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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1


  「反右」那年,伍珍家出了點事。

  伍珍父親所在單位開黨委會,投票給一個幹部的「右派」問題定性。伍珍父親那時正生病在家,消息不靈通,平素對這幹部印象蠻好,就讓人代投了反對票。結果除他以外,所有人都投了贊成票,給那幹部戴了「右派」帽子。

  由於伍珍父親包庇「右派」的鐵證如山,單位黨委考慮他一向積極正派,勤勉忠實,決定從寬處理,只將他定為不戴帽的「右派」。

  伍珍父親痛不欲生,數夜不眠,寫了長達49頁的檢討。單位見此人態度尚好,開了兩次批判會,給了個留黨察看,竟沒有開除,也沒有下放。

  這事本來鬧得不算大,誰想伍珍媽此時插了一槓。她堅持要劃清界限,竟然把婚離了,而且女兒也不要。夫妻倆雖然從來沒熱到什麼程度,過日子罷了,可離婚這種事,伍珍父親是做夢也不會想的。這一下就終日萎靡不振,本來就一個綠豆芽的細瘦身架,愈發有點斯人獨憔悴的味道。但在單位還是積極。

  這些事發生的時候,伍珍正在幼兒園裡歡歡實實地淘氣,不知怎的一下子,恨她煩她的阿姨們紛紛只向爸爸告狀了,媽媽的遠門出得沒完沒了,直到後來伍珍乾脆把有媽媽這回事忘了。

  上小學時爸爸又結了婚。

  新媽媽比伍珍爸爸大7歲,行政級別也高7級。「文革」開始後,她時常辦家庭學習班,一點小事就上綱上線地分析教訓,動不動就罰伍珍背語錄、背社論。有時還要舉她死去前夫的先進事例來開導啟發。父親對這次婚姻彷彿受寵若驚,老是淚水漣漣地恭聽妻子的教導,那道感恩的目光活像一條忠實的狗。伍珍起初對後母有股本能的忌恨,後來看父親那副木訥順從的神態,再看後母那股叱吒風雲、口若懸河的氣勢,不禁漸漸受了魔力一般,對後母又敬又畏起來,父親反倒成了一隻提不起的爛鞋幫。  


2


  在那個撐死夠得上二流的中學裡,伍珍的大腦簡直算得上神童。她光動小腦就永遠考第一。當然那些年的考試也不過充充樣子而已。

  雖然出落得日益清秀伶俐,伍珍穿衣打扮卻從沒離過譜。兩身國防綠褲褂染了褪,褪了染,短了接,瘦了改,像兩張皮似地包了她五六年,把她發育期體型的變化掩飾得無影無蹤。尤其當上宣傳委員後,她更加看不起那班把毛刷子梳得翹翹的,偷偷在黑扣袢鞋裡穿淺色襪子的小姑娘。她起早忙晚,把心計都用在出板報、做好事、和落後生談心這類上進的事情上,自覺比班上那幫女孩子成熟得多。

  14歲來月經時,她嚇得坐在馬桶上不敢動。一天換了五次內褲血還汩汩不斷,她萬念俱灰,那些心比天高的理想眼看毀於一旦。直到第二天她爸爸拎著一疊髒內褲,鬼頭鬼腦地去向老婆匯報,女兒的理想才有了救。

  串聯她差一步,沒趕上。此後的每個寒暑假統統獻給了街道居委會或者拉練割麥子。要麼就學毛選,寫心得和大批判稿。上進的事情是老也幹不完的。

  父親當年那滴污點,每次填表、總結,伍珍總得囉囉嗦嗦寫上一大篇。久而久之成了一道手續。走形式的事兒,並不太痛苦。但一件虧心事老提醒來提醒去,讓人上進起來須得花上十倍於常人的辛苦。

  中學畢業時上山下鄉的熱潮正方興未艾。伍珍這個獨生子女也堅決得不能再堅決地去了陝北。

  陝北小村裡那份苦,把伍珍那份要強的心硬給泡苦了。

  窮,她有思想準備。可一擔水走十幾里山路,一條被全家人伙蓋,一條褲全家人輪穿,一年到頭起早貪晚刨那幾畝土坷垃,把人使得比牛還狠,到頭來過年連口豬都殺不起。這是她沒想到的。農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能安貧若素,能認命。伍珍不能。

  落後,她也有思想準備。可請神打卦,大辦紅白喜事,前莊的光棍偷遍了後莊的寡婦,哥倆伙用一個老婆,80%的成年人目不識丁,這又是她沒想到的。農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能知足常樂,能認情忘理。伍珍不能。

  米脂的小媳婦個個打扮得跟妖精似地,有倆錢就想著趕集扯花褂子。她們風風光光地在地裡露出半截死也曬不黑的細膩膀子,圓胳膊上的肉段段全是活的,一輛獨輪小車推得要飛。兩隻鼓脹的奶子也跳跳地收不住。她們對那些看直了眼的壯漢子的下流話滿不在乎。窮村裡能娶進這麼幾個風流娘們,一村人都臉上有光。小伙子們白天累個臭死,一到晚上就像喝醉酒似地兩眼炯炯有神。

  伍珍還是穿她那套補丁摞補丁的舊軍裝,還是把所有的頭髮毫不留情地全梳到腦後去。紅頭繩不系系橡皮筋,橡皮筋又沒纏彩線,斷了打個結再勒上,時常把一根根粗硬的頭髮連根勒掉,纏絞在失了彈性的皮筋上。

  村裡公糧年年交不齊,家家戶戶拖著一屁股債。倒真應了虱子多了不癢的老話。傳達學大寨趕大寨的文件時,支書半點痛心的表情也沒有,上歲數的勞力照樣打瞌睡,年輕人照樣打情罵俏。

  因為伍珍突出的積極表現,她漸漸成了村裡唯一下大田的模範知青。一塊兒來的其他人上調的上調,病退的病退,還有的結伙去了東北兵團,哩哩啦啦走了一個淨。

  支書也不過初小程度,念個文件什麼的老抓伍珍的公差。她盡力不去看燈影憧憧裡那群一臉菜色倦容的老鄉們,不去注意空氣裡嗆鼻刺心的旱煙味兒和混著蔥味汗氣的臭屁人氣,她只管一字一句念她的文件。脖子挺得老直,全身繃得死緊死緊,連手上的文件都被她攥出了十個黃漬漬的汗印子。這時候若是誰冷丁照她後背打一拳,她肯定立刻斷成兩截,彎也不彎,晃也不晃。

  夜晚孤鬼似地躺在老知青戶的土炕上,對著孤鬼似的半輪月亮,恐懼與委屈把她生生折成了一張弓。她就那麼僵僵地蜷縮著,一夜一夜地不敢合眼,也不敢翻身。白天她的笑聲裡摻進了一絲神經質的痙攣,短而高尖,再不那麼平直坦蕩,倒讓人聯想到一個人連打幾個哆嗦時發出的不能自制的呵聲,由於空洞無當而令人平白地不自在。

  可她還是撐著笑,撐著干。晚上歇了工,無緣無故要去老鄉家坐板凳。老鄉沒什麼話說,伍珍能找出的話也有限,就這麼不尷不尬地,她也必須坐足兩個鐘頭。逢到嘴碎的婆姨家,家常裡短、雞鳴狗盜的事順口跟她抖落一車,伍珍就蒼白了臉委婉地跟人家宣傳起大道理,弄得婆姨們下回老遠見她過來就上門板。

  暗地裡,伍珍滿腹狐疑。她先是覺得父親的老問題把她給坑了。檔案上那麼大一塊污點,當然擋了她上調提拔的路。後又覺得是這幫農民作梗。自己明明盡了全力搞好關係,這幫「土八路」卻毫不買帳,老是跟自己生分。連支書也在內,分明拿自己當笑話似的,使喚來使喚去。

  從小到大,伍珍歷來對大大小小的考驗習以為常。這次卻眼見有點挺不住。在這種天高皇帝遠的鬼地方考驗來考驗去,考驗到驢年馬月才有出頭之日呵。  


3


  她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時,壓根兒就沒打算再看第二眼。

  五短身材,粗粗巴巴土得掉渣兒。乍一看,怎麼也想不到是個知青,倒像在這山溝溝裡混了半世。第二回碰上了,伍珍還把他當成是進過高小的土會計。不定和哪個頭兒腦兒沾的親,才撈到公社會計這麼個美差。瞧他見到自己那副發怵的蔫樣兒,就不是什麼上得了大台盤的貨。

  可是人家開口了:「你是二十七中來的吧?」

  伍珍嚇一跳:「你,你怎麼知道?」

  他搓搓手,看著地:「我比你早來兩年,瞧著你們那幾個進村沒多久,我就調公社了。」

  伍珍更意外了:「你也在北窖堡幹過?」

  他說:「沒。在南窖。進新知青那天,找我們幾個去幫忙砌灶來著。」

  伍珍一點印象也沒有。是了,那天一來就嚷嚷著要去種扎根樹,恨不得立馬就挽褲腿子下大田,壓根兒顧不上安置家當的一夥人。

  都是北京來的。這就算認識了。知道了他叫余寶發。連名字也土得可以。

  從此每趟走公社,必能見到。一開始不過三言兩語,後來便能坐上個把鐘頭。余寶發還借了飯缸子給她打過兩回飯。

  他仍是那副蔫頭蔫腦的架式,往往只有點頭的份兒。但他被伍珍接受了。與其說是作為談心的朋友,不如說作為一個忠實的聽眾。有幾次,伍珍注意到余寶發眼裡流露的同情,這讓她不太舒服。她不需要憐憫,尤其是出自這麼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可有時訴訴苦的慾望是這麼強烈,簡直不容許她駕馭。一不留神,她那兩片薄嘴唇就向兩邊搭拉下去了,一副苦相自己看不見,人家可是長著眼睛。余寶發極少直視她,偶爾四目相撞,他也急忙掉開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撥拉撥拉算盤珠,推推墨水盒什麼的,老大不自在。有幾次她拿眼角的餘波瞥見他偷偷地盯著自己,很注意很關切的神氣,又惴惴不安隨時準備逃開。伍珍很久沒有感到自己這種威力了。就是在中學裡當班幹部時,人家怕自己也是因為自己手裡有那麼點權力,那種怕倒不如說是恨,是嫉妒。逮著機會人家就會把自己往死裡整。余寶發情況不同,他憑哪樣怕自己?真要論地位,自己這個空頭模範知青倒不如人家的公社會計有來頭有「份兒」。他當然更犯不著嫉恨自己。光衝他這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的脾性,就屬於那種老實巴交與世無爭的男人。他的好處在於不僅可靠,而且善解人意。這倒不是他說過什麼聰明話,熱乎話,主要是他那雙關切的眼睛。偷偷地被他這麼盯著,她起初覺得酸酸的,慢慢地卻不僅不討厭,而且不點享受的味道了。好比一隻手掌輕輕地撫展著她心裡的一片褶皺。這安撫根本沒人看見,沒人知道,自然也沒人笑話。即便伍珍本人,也裝作渾然不知,並不欠他的情,也沒有買他的帳。

  笨手笨腳獻的一些小慇勤,替她跟供銷社的熟人討個處理價呀,借她個手電棒走山路呀,非說他多出一掛辣椒吃不掉呀,雖然惹她肚裡發笑,也就隨他去了。

  這個男人實在不討厭。

  那年夏收特別累人。算得上少見的好年成。干是干,沒有往年那麼幹。麥子竟然黃得晃眼。

  公社裡組織麥收,余寶發也給派下來了。跟著一個副書記。副書記給派了村裡最好的房,余寶發自己主動提出就暫住知青戶的老房。老房本有一男一女兩間,中間隔著共同的灶房。女的那間如今只有伍珍住著。男的那間人走光後一直當成了隊裡開會辦班的地方用,有時也放放農具家什。眼下勞力都忙收麥子,會自然沒得功夫開、炕又是現成的。余寶發原本是個知青。全都順理成章。

  這下兩人成了獨門獨戶的鄰居。

  本來也不至於挺不過這關。偏趕上下來的副書記是個能來事的主兒,剛到就拉起個青年突擊隊,聽說村裡有這麼個模範知青,連是男是女都沒問,就封了伍珍一個副隊長的頭銜。

  這下子較上了勁兒。天黑洞洞的就下地,頂著月亮還在打場。幾天下來人疲得站著就能困覺。為了在副書記面前挺過這一關,伍珍發了瘋似地幹,即便割不過打頭的,也拚命咬著牙往上攆。

  到第三天上,伍珍爬起來就覺得不對勁。頭沉得像一隻大秤□,兩條腿灌了鉛似地邁不開步。勉強咬著牙幹過前晌,後晌起陣法竟然全亂了。眼看讓別人甩下老大一截,越著急越亂砍起來。手也不聽使喚了,居然把解放鞋的橡皮頭上砍出幾道大裂口,因為沒穿襪子,連腳趾頭都流出血來。車把式漸漸跟上來,大老遠衝著伍珍撅得老高的屁股嚷:「那誰家婆姨呀,捆不起個麥個子來!」

  伍珍這才知道自己慌忙中好幾個麥個子都沒扎牢。一時急火攻心,左手摟得低了些,右手的鐮刀憑帶慣性殺上去,登時手指一辣,鮮血嘩地流了滿巴掌。

  車把式聽見前頭一聲慘叫,扔下麥個兒,通通通跑上來,從地上抓一把乾土就往伍珍的大血口子上糊。

  那天夜裡,她接連不斷地做惡夢,一個比一個更可怕,好幾次嚇醒過來,卻又記不清怕的是什麼。最後一次夢見被一大堆叫不出名的動物圍著。這些怪物並不靠近她,卻又不放她走出圈去,然後接二接三地怪笑起來。那聲音似人非人,讓她先是毛骨悚然地掩起耳朵,誰想摀住的兩隻手反起了擴音器的作用,終於嚇得她哇哇大叫起來。

  她從床上坐起來時,屋門吱吜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閃進來。伍珍嚇得吭聲不得。

  好一會兒,余寶發才說:「你給魔住了。」卻仍舊站在門口不動。月光下她看得清他白生生的土布小單褂披在肩上。

  這時伍珍剛緩過一口氣,心還在亂跳。她勉強問:「你來幹嘛?」

  余寶發說:「來看看。」

  伍珍突然放開嗓門道:「深更半夜,有什麼好看!你別不……正經。」說到這兒,嗓門一下又低了下去。

  余寶發沒答話。就在原地無言地站了幾秒鐘。伍珍好像聽到他吁出一口氣。然後他就轉過身,朝門外走。

  門在他身後嘎吱嘎吱關上了。驟然的黑暗挾著一股邪勁兒劈頭蓋臉地朝伍珍撲過來,她的手死抱住雙肩,惡夢在這一瞬間猛然無比清晰地湧上心頭,心一緊,她不顧一切地低叫出一聲:「你回來!」

  他應聲返身進來。他本來就沒走,正愣在門外。

  這會兒他又站在門邊了,木樁似地,一動不動。

  她說:「你過來。」

  他走過來。

  她指指炕沿:「你坐下。」

  他坐下了。

  她抖著,卻發狠般地點點頭:「坐過來。」

  這回他不僅照辦了,而且伸手圍住她的肩膀。

  他的姿態很小心,卻突然毫不含糊。伍珍先是愕然一怔,但幾乎是同時深深地感到了他身體內積蓄的一股力量,聞到一股形容不出的粗糙氣息,再加上初次被異性肉體觸摸時異樣的感覺,她竟然渾身一顫,從小腹內轟然湧上一股洶湧澎湃的浪頭。為了抵抗這股兇猛的流頭,她驀地俯下頭去,發狠般地將嘴唇抵住那只摟住她的肩膀。不料這臂膀在她嘴唇上的感覺是比嘴唇硬出許多,幾乎是蠻橫地擋住去路。受阻的絕望感,加之從小腹內上升的那股大潮已經湧上喉嚨,伍珍只有不顧一切地破關而出了。

  那一口一定咬得極狠。當即她的舌頭就嘗到一股鹹腥氣味。摟她的那個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但那只臂膀絲毫沒有放鬆,反而變本加厲,鐵鉗也似緊緊地扣住她。

  她拚命扭動著身體,沒有目標地掙扎著,東衝一下,西撞一下,興奮到了極點,弄不清自己到底要幹什麼。他也激動起來,死死地扣住她,全身都裹上了,任她咬,任她掐,總是一個不鬆手。兩個人像約好了似地不說一句話,沉重的喘息分不出彼此,似乎決意要在這場無聲的廝鬥裡較量出個你死我活。她畢竟這些天累苦了,不久就虛下來,被他嚴嚴實實地壓在身底下。混戰中她傷手指上的紗布連繃帶一起蹭了下去,這會兒被壓在底下她才突然有了漲痛的感覺。這隻手恰好揚開在他臉旁,他臉一側就能咬個正著。這念頭使她恐怖得要叫出來,可就在這當兒,一種無能為力的絕望意識瀰漫了她的心。週身一軟,她嗚地一聲哭出來。

  他也就在這時突然溫順下來了,嘴唇試試探探地湊上她扭曲的嘴唇。一種深入骨髓的親熱感在他們之間油然而生。這種親熱感如此陌生,如此巨大,如此飢渴,使得人的五臟六腑都要跟著往上翻。

  他們同時暈頭暈腦地掉進了激情和慾望的深淵。  


4


  入秋時,公社推薦伍珍上了大學。

  雖說是本省的大學,專業又給分到自己不樂意念的農業化學,但從大田到大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步進棋。首先,長久悶在心底的對村裡農民和幹部的疑慮,現在似乎給澄清了。也許後母紅彤彤的歷史到底佔了上風吧。其次,經歷了「文革」初期對教育的全面衝擊,伍珍認為上大學不如提干來得實在,但她心底對高等教育還是相當地嚮往。再說,眼下工農兵學員的招牌硬,拿了這張又紅又專的文憑再去社會上混,還怕自己的氣不粗,膽不壯麼?

  離開村子那天,夏收時給她往傷口上糊土的車把式趕車送她出村。

  一出村口,伍珍就說:「奔公社趕吧。」車把式把牲口吆喝上奔公社的大道。大道迤邐前伸,黃漫漫的土□子看不見頭。一簇簇零星的樹棵子歪七豎八地斜插在土坡朝陽的面上,那黯淡的綠色幹得要冒煙。大車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車把式哼哼嘰嘰,自言自語些沒意思的話。伍珍打橫坐在車後邊,倚著打得四四方方的小鋪蓋卷兒,心頭翻著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這五年,一大半功夫是在苦水苦湯裡泡過來的。除了北京,這地方堪稱她的第二故鄉。可她連回頭再看一眼的慾望都沒有。有人在不知哪條山□子上扯開嗓子唱信天游。她從那悠長的歌聲裡聽到的是一腔子苦悶和哀傷。臨走時支書替她把鋪蓋卷兒扛出土窯洞,扔上大車,還從隊部裡用網袋子給她裝來一隻花臉盆,一包杏干,兩隻饃。支書蹲在地上一口一口抽旱煙,盯著車把式罵罵咧咧地套車。到車把式坐上去了,伍珍也坐上去了,支書才站起身,吩咐把式:「莫急,金亮子,今後晌沒派給你啥差事,莫忙打回轉。」又澀澀地看一眼伍珍:「女仔,你這一走,有功夫唸書,不准有功夫來望俺們嘍。」伍珍幾乎紅了臉。因為她確實咬著牙下過決心,出了這村就永輩子再不回頭。這會兒冷不防給道中了,反只有咬咬牙說了一大堆違心的話,聽上去倒像她多麼捨不得離開這村子,這輩子還沒到過這麼好、這麼難忘的地方似的。好在說過了也就說過了,並沒見支書怎樣地感動,把式倒在前頭嗽嗓子,等不及上路似地。支書也再沒別的表示。

  五年了,雖然她也往自己住的門戶上貼了紅對聯,掛了一串串的辣椒和玉米棒子,但在心裡,在感情上,她仍舊是與農民格格不入,每每要費盡心機才能掩飾住她對他們那種蔑視。像他們那樣混混沌沌地活一世,一年到頭連麵條子也撈不到幾根,和吃草拉車的騾馬有什麼區別喲!初來時那點多少有些詩意虔誠的理想幻想,在不知不覺中土崩瓦解了。對陝北那些名副其實的「傻干」牌模範知青,伍珍逐漸由羨嫉到不以為然了。

  車到公社。伍珍直朝余寶發住的那間小屋走過去。

  屋裡煙氣繚繞,有客。一個男人光著大腳板蹲在條凳上,絲啦絲啦抽旱煙。一股刺鼻的酒味撲面而來,一聞即知是那種本地家釀的高粱酒。

  喝酒的竟然是余寶發。而且是干喝,桌上除了一瓶酒任啥也沒有。

  伍珍從沒見他喝過酒。

  他抬起頭,動動身子,要站起來的樣子。到底沒站起來。

  伍珍跟蹲在條凳上的男人打招呼。反正看著有點眼熟,總得先招呼人家。然後又轉過臉朝余寶發看。

  余寶發說:「我想著,怎麼也得到晌午你才到得了這兒。」

  伍珍說:「趕了個早兒。」

  余寶發就不說話。

  條凳上蹲的男人挪挪身子:「寶發,我看我走走……」

  余寶發忙道:「不用。你儘管坐。」

  伍珍臉上有點擱不住。這一段日子,她往這兒跑得勤,公社的人漸漸都知道了,很有幾個人拿他倆的關係開玩笑逗悶子。如今她要走了,要去省裡念大學,寶發對這事一直沒說出什麼明確的話來,她知道他是等著自己有所表示。老實講,她自己對這事也不很明確。從理智上講,她這一走,將來總該是步步往高處走,決沒有再回頭朝火坑裡跳的道理。而寶發的發展眼下絲毫看不出名堂,她該決斷地結束掉這段關係。但從情感上講,她又捨不得這個男人。男人好不好,畢竟是初戀,初次失去貞節,初次有個人這麼體貼她,這麼心甘情願地為她做事,和她好。想起不久前那些充滿亢奮柔情的夜晚,想起他那種要把自己撕開來,吸乾掉般的親熱,想起自己多少次嘗受到那種要死過去一樣的感覺,伍珍不禁耳熱心跳起來。不行,自己不能這麼沒良心,人家是在自己處境困難的時候跟自己好的呀。

  可是這會兒,這些話都只有嚥下去了。

  她看看穩當當蹲在條凳上的陌生男人,又看看低頭發愣的余寶發,一肚子的無名火。憋著忍著,她勉強說了一堆告別的話,冠冕堂皇,不冷不熱。直到一腳跨出門外,才見到余寶發又有了站起來的意思,她心裡一氣,硬著臉說了句:「小余你甭送了,我去了會寫信回來。」把門一帶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到底是個上不了台盤的貨,她恨恨地想。

  大車一顛一顛地往縣城裡趕。  


5


  幾年的大學生活過得風快。

  開始伍珍對農藥化學毫無興趣,心裡常做白日夢,想像自己當初恰好給分到政治經濟學系了,或者是哲學系,該何等地痛快有趣。學校裡最有水平的教育革命大字報,都出自那兩個系之手。偶爾有那些系的學生來串宿舍,人家講出的話實在有聽頭,開句玩笑都跟哲理沾邊。自己系的好些同學頓時就顯得小家子氣,每天關了燈家常裡短、張三李四地,什麼正經話也沒有。

  可慢慢地,伍珍上課上出點味道來了。她本來中學時數學就拔尖,現在對化學也產生了興趣。同系許多人連小學都沒念完,水平懸殊相當大,老師的考試題老是照中等偏低那條線出,伍珍的分數永遠在前三名內。這多少滿足了她一點要強的心。這滿足又促她要努力地去唸書。尤其是化驗室裡的課,她總是上得津津有味。她能長久地注視試管燒瓶裡那些分解化合、變來變去的色彩和物體,瞇細的眼睛裡帶著驚奇。這時的她很有些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兒童,呆呆地盯著魔術師手中的魔棍,或是巫婆口裡的咒語。紅的一瞬間變成黑的,硬的一下子變成軟的,香的一下子變成臭的。她對此永遠驚歎不已。

  這所大學名為省裡一個綜合院校,實際上目前基本上只是個農大。地點設在縣城而非省城,大半的課目與農業有關。即便學哲學的,也要兼上些農業課。學校後面遷走了幾所民房,開出一大片荒地,辦著幾畝試驗田,學生大都下過鄉,有些乾脆是農民的孩子,無不是做農活的好手,又有路子搞化肥,所以實驗倒還在其次,菜糧是給種得蓬蓬勃勃,勢不可擋,不僅黃河早過了,長江怕也不是太遠。食堂裡伙食自然好,常有臉色紅潤的學員在月總結年評比之類的發言裡聯繫實際講開門辦學的優越性。

  吃得好,又以腦力勞動為主,體力勞動為輔,伍珍這人眼看就不一樣起來。渾身上下該鼓的地方漸漸鼓出來,該圓的地方也慢慢圓過去。走路說話都快了幾拍,笑的時候嘴角甚至翹上去,簡直有點甜小妞的味道了。班上幾個心窄小性的女生,人前背後地說她的損話,意思她仗著腦子好使,模樣又周正,簡直不屑與群眾打成一片。伍珍這一方面呢,一面小心做人,凡事盡量一碗水端平,一面又暗自有些得意。讓人踩踏與讓人嫉恨,若不能兩者都避免,畢竟是後者比前者好受些。

  男生中頗有幾個大獻慇勤。看得入眼的卻幾乎沒有。不是說不成一句整話,叫她輕蔑;就是油腔滑調,令她生疑。只有一位,相貌不過中等,腦力不過平平,卻是本縣副書記的公子。這人大約覺得自家本錢實在富之有餘,就算你是北京來的,眼下還不是在我老頭子的地面上念農大?所以別人紛紛退了,獨他越戰越勇。大家一看戰線清楚,兩軍明白,也早把伍珍當作縣委副書記家的人了。

  誰想得到伍珍肚子裡有苦說不出。

  上學後她一直與余寶發保持通信。她去信多,他回信少;她寫得長,他寫得短。雖然如此,到底還是名義上的情人。其實公社離縣城決非遙不可及,不過伍珍總狠不下心回去。余寶發又從不提要來訪她的事情。幾次寒暑假,伍珍不是推托學校裡有事,就是回北京,余寶發那邊也沒表示過異議。在伍珍這方面看來,覺得余寶發已經漸漸對她冷下去了。本來嘛,隔了這麼久看不見摸不著,分手時又那樣淡漠窩囊,這個人八成是早拿定了蔫主意。恐怕是見自己上了大學,覺得攀不上高枝兒,剜肉不若斷臂,索性一刀兩斷,省掉一番解釋。這麼一想,她不禁一面恨他絕情,一面又歎這個男人竟倔成這樣,倔而窩囊,怎麼就——竟斷定自己是那種冷酷無情之人,而又沒勇氣把這推斷挑明了,罵上自己一頓出氣。這麼想來想去,居然對余寶發是又愛又恨又憐,再沒有個決斷了。

  副書記的兒子大舉進攻之時,伍珍才真的慌了陣腳。老實講,她既不喜歡也不討厭。這位公子,在學校裡向她獻過慇勤的男生中,他顯然是佼佼者。豈但是佼佼,簡直有點眩目。全校人不見得都知道他姓甚名何,卻無人不知本校盤踞著一位副書記的公子。而且是第一副書記,而且是長子。有時候工農兵學員佔領講壇,公子只要站上去,沒開口下面就一陣嘰喳耳語,剛開口恨不得旁聽的教授也裝模作樣地記筆記。公子本來有些風流,縣城裡每天至少有三種以上關於公子的桃色新聞在傳播。今天是縣文工團某台柱女演員邊做出場大跳邊朝台下前排使勁擠眼睛,假睫毛都擠掉了;明天又是省裡某要人的千金早與公子海誓山盟了。連交換的信物都有人賭咒發誓地形容出來。關於他對伍珍的傾心,雖然沒傳遍縣城,卻已經是全校人嚼爛了的話題。

  這種環境和氣氛當然對伍珍很有些影響。權衡來權衡去,除了對余寶發一縷舊情未斷,從其它任何角度講,都可以也應該撲到副書記公子的懷抱裡去。自己父親的問題不必說了,余寶發父母雖是北京普普通通的工人,成分算好,可畢竟好不過副書記的兒子。自己畢業肯定分不回北京。若在這裡混下去。這門婚事可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好事。

  這麼一嘮,就已下了一大半決心。馬上給余寶發寫去一封快信,大意是彼此久已不見,通信也日益疏遠,如有意,歡迎到農大來當面談清,否則就是他主動疏遠,他們只好從此分道揚鑣了。信發出,她斷定余寶發是決不會上門來的,頂多來信罵幾句,或者乾脆就不理會也未可知。於是心安理得,對副書記公子的態度也大變。公子猛抬頭見陰天出了太陽,馬上就精神抖擻,心想把這小妮弄到手再有個把月是富富有餘的。

  萬沒想到,公子正打著富富有餘的算盤,斜路殺出個姓余的來。

  傳達室傳她見人時,伍珍還沒轉過悶兒來。及到看見袖手立著的余寶發,她簡直慌了。

  別無它法,只好請余寶發到宿舍來坐。

  他們一進屋,同宿舍的其他幾個女生便接二連三地發問,又接二連三地溜出去。伍珍和余寶發對坐在方桌兩側,各自說些不著邊際的鬼話。先是被一雙雙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盯在椅上,及到被單獨留在屋裡,又覺得像被暗中監視的囚犯。余寶發終於提議,不如到他住的小旅社去談談。這才站起來朝外走。走出去時發現全班所有女生都集中在同一間宿舍裡,氣氛比平時政治學習分組討論時熱烈得多。

  幸好是白天,旅社裡沒什麼人。同房的兩個客人都不在。伍珍坐下,吁出一口濁氣。

  「你為什麼現在來?」她一肚子火,忍不住先打破沉默。

  「你,你不是寫信叫我來?」余寶發仍袖著手。

  「我是說,你怎麼早不來?」

  「現在,晚了麼?」余寶發抬起頭。

  伍珍一時語塞。她打量面前這個矮墩墩的男人。幾年不見,余寶發好像更土了。雖然穿著幾成新的藍幹部服,臉卻更黑更瘦,牙齒也不那麼白,說話慢騰騰,看人眼睛球轉得極緩,彷彿有膠粘住了。頭髮竟然是中分。

  伍珍嚥下口氣,心想還是挑明好:「早不來,晚不來,到把人逼急了才來。」

  余寶發傻傻地著著她,摸不著頭腦。

  伍珍一扭身:「學校裡有人追我。你老這麼把人涼著,我犯不著等一輩子。」又補上一句:「不止一個人追我。」

  余寶發臉繃緊了:「你想算了?」

  伍珍分辨:「不是我想。」

  「你想和誰好了?」

  伍珍只好搖頭:「沒。」

  余寶發臉又鬆開:「那不結了。」

  伍珍盯住他:「什麼結了?你到底是什麼主意?」

  余寶發沉沉臉,突然下了決心似地一字一句說:「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有第二次。只要你不變心,我這輩子都是你的人。」

  伍珍聽了這話如雷轟頂。她知道這話出自余寶發這樣的男人,就像深山老林裡的一隻木樁,只會隨著歲月風化,不會隨著歲月移動或消失。她一時被震懾住了。

  好一會兒,舌頭才又長回來:「既是這樣,你怎麼早不來找我?」

  余寶發又垂下頭去了:「你沒叫我來嘛。我來……現什麼眼。」

  伍珍跺腳:「至少在信裡也寫上幾句人話呀!你那也叫……情書!我拿大街上去念都沒人要聽。一年到頭不死不活地,叫人知道你滿腦子想的是甚……」

  余寶發突然甕聲甕氣奪過話頭:「想的是甚?想的都是你!白天幹事想,黑夜做夢想,帳都快算不清了,你還問我想的是甚!你要再不叫我來,不扔下一句實心話,我……我都要熬不下去了。」說到這兒,嗓子也啞了。

  伍珍的心猛一熱。這個男人頑固的自尊與戀情一下子暴露無遺。讓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氣也不是,愛也不是。不管怎麼說,這男人是死心塌地對自己好。這一條抵消了他的千條萬條不是。以前相好時的一幕幕又翻騰上來。鬼使神差似地,她走過去,伸手摸摸余寶發的中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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