。這鬼地方大概會永遠貧困。看這縣太爺土頭土腦的樣子,就知道不是搞經濟的角色。他們不貧困誰貧困?不貧困就沒有天理了。他想。

  方辛和羅一民喝得有量了,也走到外間。隨來的人已經吃完飯,都在飯店外面閒逛。

  方辛對凌娜笑笑,問她對客家菜印象如何?

  凌娜笑著說:「這小店的廚師還真有兩下子,那牛肉九做得比香港好,吃起來很爽。」

  方辛說:「深圳這兒的客家菜是有名的。凌娜,說不準你以後會喜歡這客家地區。」

  凌娜嫣然一笑:「老闆,我也是客家人,還是深圳人,只是不會講客家話。你就那麼糊塗,沒看出來?」

  「真的?你是我們的客家妹子?」羅一民看了她一眼,微笑著問。

  「騙你們幹嘛!我祖父還是孫中山的朋友呢。你們不信?」

  「信。當然相信。」方辛高興地笑了,「凌娜,你不說我真不知道。你看,深圳的客家人很窮,也很純樸。」

  「客家人是純樸。」凌娜噘起小嘴,「不過,這些蒼蠅蚊子可不純樸,太富於侵略性。老闆,別怪我當面給你潑冷水,這地方長蒼蠅長蚊子可以,要搞工業開發,恐怕找錯了門,異想天開。」

  凌娜不但給方辛潑冷水,又衝著羅一民說:「羅主任,你們就沒有辦法治治這些東西嗎?你們當官的可不能只養蚊子不養人。」

  凌娜心直口快,這幾句話很傷人,說得羅一民臉上有點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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