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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縣革委會主任到北京參加學習班了。乾乾瘦瘦的縣革委會副主任羅一民主持縣三級幹部會議。大陸人多、會多、官員多。世界上很有名了。

  毛澤東主席以雷霆萬鈞之勢發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中國搞得天翻地覆,天昏地暗。神州大地,戰鼓喧天,凱歌高奏。在山呼海嘯的萬歲聲中,實現了全國山河一片紅。舊的官僚政權已被徹底粉碎,各級政權機關就有了響噹噹的新招牌——革命委員會。

  會議議題主要是兩個:一是做好春耕準備工作。快開春了,種子、化肥、勞力……諸如此類一大堆問題。二是如何進一步組織警力和民兵,攔截捉拿非法越境外逃人員,搞好「政治邊防」。這一直是縣裡的中心工作。

  過了一條界河就是香港。小小的深圳河把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個世界分隔開來。幾十年來,縣裡的主要工作就是如何堵塞外逃分子,建設好「政治邊防」。這是很沉重又很難做好的工作。

  深圳是個奇怪的地方。羅一民覺得這地方老上演一些鬧劇。有些事想起來,至今還心頭發楚。

  印象最深的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經濟困難的年頭。那一次,不知從哪兒傳來謠言,說英國女皇發佈誥諭:偷渡外逃到香港的人可以立即成為香港的永久居民。謠言像風一樣傳播,許多人像瘋了一樣。數不清的人從四面八方湧到深圳。誰也搞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這股外逃風潮像洪水般來勢兇猛。人群密密麻麻壓在邊境線上大沖線。那陣勢,誰看到都會頭昏腦漲,簡直像農民暴動。

  飢餓的群眾如疾風暴雨,成群結隊從界河各處向那邊廂逃跑。這邊廂各式武裝力量都出動了,各種宣傳機器都開動了。香港那邊也動用了各種警備措施,都無法阻攔洪水般的人流。香港街頭一下子湧進數不清的人流,香港大為震動。不少商店關了門。香港人被這洪水般的人流嚇得臉都青了。

  在香港無親無故的人在街上轉了一兩天,發覺不是那麼回事。英國女皇沒有什麼誥諭,香港人也不歡迎他們。到處關門閉戶,連一碗開水都喝不上。還不知道廁所在哪兒,就隨街屙尿。香港仔如此無禮,尿他娘的香港。有些人到了香港沒有著落,一天下來,又渴又餓,像到香港乘了一次墟,飢腸轆轆地回來了。

  那些天,羅一民站在廣播車上,嗓子都喊啞了。外逃的人差點把廣播車推翻,把高音喇叭砸了。後來有關部門說這是反革命事件,抓了一些人。

  羅一民覺得這「政治邊防」的頭兒難當,工作難做。

  會議開了兩天,重點研究如何加強措施確保「政治邊防」。討論來討論去,還是老一套路數。大家絞盡腦汁,也苦無良策。大家知道農民苦,心知肚明不敢直說。大家講的都是些門面話,無非是「警惕」、「保證」之類,越談越沒勁,連公安局長都打瞌睡。他抓人也抓煩了,抓來抓去大體是一些農民,有的抓了幾次還照樣跑。如果把這些人一槍崩了也省事,不過是消耗一粒子彈,但對非法外逃人員,上面有一條硬政策——這些人可以攔截,可以抓,可以送去監管所,只是不准開槍殺人。

  抓起來的人已經夠多了。內線樟木頭那兒的監管所建了一處又一處,仍然人滿為患。

  對待外逃的問題,羅一民的心情常常是複雜矛盾的。

  羅一民是寶安人。早年是東江游擊隊戰士,活躍於香港九龍寶安和珠江三角洲一帶,復員後一直在縣裡當幹部。縣裡的主要工作是搞好「政治邊防」,把反偷渡外逃當作中心工作來抓。可縣裡有些村落,幾乎整個村的人——包括一些村幹部和共產黨員——都跑到那邊廂去了,只剩下一些走不動的孤寡老人,在門口打蒼蠅,看著空落落的簡陋泥屋和荒涼的農田。

  「十室九空人南遁,家裡只剩老和少」——這就是深圳的寫照。

  貧窮,是可怕的東西。

  羅一民內心同情這些非法越境農民。家鄉那麼窮,三荒四月,許多人家裡揭不開鍋,吃糠啃菜。上面撥下來一些救濟,半是蕃薯半是糧;僧多粥少,解決不了他們的困難。倒是逃出去的那些人想辦法往村裡捎錢捎油捎米救濟鄉親。他們捎回來的度荒物資不比政府撥下來的少。

  經驗告訴他,逃出去的人多數是為了活命,為了日子過得好一些,不是去做什麼壞事。還沒聽說寶安人到那邊去當美蔣特務。

  作為縣裡主管政法的頭兒,不論心裡如何打鼓,只能按老皇歷辦事,一年年一月月去抓「政治邊防」,去抓去管這些偷渡外逃分子。這是從精神到肉體都非常疲勞的工作。

  前不久出了件事:一個民兵深夜巡邏,違反規定開槍掃射偷渡分子。據說是喊了幾次,他們還逃,就開了槍,把一位外逃的人打死了。羅一民去看了,死者是一個孕婦。羅一民大怒,當場叫人把這民兵扣押下來。

  羅一民看著這一屍兩命,心裡落淚:當年參加游擊隊出生入死,不就是為了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麼。幾十年了,農民的好日子沒過上,為了到外面尋找丈夫找一碗飯吃,卻陳屍河岸……羅一民覺得這子彈就像射在自己身上,覺得自己手上有血……

  這種心境是別人難於理解的。

  會開完了。羅一民準備下樓回家吃飯。辦公室主任走來匯報:有港商找他。已在會客室等了一會兒了。

  「港商?來幹什麼的?」

  「沒說。只說跟你是老相識。」

  港商,什麼港商?怎麼會有港商來找他?

  經歷過「文化革命」年頭,港商這字眼比狗屎還臭。好像他們身上有瘟疫會傳染給中國官員。前些年,廣東「革命政權」在廣東大搞「反策反」運動。這古怪名詞不知是哪個龜蛋發明的。他們說,香港那些反動傢伙在大陸大量發展特務,一封信就可以發展一個特務。革命政權機關對有港澳關係的人發出嚴重警告:自己身上有屎趕快屙趕快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嚇得有港澳關係的廣東人屙尿都打冷戰,不敢跟香港親友通信,生怕被打成特務分子。香港那邊過來的信件都要經過檢查,看看反動的香港人信件中有什麼聯絡暗號。搞得廣東人心惶惶,好像廣東到處是特務。那時羅一民雖然在牛柵,那種恐怖他是知道的。

  港商就是資本家,資本家就是反動派。這是「革命年頭」流行的概念和簡單的邏輯推理。按照慣例,香港那邊來人不能單獨接見。羅一民雖然比較通達,但不能違背革命原則。羅一民叫住辦公室主任,一道往會客室走來。

  羅一民到會客室一看,愣住了——

  簡易的木頭沙發上坐著那人,不就是當年東江游擊隊的老連長方辛麼?

  「一民!」西裝革履的老連長站起身,熱情地伸過手來。

  「老首長,是你呀!」羅一民十分高興又十分意外地迎上前去,伸出雙手,緊緊地跟方辛握著。

  方辛望著這老部下微笑。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羅一民激動地望著方辛。

  「東風唄。」

  老連長的樣子沒有大變,方臉廣額,劍眉虎目,額頭上那道疤一眼可見。那是一次戰鬥中,一顆子彈在方辛額角掠過留下的印記。

  羅一民疑惑地問:「老首長,你就是他們說的港商?」

  「奇怪嗎?」方辛笑著問。

  「真想不到。我只聽人說,「文化革命」中你在北京被關進監獄,整得很苦。」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方辛笑笑,「我改行了,不當官,當商人了。北京派我到香港大華輪船公司當老總。大華公司,知道麼?老牌的中資公司。清朝就有了。」

  「聽說過。」

  羅一民聽說過有這個公司。據說是清朝那個賣國賊李鴻章搞什麼洋務運動時辦的。

  幾位西裝革履的人物,出現在革命政權機關裡特別刺眼。這年頭,國內還流行著軍干裝,中山裝,多裙子的姑娘都少見,誰敢穿西裝?眼前這些人物,除了老連長,其他幾位,一看扮相,就知道是資產階級少爺小姐。

  那個留著長頭髮的後生仔,男不像男,女不像女。「文化革命」一開始就革過這種頭髮。小將們一看見這種頭髮就當街上剪刀,見一個抓一個,當街剃頭。絕對沒有人情講。

  那女人穿的喇叭褲也夠嗆,也是那革命年頭的革命目標,見一個剪一個,抓住你,剪刀一拉,從下面剪到膝蓋部位。如果膽敢頑抗,就抓起來打一頓,讓你知道什麼叫無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穿著叫什麼?羅一民想了一會,才想起來一個名詞——「奇裝異服」。對了,奇裝異眼!

  老連長就領著這樣的人做事?他覺得有點不對味。羅一民一句話衝口而出:「老首長,聽說這大華公司是賣國賊李鴻章搞的,名聲很臭,你怎麼跑到那兒幹事了?」

  方辛哈哈一笑:「什麼名聲不名聲,你對那邊的事懂得多少,一時半刻講不清楚。反正是我們國家的公司。我為國家打工。明白這點就行了。」

  曾國平悄聲對楊飛翔說:「你看這土包子。」

  「收聲!這是人家的地頭,你亂吠什麼?」楊飛翔覺得這後生仔多嘴,盯了他一眼。

  方辛把隨同來的幾個人介紹給羅一民認識。聽見他們叫方辛「老闆」,羅一民覺得很刺耳。老闆就是資本家。叫人老闆等於叫人家是牛鬼蛇神。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叫?老首長怎麼變成「老闆」了?不可思議。

  寒暄過後,羅一民讓辦公室主任陪著那幾位香港客喝茶。他把老連長單獨請進一個屋裡。大家都是黨裡人,又是老首長,方辛直人快語:「一民,你是一方父母官,海關出來那條路也得修一修吧。一過海關,就像進了爛泥塘。不但深圳難看,國家的臉面也難看。」

  羅一民愁眉苦臉:「老連長,修路要錢。哪兒來錢?你也是深圳人,不知道這兒是貧困縣?肚子都塞不飽,過兩月就是三荒四月了,缺的口糧還不知到哪兒要,我正發愁哪!哪有閒錢修路?」

  看見他一倒就是一肚子苦水,方辛也不好再說什麼。

  「老連長,你也是。過來給我打個電話嘛。我好派車接你。」

  「電話?深圳就兩條破街,我還不知哪兒找電話。知道我是怎麼來的嗎?」

  「搭農民的單車來的。大概是這兒的主要交通工具。他們說,單車載客你們也當資本主義抓。」方辛歎了口氣,「一民,怎麼能這樣搞?他們做那份辛苦工,就收那一點腳力錢,這也叫資本主義?有這樣出賣勞動力的資本主義分子嗎?在國門口做這蠢事,不怕人笑掉大牙!你這個書記是怎麼當的?」

  「老連長,一家人不知一家人的苦。你在香港,不知這兒的國情。」羅一民接過方辛的一支煙,「現在還是講階級鬥爭為綱。報紙上整天兩個『凡是』,講得我都心煩。你以為我想這樣?老實講,我不是傻仔,有些事情,我心知肚明,又怎麼樣。唉,沒有辦法的事!」

  「現在情況變了,三中全會提出要解放思想。一民,不要把什麼都當作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東西也不是一切都壞。起碼比封建主義進步一些吧。你應該懂得點歷史。像自行車載客這樣的事,就不應該抓,應該放。讓農民口袋裡有幾個油鹽錢,有什麼不好?我看你們思想還沒有解放。」

  方辛還是老脾氣,對老部下不講客氣。

  羅一民笑了起來:「老首長,話不能這樣講。老實說,我們的思想夠解放了,比三中全會還解放。三中全會公報明確地寫著『不要包產到戶,分田單干』,我們這兒基本包產到戶了。上頭還號召學大寨。那玩意越學越糊塗,越學越『令棍』(客家話:雞巴),越學越窮。我們早就不學了。還不思想解放?」

  方辛一時沒有話說。三中全會公報確實有這樣的句子,也是時代造成的一點局限吧。但三中全會實事求是、解放思想的總體精神,看來羅一民還沒有真正領會。要讓這些縣太爺們真正醒悟過來,弄清什麼是封建主義,什麼是資本主義,什麼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還需要時間。別說他們,就是有些官居高位整天高呼大叫批判資本主義的人,也弄不清什麼是資本主義,搞不清原始積累時期的資本主義和現代資本主義有何分別。

  走了許多國家之後,方辛才看清楚,國內有些人,往往以封建主義的立場批判資本主義;以小農經濟的狹隘觀念批判當代工業文明。中國封建傳統畢竟太強大了。

  這些話,現在對老戰友無從談起,說了也等於白說。

  方辛吸著煙,感慨萬端地說:「一民,解放三十多年了,家鄉還這麼破破落落。我看著都難過。搞成這樣子,我們對得起誰?」

  這一說,羅一民臉上火辣辣的。方辛大概還不知道他那個大龍公社,那兒除了一些漁民,村民們基本走光了,只剩下幾位老弱病殘在等著政府的救濟糧過日子。要是他回到大龍公社,說不準會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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