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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公元一九七九年初春。

  幾天的春雨,把羅湖海關通向深圳鎮的土路搞得一塌糊塗。

  羅湖海關那邊來了幾位西裝革履的男子和一位打扮入時的年輕女郎。他們說說笑笑,往羅湖橋方向走來。他們說的都是廣府話,「點呀」、「點呀」(怎麼啦),「系呀」、「系呀」(是呀)的。香港人講英語在中國一流,一講普通話,就像嘴裡含著BB糖,比廣州人講得還難聽。

  香港基本上是廣東人的天下。廣東客家話、廣府話(也叫白話)、潮州話三大語系的人構成了香港生態的洋洋大觀。香港這個小島本來隸屬廣東,廣東人開發的。非我族類的英國勾鼻佬後來才帶著洋槍洋炮帶著鴉片爬到香港謀財害命。早年,沒多少人把這颱風經常出沒的小島灘塗放在眼裡,那時香港算什麼呀,連喝水

  香港地雖然華洋混雜,母語依然是廣府話。英國佬曾經想把香港的語言改成英語,從小孩開始就進行英語教育,但怎麼改也改不了。英國佬在香港也是為了刮油,不真想把香港人變成「鬼佬」。有人這樣形容英、美兩國:美國佬是狗,吃飽了就走;英國佬是豬,吃飽了就躺在那兒,到處搞殖民地。英國佬在香港撈得夠多了。香港人員的屎運到英國,也夠英國佬肥的。

  按人類學分類,亞洲大陸架基本屬於蒙古人種。中國有個奇妙現象:從北國到南方,天氣越來越熱,人越長趨縮水。廣東人的祖先也是高大威猛的北方人,同種同族,到了南疆廣東,一代代傳下來,變得短小精幹,變得靈動活潑。廣東這地方也怪,肌膚如雪的北方姑娘,在廣東居住的時間長了,也逐漸向黃臉婆轉化。這奇妙的人文景觀,大概是水土原因。一方水上一方人嘛!

  廣東人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那身材,那膚色,那臉相,那聲調,那聰明的眼神,那靈動的表情,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得出來。

  香港有位高人曾經將廣東人跟日本仔比較,有個高論,認為這兩地人都聰明機警,都是善財至於,千手觀音,都是商戰高手。不過,從總體看來,日本仔比廣東人的智商稍為高了一點。究其原因,是日本人長得比廣東人矮。廣東人常說「矮仔多計」,就是說,長得矮的人工於計謀。是否如此,只有天曉得了。

  這一行人,領頭的是香港大華輪船公司總經理方辛。大華公司是中國最古老的企業。清朝就有了。香港大華公司現在直屬國務院某部。今天方辛親自出馬來深圳,是為了實施公司的新戰略,計劃在大陸開拓地盤,發展業務,想在毗鄰香港的深圳搞個工業開發區,在古老的神州一角,施展拳腳,打開禁錮,實行開放改革方略。

  方辛行伍出身,飽經滄桑的臉上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刀痕,隱含英氣。言行舉止,有著明顯的軍人風度,沒有一般商家佬的滑頭相。香港盛產縱橫捭闔的商界奇才,也盛產皮笑肉不笑的滑頭商人。

  今天來深圳,同行的都是方辛手下的職員。公司發展部的楊飛翔經理,戴著金絲眼鏡,長得一表斯文,是商業談判的一等好手。那一對金童玉女,男的叫曾國平,女的叫凌娜,都是發展部的業務骨幹。這對青年人在香港長大,標準的香港口音。

  一路上,大家有說有笑,也很熱鬧。

  昨天是休息日,公司裡一些同事結伴到獅子山黃大仙廟宇遊玩。凌娜小姐也把方辛拉上了。那兒風景幽美,鐘靈毓秀。一到假期節日,遊人如熾,十分熱鬧。

  廣東人沒有正規的宗教。有廟就有神。誰也說不清廣東有多少神仙。香港就更古怪了。香港人的迷信出了名。相信風水八卦,流年運程。家家戶戶,都有神龕,不是觀音,就是財神。電光香燭,長明燈火。好像有了這些便消災納福,家家安泰,戶戶平安。有些人挪個床位打個噴嚏都要翻查通書,看看是凶是吉。香港警察部門也供著關聖大帝的神位。香港地把中西文化鬼馬神明結合一起,成為一種奇特的文化景觀。

  說起來也像笑話,黃大仙這個神還是廣州人送給香港的。黃大仙原來是廣州郊區一個寺廟的神。廣州的神仙多,在神仙排行榜上,黃大仙像三流歌星,沒多大名氣,參拜的人也不多。那年廣州戰亂,廟宇衰敗,神仙自己難保。有個來往粵港兩地的商人看見黃大仙可憐巴巴地呆在廟裡,香案冷清,沒有香火,一片風雨飄搖,動了惻隱之心,把黃大仙神像拎下來弄到香港,壘些磚頭,立個寺廟。黃大仙到香港交了好運,被香港人越拜越大,成了香港大名鼎鼎的神仙。如今香港地,有人不知孫中山,誰人不識黃大仙!

  黃大仙廟宇前邊,一位仙風道骨的白眉相士在論人斷相。公司的同事看此人有仙家風骨,又聽旁邊的人說老者是有名的「鐵嘴」,說吉卜凶,無不靈驗,就爭著找白眉老者看相。

  方辛人來不相信江湖術士。早在廣州活動,跟廣州有名的「江相派」算命佬打過交道,上過「老千」(騙子)的當,多少懂得這類人如何出「千」(行騙)。看見許多人在那兒至誠至恭地請人看相,覺得好笑。方辛看這人的神氣,不像開口《麻衣》,閉口《柳莊》的土相士,倒有點像懂得「師門三寶」的「江相派」弟子。

  白眉相士皂履長袍,一把描金折扇,一副權威架步。公司文員凌娜小姐給方辛交了相金,硬要方老闆看相。

  「你也多事,我這相貌有什麼好看的?」方辛說。

  「大家都看。老闆,你去看看相又何妨?圖個高興嘛。又不會損皮損肉。」

  大家都鼓動老闆看相。方辛不想掃大家的興,抱著遊戲心理去湊湊熱鬧,聽聽這江湖術士口出何言?

  白眉老者掃了方辛一眼,問:「先生是算命,還是看相看流年氣色?」

  「看相吧。」方辛笑笑。

  白眉老者出術了,一開口就下斷語,出語驚人:「先生,你有異相。」

  方辛問:「何異之有?」

  白眉相士說:「先生三停得配,地閣圓豐,威藏五嶽朝天府,眉橫日月人中龍。不是一般相格,此乃非凡之相。先生有此相格,必主大富大貴。」

  方辛笑了:「富從何來,貴在何方?」

  「先生富從南來,貴在北方。」白眉相士話音一轉,「當然,人生在世,不是一路風帆。偶有霽風淫雨,諸多阻滯,先生命宮中曾有凶星,已被『月空』、『地解』兩星化解。雨過天清,吉星高照。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先生有此福相,日後的榮華富貴,非一般俗世之人所能企及。先生是聰明人,就無需我多講了。」

  老者看在銀紙分上,再送幾句:「先生的運道在北,宜向北行。不過,有一點請先生留意,先生眉宇間有一股若明若暗之氣,直犯天官。需謹防小人。」

  這是廢話。生活中到處都有一些小人。誰不防小人?這是做人的基本常識。算命先生這些話說了等於沒說。

  老先生幾句話,就刮了兩百塊港幣。看來,真正能發財的還是算命先生。

  方辛笑笑。白眉老先生真的看錯人了。他一輩子奔波勞碌,為共產黨打天下,坐共產黨的監獄。到了香港,雖然是握有實權的總經理,也是在共產黨公司裡做事,發不了財的。他一生坎坷,既無大富,也沒有大貴。老婆過世後沒有續娶,至今還是光棍一條。可見相家術士之言,不過是江湖老套,見人出「千」而已。

  今天,同行的人還說起昨天看相的事。凌娜小姐跟方辛開玩笑:「老闆,那算命先生可能真有點道行。昨天說你運道在北,今天就帶我們北上深圳,說不準是財星高照,好運當頭。我們也沾點運氣。」

  方辛哈哈一笑:「你在英國讀了幾年大學,也相信這些胡說八道?」

  「世間萬物都在可信與不信之間,人類對宇宙的認識是有限的,冥冥之中可能真有天意。一場「文化大革命」把大陸搞得亂七八糟,是人意還是天意?老闆,你說得清楚嗎?」

  凌娜口沒遮攔,問得方辛無話可答,誰能說得清那場浩劫是天意還是人意。

  凌娜笑著問楊飛翔:「楊經理,今天人中龍出海,怎麼沒有風雨?」

  「風雨在後頭呢。老闆這次到深圳,龍騰虎躍,耕雲播雨,肯定會給小深圳帶來一番風雨,你們就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後頭。」

  「可不要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遭犬欺。」曾國平讀過《千家詩》、《增廣賢文》、《幼學故事瓊林》,自然有學問,很詩人地說了兩句。

  楊飛翔一聽就笑:「平哥,你肚裡也有幾個詞了?真看不出來,還龍游淺水。你知道深圳這地方水深水淺?」

  楊飛翔笑著一開口,曾國平就收聲了。要說講古論今,論人斷世,十個曾國平也講不過這個四眼佬。你曾國平這點水平,就別在楊先生面前念《增廣賢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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