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那些美麗的手指移開了,脫離了坐者的視線,消失在頭部那片濃密的森林裡,在那裡輕輕地攪動著,似乎在探索那裡的神秘;似乎探索了很久很久;也許是因為它們一無所獲,它們開始脫離那裡慢慢向下移動,最後停在了兩片堅實的空地上……
姚綱一向精力充沛,思維敏捷,工作起來既不知疲倦又效率很高。但這幾日他夜裡睡眠不好,情緒低落,白天工作便常感到力不從心。姚綱上午的時間多是開會、洽談或聽下屬匯報工作,雖常常走神兒,但還不至於在人前打瞌睡鬧笑話。一到下午批閱文件的時候,姚綱便感到頭腦昏昏沉沉的,注意力怎麼也集中不起來,文件上那些方塊漢字、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數字好像都會跳動,看著看著便不知它們跳到哪裡去了,費好大勁才能把它們尋回來再接著看下去。更可氣的是,這幾天下屬送上來讓姚綱閱批的文件,不知為什麼夾帶著那麼多「華」呀「子」呀之類的字眼,姚綱一看到它們,思緒就不知不覺地跑到阿華和純子身上去了。
那天姚綱在「紫薔薇」桑拿浴的貴賓房裡與純子翻雲覆雨過後,心情忽然變得十分矛盾。他一方面為純子那狂放的熱情和高超的技巧而震驚,為自己經過近十年的沉寂而終於雄風再起而興奮不已,但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的放縱行為而感到心神不定,總有一種做了賊似的感覺。他不知道純子是因為真的喜歡他才跟他做了那事,還是她平日裡也有那樣放縱的時候。即便是前者,那也是過於輕率而應當自責。如果是後者,那幾乎就是腐敗墮落違法犯罪了。如果桑拿浴裡經常發生點這樣的事,那人家來查封了你還有什麼說的呢。
他想起來那天在保齡球館裡與周飆的談話,那位正直的周總經理好像是很主張對桑拿浴實行嚴格管理正規經營的。他是否應該把這情況向周總經理透露一下,至少旁敲側擊地提示他一下,讓他督促「紫薔薇」的蒲經理把桑拿浴裡的事管得嚴格一些呢?不然出點問題,牽累了哪位公民也不太好。至於他姚綱自己,他是決心再也不去那種地方了。
姚綱畢竟是皇城根下的子民,出來的時間不長,一時還擺脫不了京城人自視清高的百年遺風。那是一群十分古怪的人,重名分而輕實惠,政治上高談闊論而生活上因陋就簡,穿一身做工粗陋的冒牌酉裝蹬一輛吱呀亂響的組裝單車不覺淒苦,只要有國家大事可議有小道消息可傳便可生活得相當滿足。他們大多數人都是隨便討個老婆便能湊湊合合過一輩子,雖常常看著人家的女人眼饞但決不敢輕舉妄動。雖說都是炎黃子孫,但在給自己找樂趣方面,他們根本比不了人家廣東人和海南人,當然就更不敢跟人家台灣人和香港人相提並論了。他們如果做了什麼自以為有損名聲的事,往往別人還沒發現他們自己便坐臥不寧了。
姚綱這個整日同西方人打交道的知識分子,卻也未能完全擺脫京城人那些傳統觀念的束縛。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覺得自己跟純子的事純粹就是一種墮落,一種罪該萬死的墮落,雖然墮落時很舒服,很痛快。他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阿華,雖然他自己也說不清憑什麼非要對得起她,他甚至不知道今生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姚綱就這麼半明白半糊塗地批了一大堆文件,臨下班時要馬小姐分送到各部室去。馬小姐回來時從公關台給姚綱帶過來一封私人信件,是美國來的,打開一看竟是羅筱素寫來的。筱素自離國以來,這是第一次寫信回來。看到筱素那熟悉的筆跡,姚綱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上,一天的倦意突然間全都沒了。他趕緊把信展開急促地讀了起來,信未讀完便自己坐在那裡啪噠啪噠掉起眼淚來。
筱素在信裡說她這次到美國去,並不是如她臨走前在留給姚綱的信裡所說的那樣是去讀書的,而是同她的美國男朋友一起到美國定居去的。這位美國人回國前在一家外國銀行駐北京的辦事處工作,因為工作上的交往而與羅筱素相識。就在他任期屆滿回國之前,他苦勸筱素一起去美國。筱素本不願去,但想到她與姚綱的婚姻生活實在艱難,兩個人都很痛苦,找機會擺脫這日復一日的煎熬或許對雙方都有好處,因而最終答應了美國男朋友的請求。這些事彼素以前沒有告訴姚綱,是怕他接受不了。現在過去了一段時間,相信姚綱的情緒已經冷靜下來,應該不會對他有太人的打擊了。
筱素說那位美國男朋友在北京時姚綱是見過的,名叫沃爾夫·克林頓,與美國現任總統同姓而不同名,但絕無家族關係。而且二人的政治觀點也截然不同,總統克林頓總是給中國人找麻煩,銀行家克林頓則總是給中國人幫忙——雖然幫的多是「倒忙」。
沃爾夫很快為筱素在美國申請了一個讀書的機會,並辦理了簽證。那學校實際上是一個金融協會主辦的贏利性的短期培訓中心,只要是肩上扛個腦袋的人幾乎誰交了錢都可以入學。沃爾夫有位好友在培訓中心主事,通過這位好友很快為筱素優先辦理了入學手續,錢也少繳了許多。看來.這「走後門」的事在各國都難避免。
但筱素到那裡後只聽了幾天課便不再去了,因為那些課程的內容實在沒什麼好聽的,學完後又沒有文憑可發,耽誤那份時間沒什麼意義。現在筱素已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收入可觀,生活很安穩,要姚綱不必掛念。待有適當的機會,筱素想找一所正規的大學去讀幾年書,拿個博士學位,然後再考慮是否回國來發展。筱素還說希望姚綱盡快開始自己新的生活,找到真正的幸福,如果經濟上碰到什麼困難就寫信告訴她,或許她可以提供微薄的幫助,在美國的收入畢竟比國內高得多。
姚綱邊看信邊落淚。他倒不是為筱素流淚,筱素既然已經妥善安排了自己的生活,出去後沒有吃苦受罪,姚綱也就放心了。筱素說她出去時已經有了男朋友,到美國後生活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姚綱在感到心裡有些酸痛的同時也感到幾分安慰,筱素畢竟算是有了個歸宿。姚綱是在莫名其妙地流淚。他一看到筱素的信,十幾年相識相愛的風風雨雨便全都展現在眼前,淚水不由自主地便滾了出來,幾乎抽搭出聲來。這時,一隻纖纖玉手舉著一條紙巾遞到姚綱面前,姚綱一驚,抬頭一看卻是秘書馬小姐。
「你怎麼還沒走呢?」姚綱問了一句便趕緊又低下頭,不願讓馬小姐看到自己的面容。
馬小姐沒有回答,見姚綱沒有接過紙巾,便伸手輕輕幫他揩去臉上的淚水,溫柔得像母親對待自己受了委屈的孩子。
馬小姐芳名馬小婷,祖籍江蘇揚州,十幾歲便離開父母投靠在北京工作的姑姑,並在京城上了大學。後經人介紹,馬小姐認識了一位香港知名人士的公子。這位一向只同金髮碧眼女孩交友的黃皮膚男子,很快便被馬小姐充滿東方神韻的美貌和溫文爾雅的氣質所傾倒,二人雙雙墮入愛河。港人在內地的眷屬要到香港定居,需要排隊輪候,等待內地公安機關和香港出入境管理部門的審批,許多人「輪候」了七八年仍在翹首以待。而這位公子的父親是某省港澳區的政協委員,是政府團結和照顧的重點對象,馬小姐移居香港的手續不費吹灰之力很快便辦好了。是時馬小姐大學尚未畢業,她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放棄學業馬上移居香港,要麼暫時放棄移居香港的機會而繼續完成學業。馬小姐選擇了前者。
婚後,家境寬裕的老公要馬小姐在家裡做「專業」太太,不讓她出去工作。但在內地長大的馬小姐根本享不了這份清福,這「專業」太太的工作使她覺得如同被關進監獄裡一樣感到身心疲憊,痛苦難熬,她認為自己出去打工,回家後做個「業餘」太太或許更適合些。老公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只得同意她出去打工,工錢多少無所謂,但一定要找一份既輕鬆又體面的工作。
在香港這塊年齡和相貌均可按質論價的商業寶地,馬小姐在大公司裡找份秘書的工作十分容易。她先後在幾個大公司裡做事,做得都不如意,幾年下來「炒」了好幾個老闆,幾乎每次遞交辭呈時人家都是苦苦相留,她則執意不肯。後來,馬小姐的姑夫病逝,無兒無女已退休在家的姑姑需人照顧,馬小姐念姑姑的養育之恩,辭掉香港的工作回到北京陪伴姑姑。但夫妻長期分居兩地總不是長遠之計,既然馬小姐捨不得丟下姑姑不管,姑姑又去不了香港,馬小姐的丈夫在無奈之下於這座城市買了座房子,讓馬小姐和姑姑住在這裡,他自己則兩地奔波,但通常只在週末或來內地出差、打高爾夫球時才在這邊住上一兩日。
馬小姐除去是在香港的醫院生的孩子外,平時很少再過去那邊。孩子有姑姑照看,家務有保姆幫忙,馬小姐閒得難受便總想找個工作,掙錢多少倒無所謂,有事做會覺得心裡踏實。馬小姐來到姚綱他們公司當秘書,四千塊錢的月薪還不及香港同類職務的三分之一,但在內地卻也算相當不錯了,何況還有各種補貼和花紅,公司借工作之便還時常發一些高級化妝品什麼的。
馬小姐是被姚綱的前任招聘來的,姚綱接任後馬小姐繼續留任,時至今日也沒有辭職或換工作的打算。馬小姐稟性很怪,在香港時她在哪家公司做事都覺得不習慣,給哪個老闆做秘書都覺得不舒服,在姚綱的公司她卻覺得很習慣,很舒服,工作上得心應手,心理上輕鬆坦然。她的相貌、氣質、能力、品格以及總經理秘書的位置,都使全公司的人對她寵愛有加,猶如榮榮碧草中的一枝奇葩格外絢麗多姿,引人注目。
但是,這馬小姐也有她心中的隱秘,只是她輕易不與人交心,無人知曉而已。馬小姐的丈夫憑借其家庭背景和西方某名牌大學畢業的金字招牌,曾是許多香港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馬小姐起初也對丈夫寄望頗深,但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後,便漸漸覺得雙方在觀念、感情和生活習慣上差距遙遠,彼此在迥然不同的社會環境中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意識很難磨合。出身於書香世家且心境高遠的馬小姐,對丈夫身上諸如無甚真才實學卻自視高貴、自己生活奢華而對人又吝嗇小氣、長著黑眼睛黃皮膚但卻說不清自己是哪國人的許多習性都越來越看不慣,對丈夫家族那種附庸權貴、虛假浮躁、唯利是圖的遺風則更是從進入這個家庭之日起便十分反感。她常常問自己:以犧牲自己精神上的追求而換取這種物質上的享受,到底值不值得?
自從姚綱到這個公司以後,馬小姐的這種疑問便日益頻繁地出現在腦子裡,常常深更半夜時一個人站在晾台上望著星空發呆,被姑母勸回房後又在空曠的大床上輾轉反側,以至徹夜不眠。她漸漸清楚地意識到,只有姚綱這樣的男人才是能夠與自己相知相伴,值得自己為之奉獻一生的人。但是,她知道姚綱是有妻室的人,自己也是受家庭束縛的人,鑒於兩個人特殊的工作關係,稍有不慎就會鬧得滿城風雨,對自己有什麼影響倒無關緊要,因此而葬送了姚綱的前程則是她無論如何也不希望發生的。為此,她始終把自己的情感深埋於心底,耐心等待著適當的機會。
她在工作上努力協助姚綱,並在可能的範圍內照顧好姚綱的身體,安排好姚綱的作息時間,使他不至像許多內地企業的負責人那樣整日東拼西擋,手忙腳亂,沒幾年便蒼老得跟叫花子似的。姚綱辦公時間所用的飲料差不多都是馬小姐親自準備的,那看似平常的清茶、咖啡之類的飲料,其實都是她精心挑選和配製的,那裡面常常根據姚綱身體的需要而加入適當的營養成份,而姚綱本人卻從來也沒留意過,只知道馬小姐通常不允許他飲用冰凍飲料,他自己也慢慢養成了這樣的習慣。馬小姐知道姚綱喜歡晚上加班,她自己有家需要照料不好陪伴他,於是便每日晚上七點五十分準時打電話到辦公室,如果姚綱還在,便一定逼他八點鐘之前離開。久而久之,姚綱也養成了每晚加班一般不超過八點的習慣。
姚綱從來不與公司的同事包括馬小姐談論自己的私事,馬小姐也從來不問,但她對姚綱的家事卻也知道得不少。姚綱的家人、朋友寫來的私信.姚綱看完後就放在辦公室的文件櫃裡,馬小姐幫他整理文件時常常順便看一下這些信,姚綱即使看到了也並不在意。姚綱打電話時也從來不迴避馬小姐,聰明的馬小姐從那些「一面之詞」中大體也能聽出雙方的談話內容。久而久之,這些零散的材料在她的腦子裡組合成完整的內容,使她對姚綱過去和現在家庭裡發生的事有了基本的瞭解。
姚綱的妻子羅筱素出走到美國,馬小姐很快就知道了。她知道那個女人回來的可能性極其微小,二人徹底分離不會是太久的事了。她在暗暗同情姚綱不幸遭遇的同時,也在靜靜等待適當的機會以便向姚綱表白自己的心聲。但是,那天吳麗菁和阿華來訪時.她立即敏感地覺察出這兩個女人與姚綱的關係非同一般。這使她純淨的心靈受到沉重的一擊,如果不是具有良好的修養,她那天很可能會有失態的表現。
剛才馬小姐路過公關台時,恰巧碰到公關小姐拿著一封寫給姚綱的信,便接過信順便帶了回來。她一看信封上的發信地址和女人的筆跡就猜出是羅筱素寫來的。她雖然無法猜出信中的內容,但卻預見到來信很可能引起姚綱傷感,於是下班鈴響後她沒有立即離開,到門外的公關台悄悄給家裡打了個電話,便回到房內靜靜守候著,看自己是否需要給姚綱安慰和照顧。看到姚綱在那裡流淚,知道他果然傷心得很厲害,便走了進來。
男人不同於女人,女人的眼淚不值錢,隨便有點情緒波動就可以流出來幾毫升,高興時也能掉幾滴;男人的眼淚可就珍貴了,這年月看男人浪費幾滴眼淚比在餐館裡看人們浪費成堆的植物、動物和礦物難得多了。所以男人的眼淚最能打動人,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喜歡他的女人。必要時,男人想辦法擠出幾滴眼淚,便可以輕易俘獲女人的心,使她忘記你的一切罪惡,當場便可以為你做出任何愚蠢的事。姚綱的眼淚不是為馬小姐流的,馬小姐也不是那種輕易可以動情的女人,但她仍然為姚綱的哭泣所深深感動,心疼得有些不知所措似的。
馬小姐為姚綱擦去淚水,又把桌上的信折好,裝進信封放在櫃子裡,所有動作都是輕輕的,慢慢的,好像在故意消磨時間,生怕沒事做了僵立在那裡會出現尷尬的局面。但終於還是沒事做了。於是兩個誰也不說話的人,一個靜靜地坐在那裡,另一個悄悄地站在那裡,默默以對。坐者低著頭看著站者修長的下身,視線稍高時也能看到她纖細的十指,它們是那樣靈巧,似乎輕易地便可把一隻滾燙的心抓在手裡。站者低著頭看著坐者的全身,她最希望看到的是他的目光,她希望從那目光裡捕捉到什麼信息,但她看不到;她看得最清楚的是他的頭頂,那片濃密油黑的森林散發著神秘誘人的氣息。慢慢地,那些美麗的手指移開了,脫離了坐者的視線,消失在那片濃密的森林裡,在那裡輕輕攪動著,似乎在探索那裡的神秘;似乎探索了很久很久;也許是因為它們一無所獲,它們開始脫離那裡慢慢向下移動,最後停在了兩爿堅實的空地上;似乎停留了很久很久。終於坐者也抬起了他的雙手,在站者的兩隻手上輕輕摩搓著,似乎又是很久很久……
「唉,不要多想了!」馬小姐不知是在勸慰姚綱,還是在勸慰她自己。「吃飯去好嗎?」她不想讓事情繼續發展下去。她覺得人造衛星已經納入設定的軌道,今後的一切發展都會順理成章的。她覺得美好的事情應當留待美好的時刻完成,在姚綱還未脫離痛苦正需要安慰的時候,誘使他投入自己的懷抱簡直是趁火打劫的行為,所得的一切也將是不真實的。
「好吧。」姚綱順從地答應了。他同自己的秘書一起吃飯的機會很多,但那都是有客人在場的時候,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吃飯的機會還從來沒有過一次。
「去我家裡吧?」
「去你家裡?那……方便嗎?」
「有什麼不方便的!只有我姑母、保姆和我兒子在家,哪一個人也沒有妨礙吧?回去我給你炒兩個京菜,嘗嘗我的手藝。再說在外面吃完飯回去就太晚了,姑母會不放心的。」
兩個人鎖好房門,並排走出寫字樓,但並沒有牽手,角色的轉換看來還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二人向著寫字樓對面的路邊走去,準備在那裡截一輛「的士」。馬小姐家裡有輛漂亮的跑車,但她從來不開它上下班,那樣會使自己在公司的同事中顯得太特殊,她寧可每日擠公共汽車,有時時間緊或天氣不好也坐出租汽車。姚綱有專用的公司車,只在因公外出時使用,上下班全是步行,司機早在下班鈴響時便回家去了。
馬路上有一輛「奧迪」轉了過來,姚綱與馬小姐側身站在路邊給那輛不講禮貌的車讓路,車卻「嘎」的一聲停在了他們身旁。姚綱一看心裡一驚:這不是何彬的車嗎!自己同女人在一起時總是被他撞見,這回同自己的女秘書在一起恐怕更要被他取笑了。
何彬放低車窗玻璃探出頭來,問姚綱到哪裡去。姚綱說去吃晚飯。何彬猶豫著似有話要講,但又難以說出口來,可能怕打擾姚綱他們。姚綱問他是否有事。何彬說確實有些事要同姚綱商量,不過可以等他們吃完飯再說,或者明天早上再另約時間。姚綱看何彬的樣子,估計他確實有什麼要緊的事不便當著馬小姐講,不過要是去馬小姐家裡吃完飯回來再談。恐怕就讓何彬等得太久了。
「有事你們就談嘛。我先回家去吧?」馬小姐見姚綱有些為難,便主動出來解圍。她什麼時候都在竭力為姚綱著想。不過,她對失去請姚綱到自己家裡做客的機會確實很有些失望,只是不便表現出來。
「不必不必。還是你們先去吃飯,兩小時後我到家裡去找你。不,吃完飯給我個電話,另約地點吧。」何彬這個鬼機靈忽然想到馬小姐飯後有可能到姚綱的住處去,於是便改了口。
「算了,你陪我隨便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吧。我同馬小姐幾乎天天在一起吃飯,還在乎這一頓嗎!」姚綱只能作出這樣的選擇,如果他把何彬放在一邊而同馬小姐回家吃飯,一定又給何彬留下一個取笑他的話題。
何彬幾乎笑出聲來,心想你老兄的為人我還不知道。你同她一起吃飯那都是在請客的時候,這樣單獨出來約會不是頭一次也超不過前三回,不然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就上車吧,先送馬小姐回家。」何彬雖然仍有些不忍心攪亂姚綱與馬小姐的約會,但想到自己要托姚綱辦的事耽擱不得,便只得做一次「惡人」了。
馬小姐推托說不好意思耽誤他們的時間,她自己「打的」回去就可以了。何彬說不必客氣了,攪亂了你們一起吃飯的計劃已經很不好意思,送你幾步路也是應該的。說著,何彬下車來打開車門,硬把馬小姐讓進車裡。馬小姐坐在轎車的後排座位上,姚綱卻又有些為難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坐在後面陪著馬小姐,還是坐在駕駛位旁邊陪著何彬。坐朋友的車不同於花錢「打的」,從禮節上講,姚綱作為何彬的密友應當坐在何彬的旁邊,除非車裡有與何彬關係更密切的人坐在他旁邊,或者後排座位上的人是更應當有人陪伴的長者、貴賓或有其他特殊關係的人。人類所創造的這許多繁瑣的禮節,常常成為折磨他們自己的工具。何彬一眼就看出了姚綱的心思,不由分說把姚綱推坐在馬小姐的身邊,然後鑽進駕駛室,一踩油門汽車便飛馳起來。
何彬從車上的後視鏡裡看到姚綱低著頭似乎在想心事,馬小姐則做側著頭靜靜注視著姚綱,一臉關懷愛護的神態。何彬心裡又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是愚笨,滿世界給姚綱尋找女朋友,其實哪個也沒有姚綱身邊的這個馬小姐好,可自己就是沒想起來。這事倒也不能全怪自己沒想到,只是因為知道馬小姐是有老公有孩子的人,按照通常的思維習慣就沒有住她身上多想。現在一想,其實有老公又有什麼妨礙,一腳把他踢開不就完了!至於孩子嘛,可以還給她老公,也可以留下來自己帶著,全憑姚綱和馬小姐樂意怎樣做了。只要他們倆拿定了注意,餘下的事就全包給他何彬去辦了,不管是「私了」還是到法院解決,都決不會讓那個三分太監七分假洋鬼子的傢伙佔了便宜。這種小民事官司不管是打到本市的哪個法院,何彬相信自己一個電話就能「搞定」。
何彬駕駛技術純熟,脾氣急躁,平時常亮著警燈開「霸王車」養成了超速行駛的習慣,今天又想把馬小姐送回家後趕緊讓姚綱吃飯和與他談事情,這一切都成了他開快車的理由。何彬兩手緊握方向盤,雙目圓睜,嘴唇緊閉,一上路便以八十公里的時速在人來車往的大街上急駛起來,左彎右扭地超著車,坐他的車真使人頭暈目眩,膽戰心驚,直後悔自己沒寫份遺囑揣在懷裡。姚綱早已習慣了何彬的「車技」,馬小姐可是從沒領教過這種瘋瘋癲癲的怪物。待到車子開到自己家門口停下來時,馬小姐已出了一頭冷汗,心裡暗暗發誓永遠也不會再坐這個亡命之徒的鬼車了。但表面上,馬小姐仍客氣地謝過何彬,又深情地望了望姚綱,然後才道聲「再見」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家門。
何彬與姚綱就近找了家「大排擋」,選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吃飯。何彬按照自己的習慣坐在靠牆的位置,這便於他觀察眼前的情況,防止有人走近來偷聽他們的談話。其實,這裡稀稀落落的幾個吃飯者差不多都是剛剛關上店門的小商販,大家嘴巴吃著飯,心裡盤算著明天怎樣多「宰」幾個買主,手臂不斷驅趕著因僧多粥少而餓極了的蚊子,眼睛還得盯著昏黃燈光下的菜盤子以防吃出幾隻蒼蠅來,挺忙乎的,誰還有閒功夫去注意兩個陌生的男人呢!不過,何彬這個貌似粗糙實則內心極細的男人,對工作上的問題總是十分謹慎的,從不願因粗心大意而出紕漏。
何彬說香港有個姓林的所謂「私家偵探」,據初步掌握的材料估計很可能是西方某國中央情報局的間諜,或者至少是為其所利用的一個外圍人物。距「九七」香港回歸祖國的日子越來越近,這傢伙來內地的活動也越來越頻繁了、據推測主要是為了搜集與「回歸」有關的情報,或許也有一些個人因素,就是想在「九七」前盡可能多撈一把,然後便躲到國外養老去。這幾天他正在內地活動,回來時估計會在這裡停留一兩日。聽說他常到「紫薔薇」去,何彬想找人接觸他一下,具體講就是在他做桑拿時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帶什麼有用的東西,再有就是套問他一些問題,把談話錄下音來。想來想去,何彬覺得阿華是唯一可靠的人選。
「阿華?她怎麼能做得了這種事呢?搞不好會給你耽誤事的。」姚綱對何彬他們這一行知之甚少,雖然他們公司裡就安插著何彬他們的人,但他從來不去過問人家的事,他覺得那些事太神秘也太敏感,自己搞不懂,問多了還容易惹麻煩。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自有辦法安排。其實,我們這一行並不是所有事都像別人想像得那麼複雜,有些事一聽就懂,一學就會,比吃海鮮還容易。」樹彬邊說邊把盤子裡的魚頭拿到自己面前來啃嚼。魚頭這玩意兒姚綱就從來不能吃,說這活兒太複雜自己幹不來也學不會。每次在一起吃飯,何彬都要津津有味地把桌上的魚頭嚼掉,說看來這廣東人也有天才之處,比如吃魚頭便是天生就會,外地人學也學不來。
「不過要找阿華,有些事得請你幫個忙,我自己去做可能不太方便。萬一她以後成了你老婆,我就沒臉進你的家門了。」何彬臉上顯出一副怪怪的表情,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可是,阿華現在找不到了。我好幾天沒她的消息了。」
「找不到了?到哪裡去了?」
「我聽周慧慧講,好像是跟一個姓蕭的老頭子走了。」
「姓蕭的?會不會是蕭子禾呀?聽說那老先生最近常到『紫薔薇』去。」
「蕭子禾!」姚綱的聲音幾乎變了調,肚子裡像灌了一碗熱醋只感到又酸又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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