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念之差,伍珍從人上人,成了人下人。
消息以激光速度傳播。余寶發在縣城住了三天,他走時伍珍在農大裡已成為公認的不識抬舉的破鞋,而余寶發的形象是其醜無比的窩囊廢。副書記的兒子起初完全不能相信此事的陰險;一個張開雙臂向自己飛跑而來的小妮子突然半路一頭紮到一個公社會計的被窩裡去了?!簡直不可理喻!但一經被眾人之口證實,副書記兒子不得不承認自己第一次被人合夥「涮」了。
他很快打聽到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當聽到余寶發是個北京知青,正在被考慮正式提干,上調縣城工作時,公子問了一句:「是本縣?」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公子只冷笑了一聲,再沒講其它的話。
伍珍內心實際上發生過相當嚴重的動搖。
幾乎是余寶發離開的當天,伍珍就吃了後悔藥。
這個男人並不真的適合自己。將來我們在事業上的發展是不會捏到一起的。他決不會有大出息。他不聰明。他不漂亮。他不帥。
伍珍在一大串「不」下面清醒過來了。她覺得自己連做了三天噩夢。好可怕,好迷人心竅的噩夢!
她認為她得頂住這種噩夢的蠱惑。副書記公子的笑臉變得強有力。
可再見到公子時,見到的是一張強有力的惡臉。
這以後的事情便很簡單了。
原先副書記兒子獻慇勤時,旁觀的人群似乎恨不得公子趁早冷了這份心,趁早蹬了這幸運的小妮子。她太幸運了,幸運得叫人牙根癢癢,恨不得咬她幾口。後來老天開眼,總算造出個余寶發,解了她施在公子身上的魔法。這下公眾輿論一轉,馬上又關心起「忠誠」、「道義」之類的問題來了。人家再醜再笨,也是患難時的「糟糠之友」,大老遠找上門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石頭人都能給軟活起來。說不定當初他還救過她一條小命吶。於是伍珍常聽見人聲音不高不低地在她周圍罵陳世美之流的人物,很嚴肅地談起階級覺悟,無產階級道德觀。
這又是一次考驗。極為嚴峻的考驗。事關婚姻大事,更關係道德名譽的大問題。如果在這事上砸了鍋,那會在檔案上跟自己一輩子。父親的一大污點,加上自己的一大污點。
伍珍不敢往下想了。
畢業分配前的那最後一個寒假,她回了趟北京。把「個人問題」談清了。父母的態度和她預料的完全一樣。父親甚至還偷偷送給她一隻戒指,說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件貴重東西,傳了幾代的。
回到農大,在校園裡小犬似地惶惶走了大半個學期,牙齒咬得緊緊的,上課老走神兒,人又瘦下去。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畢業分配方案下來之前,伍珍正式宣佈她要和余寶髮結婚了。
辦事的時候,借的是兩間大房,一大堆人斟酒喝,威脅著要鬧房。那個年頭,換上60瓦的大燈泡,已經是破費到天了。照得滿屋明晃晃地沒遮攔。伍珍幾乎犯起噁心來了。也不知是燈照的還是酒喝的。
這時候她已正式分配到縣委農業局。農大的同學是來得挺多,吃得滿嘴油,說得滿屋子恭維話。伍珍聽著笑著,把這些話一句句吞下去,心裡漫開來一片慘淡的滿足。
副書記的兒子沒來。可是差人送來一對牢牢縫在一起的枕頭作為賀禮。枕頭恰在婚禮高潮送到。來人當眾把枕頭亮出,說了幾句「牢不可破」之類很合時宜的話,吉利而風趣,逗得賀客們哈哈大笑。伍珍隨著笑,她的笑聲被眾人的淹沒了,沒人聽得出有多高,多尖。連余寶發也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
所有的人都覺得副書記的兒子很大方,很光明磊落。到底是副書記的兒子,而且是第一副書記,而且是長子。
7
這個縣沒有什麼打得出省的工業,下屬的公社卻一大把。屬於農業口,農業局也就大。
伍珍先是給分到農業局裡一個新成立的「科學種田發明創造小組」。後來又調到宣傳科。這時「四人幫」已經倒了。余寶發也給調到了縣裡的一個國營企業搞供銷。
雖說伍珍是屬於縣委的工作人員,房子卻是余寶發單位給的。他新調上來,資歷淺,年齡輕,廠裡一磚到頂的宿舍樓根本攤不上份,要來要去,勉強要到一間小土房。
土房也是自己的窩。日子總得一步步才能往好過。兩個人在屋裡收拾來收拾去,臉盆架擺在這兒,毛巾掛在那兒,書這麼擱,年歷這麼貼。拾掇得實在沒什麼可拾掇的了,兩個人才靠著床頭坐下,還不住光著眼四下打量。
白天都去上班,下了班伙著做簡單的飯菜,在一張小炕桌上對著吃。晚上,兩個人在一個被窩裡擠得緊緊地睡。
同是一間小土房,兩個人住著到底不一樣呵。
這麼簡單的事,兩個人都反反覆覆地想了無數回。
余寶發東拾掇西拾掇,漸漸湊夠了料,在門前蓋出半間斜頂房,從此他們有了間分隔開的小廚房。又晚上、週末地忙,打起了小書架、五斗櫃之類的小傢具。小屋給擠得滿滿當當,傢具大模大樣地蹲著,人倒必須斜插著走路。可伍珍不能不承認,寶發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光看他一聲不吭地忙活,根本不要自己上手,赤著膀子忙得滿頭汗,可最後小書架上放的全是伍珍的書,五斗櫃裡疊的全是伍珍的衣裳。吃了飯伍珍端上一杯茶翹著腿看書,寶發默默無言地去小廚房裡刷鍋洗碗。走遍一個縣裡,哪去找這樣的丈夫呢!
伍珍應該知足了。
可是她不。
8
在宣傳科一蹲就是好幾年。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除了每週有兩個半天宣傳科所有人員接受「政治學習」或「文件精神領會組」全權「軍管」之外,其它那五天簡直如漫漫白晝,把伍珍的生命一點一滴,沉著堅定地磨掉。
由於生活的單調,伍珍開始愛好起本來毫無興趣的烹調。晚上吃上幾口好的,第二天上班就多了些回味幻想的內容。
她也悄悄地愛好漂亮衣裳。新時代的流行色,居然也在緩慢地流向這個偏遠小縣城。主力軍便是縣宣傳隊的女演員們和幾個新從省城分下來的大學生。
伍珍比著人家的樣子,把布料的亮色降了一度,式樣的大膽也減了一格,自己裁了條絳紅色的連衣裙。
這條裙子把她的樣子改變得如此厲害,她竟站在鏡子前呆住子了。
很久沒有這麼自信了。美的意識突然使她勇氣倍增。
余寶發在她身後也愣住了。他傻傻地盯著老婆看了半天,然後低下頭去,說:「你打算,穿這去上班?」
伍珍挑釁般宣佈:「對了,去上班,去買菜,去倒垃圾!」
余寶發頭低得更低,不再吭聲。
三天以後,伍珍把連衣裙扒下來了。
組長找她嚴肅地談了話。談話是基於廣泛的群眾反映和意見。
不止是組織的「建議」,伍珍實在再沒勇氣面對那無數無言而富於豐富含義的目光和舉動。真是此處無聲勝有聲。
那條絳紅色的連衣裙再沒被穿出過門。至於後來穿出了國,可就是後話了。
9
結婚一晃也有幾個年頭了。誰也看不出伍珍和寶發有什麼不恩愛。
進了那一間半小土屋,余寶發更加沉默寡言。工作仍是老一套,雖然新近提升為供銷科副科長,寶發卻打心眼裡膩味這種拉關係、走後門、耍嘴皮子的行當。白天在外面應酬對付一天,晚上回來往往完全失去了張口的慾望。
伍珍恰恰相反。她本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多少年來為了積極上進,不蹈父親的覆轍,養成了言行謹慎的習慣。新婚燕爾之時,每晚下班回來有個可靠的貼心人倒倒肚裡腸裡憋了一天的話,生活的擔子彷彿輕了好些。即便在外面生了一肚子氣,人前不好表露發作,想到晚上有個發洩處,也顯得那掩飾的重負好忍些。
誰想她事業上竟日益不遂心,在計劃生育組不死不活地一悶就是好幾年。自己再積極努力,再小心做人,也只毫無起色。宣傳科長至今不看人事處的名單就叫不出她的名字來。組長大嬸仍叫她伍珍而不是小伍。對幾個親信下屬小頭目,大嬸則不僅直呼其名,有時甚至動用暱稱,如狗子啊,豆腐腦袋呀,刮千刀的呀等等。伍珍冷眼旁觀,自己從伍珍同志奮鬥到伍珍花了三年半,從伍珍奮鬥到小伍大約也要三年半,從小伍再奮鬥到小珍子之類至少要再加三年半。這是說中間順順當當不出什麼岔子。即使花上七年一帆風順地混到小珍子的份兒,誰能保證那時候的形勢政策還和現在一樣呢?就是一樣,宣傳工作這碗飯也實在不容易吃呵!一個不慎栽上一交,說不定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總之,伍珍看不到前途。
這種事業上的消沉漸漸使她心情日益抑鬱,脾氣日益暴躁。由於在機關無法發洩,丈夫就成了替罪羔羊。
一點點小事,伍珍就能氣得打哆嗦,撒潑使性,惡聲惡氣地把男人罵一個狗血噴頭。寶發若是覺得冤枉,申辯反駁上兩句,這就更激得伍珍勃然大怒,要麼氣得干抖講不出話來,要麼順手把些不值錢的東西朝地上摜。寶發是個和事佬性格,見老婆氣得可憐,到底總是他來認錯求情。下次伍珍挑刺撒潑,寶發只作悶葫蘆蹲在地上不言聲。無奈這又把伍珍氣起來了,坐在床上,罵他裝傻充愣把她不放在眼裡。寶發進退兩難,為了緩和氣氛,只好站起身朝伍珍走過來,意思親近親近,咱們倆吵什麼勁兒呢。誰想伍珍抄起一隻塞滿高粱花子的四方枕頭就朝寶發臉上拽來。枕頭正是當年副書記兒子送的結婚禮物,雖然早被剪斷了線,成了單個的兩隻,現在還是叫伍珍驀地想起當年那些情景。若是那時再決斷些,冷靜些,如今自己怎麼會是這樣情景,何至於與這麼個窩囊男人扎一堆兒過這種不見天日的鬼日子!這樣一想氣更不打一處來,乾脆抄起身旁另一隻枕頭也拽出去。
……
10
聽到表弟出國深造的消息,正是伍珍在北京探親,得知自己研究生考試落榜的時候。
無論是宣傳科長還是組長大嬸,都完全不能理解伍珍報考研究生的動機。在他們看來,凡是有幸分到宣傳科這種一流的紅旗單位工作的人,已經是命運的寵兒了。考什麼研究生?讀完了研究生就能找到比宣傳科更好的工作嗎?簡直可笑得很。
但伍珍落榜了。
出國,這前景使她眼前突然明亮開闊起來。
冒險,機會,見識,榮耀,全都在她眼前五光十色地閃過。
最重要的,是使她能衝出這個環境。
以前,她幻想過調回北京。托過人,送過禮。到底沒辦成。寶發倒不十分沮喪:總是一個過日子,哪裡青草不埋人呢?她也漸漸死了這條心。
如今,她決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要走,就走得遠遠的,遠得什麼後患都不留下,她咬著牙想。
從下了這個決心,她的生活突然有了意義。她把每個業餘的夜晚都投入出國的準備中了。
啃英語。一而再,再而三地考「托福」。
打通關節。製出了一張張成績單、推薦信。寄出一張張申請表。
托表弟。終於在美國找人出了個空頭財政擔保。
最大的奇跡是她居然說服了寶發。
開始寶發當然是極為震驚。他既不理解,也不願意這件事發生。他慢條斯理地勸伍珍,巴望她回心轉意。但他從沒施加過強力,走過火。他不能硬擋住她的去路。他知道那行不通。他也不是那樣對待他全心愛上的女人的男人。
就在這期間,伍珍突然發現自己懷了孕。她馬上堅決地向丈夫表示要流產。
那一次,余寶發破天荒給她下了跪。「你給我留下個娃娃吧。」他求她。
伍珍渾身一震,向他看下來。
寶發又低下頭去了,聲音裡彷彿充滿著羞愧:「我會……我以後會冷清的。」
伍珍的眼淚也掉下來了。她已經有好幾次感到了體內那個新生命的悸動。
可她正為自己的新生命而苦苦奮鬥呵!這一回,她可決不能再因為一念之差軟下來,再毀掉自己這次機會了。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機會呀。
這個胎兒就像上帝設下的最後一道考驗。
她到底打勝了這場痛苦的戰役。胎兒打掉了。她得救了。
余寶發從此再沒對她的出國問題表示過一句不滿。
一切都明確無誤地無可挽回。
一塊兒生活了這些年,他倆現在才算明白了彼此之間最根本的差異:一個認命,另一個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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