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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同行幾個人,最活躍最能言善辯的是四眼佬楊飛翔了。這是個鬼馬天才,不可多得的人物。

  楊飛翔經理祖籍佛山南海,出生於廣州東山。過去,廣州人常說「東山少爺」、「西關小姐」。廣州東山多仕宦人家,從前清遺老到民國官僚,這些老爺少爺多數居住東山。西關多富商巨賈。有錢商家到處選美,金屋藏嬌,三房四奶,花天酒地。西關的小姐少奶們營養豐富,自然長得特別粉嫩,打扮得特別嬌貴。西關、東山,一富一貴,操縱著廣州的政治經濟命脈。當年雄極一時的廣東軍閥陳濟棠,就居住在東山地段的梅花村。

  楊飛翔祖上也是達官顯貴,到他父親一代已經沒落了。不過,爛船也有幾斤釘,過日子讀書的錢還是有的。楊飛翔家住東山龜崗,就讀於東山培正中學。

  當時廣州有兩家中學最為著名,一家是清朝大臣張之洞首創的廣雅中學,百年書院,年歲久遠,師資雄厚,是廣州的頭牌中學。另一家是美國佬辦的東山培正中學,以英語教學見長。有些外國鬼佬在這兒培訓官僚子弟。培正中學出來的中學生,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畢業後可以免試直接進入美國大學。

  美國佬在世界各地網羅人才這一手戰略厲害,從中學就開始了。

  楊飛翔的近房叔父楊伯仁是美國留學歸來的醫生,有名的「廣東一把刀」。有一次楊飛翔到他家,楊伯仁在跟極要好的朋友喝酒。楊伯仁多喝了幾杯,大發感慨:「美國能成為世界強國,關鍵一著就是網羅人才。第二次世界大戰,盟軍攻佔柏林,土頭土腦的蘇聯人忙著搶機器搬設備。美國佬不像蘇聯人那樣搶破銅爛鐵,他們也搶,忙著搶人才。把德國各方面的尖端人才網羅到美國。事實證明,美國人比蘇聯人棋高一著,看得更遠,也就難怪美國佬稱王稱霸了。」

  那朋友多喝了幾杯,也口水花花:「美國羅斯福總統的智商就比斯大林高幾個檔次。羅斯福和斯大林都是大政治家。羅斯福智商之所以比斯大林高,是羅斯福有個不被人稱為主義的主義——提出要有免於恐懼的自由。這對人類文明是個大貢獻。斯大林則醉心於製造恐懼,製造恐怖,靠獨栽靠殺人維護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威。這就有文野粗鄙之分。」

  楊伯仁把一杯酒倒進嘴裡,肯定地說:「免於恐懼是當今世界文明的一大潮流。凡是靠製造恐懼建立起來的權威,都是沙灘上的沙丘,風一吹就散。這種人都是世界文明的破壞者,都會在歷史上留下惡名。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那是解放前夕,楊飛翔還是中學生,聽得有點糊塗。不過,老叔的酒後之言,他現在還記得,也不知是高見還是低見。

  楊飛翔中學未畢業,廣州解放,美國佬從大陸滾蛋。美國是去不成了。他後來畢業於華南工學院,分配到廣州文德北路那家中學當數理化老師,從事粉筆生涯。學校旁邊就是廣東省作家協會。楊飛翔喜歡交遊也喜歡文學,有時到作家協會串串門,交交朋友。

  後來,階級鬥爭越抓越緊,學生難教了。毛澤東主席有關文藝界的兩個嚴厲批示下達,痛斥文化界,又是「帝王將相部」,又是「裴多菲俱樂部」,而且已經到了「危險的邊緣」,很嚇人的。作家協會才子們沒了神氣,人心惶惶,有點像發瘟雞。楊飛翔預感到中國又要運動群眾收拾文化人了。大陸文化人難當,有什麼風吹草動,總先拿文化人祭刀。這是常識了。解放後發明了一個「皮毛論」,給知識分子定位為毛。文化人好像是頭髮鬍子,要刮就刮,要剃就剃。教師也是文化人,運動來運動去,楊飛翔也看怕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趕快申請出港。他有充足的理由申請去香港——祖母在香港。

  也算楊飛翔命大福大,文化革命爆發前兩個月,拿到了赴港簽證。再遲一步,這位喜歡到作家協會「黑窩」串門,又喜歡議論時政的楊飛翔先生就在劫難逃,當「牛鬼蛇神」絕對沒有問題,戴高幅掛磚頭跪煤渣進牛棚也就必然的了。

  楊飛翔今年四十出頭了。開過公司,當過小老闆。碰上那年經濟衰退,生意砸了鍋,一霎眼血本無歸。楊飛翔服了,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發財的料,只好認命。命裡沒有財星,就是翻天碌地也發不了財。弄不好還會傾家蕩產。香港地有些商家經常命垂一線,公司破產無錢還債,只好跳樓以死清賬。楊飛翔可不想跳樓,他分分鐘都希望自己一生平安,大吉利是,長命百歲。

  一個偶然的機會,楊飛翔到大華公司當了高級文員。大華公司雖然是共產黨辦的,高層都是大陸的外派幹部。這公司辦得實在不怎麼樣,對大陸外派幹部管得很死。不過,對香港僱員比較寬鬆。在這公司做事清閒,還能做點私貨,待遇也不算薄,也就得其所哉。

  這些年來,由於業務關係,楊飛翔跟船飄洋過海,到過許多國家,領略過異域奇情,見過人妖生番,睡過白妹黑妹,見過「大蛇屙屎」,也算個人物了。

  楊飛翔興趣廣泛,懂得一點琴棋書畫,又會賭鬼賭馬,還有藏書愛好,喜歡讀點雜書。經史子集,天文地理,諸子百家,風水手相,古典傳奇,八卦週刊,鹹濕雜誌……他都看過一些,肚子裡就塞滿用不完的學問。香港地書店書攤,什麼書沒有?中國的《莊子》、《離騷》,西洋的「肉彈籠女」,應有盡有。

  楊飛翔腦子裡也是藥材鋪大排檔。既有經典文章,陳皮甘草,也有馬經狗經,鹹濕故事。有人說楊先生博學高材,是謀略之士;有人笑他一肚潲水,是壞鬼書生。

  楊經理特別喜歡跟凌娜說話,喜歡這純真女子聽人說話時的專注表情。不論是好色之徒還是高賢雅士,有漂亮的女孩子專心地當你的聽眾,總是賞心悅目神清氣爽之事。

  凌娜也喜歡聽楊經理吹牛放炮,他能把成魚說得翻生。不論他說的是真是假,光欣賞他說話時生動的表情和聲調,就足於消除旅途疲勞。

  一路同行,凌娜看見身邊的楊飛翔揣揣眼鏡,就知道他要開講了。

  楊先生未開聲凌娜就想笑。不知楊先生要講「大話西遊」還是演義「三國」?

  楊飛翔經理從眼鏡邊上掃了凌娜一圈,開始「演義」了。

  「凌娜,你那麼漂亮又那麼聰明,知不知道香港地開埠於何時?」

  原來楊經理要「演義」香港。這倒把凌娜問住了。凌娜出生於香港,留學外國,真沒有想過這腳趾下的事情。

  「看,問住了吧!小姐,告訴你吧。香港開埠於一八四二年,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年了。那時香港地荒涼得很,鬼都沒幾個。香港真正發達起來,也就是這二三十年的事。老闆,沒有說錯吧?」

  方辛知道楊飛翔吹起來沒個完,笑笑,懶得理他。

  「小姐,我再考考你:香港最早是什麼人開發的?」

  「還用問?當然是廣東人。香港本來是廣東地盤,誰不知道!」

  「小姐,你說得太籠統。廣東四條水路三種人,東江客家佬,西江廣府人,韓江潮州佬,海南島也屬於廣東。海南佬講崖話,叫『海南堆』。我問你,香港早先是廣東哪路人開發的?講呀。」

  這可把凌娜問信了。這廣東人也夠雜的,那麼多品種。

  「你看,香港人不知香港事。平哥,你講講。不知道?嗨!你們真是枉讀詩書枉少年了,對香港歷史一無所知。告訴你們吧,香港最早是客家人開發的。信不信?」

  「講鬼話。不信。」凌娜笑了起來。

  「小姐,我不是空口白話,有史料依據,有古跡為證。沙田的曾氏大屋,元朗的『潘屋』,還有許多客家人的古跡,看過沒有?十八世紀,客家人就是香港的主人了。那時香港除了荒山就是鹹水,荒涼得很。客家人是天生的開荒牛,哪兒困難哪兒去,哪兒艱苦哪安家。他們在香港地創家立業時,廣州人還不知這鹹濕地是塊風水寶地,更別說英國佬外江佬了。老闆,我沒有說錯吧?」

  「有此一說。」

  「那就怪了。香港的口語為何是廣府話,不是客家話?」

  「小姐,什麼叫後來居上?這就是後來居上。妹仔大過主人婆,這種事多了。客家人多數是山野之民,怎麼搞得過財雄勢大的廣州幫?廣府人在南方佔盡天時地利,他們一來,客家人就靠邊站了。香港的口語也就順理成章變成白話、廣府話,不是『涯兜』、『屙裡肚』(客家話)了。你笑!過去人家常說『廣州老豆(父親)香港仔(兒子)』。平哥,你那麼大學問,這意思懂未?」

  曾國平笑著問:「楊頭,有沒有人說廣州老母(母親)香港囡(女兒)?」

  「沒有這樣叫的。老母是隨便叫的嗎?正傻仔!」

  凌娜笑得彎了腰。凌娜一笑,楊飛翔的話更是噴礡而出:

  「早先,香港這小地方根本無法跟廣州比!那時香港算什麼?扯旗山,香港地,鹹水妹,番鬼佬,那海島灘塗不過是曬鹹魚販鴉片洗黑錢的地方。小姐,你現在住的地方為什麼叫銅鑼灣?那是當年曬鹽曬鹹魚的地方。那時沒有電話,沒有廣播,有專人司鑼。天要下雨了,就拚命敲銅鑼,當,當,當,銅鑼一敲,就是通知大家趕快收鹽收成魚。你笑!」

  「楊經理,你不是講鬼話吧?」

  「不是騙你,確實是這樣。不信,你問問老闆。老闆是真正的香港通。小姐,如果你是那時的香港妹,也是曬鹹魚的妹仔,哪有今天這樣光鮮——手上臭美茄,身上白金鏈,巴黎時裝,意大利皮鞋。那時的香港妹赤腳行田。那時的時裝是大衿衫,三裁兩剪一幅布,衫領都沒有。要身材沒身材,要模樣沒模樣,哪來花式皮帶胸針領結?一個布條或者扎根草繩就是腰帶,就是香港妹。平哥,你笑什麼?如果是那陣時,你這『大碌竹』(大竹筒)也是站在海邊打銅鑼的角色,哪像今天吹個頭髮都講究什麼大波細波,穿條底褲也講名牌。你這名牌底褲再名牌穿給誰看……」說到這兒,楊飛翔趕快收聲。小姐在身邊,說到內褲就不能再往下說了,再說下去就有辱斯文有傷大雅了。

  曾國平一聽心裡冒火。又不好發作。便說:

  「楊頭,人家叫你鹹濕佬,沒有說錯。你除了底褲,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這話一出,方辛也笑了起來。曾國平這小子也厲害,一語雙關。香港人說「除了底褲」,就是叫你「脫了內褲」。想想,文質彬彬的楊先生脫了內褲是什麼鬼樣子?看見凌娜還捂著嘴笑,曾國平就像報了仇。

  楊飛翔也不好再爭論,很有風度地轉了話題:「少說廢話。再跟你們說說廣州吧。凌娜,你不知道過去廣州多繁華多氣派!給你講點歷史吧。中國幾千年,三皇五帝夏商周,唐宋元明清,廣州都是中國的外貿中心。」

  曾國平再報一箭之仇:「楊頭,還學問家一樣。三皇五帝的時候有船嗎?還外貿!收聲吧,說出來不怕笑死人。」

  「好,算你聰明。不過,廣州是古代全國外貿中心,是不爭事實。平哥,對中國歷史,你懂得多少?三國時期,廣東就是發達的『南海絲綢之路』。現在言必稱盛唐,其實,宋朝的商品經濟比唐朝發達得多。廣東的經濟在宋代發展到高潮,比歐洲發達多了。美國佬更不值一提。那時美國佬還是土著生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跟廣州怎麼比!老闆,是不是?」

  「你吹你的,問我幹嘛?」方辛笑。

  出生在廣州的楊飛翔,顯然有廣州情結,說起廣州就眉飛色舞:

  「不是吹牛,南宋時期,南方的經濟遠遠超過了北方,古書上說:『國家根本,仰給東南。』這意思懂麼?就是說,那時中國經濟主要靠南方,尤其是廣東。告訴你們吧,鴉片戰爭以前,廣州,有時也叫番禺,不僅是中國對外開放的最大城市,還是亞洲最大的國際貿易市場。名符其實的一哥,龍頭老大。那時,珠江河口,真像書上說的,萬船匯聚,大舶參天,物埠豐華,車水馬龍。知道這一點,就知道為什麼自古以來,廣東人是商戰高手。阿爺教下來的。廣東多水,水為財。廣東人扎條水帶走江湖,走到哪兒都聚財,這就是廣東人,就是歷史,就是人文地理。但不懂?」

  凌娜說:「楊經理,別吹牛。上海就比廣州大。亞洲最大的國際市場是上海,你以為我不知道?」

  「小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告訴你吧,上海發起來,是鴉片戰爭之後的事。一八四O年鴉片戰爭打輸了,清朝被逼開放口岸,五口通商。過了十多年,上海才威水起來,成了一哥。這也叫後來居上。廣州只好委屈一點,當個老二吧。不過廣州資格老,家底厚,除了廣州,還有南洋,到處有廣東的僑商。廣東人的經濟實力,中國任何地方都沒法比。當然,上海江浙人也是商戰高手。中國的商戰,基本上是這兩家的天下。老闆,我沒有說錯吧?」

  「別吹過頭了。你忘了唐代西域有一條世界聞名的絲綢之路。」方辛說。

  「那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地方,怎麼能跟廣州相比?小姐,要說對外開放,廣州的歷史最久,搞得最活。廣州那條小街十三行,聽過沒有?以前就是世界聞名的全國對外貿易中心。那時也叫『番館』,被人稱為南方的華爾街。為什麼廣東人最少保守思想,為什麼廣東人的開放意識變革精神全國第一?稍懂歷史的人都知道,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歷史人文地理環境形成的。為什麼康粱變法、辛亥革命都是廣東人搞起來的?道理就在這兒。懂不懂?」

  「還有太平天國,洪秀全。」曾國平插了一句。香港仔還知道有個太平天國,就是很有學問了。

  「洪秀全?我對這位廣東老鄉沒有好印象。洪秀全搞三搞四,把中國搞得亂七八糟,到頭來還是為了自己當皇帝,也是個昏君,腐敗分子。別說香港,廣東人都懶得提這個人。廣東人尊崇的是孫中山。平哥,收聲吧。你那點歷史知識還是幼兒園水平。」

  「楊經理,談你的廣州吧。」凌娜說曾國平,「人家正說得興頭,就你多嘴!」

  「好,再說廣州,那陣時廣州的熱鬧繁華,你們都沒法想像。闊佬大亨,高人雅士,學者名流,三教九流,香客鬼佬……雲集廣州。香港跟廣州簡直是蚊臂牛臂——沒法比。直到解放後五十年代中期,還有許多香港人回廣州打工。你們瞇著眼想一想,就知道那時香港是什麼樣子。講到文化,香港這殖民地怎麼跟廣州比?廣州的文化水平一向比香港高,盲公都知道。廣州有嶺南派三大畫家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一代名流。香港有沒有?廣州有粵劇萬能泰斗薛覺先,香港有沒有?廣東有音樂大師呂文成等四個人,號稱『四大天王』,獨樹一幟,創立了廣東音樂,自成流派。香港有沒有——」

  「香港也有『四大天王』,張學友,劉德華……還有天皇歌後徐小鳳。廣州有沒有?怎麼不說?」曾國平覺得楊飛翔太囂張,好像有意貶低香港,立即予以反駁。

  楊飛翔一聽就笑:「平哥;你水平高,知道香港『四大天王』。我跟你不是一個檔次,好,我不說了,你講。」

  凌娜不高興了,說曾國平:「人家講得好好的,你怎麼老插嘴?少說兩句,人家不會說你是啞仔。楊頭,你講。」

  「平哥,不是我說你,你除了知道四大天王,還知道多少?香港仔就這個毛病。出幾個流行歌星,以為不得了。這叫什麼?叫淺薄。眼下香港流行的東西大體是商業文化,泡沫文化,有些粵語歌連文句都不通,還滿世界唱。這些東西有什麼文化積累意義?我說的意思你明白嗎?老實說,我還真看不起在台上跳上跳下的流行『天王』,扮野作狀,俗得很。凡是流行的東西都是短命的。你們不信我信。」楊飛翔端端眼鏡,「要論文化功底,香港人怎麼跟廣州比?不說別的,廣州人起個街名都像樣。高弟街,狀元坊,詩書路,梅花村,豪賢裡,文德路。有詩有書,有文有德,名字聽起來都響。香港連個地名也起不好,深水陟,彌敦道,油麻地,土瓜灣,鹽田仔,雞公頭,街名不像街名,地名不像地名。雞公頭都算地名,腳趾頭算不算地名?」

  凌娜又笑了起來。

  「小姐,告訴你吧。當年到香港謀生的廣東人,大多是生活艱難的三鄉四邑人家。廣州大佬還真不把小香港放在眼裡,稱呼香港人也沒有好字眼,叫香港仔。香港仔也是香港一個地名。」說到這兒,楊飛翔一聲慨歎,「不過,這世界,風水輪流轉。轉眼間十來二十年,香港一個鯉魚翻身,成了世界矚目的國際名都,廣州一個觔斗跌到底,衰落成這個樣子,實在使廣州大佬大跌眼鏡。大跌眼鏡呀,阿哥!」廣州仔楊飛翔說到這兒,不勝傷感。

  「楊頭,這也是天意吧?」曾國平問。

  「我也說不清是天意還是人意。世事如棋,盛衰有度,人算不如天算。世界潮流不進則退。廣州大佬當初發夢也想不到小香港這彈丸之地,經濟上會後來居上,把大廣州比了下去,恐怕我們的老闆也想不到。老闆當年打游擊打生打死,還不是為了中國發達,哪會想到是這個樣子。老闆,沒有說錯吧?」

  方辛沒有說話。不知道楊飛翔今天哪來這麼大談興。

  「現在香港發達了,神氣了,可以倒過來指著廣州人叫廣州仔了。禮貌一點的叫大陸人『表叔』。香港仔看見大陸伯,就說『表叔又來了』。為什麼叫『表叔』?來源於大陸叫爛了的樣板戲:『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香港人討厭樣板戲,就叫廣東人『表叔』,當笑話。有人說,廣州的龍脈斷了,風水壞了,撞鬼了。廣州大佬變成了收買佬,難得來一次香港,一來就撿香港的垃圾貨、有些賣垃圾貨的小商販一看見大陸伯,就眉開眼笑:『表叔又送錢來收垃圾了。』你笑!我聽了都傷心呀,阿哥!」

  楊飛翔說到這兒,本來想收回了,從眼鏡邊上掃了凌娜一眼,凌娜還在笑。楊飛翔收不住口,再吹:

  「省港一家親。這條歌仔一直唱。如今有了幾個錢就看不起人家,不叫阿哥叫表叔,那是勢利眼。香港能發達,還不是靠廣東人。香港首富就是潮汕人。這些潮汕人好像天生是做生意發財的命。當然,廣府人也厲害。廣府人在香港時間長,家底厚。大小商家像蘿蔔那麼多。他們不發達誰發達?論總體實力,還是廣府人第一。」

  凌娜笑道:「怎麼不說客家人。客家人不是香港的老祖宗嗎?」

  「在香港,客家人就沒有什麼可談了。打江山和坐江山是兩碼事。在香港地,客家人為數不少,發大財的不多。多數是濕濕碎的中小商家和打工仔。小姐,做生意講和氣生財,講成幫成伙。潮州佬能發達,主要是有團伙精神。潮州人自己也打,不過,一看見有人欺侮潮州人,就一齊動手先打贏別人再自己打。這就是潮州人。客家人有個毛病:黃牛過河各顧各,喜歡窩裡鬥。別說客家人,世界上,凡是喜歡窩裡斗的國家和民族,沒有一個會發達。這也是歷史。不過,客家人出了個孫中山也就夠了。至今台灣人還叫他『國父』,『國父』都讓客家人當了,還想什麼?客家人嘛,就應該客氣一點,和氣一點,謙虛一點,斯文一點。對嗎?」

  楊飛翔說到這兒,看見大家在笑。忽然想起方辛也是客家人,便笑著轉口:

  「其實,客家人是很能幹的。你看,我們的老闆也是客家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既會做官,又會做大生意,連算命先生也說老闆是人中之龍。」

  方辛哈哈—笑:「廢話。你說我皇帝,也不會加你人工(工資)。」

  凌娜笑著接口:「老闆,吹牛也要有本錢。楊經理有吹牛的天才,就該給他加人工。」

  「那不是變成牛皮公司了?」

  凌娜跟楊飛翔開玩笑:「楊頭,老闆出了個好主意。你就辦個吹牛公司,找幾個會吹牛的員工,自己當老闆吧。」

  楊經理哈哈地笑道:「香港地是有不少皮包公司,牛皮公司。香港要註冊一個公司,比食生菜還容易。註冊一個出版社,也就是幾百塊港幣。你有錢,辦十個出版社也可以。我曾經想搞一個出版公司,叫香港鬼馬出版公司。專搞鬼馬文化。香港地流行鬼馬文化。」

  凌娜笑:「你喜歡講鬼講馬,搞鬼馬出版社肯定賺錢。為何不搞?」

  「後來想想,又沒有意思。小姐,你看,我那麼文雅,那麼高檔,搞那些垃圾傳奇,屎坑故事,就眼鏡跌落尿缸,不像滿腹詩書的楊先生了。」

  凌娜笑得喘不過氣來。

  身邊有個吹牛放炮的楊經理,有個保鏢般的曾國平,說說笑笑,凌娜一路上也很開心。

  就要過羅湖海關了。這時,從香港過深圳的人很少。深圳這鄉下地方實在沒有什麼看頭。不像後來香港跟深圳好像成了哥倆好。過深圳的人如過江之鯽。一到節日更是人山人海,忙壞了海關人員。香港人甚至專門到物品豐富便宜的深圳廣州採辦年貨。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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