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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一到羅湖橋,眼前的景象實在使凌娜不可思議。這就是中國的九龍海關?

  泱泱大國的國家海關竟然是木頭屋頂的磚房,寒酸落魄。車站邊那兩排鐵皮搭成的窩棚,便是海關關員的宿舍,使人聯想到難民營。一條木板搭在深圳河上,橋面上用油漆劃了一條粗粗的紅線,便是中英分界線。這「橋」沒有扶手欄杆,香港小姐眼下時興穿高跟鞋,凌娜穿著高跟鞋,過橋時提心吊膽,生怕一腳踩偏掉到臭氣熏人的小深圳河裡。

  老天,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羅湖橋?

  曾國平不無感慨地跟凌娜說:「你看,共和國的海關這樣淒涼破落,還高呼大叫要解放全人類,不是發神經病吧?」

  凌娜覺得曾國平說得太損,沒有出聲。

  過了這道橋就是深圳。

  眼前是一條佈滿泥漿的泥巴路,這條土路出乎想像的糟糕。

  凌娜小姐叫了一聲:「老闆,這樣的泥巴路怎麼走?」

  方辛也不禁皺起眉頭。

  方辛長年在北京工作,深圳老家沒有親人,一直沒有回過家鄉。從北京經廣州到香港過羅湖橋,看見羅湖海關如此破落,也覺得共和國的臉皮難看,現在走在回鄉路上,想不到迎接他的竟是滿路泥濘。

  晴天一團火,雨天一腳泥。這就是深圳。就是他的家鄉寶安!

  幾十年過去了,看來狀況不比當年在這兒打游擊時好多少。中國人的精力和時間不知用到哪兒去了?

  在香港,不論你說它是什麼主義,你在大馬路上走一個星期都不用擦鞋。

  方辛看著凌娜腳上的高跟皮鞋,不無苦澀地笑笑:「我早跟你說過,別穿高跟鞋上路,不聽。現在國內還沒有人穿高跟鞋。深圳這落後的小鎮,更不是穿高跟鞋的地方。你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換鞋。帶旅遊鞋沒有?」

  凌娜換鞋的時候,楊飛翔經理目睹此情此景,大發感慨:「老闆,我們到這兒開拓業務是否找錯了地方?投資環境最基本的是水、電、路吧。連一條像樣的馬路都沒有。一過海關就像進了爛泥塘。你看過蒼蠅,成群結隊滿天飛。呀——吐……」

  好像蒼蠅有意封楊飛翔的嘴。他說話時一不小心,一個蒼蠅飛進他嘴裡。楊飛翔瀟灑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頓時臉青唇白,趕快吐。楊先生吐完噁心得嘔吐起來。

  看著楊飛翔狼狽的情形,大家趕快閉嘴,生怕一不小心蒼蠅會飛進嘴裡。這些香港客第一次領教了深圳蒼蠅的厲害。

  後來方辛才知道,深圳的蒼蠅蚊子之所以出名,是六十年代以後的事——

  一九六二年以來,香港的肉食主要靠大陸供應。香港人不缺肉食,但嘴巴刁。吃東西講味道,不像外國佬,一塊牛扒兩片麵包就是一餐。香港人不喜歡食海外農場的畜產,要吃家養禽畜,尤其是廣東的家禽。大陸還沒有養雞場養豬場的概念。三禽六畜出自農家。政府從各地收購運到香港的家養豬,清遠雞,三黃雞,杏花雞,龍崗雞,北京鴨……在香港市場都是名品。香港人就愛吃這些。

  國人還勒緊褲帶過日子,城鎮居民每月也就是可憐巴巴的半斤肉票。大陸除了輸出政治口號,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出口換取外匯,就靠從中國人口裡挖出來的一些農副產品供應香港同胞。每天從內地運送來準備挨刀子的三禽六畜運到深圳,過海關前經過一番檢查。那些瘟雞死豬跤腳鴨瘸腿鵝在深圳處理掉。深圳筍崗橋下鐵路邊有一排簡陋的房子就是處理這些畜牲的出口處理站。這兒沒有合乎規範的衛生處理場所。處理這些死豬瘟雞爛鴨的方法也簡單:還能吃用的雞鴨鵝之類內部處理掉或分送給一些機關。勉強可吃的豬就宰了賣給小鎮居民,算是對深圳的特別優惠。

  深圳人把這些處理豬肉叫做「傻豬肉」,想買這些傻豬肉也不容易,得有後門還得送點禮品,才能弄到處理站的幾斤傻豬肉批條。處理站每天圍著許多面帶菜色的小鎮居民。深圳農民連買傻豬肉也沒有資格,只能看著使豬肉發傻。處理站的人可神氣了。廣東流傳一句名言——「廣東三件寶,醫生司機豬肉佬」。在老百姓眼裡,豬肉佬比當官的值錢。

  處理站衛生處理的設施很落後,實在不能食用的瘟豬死雞就扔在一個坑裡或者埋掉。腐爛物越積越多,每天從火車上清理下來許多動物糞便。多年下來,搞得深圳臭氣熏天。蒼蠅蚊子大量繁殖,越養越大,越長越凶。街頭巷尾,蒼蠅像芝麻般撒開。蚊子尤其猖狂,有時白天也一團團在你頭頂上飛,追著人咬。

  有人因此憤然,說「肥了香港,臭了深圳」。

  「哎呀——!」凌娜換鞋時一聲驚叫。眼下是陰天,有一團蚊子在她頭頂上盤旋,幾隻英勇的蚊子已經落在她頭頸上咬出幾個病來。小姐細皮嫩肉又噴著香水,蚊子不咬香噴噴的凌娜小姐還咬誰呢?

  「老闆,救我!」凌娜被人強姦了似的叫,嚇得臉都黃了。

  曾國平趕快解開外衣,一邊幫凌娜趕蚊子,一邊說:「我們不是到了野蠻人居住的原始部落吧!」

  方辛聽著有點刺耳,也不好說什麼,折了一根樹枝趕著蒼蠅蚊子。心頭一陣發緊發酸:我的家鄉深圳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方辛正發愁這路不知怎麼走。有幾位頭戴竹笠的農民踩著自行車走來。

  「先生,要搭車麼?」這些農民看看周圍,用寶安客家話問。

  別無選擇,看來這是惟一的交通工具。深圳這小鎮,人口不過兩萬,不可能有公共汽車,更別說像香港那樣招手即停的出租車了。

  這些自行車有點特別,是農民創造的特種「客貨車」。車架上多焊了兩條鋼管,後架固定著一塊黑乎乎的木板。裝豬籠是它,裝糞桶是它,載香港客也是它,人畜不分,有什麼就載什麼。一些自行車在眼前駛過,有的捆著豬籠,載著哇哇叫的豬仔;有的載著從香港過來的旅客。有一輛自行車載著一位塗著口紅戴著金耳環金手鐲鑲著金牙的香港女人,顯得特別光輝耀眼也特別滑稽。豬呀,鴨呀,人呀,就靠這些「客貨車」開路。

  方辛用家鄉話跟車伕交談:「老鄉,帶我們到縣革委會吧。」

  「縣革委?我們不去。」

  「為什麼?」

  「政府不允許我們搞自發。同志哥,家有老小,日子艱難。我們來這兒搭客,搞點油鹽錢過日子。政府不准。批我們『方向』,說我們搞資本主義。」

  方辛一聽,哈哈大笑:「這算什麼資本主義?世界上哪有這樣的資本主義?這樣的資本主義也太不值錢了!老鄉,放心好了,搭我們去吧,不會虧待你們。」

  「同志哥,載你們到惠州到東莞都可以,縣革委我們不敢去。我們不敢跟官府打交道。你們要我們到那裡是捉蟲人屁股。到了縣府,自行車沒收了怎樣講?這是我們的飯碗。你不怕,我怕。同志哥,自己想辦法吧。你行你的路,別找我們麻煩。」

  他們調轉車頭要走。方辛叫住他們:「老鄉,幫幫我們,送我們一段。不到縣革委我們就下車,好麼?」

  「你們是什麼人?」對方很有點警惕。

  「我們是做生意的。到縣革委辦點事。別擔心。我們不講,保證不講。我也是深圳人,寶安客。自家人還不相信自家人麼?」

  方辛這一日客家話和誠懇的態度,終於使車伕們覺得可以信賴。他們開出價錢,少得可憐。這份辛苦腳力工,要的錢加起來還不夠方辛在茶樓喝一次早茶。方辛心裡感歎:這就是我們的客家鄉親,那麼窮,又那麼忠厚。

  車伕催他們趕快上車。他們環視左右,有點緊張地告訴這些香港客;「快!等會兒來了民兵就糟糕。民兵有時來這一帶巡邏。遇上脾氣壞難講話的,不單扣自行車罰錢,多講兩句,還打你一頓,專你一頓無產階級的政。這才叫冤枉呀同志哥!」

  方辛聽著這些,心裡實在不是滋味。「無產階級專政」也「專政」到農民頭上?深圳這地方不是發神經吧?看著車伕如臨大敵的樣子,方辛招呼同伴趕快上車。

  凌娜自小到大,還沒乘搭過這樣的交通工具。東南亞國家也開始進入高速公路時代。哪有見過這般難看的交通工具和如此糟糕的路。看著自行車髒乎乎的坐板,對著汗漬斑斑的農民後背,凌娜小姐頭皮有點發麻。她會開汽車,不會踩自行車,真不知如何上車。車伕催促她趕快上車。她剛跨腿,鞋又掉了。凌娜從來沒這樣狼狽過。曾國平熱心地過來幫忙,要抱凌娜小姐上車。凌娜臉一紅,將他推開了。方辛過來扶了她一把,讓她在自行車後座上坐穩。折騰了一會才定位坐穩。憋得凌娜小姐臉都紅了。

  方辛無可奈何地笑道:「小姐,到什麼地方唱什麼歌。委屈一點吧。注意安全,抓緊後架,別栽下來。」

  一群農民載著這幾位港客,在佈滿泥濘的土路上穩穩當當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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