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幅肖像》在《芒種》一九七九年十一月號刊出後,在讀者中引起了較為強烈的反響,《小說月報》則以選優刊於創刊號。
一篇萬餘字的短篇小說,為什麼會引起這樣大的反響?我看著保存了三十四年的再現了米麗典型東方美的那幅素描,和米麗繪畫的那最後一幅肖像,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近幾年來,中日友好的題材在文藝作品中得到了比較廣泛的反映,而《最後一幅肖像》(隊下簡稱《肖像》)卻選取了一個獨特的角度,選擇了一個過去無人涉及的側面,塑造了使人無法忘懷的藝術形象,巧妙地把昨天和今天聯繫起來,暗示了今天是昨天合乎邏輯的延伸和發展,同時也揭示了這延伸和發展的必然原因,因此,在同類題材中,《肖像》就給人以凝重、迥異和不同凡響的感覺。我想,《肖像》之所以在讀者中引起了超乎意料的反響,這或許是一個原因吧。
小說提供給人物活動的一個主要而廣闊的背景,是抗日戰爭的最後階段,日本侵略者行將覆滅的前夕,在作垂死的掙扎,把劫掠我國的大批珍貴文物包括字畫偷運回國,滅亡前的法西斯分子就更加凶殘和暴虐。而在小說的描繪中,看不到瀰漫的硝煙和殘酷的廝殺,聽不到轟鳴的槍炮聲,卻是那樣驚心動魄、劍拔弩張,給人以撕裂心肺的緊張之感,這就是所謂寓緊張於平靜之中、藏廝殺於偽善之內所產生的藝術效果。
一個日本法西斯分子在審訊中竟用娓娓動聽的言詞,同自己捕獲的囚徒研討繪畫的藝術技巧,給囚徒畫素描,並讓其為自己畫肖像,並以其優劣定死生,有誰見過這古怪的、別出心裁的審判方式和刑法?而《肖像》的作者卻把這一切描畫得如此細膩逼真、入情入理而又層次分明、跌宕有致,常常是異峰突現,於娓娓言談中顯露殺機。
這別出心裁的刑訊,卻是在與戰爭氣氛極不協調的、看上去像似在畫家或古董鑒賞家的寬敞明亮的工作室裡進行,然而卻是在貨真價實的嗜血成性的日本憲兵隊的刑訊室裡進行的。這頗具特色的、生動逼真的環境描繪,為人物的活動和情節的推動,提供了十分重要的條件。在這個特定的環境中,我們熟識了三個人物——宋來雨、米麗和平三郎。
在無產階級的偉大事業中,湧現出一批又一批優秀分子和英雄人物,他們燦若群星,光彩奪人,是時代的驕傲,民族的驕傲。塑造為民族獨立和解放而艱苦奮鬥、英勇獻身的英雄形象,描畫他們在有聲有色、威武雄壯的活劇中,敢於赴湯蹈火,勇於自我犧牲,仍然是今天文藝作品中描寫對象的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方面。當然,這種描寫必須是血肉豐滿的、具有鮮明個性特徵的,寫的是人,而不是神。宋來雨在同平三郎的鬥爭中,顯示了一個革命者的大智大勇,在論畫的第一回答的角鬥中,他就以大無畏的精神和機智巧妙的言詞在精神上壓倒了對方;在死神陰影的籠罩下,神經緊張得要斷裂了,他還利用繪畫的機會告訴米麗,要她活著出去完成送情報的任務;在他巧與敵人周旋的過程中,終於戰勝了敵手,逃出了魔掌。宋來雨與敵鬥爭是舌槍唇劍,甚至沒有半點虛與委蛇,為敵作畫也是一種鬥爭手段,「四人幫」卻誣蔑他是「叛徒」,這不是典型的忠奸不辨、人妖顛倒嗎?
米麗,是一個年僅二十二歲的美麗的姑娘,是有才華的年輕畫家,也是祖國的忠誠戰士。我們和她相識只有兩個多小時,她就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旅程,永遠地離開了人間,但卻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難忘的印象,這是一個具有獨特性格特徵的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她還缺乏對敵鬥爭的經驗,剛被帶到刑訊室時,身子有些微微顫抖。狡猾的平三郎以為他看到了米麗「眼睛後面怵栗著的靈魂」,他是看錯了,米麗很快就鎮定下來,與敵人面對面的鬥爭中,她那極少的語言卻鮮明地突現她的性格特點,顯得那麼機智而又從容不迫。當她知道死亡的威脅已經逼近,作者沒有把她寫成怒目圓睜、大罵敵寇,引頸受戮的英雄,而是寫她「身子又搖晃了一下」。作者在這裡運用「白描」的手法恰當地表現了她在對敵鬥爭中還不成熟的一面。唯其寫了這一面,才使人感到更加真實。然而,在「錄取生命的考試中」,她對敵人無比的憎,對祖國、對人民的愛,融合著對宋來雨深沉不移的愛,在心靈中昇華,義無反顧地為自己選擇了死。她不是引吭悲歌、慷慨陳詞地走向刑場,而是平靜地從容地為了偉大的事業獻出了生命。在她身後留下了為掩護宋來雨而耗盡了她生命中最後力量才畫出的那最後一幅肖像。她是那麼平凡,又是那麼偉大!
反面人物是社會矛盾的一方,是正面人物的對立面。寫好反面人物,對正面人物會起到烘雲托月的作用。平三郎與那些類型化、臉譜化的反面人物不同,他有自己獨特的個性,那間與戰爭氣氛不協調的刑訊室就是他那顫慄的靈魂中充滿矛盾的生動寫照。他憎恨東條英機,憎恨戰爭毀了他作為一個畫家的美好前程,卻又是屠殺中國人民的劊子手;他懼怕死亡,卻又裝成無所畏懼的英雄;他的神經陷入極度的混亂,卻要摧毀對方的神經;他是一個法西斯分子,卻又那麼溫文爾雅;他本是文明世界的毀壞者,卻又偽裝世界文明的捍衛者;他是殺死米麗的兇手,卻要尋找精神寄托,說米麗死在宋來雨「神奇的筆下」。他就是這麼一個充滿矛盾的混合體。他在這場角鬥智力、互相摧毀對方神經的搏鬥中,精神被摧毀了,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他在戰鬥中,除了失去雙臂,什麼也沒有得到。這一形象概括了那個歷史時期日本侵略軍部分官佐內心世界的微妙變化,從這種變化中窺見了日軍士氣的崩潰及其必然滅亡的不可避免性。
三十四年過去了,當我們與平三郎先生邂逅時,這個在戰爭中失去了妻子、兒子的老人,從那幅肖像中認識了自己的罪行,成了反戰運動的一名戰士,為中日友好不遺餘力地奔走呼號。那曾經使米麗灑盡一腔熱血的最後一幅肖像,自然也就成了中日友誼的象徵。在新的歷史階段,平三郎這個改惡從善的藝術形象,就具有更大的概括意義。從這個人物身上的變化,不是可以進一步看到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已經成為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了嗎?平三郎是一個塑造得比較成功的藝術形象。
從無限廣闊的社會生活中,截取一個斷片,構成一個自成完整格局的短篇小說,「借一斑略知全豹」(魯迅《三閒集》),就需要嚴格的剪裁和佈局了,要求人物、時間、情節都相對的凝煉和集中,盡可能做到篇幅短而容量大。《肖像》在時間的跨度上那麼大,人物性格尤其是反面人物的性格在幾十年中發生了截然相反的變化,在萬餘字的短篇裡,把這一切都安排得有條不紊,是困難的。這一切又必須處理得恰當,因為它是作品的骨架、佈局和章法,既關係到藝術形式的完美,也會影響到內容的表達。作者在藝術構思上從三案平反寫起,把三十四年的時間跨度一下就縮短了,把昨天和今天融為一體了,把間隔三十四年的兩個情節和場面扯近了,而那幅肖像和素描也就成了連接昨天和今天的證物,成了平三郎思想發生巨大變化的一個原因。可以看出,這樣的處理,作者是很費了一番心血,經過精心琢磨的。
這是一篇比較成功的小說,也有不足之處。比如宋來雨這個形象給人的感覺還不夠豐滿,個性也還不那麼鮮明;對平三郎性格發生如此巨大變化的描繪也略顯簡單了一些;在結構安排上,昨天向今天過渡的銜接還不夠自然。這些不足只是白玉微瑕,說得也不一定對,只供作者參考吧。
作者是文壇新秀,初露頭角,卻已顯示了藝術才華,我們希望他能不斷地有新作問世。
(原載《芒種》198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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