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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凌娜小姐身段苗條,明目皓齒,皮膚白嫩得好像風一吹就會吹破。不論從哪方面看,凌娜小姐都算是美人。

  凌娜小姐出生在香港一個殷實人家。父親凌永堅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老闆,有一幢花園別墅。在香港地,有花園別墅算很有身份的人家了。

  父親是古典音樂發燒友,擁有一會很高檔的音響器材和近千張黑膠唱片,都是世界名曲,都是名廠版本。他花了重資,請了聲學方面的專家,裝修了一間很講究的聽音室。除了處理一些商務上的事情,就在聽音室欣賞音樂。音響一開,凌永堅就陶醉在音樂大師們的樂韻之中。一切世俗的喧囂、商界的爭鬥,都變成朝露碎珠,流雲逝水,在清雅、優美、哀婉、雄奇的音樂聲中消散飄走。

  這發燒友燒的熱度相當之高,在公司辦公室,也安置了一套不錯的音響器材,商談業務,接待客人,也在輕柔的音樂聲中進行。

  這位資深的音樂發燒友常跟人說,人生百歲,富貴榮華,也不過是浮雲一朵,逝水一勺。只有音樂能使人進入化境,步人永恆。不懂音樂只會在商場宦海裡爬來爬去的人,雖然能得意於一時,也活得太苦太累,不懂人生。

  凌永堅給朋友送禮,也很別緻。他做了一些很特別的禮品盒,錄幾盒高質量的音樂磁帶,簽上他的大名,放進禮品盒,作為雅禮,鄭重地送給他看得上眼的朋友。

  人家看著這精緻的包裝,以為凌老闆如此鄭重其事,送的不是金牛玉馬,也是奇珍異品。一看是幾盒磁帶,都忍俊不禁,「凌老闆送禮得個響」,已成為朋友的笑談。熟悉凌永堅的人說,按凌永堅的資歷、家世和經商才能,足以成為豪富,就因為音樂發燒把財氣燒走了。

  凌永堅很疼愛這個寶貝女兒,一門心思希望女兒將來成為鋼琴家。當然不可能成為阿格麗姬那樣名滿天下的人物。曾經是香港人妻子的阿根廷鋼琴家阿格麗姬是世界上少見的天才。這樣的天才與生俱來,是學不來的。

  父親在女兒身上用盡了心思,給愛女買了一台名琴,專門辟了一間琴室,請了很有經驗的鋼琴教師教她習琴。希望女兒在巴赫、莫扎特、貝多芬、肖邦、德彪西這些音樂天才的樂韻中陶冶性情,開發智力,培育樂思。女兒就是成不了鋼琴家,也會長得文雅聰明些。

  女兒五歲,凌永堅就要她習琴了。他真希望將來有一天,能看到女兒穿著長裙,高貴地出現在音樂舞台上,運指如神開她的獨奏音樂會。那是何等值得驕傲何等令人快慰的事。

  這音樂發燒友也是燒過了頭。女兒根本不是這方面的料。凌娜坐不住琴凳,對五線譜毫無興趣,一上琴台就哭。這孩子調皮得甚至敢跟男孩子打架。

  鋼琴教師對凌娜毫無辦法。知道這孩子不堪造就,只好對凌永堅直言:這孩子缺乏音樂天資,難於造就。凌先生,真正的文學藝術,不是光靠技術可以造就,要講天賦。這孩子不肯學琴也就罷了,免得誤她一生。

  父親只好喟然長歎:這孩子不像大戶人家的千金。沒有文氣,只有淘氣,將來也是勞碌命。後來送女兒到英國上大學。這凌娜也怪,女孩兒家學的是男孩學的船舶專業。學完回到香港,也不跟家裡商量,自己到大華輪船公司做了文員。

  當凌娜把這事告訴父親時,凌永堅生氣了。香港的公司多得很,找工作也跟我打聲招呼嘛!大華公司是養懶人的地方,這共產黨的公司「左」得很。怎麼要去那兒?

  凌娜說:我就想到這家公司做一做,看看大陸人怎樣行船。爸,你以為大陸永遠會這樣?我就不信。總有一天會開放。將來世界最大的市場大概還是在大陸。你信不信?再說,在香港地打工,自由得很,東家不打打西家。我自己喜歡,你急什麼呀?

  凌永堅對女兒的獨斷獨行雖然有點不高興,也弄不清女兒為什麼有這個怪念頭。但態度還是通達的。讓她去闖吧。在大華公司幹得不高興,隨時可以跳槽。

  凌永堅也不希望自己創立的公司變成家族式的產業。中國有句古話:「君子之澤,三代而竭」。香港地那些家族式管理的企業,他看得多了,經營狀況都一代不如一代,到第三代就式微了,這也是定數。

  後來,聽女兒說,大華公司換馬了,來了兩位深圳人抓樁(主事),有大幹一番的打算。凌永堅聽了也高興。他喜歡看看書報,知道大陸現在是鄧小平主政,風向變了。

  知道女兒要跟老總到深圳找地盤發展業務,想搞工業發展區。他有點意外也有點高興。大陸這條大龍真的舞動起來,那可不得了。

  凌娜臨行前一晚,父親鄭重地跟她談了話,第一次說起家世。

  父親說,凌家祖居深圳。祖上是寶安地區很有臉面的顯赫人家。祖父早年跟孫中山過從甚密,支持辛亥革命。在孫中山手下做過亭,跟共產黨也有聯繫。那時蔣介石還是上海灘的小流氓,後來投機革命,在廣州起家,掌握了兵權,就露出流氓本相,專制獨裁,大刮民財,心狠手辣,殘酷地屠殺共產黨人。你祖父看不得這種獨夫民賊行徑,不再跟蔣記政權同流合污,便舉家遷往南洋。

  父親叮囑她:深圳筆架山那兒還有凌家太公的墳地。如果方便,就去太公的墳地燒燒香,叩叩頭,清除一下雜草,也算盡點孝心。

  父親說到這兒,聲音轉緩,很動了感情。父親為人精細,畫好祖上的墳地位置圖,讓她帶著上路。

  望著父親凝重的表情。凌娜才知道老家在深圳。深圳基本上是客家人聚居之地,人們習慣把深圳人叫做寶安客。難怪爸爸媽媽在家裡常常說幾句客家話。

  凌娜覺得奇怪:父親出生於深圳,卻從來不提深圳,沒有回過家鄉。深圳跟香港只是一河之隔,到深圳不過半天時間,再忙也不在乎這一天半天。父親到過外國許多地方,就是不到大陸和台灣。不去台灣也罷了,可深圳是他故鄉。是不是大陸有什麼事傷了他的心,才使他與家鄉咫尺天涯?

  凌娜幾次張口想問,但父親從小教育她:女孩子要多做事,少開口。大人講話別插嘴,不該講的事情別講,不該問的事少問。這才是有教養人家出身的小姐。凌娜也就沒敢問。

  曾國平跟凌娜是中學時的同學,現在又在一個寫字樓當差,倆人的關係自然極好。一路上,曾國平好像是凌娜僱用的忠實保鏢。這小哥哥絕對是凌娜一打拍子就跳舞、一吹哨子就起跑的可愛角色。

  曾國平長得眉精眼利,不論從哪方面看,曾先生都是一表人才。如果家底好,也是打通街的人物。曾國平極喜歡凌娜。有時看著凌娜淺淺的笑渦,聽著她迷人的笑聲,就會血流加快。曾國平多次轉彎抹角地對凌娜表示過愛慕之情,發夢也想擁有這如花美眷。

  凌娜對曾國平卻說不上親愛也說不上冷淡。凌娜有時像和熙的春風,使曾國平心裡泛進春潮;有時像一尊冷面觀音,令曾國平不得要領。

  在凌娜心目中,曾國平頂多是追求她的男人隊列中後排一個士兵。一道留學英國的一位同學,追了她兩年,她還沒有點頭。你一場電影就想「埋單」(入賬),也未免太天真了吧?平哥!不過,凌娜尊重曾國平這種感情。哪個女孩子不喜歡男人的愛慕男人的慇勤?這種人越多,越能體現自身價值。

  曾國平有時摸心自忖:覺得以自己的平民家世,很難高攀這高傲的千金。曾國平一百次對自己發管:別打凌娜的主意了。三隻腳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人到處有。人生天地間,雲來鶴去。大丈夫何患無妻!不論他心裡怎麼發誓,一看見凌娜,就覺得眼前以來一朵祥雲,金光燦爛,兩條腿也像不是自己的了。

  曾國平今天來深圳的心情跟凌娜不一樣。深圳也是曾國平的故鄉,是他幼年時留下悲苦的地方。

  土改那年,曾國平才兩歲,父親因為解放前當過小村長之類的角色被抓了起來,後來糊里糊塗地死在關押的地方。母親抹著眼淚,帶著他到了香港。那時從深圳到香港很容易。現在香港有些地方還是深圳農民的耕地,深圳人叫插花地。深圳農民早出晚歸,過境耕作,去香港就像上街。

  母親一副擔子,兩個籮筐,一頭挑著曾國平,一頭挑著細軟和菜蔬,像菜農一樣把曾國平挑到香港。

  曾國平母子到了香港後,房無一間,瓦無一片,開頭的日子很艱難。母親沒有多少文化,只能在街邊賣雜貨當「走鬼」。香港的皇家警察惡得像條狼。「走鬼」難當,一聽說有警察來就趕快收攤,做賊似的,整天擔驚受怕。

  曾國平小時候家窮,看見母親那麼辛苦,便到報館拿報紙當報童,當麵包仔。

  那年頭當報童當麵包仔也不容易,也得講地頭,不能撈過界。有一次,曾國平過了界,被那邊地頭的麵包仔打了一頓,麵包箱子打翻了,報紙也搶走了。曾國平一泡眼淚,哭著回家。媽看著兒子哀哀地哭,也心裡發酸,直掉眼淚。

  媽說:「阿仔,都怨阿媽命賤。別賣報紙麵包了。我們是窮人,惡不過人家。你別走東走西了。阿媽到玩具廠拿點紙盒回來做。就在家糊紙盒吧。」

  曾國平就糊紙盒。有時趕工趕到三更半夜,就伏在紙盒上睡著了。糊一天紙盒也賺不了幾個錢。曾國平自小受到凌辱,知道生活的艱辛,懂得銀紙的可愛。

  歷盡生活的艱辛,曾國平發夢也想著將來的交上好運,發點小財。希望將來有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有間「士多」店,也就是賣貨檔口,做點小生意,倆母子的日子過得順一些。曾國平的人生理想也不過如此。

  後來,母親認識了一位在九龍塘開茶樓的深圳叔公,老叔公可憐這孤兒寡婦,讓她到茶樓坐台收銀,算有了正當職業,日子好過一些,曾國平才有錢上學。母親知慳識儉,積了錢搞了間雜貨店當了小老闆,廣結人緣,生意做得順手,總算混得個小康人家。曾國平懂得這世界要撈要搏,要混出個人樣,就得勤奮讀書。曾國平是聰明仔,一路讀到大學畢業。母親沒有再嫁人,就守著這寶貝兒子過日子。

  曾國平是個孝子,知道母親把他扶養成人不容易。賺的錢都交給母親,很少自己揮霍。有些同事有了錢,就去蒸汽指壓桑拿,去玩女人。曾國平還是一個處男。有的同事笑曾國平是「鐵公雞」、「孤寒種」,說他長到這麼大,還不知什麼是女人香,也是半個傻仔。

  曾國平不理會這些譏笑。他沒有錢也不想嫖女人。

  公司的同事雖然常常拿曾國平取笑,說他是大傻。不過,講技術,論業務,曾國平算個強手。楊飛翔經理看得起曾國平,說他做事紮實,不像那些「花領仔」,講得多,做得少。

  這次,曾國平一說來深圳考察,母親一聽就惱:

  「深圳那鬼地方有什麼看頭!你爹連個墳頭都沒有。你去那裡是哭爹還是哭爺?我早就叫你趕快辭工,別在大華公司干了,你死都不聽!香港地的公司多如牛毛,你一肚文墨,哪兒不好幹,偏偏去共產黨的公司干。也不知你發了什麼昏出了那條線!」

  曾國平任憑母親罵,從不還口。他到大華公司不是對大陸有什麼感情,是圖個自在,能騰出手來再攬一份散工,多搏一份銀紙。

  這世界圖什麼?不就是圖個錢麼。香港地不講「前途」,只講「圖錢」。香港人常說:有錢有世界,無錢街邊仔。這就是OK香港。

  曾國平今天是帶著複雜的心情過羅湖橋的。雖然有凌娜在身邊笑著說著,想起當年母親把他裝進籮筐挑到香港的情景,不禁心頭百味,無論如何說不上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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