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心可高了,一般的男人她統統都看不上。不過,這也不能怪她。你想阿君那是什麼條件,論長相,論風度,論地位,論本事,哪一樣不是超一流,一般男人哪裡配得上她!」
司機老薑是粵西人,已有二三十年的駕駛經驗,技術好,道路熟,且深知姚綱的脾氣稟性,當他穿越一條條正是車流高峰的街道把車停在鵬興大廈樓下時,正好差兩分九點。姚綱與吳麗菁乘電梯來到華萊公司的會客室落座時則剛好九點過兩分,正是姚綱所希望的時間。
姚綱與客人會面時對時間掌握得十分嚴格,有一些非常複雜的要求。這所謂嚴格並不是說每次會面都要準時到達,或者提前到達,如果那樣也就沒什麼複雜的了;而是說每次都要根據會見的對象、會面的性質以及自己在這次會談中是主人還是客人等許多因素來決定什麼時間到達約定的地點最為合適。這倒不是姚綱這個人脾氣古怪喜歡吹毛求疵,而是他會見的客人中什麼人都有,談的又往往都是生意上的大事,掌握好每一個細節可以使自己多一些主動權,掌握不好則可能影響會面的氣氛,使會談達不到預期的效果。
譬如你今天要同幾位日本客人舉行一個會議,那麼你一定要提前幾分鐘到場。你到那裡時,你的那些從來都怕自己遲到的日本客人很可能也已經到了。他們見你提前到了會認為你很講信用很重視他們,而你又剛好比他們晚到一步,使他們這些極好面子的日本人暗自慶幸和得意,那麼這次會議的氣氛一定會很令人滿意。反之,你現在是在中東某個富得流油的國家訪問,你要去拜訪一位政府高官或一位石油大亨,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那麼你至多十一點到就可以了,並且最好懷裡揣兩包方便麵,因為你要拜訪的人很可能太陽偏西了才會露面。
再比如,你今天是作為主人宴請遠方的來客,那麼你應當提前幾分鐘到達約定的地點,讓客人在餐廳裡等候主人通常會使他們很不自在,好像他們一個個餓瘋了似的,迫不及待地要吃你這頓飯。反過來如果你是客人,你就要遲一點兒到場,你來早了會使主人尷尬,來得太晚了又讓人說你不講信用,甚至在背地裡咬牙切齒地罵你並恨你一不輩子,因為餓著肚子等人是最容易使人惱火的。所以這遲到的時間要掌握得恰到好處,通常以一兩分鐘為宜,此時別人會認為你來得非常準時,至於那一兩分鐘的差異,他會認為是他那塊「冒牌」手錶走得不太精確所致。
不過,這些只是通常的道理,並非時時靈驗。如果你會見的是一些違反常規的人,那麼你上面這些教條也就全都用不上了。就說今天吧,姚綱和吳麗菁在會客室生了十幾分鐘,就是不見主人露面。中途有一位秘書模樣的小姐進來過一次,說他們的陳總經理正在接長途電話,請二位再多等一會兒,然後便掩上門走了,連杯茶也沒給他們倒。吳麗菁已面露溫色,開始嘟嘟囔囔地發牢騷。姚綱表面上沉得住氣,面露微笑頗具耐心的樣子,其實心裡也很生氣,並已在心裡恨恨地罵人了。他們這些有教養的人習慣在心裡罵人,不像沒教養的人喜歡由嘴上罵出聲來。不過,不管是心裡罵還是嘴上罵,其實二者罵人的頻率也差不了多少。
吳麗菁新買的車終於撞得開不起來,送到工廠大修去了。姚綱見她是為自己的公司跑案子時出的車禍,於心不忍,便主動允諾為她報銷所有修車的費用,並吩咐自己的司機老薑,說這段時間吳律師用車要隨叫隨到。這使吳麗菁很受感動,那天晚上因馬小婷引出的滿肚子怨氣驟然間煙消雲散,辦這個案子時也便格外賣力。經過她的努力,美國萊斯克爾公司的總代理,也就是他們今天來拜訪的這家華萊公司,答應與姚綱他們公司舉行談判,爭取友好解決爭議。據吳麗菁推測,只要他們兩家談得好,聯合起來狠狠整一整當地那家工廠也是很有可能的。姚綱並不想整誰,只希望美方配合他們給工廠點兒壓力,大家好說好散,多少能拿回點兒錢來也就算了。
又等了十來分鐘,終於有一男一女推門走了進來。男人個頭矮小,是位幾乎看不出確切年歲來的中老年型的先生,尖尖的下巴光溜溜的,一根鬍子茬也沒有,看樣子不像是為了會見客人而臨時進行了修整,倒像是老早以前便用先進的脫毛術把鬍鬚脫盡永遠也不會再生了。與尖下巴形成明顯反差的是他那寬綽的額頭,額頭的光潔面一直延伸到頭頂的中間部位,會看相的人一眼便可認定這是位智慧超群的大才子。那額頭下架著一副搖搖欲墜的金邊眼鏡,眼鏡後面的一雙小眼睛看人時總有些向上翻動的動作,加上他臉上那些與皺紋配合得嚴絲合縫的笑紋,使人怎麼看都覺得他頗有舊社會帳房先生的風韻。
姚綱猜測這位一定就是華萊公司的陳總經理了,禮貌地站起身來欲打招呼。吳麗菁卻搶先一步,拉住那位女士像老朋友似地熱情寒暄起來,她剛才那些不滿和憤怒不知怎麼一下便全都無影無蹤了,臉上的笑容燦爛得令人感動。
吳麗菁先把姚綱介紹給那二位,然後又指著二人說這位是華萊公司的總經理陳君小姐,那位是總經理助理曾有才先生。姚綱知道自己剛才險些搞錯人家的身份,有些不好意思,卻也為自己沒有貿然稱呼人家而有些慶幸。
陳君過來與姚綱握手,兩個人對視一下便全都愣住了。姚綱覺得眼前的這副面孔好面熟哇,肯定是在哪裡見過,可到底在哪裡見過卻一時又想不起來。
陳君與吳麗菁年齡相仿,也許還要小些,卻顯得比吳麗菁成熟穩重得多。她的一雙大眼睛略顯細長,在兩道彎彎柳葉眉的映襯下似乎總帶著甜甜的笑意。但是,當你的目光與那雙流動的眼神直對時,你會發現那美麗的眼睛裡並無笑意,卻有幾分淒淒寒色,只有在與姚綱對視的那一剎那閃過一束興奮的光芒,但馬上便消失了,被一種隱約可見的十分複雜的神情所代替了。在餘下的那些不能發光的乳白的部位,隱隱掛著一些血絲,似乎是睡眠不足,又似乎是憂慮過度。一個年輕女人支撐著這麼大一個攤子,肯定是格外辛苦的,姚綱這樣揣度著。可這個年輕女人是誰呢?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
陳君卻肯定已認出姚綱來了。她與姚綱握手時本來正招呼大家落座,她自己也準備坐下了,而此時她卻又退到門口,喊秘書小姐送幾杯咖啡過來。當她轉回身向沙發這邊走來時,姚綱注意到她的身材十分勻稱,步態優美而輕盈,但或多或少總給人一種神態不大自然的感覺,就像是一位熟練的模特在展示她那身色調淡雅而高貴的裙裝,但又要小心翼翼地護著某處不小心扯破的部位,又像是一場盛大演出的節目主持人在萬眾的期待和掌聲中款款走上台來,邊走邊努力回憶著被她遺忘了的台詞。
姚綱忽然想起來了,她不就是以前在保齡球館裡見過一面的那位陳小姐,也就是為周飆進口裝飾材料的那位陳總經理嗎?可是,他明明記得周慧慧稱她為「阿華」的,怎麼又變成陳君了?咳,也許她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世界上長得像的人多了。這樣一想,姚綱又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不那麼心神不定胡亂猜測了。
大家交換過名片後,陳君便坐在吳麗菁旁邊的位子上,兩個人形成九十度的對角,互相攀談起來。吳麗菁把手放在陳君的膝蓋上,像親密的姐妹在促膝談心;陳君卻微微低垂著頭,聽得多,講得少,偶爾撩起眼皮往姚綱這邊瞟上一眼。姚綱並不反對她們閒談。有經驗的談判者在舉行多麼重大而嚴肅的會談之前通常都要閒扯幾句,只有警察審問小偷時才會採用單刀直入開門見山的談話方式。可是,她們兩個談的是服裝、化妝之類女人的話題,姚綱插不上話,聽著也沒興趣,於是便有些焦躁的感覺。
「曾先生是哪裡人士?」姚綱只得同帳房先生找話說。
「河北保定。小地方。」帳房先生正興致勃勃地聽著兩個女人談話,見姚綱問他,便趕緊轉過頭來與姚綱搭話,聲音女裡女氣的。
「河北保定?那我們算是老鄉啊。」
「是嗎?可是聽姚總的口音,您應該是地道的北京人才對。」
「曾先生的耳音可真好!我是在北京長大的,但家母的祖籍是河北白洋澱。」
「那我們至少算半個老鄉吧!」帳房先生有些興奮,將上寬下窄的頭顱往前探了探,「令堂還健在吧?有沒有來南方生活?」他的脖子發達而富有彈性,往前探頭時僅靠脖子的伸縮運動足矣,完全不需要軀幹的協助。
「她不習慣這邊的生活,在北京住在我姐姐家。再說,她年歲大了,我也怕自己照顧不好她。」
「怎麼,莫非姚總也是一個人在這邊做事?太太沒有來嗎?」
「哦……」姚綱一時語塞,不知如何答覆這個問題。
「姚總的太太到美國留學,一留就留在那裡了。他一個大男人在這邊又要忙工作又要忙吃飯,其實也真夠可憐的。」吳麗菁插了進來,語氣中頗富情感。不知她是想贏得姚綱的好感,還是想為姚綱贏得對方的同情以便使下面的談判順利一些。
「真的?哎呀你看我們這些男人現在怎麼全都落到了這種地步!」帳房先生拍著自己的大腿長吁短歎起來,「不過,憑姚總的儀表和才華,即使暫不再娶,找個女伴照顧一下自己的生活恐怕也是不難做到的吧?在我們這個城市,這種事可是再正常不過了。」
「姚總可不是那種花心男人。他守身如玉,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吳麗菁的話使姚綱頓時臉燒得像火烤一樣。這話如果是別人說出來,姚綱一定以為人家在挖苦他,可他相信吳麗菁這樣講絕非出於惡意。他想找話岔開這個話題,卻聽吳麗菁繼續道,「再說,姚總也不是隨便什麼女人就能看上的。不要說大街上那些這個『女』那個『姐』的,就算是堂而皇之的女秘書女經理之類,又有幾個真能讓人放心的。你知道她過去幹過什麼,以後背著你又會幹些什麼!」
陳君的臉色顯得有些難看。她往姚綱這邊瞟了一眼,與姚綱的目光一對上便趕緊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鞋尖了。她的鞋造型有些古怪,但穿在她的腳上卻也很有韻味。鞋面光潔閃亮,一粒灰塵也沒有。
吳麗菁似乎什麼也沒有察覺,轉過臉去繼續扶著陳君的膝蓋促膝談心,繼續對世風不良大發感慨,看那樣子,她一定是認為這城市裡就只剩下她和陳君這兩個聖潔的女人了。感慨完了,她又繼續熱情洋溢地宣揚姚綱的光榮歷史、光輝業績和崇高人格。她把姚綱那些已經被何彬誇大了的優點和成績再放大幾倍,於是姚綱便儼然成為一個半人半神半佛半道的怪物了。
帳房先生聽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邊聽邊點頭,邊發幾聲感歎,偶爾還豎起大拇指衝著姚綱搖晃幾下。
陳君一言不發默默地聽著,臉色時紅時白,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姚綱聽得難受極了。他本來就不習慣聽別人當眾讚揚他,對這種誇大其詞的讚譽就更加承受不了。他幾次試圖打斷她的話,但吳麗菁興致正高,談鋒正健,說起話來如滔滔江水阻隔不斷,對姚綱那些文質彬彬的小動作根本就無動於衷,察覺了跟沒察覺一樣。姚綱實在不忍卒聽,借口方便躲到廁所裡去了。
姚綱擰開水龍頭,用手指沾些冷水在發熱的額頭慢慢塗抹,心裡還在想著如何讓吳麗菁停止廢話趕緊轉入談判的正題。不過,吳麗菁這口才倒也讓姚綱很有些感慨。她要是憑著這副口才到法庭上辯論,說煤是白的,估計最後沒有幾個法官還會相信煤是黑的。看來這些當律師的就是了不得,不信服人家不行啊。況且吳麗菁又是律師中的佼佼者,請她辦這個案子算是找對人了。
姚綱拉開洗手間的門剛要出來,卻發現帳房先生堵在門外。姚綱以為他也要方便,點了下頭便側過身往外走,以便給他讓位。帳房先生卻把他推了回來,又隨手把門給關上了。姚綱嚇了一跳,不知道這不男不女的老人家把自己關在廁所裡要幹什麼。
帳房先生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伸手來拉姚綱的胳膊,姚綱像觸了電一般只感到皮肉發麻,差點兒就喊出聲來了。
帳房先生把姚綱的身子拉低一些,附在他耳邊低聲說:「姚總,您看我們陳總經理這人怎麼樣?」
姚綱見帳房先生問這話,繃緊的神經才略微鬆弛下來。不過,他對陳君一點兒也不瞭解,只得附和道:「看起來很穩重。大概也很有能力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您看我們阿君小姐長相如何?人品如何?」
「長相嘛,給我的感覺是很有些風度。也可以說……很美。對,的確很美。至於人品嘛我確實不瞭解、不過,她既然能管理這麼一個大企業,就肯定具備應有的品質,否則怎麼讓眾人信服呢。」姚綱並不知道陳君的公司有多大規模。既然不知道,就權當人家很有規模好了,這種時候總不能說人家是小作坊吧。
「這就對了!阿君那長相,絕對是萬里挑一,萬萬里挑一,怎麼看都舒服,越看越覺得美。我過黃河跨長江,從北到南走了這大半個中國,就沒見過比阿君更中看的女人。而且她人品也非常好,對員工都很關照,從來也不剋扣哪一個人。過去我在別的公司打工,到哪兒都被人欺負,男人女人都欺負我,有時小毛孩子都敢奚落我。到華萊公司後,阿君就從來不欺負我,也不讓別的員工欺負我,還讓我當了總經理助理,主管公司的財務、人事和文書檔案等一大堆重要工作。有人說我kk您別見笑哇,說我是西太后身邊的李蓮英。說就說唄。李蓮英又怎麼樣,那也是歷史上的名人,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他們這樣說無非是他們嫉妒我,看阿君重用我心中不平衡,看我對公司的事認真負責肚裡有怨氣。阿君這麼信得過我,您說我能不真心幫助她嗎?」
老先生有些激動,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
「她脾氣是有時急了點兒,訓人時讓人摸不著頭腦。可是您想想,她年輕輕的就當了那麼大官,還能沒點兒脾氣嗎?再說,她這麼大姑娘還沒嫁人,又不喜歡與男人交往,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難免有心裡不痛快的時候。」
姚綱見他把陳君說得那麼好,不禁也對這位陌生的女強人產生了幾分敬意和同情。而這位老先生言談話語中所流露出的真情實感,也使姚綱看出他是位為人厚道的長者。看來人就是不可貌相。老先生看上去一副尖酸相,實則心地十分善良純樸,比當今世上比比皆是的那些君子面小人心的傢伙豈不更令人敬重。想到這裡,姚綱竟對自己剛看到老先生時產生的一些奇怪想法感到不好意思了。
「為阿君的婚事我也沒少操心,可是總幫不上她的忙。這姑娘心可高了,一般的男人她統統都看不上。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您想阿君那是什麼條件,論長相,論風度,論地位,論本事,哪一樣不是超一流,一般的男人哪裡配得上她!」老先生說到這裡回頭看了看,好像怕有人偷聽,然後壓低聲音說,「從我進來第一眼看到您開始,我就覺得您這人不同尋常。剛才聽吳律師一介紹,我這想法就更堅定了。我覺得您要是和我們阿君配在一起,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老先生的一席話又把姚綱嚇了一跳。他想自己本來是同陳君談公事解決涉及幾千萬資產的重大案件來的,兩個人尚未交鋒,倒有人先給他們倆做起媒來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對了,我差點兒忘了告訴您,阿君還是您的老鄉呢。首都的姑娘怎麼樣?您當然比我更瞭解了。人家那知書達禮見多識廣,外地女孩比都不能比的。」
「是嗎……」其實,陳君的口音姚綱早就聽出來了。不過,他此時對這個問題並不關心,他心裡盤算著怎樣答覆這位老先生突然提出的難題才能盡快結束這個不合時宜的話題,而又不傷害老先生的一片熱心。
「那個案子我清楚。」老先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姚綱的心思,竟然話鋒一轉又從側面進攻了,「跟您這麼說吧,您要是跟我們阿君好上了,那案子還用談嗎!咱們兩家聯合起來一夾擊,化工廠那邊還不得馬上舉手投降。那可是幾千萬元的大數目,做多少筆生意才能賺回那些錢哪!」
老先生加重語氣講完最後一句話,便含笑望著姚綱的面孔,他似乎已對說服姚綱接受他的建議充滿必勝的信心。
這又讓姚綱心裡一驚。看來,這案子中的確有許多「貓兒膩」。而能否把華萊公司爭取到自己這邊來,很可能對解決這個案子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把私事和公事攪和在一起向來是姚綱最討厭的作法,但同時也是他最無力處理好的矛盾。無論如何,他對眼前的事不敢輕易表態了。
「您看這樣吧,這事先讓我考慮考慮,咱們稍後再談。您的好意我先領了。」姚綱磕磕絆絆地說起了官話。這不是他一貫的處事方式,因而運用起來有些蹩腳的感覺。「您若是不用洗手間,我想……再用一次。」姚綱終於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把老先生打發走的絕妙方法,話一出口便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這一著果然靈驗,老先生諾諾地退了出去。但姚綱卻不需要再用什麼,只是愣了兩分鐘,便拉動水箱讓「嘩嘩」的沖水聲告訴別人他似乎確實使用了廁所,然後打開水龍頭沖了沖手掌,揉搓著雙手走了出來。
見姚綱出來了,三個人都把目光投向他這邊。老先生面帶微笑,每一條皺紋裡都游動著得意的神情,好像他已完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陳君聽吳麗菁閒扯了半天,精神好了許多,見姚綱出來便也衝他淡淡一笑以示招呼,但笑完後還是趕緊把視線移開了。
姚綱本來心情坦然,但那位好心的老先生平白無故給他添了塊心病,使他一看到陳君便覺得自己肚裡有鬼似的,表情不大自然,卻又生怕被別人看出什麼來。尤其是旁邊還有個吳麗菁,自己要是哪一個動作表演不到位,被她看出什麼破綻,那可就有熱鬧兒讓別人瞧了。對這兩個女人他都瞭解得不多,也根本沒打算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發展點私人關係,可在目前這種形勢下,她們兩個又好像誰都得罪不起。唉,這世界上什麼事有女人攪和進來就亂。可反過來一想,要是什麼事都沒女人參加,即便不亂恐怕也挺沒勁的。
別看吳麗菁對陳君的情緒和表情毫無察覺,對姚綱臉上的任何變化卻全都觀察得細緻入微。姚綱一露面她便看出他臉色有些變化,趕緊起身迎了上來。
「姚總,你怎麼了?是不是病了?」
「沒,沒有哇。」
「沒有嗎?可你臉色不大好哇。額頭上還有汗呢,是不是發燒了?是不是胃病犯了?」
吳麗菁猛然想起早晨姚綱按照事先的約定去接她吃早飯,但姚綱敲門時她卻還沒有起床。她穿著睡衣拖鞋把姚綱迎進客廳裡,自己便去洗漱更衣。可是不知為什麼,一想到姚綱坐在自己家客廳裡,她這衣服穿得就特別不順利,穿了一套覺得不好看於是又換一套,穿好外衣又覺得內衣不舒服於是剝光了重來。等到她再描描眉,塗塗唇,染了幾下指甲之後,哪裡還有吃飯的時間。
姚綱對她的磨磨蹭蹭倒是始終很有耐心,沒說過一句催促她的話,臉上還始終帶著微笑。但到了車上,司機老薑可是一臉的不高興,他極不滿意地瞥了吳麗菁幾眼,又對姚綱說姚總你不按時吃飯又犯胃病怎麼辦!那副心疼的樣子直讓吳麗菁感到慚愧。吳麗菁說那我們就先去吃早飯,遲一些再去華萊公司也沒什麼關係。姚綱說這麼重要的事遲到不好,早飯就算了,早些把事情談完早些吃午飯就是了,他實際上沒有那麼嬌氣。
現在一想,姚綱在廁所裡呆了那麼長時間,說不定真是腸胃出了問題。吳麗菁有些懊惱不及,望著姚綱的面孔使真的有些心疼起來。
姚綱雖心裡有些彆扭,但仍然相信自己能夠控制住情緒,不至於將內心的隱秘過於明顯地表露在臉上,以至讓誰都看出自己不太正常來。但吳麗菁卻一眼就看出來了,姚綱不得不對自己的自控能力產生了懷疑。他這一懷疑,心裡就愈加慌亂起來,似乎在座的全都精明過人,沒人不能一眼窺到他的內心深處。他甚至恍惚覺得那位老先生和陳君正在衝著他訕笑呢。他心裡這麼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越過吳麗菁投射到陳君那裡,恰遇陳君也在關切地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撞擊到一起,被迅速反彈回各自的發射地並折射到其他方向去了。這回真的輪到他姚綱不自在了,他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上。
姚綱的表情變化立刻引起了吳麗菁的懷疑。她回頭一看,見曾有才春風滿面,活像古裝戲裡的奸臣剛剛坑害了一名忠臣後那種得意的神態;陳君神色曖昧,整個一個香港電影中的潘金蓮與西什麼門眉來眼去時的表情。吳麗菁頓時起了一股濃重的醋意。她不明白怎麼姚綱與陳君才認識幾分鐘便暗暗勾搭上了。也許他們早就相識,陳君公司的地址就是姚綱給她的。也許他們職業相同地位相等,因而極容易引起心靈的共鳴。吳麗菁心中忿懣不平,坐下後便再也不發一言了。
大家尷尬了好一陣子。姚綱正艱難地盤算著如何疏解誤會正式開始會談,曾有才老先生卻首先出來打圓場了。
「姚總,陳總,吳律師,咱們兩家公司以前雖有合作,但卻來往不多。雖來往不多,但緣分不淺,坐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咱們幾方合作建化工廠那事,其實大家都沒得到多少利益,不同的只是有人虧本有人不虧本。美國那家公司,不過是幾個華人留學生搞的皮包公司,廉價弄來幾項由於會造成嚴重污染而不准在美國使用的所謂專利技術,沒出資便佔去了合資企業的三成股份,工廠盈利了他們乾等著揀便宜,工廠關門了他們也毫髮無損。我們華萊公司雖名義上是美國公司的總代理,但其實也是空有其名,沒從他們那兒得到多少好處。與他們合作只是為了給自己撐門面,合不合作對我們來說都無所謂。工廠那邊,也就是那個所謂的東興集團,是幾個自稱農民企業家管理的鄉鎮企業,雖說經營虧損,但那些頭頭們個人可是撈足了。這項目中真正吃虧的就是姚總你們公司了。不過這也難怪,誰讓合作幾方就你們一家是國營企業呢。您沒聽人說嗎,海洋裡的法則是大魚吃小魚,可中國經濟大海裡的法則是小魚吃大魚。對國營企業這塊大肥肉,誰見了都想咬一口……」
陳君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老先生趕緊把話打住了。
大家把目光轉移到陳君身上,見她用一塊雪白的紙巾捂在嘴上,彎下腰用力咬著,下垂的胸部隨著身體的抖動而輕輕震盪,倒真有幾分病美人的動人嬌姿。
「陳總,您也病了嗎?」老先生顯得很焦慮。
「沒病!」陳君語氣生硬,肚子裡明顯窩著幾分火氣。
「既然陳總經理身體不好,我們就不要東拉西扯耽誤時間了。趕緊言歸正傳,是和解還是上法院,大家都痛痛快快表個態,免得在這裡磨來磨去把大家全都磨病了。」吳麗菁這話簡直就是在幫倒忙。她這樣一說,那還有和解的希望嗎。真不知道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陳君臉色陰沉,霍地站起身來欲甩手離去,但猶豫一下又停下了,捂著嘴又咳嗽了幾聲,好像她突然站起身只不過是為了咳得痛快些而已。重新坐下後,她略微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說:「不管是和解還是打官司,我們都可以配合你們只是……」
「這就對了嘛,阿君。」未等陳君講完吳麗菁便插了進來「如果這個案子能和平解決,我們也就是要求你們在報紙上電視裡公開道個歉,頂多再像征性地賠償我們一兩百萬,如果配合得好甚至能賠幾十萬也就算了。可如果要訴諸法律呢,你們不拿出一兩千萬來是不能了結的。那時,恐怕你們就要傾家蕩產了!」
姚綱對吳麗菁的話大感意外。他什麼時候說過要陳君他們公司賠償一兩千萬,還要人家在報紙電視上公開道歉呢?
「吳律師……」
「姚總,」吳麗菁擺擺手制止了姚綱,「你先讓阿君他們報個實價,看他們到底能賠多少,能不能達到我們的最低要求。」
「我們……我們一分錢也不賠!我們憑什麼賠你們?」陳君緊皺雙眉沒有吭聲,曾有才卻憤怒地喊了起來,「你們去法院告我們吧!」
「既然你們這個態度,那我們就只能法院裡見了。姚總,我們走吧。」吳麗菁架起姚綱的胳膊就走。
姚綱腦子裡亂急了,被吳麗菁拉扯著身不由己地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來,看到陳君正呆呆地望著他,目光裡充滿痛苦而複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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