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珍這人我從沒正面見過。背影倒給掃到一眼。那天太陽並不好,朋友無端打電話來,叫去中央公園騎單車。其實,他打電話來也還是有端的,只不過我自己不慣於借這些「端」來給人打電話。什麼太陽沒出來呵,胃叫土豆泥給淤住啦,《紐約時報》頭條新聞拼錯了三個單詞呵,完全莫名其妙。朋友是學遺傳工程的,屬於尖端兼邊緣那類的東西,人在裡面鑽久了,常人看來不免有些怪。這是我以常人之心,度天才之腹了。
其實陰天騎單車有什麼不好。好得很。何況住在紐約中心地帶,四面高樓林立,要等太陽出透才出去轉悠,骨頭非出霉點兒。這也是朋友的原話。搞科學的人信口雌黃,都比別人精確。常人說發霉,他說出霉點兒。
閒話少說。陰天騎單車。朋友穿白騎紅,我穿黑騎綠,搶眼得很。騎近中央公園時,已經自我感覺良好。
就在這時,朋友突然兩腿發直,速度明顯變慢,我側過頭去嚷他:「不行了吧,你!」
朋友不說話,只朝前努嘴。我扭頭看去,就掃到了伍珍的背影。她正叫到一輛出租車,一彎腰就進去不見了。所以我也只隱約記起一個削肩,兩條長腿,彷彿後脖子長了些,臀亦不夠大。俏是有一點俏,引人注目卻遠談不上。
當然這只是一背之交。正面形象就全憑朋友一面之辭了。朋友聲稱伍珍小姐無愧於——風流倜儻女強人,對知己朋友無所不談,他對我講的所有故事全是伍小姐親口述說。可他講完了又連連囑我,男人之間,談資而已,切不可轉述。這種事有關國體,傳開來影響不好。朋友在「文革」中喬裝潛逃出國,在美國也有一番過五關斬六將,萬事看透,唯獨國格國體一事上執迷不悟。誰知他打錯了算盤,撞上我這麼個缺乏禮義廉恥的窮文人,編故事猶恐不聳人聽聞,真人實事哪還顧得了許多。天上掉肉餅,落個白撿的便宜。
話說回來,我雖實錄,朋友不妨虛說,否則哪來那麼多細節源本。科學搞到尖端,需要大的想像力,恐怕虛構起來也是很厲害。另一種可能也明明白白,朋友如今雖婚姻幸福,事業發達,卻決非坐懷不亂。也不是偽君子。我若直筒筒問,朋友也肯定直筒筒答,眼皮都不眨。問題是我不問。男人之間,點得太明就沒意思了。我雖少禮義廉恥,分寸感卻懂得。這大約是幾年來留洋的碩果之一吧。
朋友說他最初認識伍珍是極偶然的一個機遇。他在中央公園裡騎單車,不小心撞到伍珍身上去。我哈哈一笑。朋友問我有什麼可笑的麼?朋友騎單車是騎得相當有水平的。我說你撞到她什麼地方了。朋友說正撞入她兩條大腿之間,虧得閘靈。我問:正面?朋友點頭。我又笑。朋友問有什麼可笑的麼?我說沒什麼,不過聯想起前兩天看報,提到一個著名畫家愛上一個模特兒,初識的方式就是畫家一頭把單車撞到她褲襠裡去。朋友興趣十足地問,後來呢?
我說後來他們結了婚,白頭到老,如今現代藝術博物館裡還有許多出自他手的她的裸體像,只是畫得瘦骨嶙峋地全不像,評論家一律解釋為人在現代文明中被異化擠壓的象徵。
朋友這回也笑了,說現代藝術全是扯淡,現代藝術評論家更是扯淡。然後就接著談伍珍的事。眼皮都不眨。
朋友談了不多一會兒我就被打動了。相信自己若有幸騎車正面見到伍珍,恐怕也會恰到好處地撞上去。不過朋友再往下講,我這類無聊無恥的念頭竟不知不覺地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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