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叔一個人守在島上過日子,並不敢招惹是非,從前當幹部都恨不得把兩隻前爪放下來才穩當,下台了還敢多事嗎?可那個赤身裸體天天坐在崖頭上等待紅雲的傳說卻十分出名,編得有眉有眼。說他那張臉已經和岩石一樣堅硬,目光比錐子還尖利,渾身長滿長毛,渴了喝雨水餓了就下海抓活魚吃。有一天有個記者上島轉了轉,要給他拍幾張照片,他又不知自己名氣幾大就答應了。結果記者寫了一篇文章登在雜誌上,說文叔是「一個拒絕現代生活的人」。有照片為證:他蹲在紅泥礁上睜開半隻眼睛吸煙,嘴角還掛著一絲嘲弄的微笑。
仔女們這才知道閒話殺得死人,約齊了氣呼呼地回島上來。
文叔的仔女如今已是上億身家的體面人,老大念虎尤其了得,生意做得很大,北京上海都有他的樓,不知幾威幾猛。報紙誇他愛國,鄉村民辦老師誇他有愛心,政協請他當委員。老豆這樣搞法真是搞得他好沒面子。
這一帶如今人人都賺到一些錢,念虎膽子大就賺大把錢,膽子小的就賺小小錢,頂沒料道的也可以把自家樓屋租出去收錢。有錢就有面子,面子從前可以放在腳下隨便踩,現在就要貼在門楣上掛在嘴頭上,再簡單不過。所以面子念虎要要,唸書要要,阿楚阿從也是要的。
大家把雜誌拍得啪啪響,說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又說阿爸呀,你以為你玩得很有名氣嗎?你要玩到幾時才玩夠呢?
他們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仔女們想一想,你這樣搞仔女還要不要做人?現在全村還有哪個留在島上?人家在背後罵我們不孝,眼淚只好吃進肚裡你知不知啊?你不體諒仔女也就罷了,還要做出這種噁心樣子來!還嚷嚷著要記者賠名譽損失賠精神損失,還有什麼什麼損失。
文叔呆在牆角,嘴頭肌肉討好似的朝兩邊拉,哭不出也笑不來,眼皮拚命跳。說算啦算啦,莫搞啦。心想這記者也是,我一個人在島上過,有開罪過你嗎?照了那麼多好姿勢你不登,偏偏登了這一張。登了就登了,還拒絕,還生活!搞錯啊。那張照片被他顛來倒去左看右看,看看就看出點心思來。
他說,算啦。
算啦?算啦是什麼意思?文叔撕下那張紙貼到床頭上,嘿嘿,是我叫人家照的。又說,算啦。
阿爸呀你究竟搞什麼鬼啊?我一輩子只照四次相片,一次是土改當村長,一次是入黨,還有一次是發身份證,這是最後一次了。照得不錯,比照相館還像。丟你老母,還真是像我。說著便瞇起眼睛又去體會上鏡頭的樣子,十分陶醉。
幾個仔女左右看看,臉已然花了,嘴上卻說,阿爸呀你有什麼話只管講出來好了,要打要罵都隨你,有什麼要求也儘管提,我們幾個湊到一起也不容易,大哥把幾千萬生意都推掉了,今天就是幫你來解決問題的。你仔女如今大小也是個人物,有什麼事情搞它不定?你講出來好了,你講啦。
又說,念祖的事你不要管他,當個破村支書就沒王法了?你放心好了,搞鬼的人被鬼抓,坐監也是遲早的事。可你總不能怕見念祖就不回村吧?再講,幸福村有今天,不就靠你當年搞來這片地嗎?沒有這片地幸福村在哪?文念祖在哪?想不穿!
又講,你不要老想從前就好啦,也不要老想這個破島。向前看就好啦。大家來就是要接你下島的,下島享享清福不好嗎?你肯下島,皇帝也沒你快活!還說,你要不想住村裡,住市裡也行,海景樓大吧,天天都能看海。再不行就出去玩玩,北京,上海,香港,出國也都沒問題啦。你要喜歡照相,買一個照相館給你!你講啦。
文叔給搞煩了,冷冷回道,好了沒有?講好就滾,有幾遠滾幾遠。滾啦。說話便扒褲子要屙屎。
念虎唸書都是穿西裝握手機的人,說話都捏鼻子吊眼睛的,阿楚阿從也是描眉畫嘴的貨,不知幾文明。文叔真上火了,他們也搭不成架子,只好灰灰地勸老豆注意冷暖當心身體,然後丟下生活用品和鈔票,一臉沉重模樣下島去。
文叔看船開遠了,才一屁股坐下地,手在紅泥礁上捶了半天,心裡抓空一樣透著冷風。明明不是想罵人的,一張嘴卻惡聲惡氣打仗一樣,自己也好奇怪的。從前有過這樣嗎?沒啊。仔女回來不高興嗎?不是啊。
文叔依舊一個人在島上過。不是為了等紅雲。紅雲也沒可能老來。
紅雲本來只是個傳說。此地古來就有不少大話傳說,主要是關於文天祥,以及因他而出了名的這一片海。老百姓認為百多年戰亂和民族恥辱之所以發生在這兒是有根源的,是冤沉於海的報應。傳說中的文大人並沒有倒下,他的冤魂提著自己的腦袋又回到了伶仃洋,反覆吟哦那一首千古絕唱。他出現的時候,血衣血袍血糊糊的頭顱映紅了天,腥風慘雨天崩地裂。這就是紅雲。紅雲現身出來必有大災大異,可誰也沒見過。
文山島的最後一代族長叫文復齋,人稱齋老。齋老說他見過紅雲,就在土改工作隊上島的前一夜。那時土改已經是掃尾,各地都有故事傳來,擺明了齋老是在找死。土改工作隊看中十六歲的文叔是個苗子,把文叔叫到前台,一盤一問就證明齋老那一夜其實在寶安鎮相好的家裡吃酒。文叔的父母過世早,小小年紀就給齋老做馬仔,人又老實,他是不會撒謊的。族內的和族外的人們於是恍然大悟,拖長了聲音說,搞——錯!
客家人大都性情溫和,不像北佬那樣脾氣暴躁氣焰囂張。客家人既然是客,就不能像在自己家裡那樣隨便,事事要謹慎克制。比如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扶冠,低頭不失禮高聲惹禍災,遇事讓三分和氣能生財這些道理,做一個客家人從小就要懂得。姓文的自然要更加文一些,遇見不平事,喊一聲有沒有「搞——錯」已經是最高抗議,天大的火氣被拖著長音的一聲喊也就出得差不多了。總之這場關於紅雲的大討論很快就過去了,並沒有出現工作隊預想的那樣一種效果,沒有罵,也沒有打,很不過癮。甚至關起門他們還是一家人。抓到一條大魚還是先把魚頭給齋老送去,齋老搖頭說不想吃,他們才拿回家自己吃。工作隊員就有些氣憤,認為此地人愚頑不化,階級覺悟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沒有,連喊口號都發不出聲,嗓眼裡塞著一把草,嗚裡嗚嚕不知是什麼意思。
後來到縣上參加培訓的文叔回來了,念過初小的文叔成了大紅人。他同隊長悄悄講:他們給齋老送魚頭又不是真送,不過是嘴上講一下有什麼要緊?族長說不想吃也不是真的不想吃,他都幾個月不見葷腥了怎麼不想吃?不要急嘛,急不來的嘛,大家知道搞錯就好了嘛。隊長想想也是,此地人真是這個古怪脾氣,溫開水似的,心裡有數嘴上不說,懷裡好像老是揣一把算盤。仔細想一想他們其實就是不願爭論害怕衝突。熱愛和平有錯嗎?算不上什麼問題。他們不願做惡人那就工作隊來做好了。
文叔的工作方法是給家家都算一筆賬,算算究竟誰養活了誰?此地人講實惠,字可以不認得算賬卻不可以不會。他們更願意相信文叔的話,是他們養活了族長。其實這個賬不用算也都明白,族長不下海不打魚,剝削是肯定的啦。既然政府不喜歡剝削,不要它就好啦。既然紅雲是編出來嚇唬人的鬼話,不理它就行啦。這種事本來好簡單,給工作隊一講就複雜了。
從那時起文氏家族就不存在了,文叔成為文山島的老大。老大的名字叫村長,後來叫書記。為了鞏固這個成果,這個村也改了一個靚名,叫幸福村。工作隊宣佈,家族是剝削階級的統治工具,紅雲是你們的精神枷鎖,從現在起你們是國家的主人了,還要枷鎖做什麼?現在解放了,民主了,一切都改變了。隊長是個大學生,對明天幸福的生活作了擔保。
其實什麼也沒變。他們還姓文,性情還很溫,還和從前一樣小心做人大膽吃飯,慢騰騰地說搞錯惡狠狠地罵老婆。他們內外分得很清是非卻很含糊。
文山島南高北低,有山有水,曾是個不錯的避風港。受冷落是近幾年的事。島的北面和西面,還有東面的一個拐角,從前是一大片碧藍碧藍的海藻,海浪一起,海藻就像一條巨大的藍花裙,將島子嚴嚴實實裹了起來,海浪尖利的牙爪怎麼也撕不開它。從前,海藻下面是數不清的珊瑚樹,白的,粉紅的,還有花的,數不清也不見底。島子就像長在這些樹上一樣,屋瓦就像樹上的花,白的干綠的冠紅的花,被海水托著擁著,遠遠看過去,不知幾好。到了冬季,全世界的鷗鳥都認它作洞房,嘰嘰咕咕在這裡愛。有一種黑嘴鷗,不知幾高貴,整天挺個雪白的肚子晃來晃去,要人家餵它才肯吃,公主娘娘一樣。還有魚呢,從前什麼魚沒有啊?上邊來了人,隨便抓幾條就哄得他們哇哇亂叫。就是最困難的年代,也沒有餓死人的事。那個工作隊長後來做了縣裡糧食局的股長,餓得搖搖晃晃,跑到島上搞到一點魚乾就說幸福啊幸福啊。那時小魚小蝦總歸搞得到的,不像現在。
在這些全都見不到了。
現在,幾輩人從大陸帶過來的泥土,全都爛肉一樣,一點一點,一塊一塊,臭了爛了滑到海裡。就像一個泡在海水裡的麻風病人,眼睜睜地看自己的肢體在腐爛在縮小在融化,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只有島的南端還有一點活物,真像這個傢伙翹起來呼救的一顆大腦袋。而它的身子已經同廢機油廢塑料還有魚蝦的屍體混在一起,成為一片惡臭的泥沼。連海水都黑掉了,黑得讓人心冷。
有一段時間,島子幾乎空了。老文家的祖屋,那個經歷了兩個世紀也許是三個世紀的圍屋像一隻巨大的鳥巢,海鳥做窩都嫌它孤寒。如今誰養活誰的問題沒人再去提它了。也許它本來就是一個先有雞先有蛋的問題,有沒有剝削都是一樣的過日子,只不過把族長換成了支書,把支書變成革委會主任,又把主任換成了董事長總經理。世事輪迴,如今回頭一看,老輩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文叔還是文叔,老大的位置上又坐回了文念祖。如今只要能賺到錢,剝削也好,什麼也好,都沒所謂。如今上了岸的打魚佬都當上了大小老闆,頂不濟的也能把小洋樓租出幾間去,靠租息過上了好日子。早些年是文叔跑斷腿上糧食局上縣政府搞來了這片大陸地,又是文叔求爺告奶請他們上岸種糧食。如今這些打魚佬的腳趾已經被皮鞋收攏再也站不穩舢板,手上的老繭也換成金戒指握不住船槳,就是機關鎗也不能把他們攆下海了。這些從前只知打魚種地的人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土地不僅可以種稻子,還可以種房子。房子不僅可以住,更可以出租,賣錢。錢還能下崽,變出越來越多的錢。那些用來種糧食的土地成為挖不完的金山,蓋上房子就變成票子,票子又變成更多的票子,島子再也不是他們的家了。這樣,蓋房子租房子賣房子成了打魚佬的主要營生。有一段日子,有人想出石灰也可以自己燒的,不用花錢買更不用去外地拉,島子四周就是現成的石灰礦。於是珊瑚礁就遭殃了,島子成了他們的石灰窯。後來珊瑚礁也挖完了,這幫人又蝗蟲一樣擁向了別處,島子又沒人過問了。到了這時大家心裡都有數,小島已是穿爛的衣衫啃光的骨頭,再也沒油水好搾了。拋棄它是遲早的事,不這麼講罷了。
文叔從前也有勸過他們的,莫搞——錯啊,兔子不吃窩邊草啊,你有見過掘祖墳發達的嗎?沒有你們這樣搞法的嘛。可是沒人聽啊,人們抓錢抓得兩隻手已不夠用,看見鈔票眼睛裡也要長出牙來,如果有人告訴他們紅泥礁石也能賣錢,他們能把島子挖平,一直挖進海裡去。有誰還來相信一個背時的下台幹部的話呢?連文叔自己的仔女也不信啊。
文叔的仔女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當然有權決定應該怎麼樣做。文叔甚至懷疑炸珊瑚燒石灰就是老大念虎的主意,那段日子就是他們幾個在海邊轉來轉去,也只有當過兵的念虎敢用炸藥,敢下毒手。可是問誰誰都一推三不知,念虎被逼急了就鬼喊:我不知啊,我只知這些珊瑚也有我一份,我不拿別人也要拿。你不會當幹部就不用裝幹部啦,在家享享清福會不會啊?不識做!
文叔臉色灰白,張大嘴巴,好像給槍子打中一樣。識做不識做是此地很厲害的一條標準,一個客家人不識做就好比北京人不會來事上海人不會軋苗頭一樣,一個男人不識做就好比沒長傢伙一樣,一個老子不識做就好比不懂規矩不知輕重一樣,就等於被開除出局了。文叔真是不識做啊,仔女都沒當你是一回事,何況人家。
文叔當幹部當了幾十年吃苦吃了幾十年,的確沒讓大家賺到錢。錢是沒情面好講的,最最現實的。現實是文叔就像一雙舊鞋一張爛網一條穿了幫的舢板,好比當年被文叔自己打倒的老族長。當年他還要一家一家去算賬去做通思想,現在人家不用思也不要想,捏捏口袋就有數了。
文山島再也不是從前的文山島了,世事無常啊。奇怪的是,那朵紅雲偏偏給文叔看到了。換一個人看到也都沒事。
那天下半夜,悶熱得不行,喘不上氣來,文叔以為要落雨,摸摸牆角卻是乾的。他心想一定是哮喘病又要來了,往年是過了冬至才來的,今年也許會早一些,便伸手去摸藥瓶。結果那瓶子就掉下地摔得粉碎。他清清楚楚看見紅雲從海盡頭飄過來,聚攏來,然後就定在伶仃洋上不散,一直不散。文叔爬起身跟出去,文叔走那紅雲也走,文叔停那紅雲也停。文叔一直向島子南端的斷崖走過去,腿在簌簌抖,軟一軟就跪下了。月亮在天邊上掛著,好大的一盤。一絲風也沒有,海浪也停了,熨斗熨過去一樣,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紅雲並沒講話,只是默默地嚴厲地盯牢他看。文叔好害怕,文叔拚命地磕頭,後來那紅雲好像歎了一口氣,就開始落雨了。文叔臉上也落了幾滴,文叔發現那雨竟是紅的,像淡淡的血水,還有點燙!文叔心裡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文叔好傷心好傷心,便也跟著哭出聲來。哭了好一會兒,文叔抬頭再看,紅雲已經退去,而斷崖下的那片海裡卻有星星點點的小東西在搖晃。緊跟著,原本晴朗的天空也變了顏色。
這是那一年的第九號颱風。那場颱風原來不在珠江口登陸的,天氣預報明明講它在潮陽普寧一帶,不知怎麼就改變了方向。三天三夜的暴雨,把天都下穿孔了。小島終於被腰斬了一般塌裂開來,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報應啊,文叔逢人就說,這是報應啊。至於報應什麼,誰在報應,文叔講不清,人們也懶得去想。是啊是啊,大家講,報應就報應吧,只要有錢賺就行啦。他們反倒勸文叔,凡事有得就有失啦,叔公你想開一點好啦。
文叔說,是真的紅雲呀,本來我以為是哮喘病又來了,我就去拿藥,藥瓶掉在地上,紅雲就來了,紅雲……
講得多了,人們就不再理他,反而會講,叔公你昨夜又看見紅雲了吧?
文叔講,真的是紅雲啊,我怕是做夢,還在大腿上掐,腿都掐紫掉,不信你們看好了。
人們擠眉弄眼一笑就走開了,卻在背後講,七婆死得太早,叔公身體又這樣好,手伸進去自己玩玩也難免的啦,紅雲就不要吹啦,紅雲是什麼啊?
文叔把仔女拉到斷崖下指給他們看,那些豆莢一樣的小東西已經抽出枝條長出葉片,在海水裡搖搖晃晃。文叔講,這就是紅雲帶過來的啊。仔女一個個看著老豆不吭聲,逼急了就鬼喊,是啊是啊是紅雲帶過來的,好了吧?還要怎麼樣?
文叔就不好怎麼樣了,他也想不出怎麼樣。文叔捏捏膀子,筋肉還硬得很,抓抓頭皮,也沒幾根白髮,可他在大家眼裡已經老成這種樣子!他是沒有幫大家賺到錢,他是不會做幹部,可他有做錯嗎?他有講過瞎話嗎?他有吹過牛嗎?現在憑什麼不相信他?
人們在背地裡乾脆把文叔叫做了紅雲,搞笑時文叔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成了保留節目。大家搖頭歎息,文叔真是老糊塗了,怎麼玩也不要玩這種過時的把戲嘛,而且是被自己手戳穿過的把戲。這些當幹部的沒了權真是好可憐,官服一脫就只剩下開襠褲了,幼稚得一塌糊塗。
漸漸的,此地人把頭腦發昏異想天開統統叫做了紅雲。說某人會吹牛,就說那個人紅雲大得不得了;說某人發瘋癲,就說好了,又要發紅雲了。
漸漸的,文叔的目光直了濁了,再也不會講什麼了,他差不多成了啞巴。
這一年過年,文叔嫁掉了細女阿從,一個人把鋪蓋搬上了斷崖。老文家的祖屋終於熄滅了最後一盞燈。
二
此地人信命,相信生死禍福富貴貧窮自有定數,對世事變遷看得很淡,都是這樣的啦,沒所謂啦,不太認真。家家都供著神龕,供著觀音、媽祖、福祿壽三星和財神,有的還掛著基督耶穌的照片,有兩個活錢就不忘買香。至於這些神佛都司管什麼並不重要,只是一律拜過去,多磕頭少惹禍總是沒錯啦,別人拜他總有道理的啦,也不太認真。他們真正認真的是性命。據說文氏宗祠的照壁上從前都有兩個大字——惜命,是先人留下的遺訓。惜命的意思很難講,有點玄虛,也許是怕引起外人誤解,後來才逐漸湮沒。但它一直留在子孫的口碑上,此地人也都心領神會。惜命不是講怕死,人總歸要死的,死比活容易。惜命是先人對生存繁衍的一種看法。比方四時節氣要有不同肉食配以各種藥材進補,一個客家女煲不出幾十種老火湯是進不了婆家門的,叫不知惜命。比方一個男人養不出兒子或女人不會生養也叫不惜命,因為命和性是連在一起的。但一個男人與太多女人保持關係也叫不惜命,因為命是有限的,用一點就少一點。惜命不惜命絕對不是個人小事,海島人丁稀少生存艱難,性和命都是家族大事。他們懂得沒有性的命根本就不叫命。此地女人古來就有自梳和自靠的習俗,姑娘大了不願嫁人可以自梳,搬出娘家自己單過;媳婦在丈夫之外另外靠一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海島漁家生活苦難而且多變,早晨送丈夫出門晚上就成了寡婦的事常有,女人們不能不多想幾條路。男人也沒什麼好責備的,能活下來是一件多麼不易的事。所以此地人把這事看得很穿。是梳還是靠全憑女人一句話:中意不中意。客家人初時大都有一些驕傲的來歷,不太接受這種風氣。可是歲月磨人,入鄉久了,難免隨俗,只要他們不把靠來的女人帶回家就行。靠來的女人總歸是靠的,進不得祠堂,不管你有沒有元配。從前文姓是這一帶的大姓,擔著維護風化的道義。文氏家族能在這片大洋孤島生息繁衍不是沒有一點理由的。既然老文家已經默認客家人可以靠了,就是天大的讓步了,萬萬不可以得寸進尺玷污祖宗。總之惜命太重要了,絕對不是一個人的私事。
文叔搬上斷崖離群索居起初人們並不在意,以為他在賭氣。可他一個月不回來,十個月不回來,兩年還不回來人們就有點閒話傳出來。有人上島看見文叔赤身裸體在海邊跑,還有人看見他一個人又哭又笑。人們傳說文叔身上長滿長毛,在水裡抓生魚吃。大家這才有點怕,現在日子好過了很多,把文叔一個人丟在島上算什麼啊?不能不講良心啊。大家覺得總歸是同宗同族,文叔這樣搞大家都不體面。幾個老阿婆壯了膽上島去看他,七嘴八舌勸道,想開一點算啦,享享清福算啦,要惜命啊。文叔嘴上說咳呀咳呀,身子卻不動。她們問:真的沒事嗎?文叔講,有什麼事啊?她們講,你敢把衣衫脫落來嗎?文叔想想,不知是什麼名堂,說,搞笑啊?幾個阿婆喊聲一二三,撲上來就把衣衫剝落了,摸摸看看,沒有兩樣。文叔於是就把兩隻拇指插進褲腰裡說,還要脫嗎?你們是作癢了嗎?哪個要試試力道嗎?幾個阿婆這才疑疑惑惑下島去,嘴裡很稀奇地喊:沒啊沒啊。
文叔好笑又好氣,究竟是哪個不知惜命呢?搞什麼鬼呀搞!
斷崖面對的那片海就是傳說中那個小皇帝自盡的地方,從前亂礁叢生海浪洶湧,不太適合漁船泊岸,先人就在這裡建了一座土地廟,專門用來清明祭奠。後來這一帶決心終身不嫁的女人也選中這兒,作為她們發願自梳的場所。還有就是尋死,那些斷了生活念想的人也喜歡在這裡追隨先祖。所以斷崖自古就是個鬼兮兮的地方,島上人家平日只在島子的北面平坦的地方活動,大人嚇唬孩子,說再哭送你去斷崖,馬上就乖。有一年有幾個頑童站在崖頭上比賽滋尿,看誰尿得遠,結果有個孩子跌下崖頭連屍骨也沒找回來。後來土地廟毀了,自梳的女人少了,想死的人也不再浪漫了,斷崖就更加荒涼了。再後來,島上都沒剩幾個人了,斷崖還能有多少活氣?每天早晚只有文叔的寮棚裡還有一縷淡淡的炊煙。
只要不颳大風,文叔都要出工的。落雨不怕,落雨暖和,雨絲就像一隻隻溫軟的小手在你身上撓,撓得你直想哼哼,舒服得不得了。一下雨,這些大肚婆們肚子就咕咕叫了,它們要分娩要下仔女啦。這時候你就不能不在它們身邊,不然它們就會亂下一氣,一窩一窩的擠在一起,搞得你好麻煩。這時候的胎芽最好活,把它們拿到遠一點的地方,只有一點點泥就行。然後它們就活過來啦,好快好快它們就抓住了一大片泥,好快好快它們又懷胎又下仔。這世上沒有第二種樹像它們這樣胎生胎養的。它們簡直就是在生育大競賽,一個比一個能生養,弄得你給它們編號都來不及。後來號也沒得編了,糊塗了,乾脆一爿給一個號,是七月的統統靠在一起,叫七,是八月的統統叫八。
現在,文叔曉得這些大肚婆的名字了,她叫紅樹林。他拿到城裡去請教過人了,糧食局,農科所,植物園,一家一家找過去。一個老頭子聽他講了大肚婆的來歷,眼睛子跳了一下。他一定要跟文叔回島上來看看,看了以後又不吭聲,把眼鏡拿下來擦了又擦,後來就歎了一口氣。他講,這叫紅樹林。
紅樹林是什麼?是紅雲帶來的樹林啊。在八也當上媽媽的時候,文叔心裡動過一下,好像有點什麼事情一樣。後來九也下仔了,十也下仔了,文叔的心就格登格登地跳了好多天。後來心不那麼跳了,臉上卻光亮起來,換了一個人似的,心裡好明白好明白。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突然從自己身上跳出來,看得清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樣,他知道該怎麼樣做了,也知道要到哪裡去了。
文叔盤算著把這些大肚婆分散開,讓它們到東面到西面去養仔,去傳宗接代,把那些泥巴統統抓回來,最後再到北面去,把島子重新圍住。
這一爿海從前是沒有灘塗的,從前這裡是一片亂礁,海浪太大,沒有泥土願意在這裡安家。從前在斷崖跳海的女人是找不到屍體的,所以才會有那麼多想成仙的人。如今,連文叔自己也糊塗了,這才幾年啊,一下子冒出來這麼一大片,少說也有幾十畝啊。這些大肚婆們好比一支軍隊,文叔就是大將軍,在指揮調動這支娘子大軍,好神氣好威風。
這還不是祖宗顯靈嗎?從前有哪個見過紅樹林嗎?這一帶從前有海藻有珊瑚,祖宗八代有哪個聽講過紅樹林嗎?不相信!
不信就不信吧,文叔如今也懶得再噤菑F。想一想他們就是信了又能怎麼樣?紅樹林又不是鈔票。他們不相信不知道也許反倒還要好,這樣誰也不會回來,誰也不能搗亂了。島子活過來比什麼不好?人活精神了比什麼不好?
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到哪裡去尋啊。早上下海,晚上吃吃老酒聽聽戲文,天熱時候,出門可以不穿衣,赤條條地來去。不穿衣有幾好啊,清爽、涼滑,渾身上下都是緞子一樣的古銅色,連屁股也不像死魚眼睛一樣的難看了。這時候人到了海裡就是回了家,你站著躺著仰著趴著,沒人看見也沒人來管,跟那些魚蝦沒有兩樣。這時候那些大肚婆簡直就是你老婆一樣,它下的仔全都是你的,你是世上最威最猛的一個。這世上沒人有這麼多的兒女,沒人這麼利害,皇帝也沒有。碰上運氣好還能抓兩條魚回來煲湯,現在終於可以看見魚了,紅衫,烏頭,還有白鰻,這個東西最滑頭,老在你大腿邊轉來轉去,居然沒有抓到過一次。其實抓不抓它倒也沒所謂,主要是有啦,它又回來啦。想想那些住在村裡的打魚佬,還要跑到菜場裡買魚吃,搞笑有這麼搞法的嗎?
文叔還有女人。靠來的女人。他把第一批紅樹芽裝上舢板運到島子東頭的時候,那女人就在陽光裡出現了。只不過文叔當時沒在意,也沒有往那個地方去想。後來那女人就經常划船出來看他栽樹。文叔看過幾眼,那女人船划得不錯,兩隻槳蜻蜓翅膀一樣輕盈,身子不吃力,該凸的地方凸起來該凹的地方凹下去,自然就好看。這樣的人如今已經不多了。文叔不喜歡機動船,通通通打槍一樣。他搖擼,吱吱嘎嘎搖過去,海浪在腳底下一點一點被碾平,他喜歡這樣。
有一天文叔忽然覺得脊背燙起來,燙得心裡一抖一抖的難受,好像肚子餓了那樣。他知道又是她在盯著自己隆起的後脊看,文叔不認為自己的脊背有什麼好看,不過他知道自己搖擼的時候渾身上下是活的,像是有一隻隻肉老鼠在皮膚下亂鑽。他搖擼不像人家弓個背,他是挺胸收腰全憑兩隻手腕用力氣,輕輕揉過來揉過去,多大的船也都被他揉得溫順起來沒了脾氣,就憑這個年輕時候有幾多靚女盯牢他。
文叔沒有怎麼多想,想多了不夠膽。他不看這女人的眼睛,只裝作擦汗的樣子拿手在臉上慢慢搓,說,我很好看嗎?要你天天來?
太陽把女人的臉點燃了,紅衫魚肚皮一樣鮮艷,答道,咳呀。
文叔眼睛生疼,問:哪樣好?女人嘻嘻地笑。
文叔問,我老了,要靠嗎?女人答,咳呀。
文叔就牽了她的一隻手跨過這邊舢板來。女人很好看,眼睛大大的,眼窩深深的,有一圈淡淡的黑暈,睫毛在輕輕地顫,身子也軟軟地顫。這天風好輕好輕,兩隻舢板被海浪推著,慢慢漲落。一天的霞光剛剛退去,只有幾朵白雲在頭頂上舒捲。
這女人一次又一次母牛似的放膽尖嚎,讓文叔很開心。一般客家女是不會這樣叫的,他以前有過的幾個只會像蟲子一樣哼哼,就是自己老婆也不過偷偷喊上兩聲,生怕人家聽見一樣,不管你怎麼逗她也不行。
文叔歎息道,活這麼大,還沒在船上做過。女人在他懷裡扭,丑。
文叔就把她箍緊了,箍得她氣也透不出,我醜嗎?
女人說,咳呀。文叔說,哪裡丑?女人就嘻嘻笑,用唇點著他的胸腹說,丑!這裡全是鐵板一樣的肌肉塊塊。
文叔說,你大力一點,它就靚了。女人好聽話,兩隻乳頭在文叔盔甲一樣的老皮上劃過來劃過去,文叔聽見自己胸膛裡有東西卡卡地開裂,尖刀挑斷麻索一樣。於是乾枯了許多年的眼窩裡突然噴出眼睛水來。文叔相信,真正的美女都是這樣的,能讓人回到龍精虎猛的從前。文叔跳起來大吼:阿彩呀,你不是癲女啊,你是仙女你知不知?
女人坐在船頭,一縷散發在手指上繞來繞去,說,傻。
文叔說,你不傻,真的,不傻。女人只是嘻嘻笑,一雙眼洞穿出去,亮晶晶地蒸騰著霧水。
女人叫阿彩,是東面澳頭島的。阿彩的老公去了香港,阿彩就帶了仔自己過。後來五歲的仔淹死在伶仃洋裡,阿彩就日日搖船出來尋。尋得久了,喊得多了,阿彩喉嚨就變粗了,話也不會講了。人人都知阿彩是個傻女、癲女,見了男人就要盯牢嘻嘻笑,是個花癡。男人要躲她,女人要防她,只有小孩子不怕她,會把爛香蕉爛橙子丟到她身上去。阿彩怕人又喜歡人,怕仔又想仔。阿彩是個苦命的女人。
文叔替阿彩穿上衣衫,替她攏好頭髮,告訴她:你是個靚女,仙女,你不傻也不癲。你靠我,我就帶你回文山島,你和我,兩個人,回家,好不好?
阿彩的目光盯牢澳頭島一直看過去,說,家。文叔說,不是那邊的家,是這邊的家。
阿彩就把臉漲紅了,腮邊鼓起一道青稜:家。文叔說,咳呀咳呀,我們回家,一邊就要動手去拖阿彩的小船。
可是阿彩突然驚醒一樣,一頭把文叔撞到海裡,跳上船就劃。
文叔只好一邊游水一邊喊,不是啊阿彩,你聽我講啊阿彩。
阿彩越劃越快,並不理會文叔,粗粗的喉嚨一遍遍吼:仔!仔!
文叔懂了,這個女人依然要尋她的仔,等她的仔回家。
文叔心裡亂亂地跳,不知要出什麼事,騙了她虧了她一樣。可是過了幾天,阿彩又來了,好像什麼事也沒有,還是嘻嘻的笑,還是美美地發出母牛一樣歡樂的尖嚎,還是堅持回家去等她的仔。阿彩就像一片雲,飄過來飄過去,就是抓在手裡含在口裡,心還是虛的。阿彩不是他偷來的,偷來的銅鑼敲不得。阿彩是自己靠來的,靠來的女人推出去要被人家罵的。不知沒有阿彩自己會怎麼樣,他想不出。不知阿彩頭腦清楚了會怎麼樣,他也想不出。他不懂阿彩就像人家不懂他,勉強不來的。一個人只要自己願意,旁人為什麼一定要去改變她?文叔只好這樣想。
只要不颳風,阿彩就會划船出來陪他。晚上不來,晚上她要在家等她的仔。文叔給她拿去一盞風燈,告訴阿彩只要有事,一掛燈他就會過來幫她。他要阿彩知道他心裡想著她。阿彩來了也幫文叔種紅樹,她不知這有什麼用,她不問,只要文叔喜歡她就喜歡。她會把紅樹仔拋得亂七八糟,好像散花的仙女,然後鑽進文叔懷裡粗聲大氣地呵呵傻笑。
文叔對阿彩講:我看到紅雲你信不信吶?阿彩點點頭,咳呀。
文叔歎氣,也只有你一個人信。阿彩又點點頭,咳呀。
她就是仙女,文叔相信,這是天上的祖宗賞賜給他的仙女。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突然盈滿淚水,是阿彩又給了他一條命,讓他做回了男子漢。
這樣的日子兩個人過了半年多,小島的南面已經圍滿了紅樹林。紅樹林把海水變藍變清了,變得一眼就能見底。人在海水裡可以引到好多小魚,一口一口在皮膚上嘬,不知幾幾愛的樣子。有時候還有扇貝賴在腿上不走,好像一定要犒勞文叔一樣。有魚就有鷗鳥,有時候兩個人身後會突然通的一響,阿彩呀一聲就軟在文叔身上,回頭看看,卻是海鷗黑箭一樣躥上天去。阿彩罵聲死啊,然後驚恐地抓牢文叔。文叔笑到哮喘病也要發出來,他好開心好得意阿彩這副樣子。
哪個講他不識做?哪個講他不惜命?
三
有一天送走阿彩,文叔還在海水裡呆望,一回頭卻見阿從站在了崖角下。文叔嚇了一跳,不知給阿從看見了多少,慌裡慌張竟忘記自己沒穿衣。阿從啊呀呀叫了起來,身子趕緊背轉過去。文叔沒辦法,只好兩手戽著水,郎裡郎當洗得十分暢快的樣子,赤條條地迎面走上岸來。阿從跺著腳喊叫,阿爸呀。文叔怔了一下,慢騰騰擦乾身子慢騰騰穿起褲頭,又慢騰騰地講,一人一套,誰不知道,你不知嗎?大驚小怪。阿從說,人家嚇也嚇死了你還要講,現在是文明社會你不知嗎?也不怕人家笑。文叔吼道,我又不在你們那個文明社會!我怕哪個?阿從替他披上衣,怨道,天涼了,冷也不怕嗎?文叔哼哼半天才想到一句話,以後你不許來崖角找我!
阿從摸不著頭腦,只好誇他這副身板好厲害,講大哥才三十幾歲的人,肚腩都比他還要大許多。阿從在身上畫了一個大圓,哈哈笑了起來。
文叔這才把心放進肚皮裡。心裡話你們吃飽飯不做事不肥才怪,牛為什麼不肥?跟豬不一樣嘛。不過現在他不想罵人了,仔女到底還是仔女,沒可能改變的。自從有了阿彩,文叔把仔女們冷落了不少,心裡也有了愧疚一樣。一頭是阿彩一頭是仔女,想一想其實兩樣他都是要的。
不料阿從是想來氣死他的。阿從說有個事情同你講一下:我同賓仔離掉了。文叔眼珠子也要彈出來,阿從反倒在嘻嘻笑,就像剔掉一根魚卡。阿爸呀你思想解放一點好不好?馬上就是二十一世紀了離婚還是稀奇事嗎?你怕我沒人要嗎?
你在講什麼呀你知不知啊?
阿從說,反正你又不中意賓仔,離掉不是更好?從前他不大中意賓仔是不假,生得白白淨淨,渾身刮不出幾兩肉,一條膀子伸出來他都能捏得斷。不過那時就作興奶油小生,阿從要死要活他有什麼辦法?兩個人婚也結過幾年了,現在又來講這種話。倒像是他蓄謀已久拆散他們一樣。結婚不要仔,說是美國也時興「丁克家庭」。罵過沒有?勸過沒有?放屁也不如啊。講這種話。
他對阿彩發牢騷,你不知啊阿彩,一個人頭腦清楚不是好事,要多操幾多心,要多吃幾多苦。你不知,你只會笑。你哭過沒?沒有。什麼時候你會哭你就明白了。
阿彩躺在他肘彎裡嘻嘻地笑,一根大拇指插在嘴巴裡摳。
我同你講過幾遍了?手指頭不好放進嘴巴裡的……對,就這樣,這樣就靚了。你知你有幾靚嗎?你不知啊,所以你是頂快活的人。
阿彩翹起大拇指,活。
咳呀,你頂快活。阿楚阿從都沒有你快活,你不要看她們臉上在笑,嘴巴裡牛皮哄哄,其實心裡流淚你看不到。這個阿楚的老公養二奶養得七七八八,她心裡能好過嗎?這個阿從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一套一套新潮得不得了,實際活得不開心,我看得出,苦得很!
阿彩不笑了,嘴巴撅起來,眼睛裡露出凶凶的光。
你不要這樣看我,阿從是我細女仔,同你不一樣。你是我女人,你能同我睡覺她就不能。你看你把我臉抓得……你也會吃醋的嗎?
阿彩漲紅臉,腮上跳出一道青稜:靚。她不靚,你靚。
阿彩這才驕傲地挺起胸乳說,噢。我話你知啊阿彩,我這幾個仔女沒有一個省心的。這個阿從更加不同一點,她媽媽死得早,我沒可能不操心啊。女人不會生養是什麼呢?女人不會生養好比雌魚不會打子母雞不會下蛋,母雞不會下蛋只有拿來殺掉。做人也是一樣道理。人有什麼本事呢?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養出活蹦亂跳的小人來,這個小人跟他娘老子血脈相連,走到哪裡都沒得變。這才叫個人,這才叫個好女人。老文家憑什麼在這爿海裡生根立足?蓋大樓?開公司?那些東西有什麼靈性啊?搞錯啊。人啊,就要像紅樹一樣才牢靠。阿從不像她媽媽,她媽媽就靈得很,想幾時養就幾時養,想養幾個就是幾個,靈得不得了。阿從也不像你,你想要,自己就會偎過來,母牛一樣噢噢叫。真女人都是這樣的。阿彩是真女人。
阿彩說,咳呀。
阿彩你知不知男人是為哪個忙?你不知啊。男人都是為女人忙。女人是為哪個忙?女人是為仔女忙。所以講來講去都是為仔女啊。
阿彩說,噢。
阿彩啊我送你去看毛病好不好?看好了就給我當老婆。醫院?好不好?
阿彩瞪大眼睛,青稜突突跳,驚恐地抓牢文叔:沒!沒!
好好好不去不去,阿彩不去醫院好了吧?阿彩沒有毛病,是我有毛病。
文叔拍著她歎氣,其實我也怕啊,你毛病好了還會要我嗎?文叔帶了哭腔,你要不好我又怎麼娶得到你呢?你這個仙女哎。
每次,做完一天的事,文叔就摟著阿彩坐在紅泥礁上等落日,替她梳梳頭髮,洗洗腳上的泥巴,講講誰也不要聽的閒話。等到海面上陽光不再跳了,像摔碎的鏡子一樣跌進浪底,腳邊湧起一堆堆泡沫,分別的時刻也就來到了。阿彩養足了精神,會跳到船上去一遍遍吼:仔!仔!
這時,文叔還要多坐一下,他要眼看著白晝一點一點融進海水裡,海浪花漲大了一點一點舔濕腳背,阿彩尋仔的吼聲變小了一絲一絲化開,才肯離去。只有這時他才顯得衰老和悲涼,這時他才肯睜開半隻眼睛看一看這個世界,就像那張照片裡的樣子。
接下來兩天,文叔心裡好煩。阿彩嘻嘻笑,他沒看見一樣。她嗷嗷叫,他也沒聽見一樣。阿彩就把嘴巴撅得很高。
文叔對阿彩講,不行啊,我要問問這個衰仔。兩個人究竟為什麼事情呢?阿從不是客家女嗎?釀豆腐做不得嗎?老火湯煲不到嗎?端茶弄水孝順公婆,她都不識做嗎?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不懂的,這是個大事。
文叔說,阿彩你不要來,你一來就會好麻煩。你等著我,好不好?
文叔說,阿彩乖,我去去就返來陪你,好不好?阿彩把頭毛一根一根揪下來,答,噢。
文叔同阿彩講了又講,才跳上船慢慢搖過去。可是憑什麼呀。現在賓仔算你什麼人呢?人家會問:你自家仔管好沒有?你識得做嗎?這樣一路想過去,氣竟短了不少,腿腳也軟了不少。
文叔在村裡兜了三圈。第一圈,他看見賓仔站在酒樓門口正同人家講笑,他覺得不好,他不想當著外人同這個衰仔吵架。第二圈,他看見賓仔指揮兩個小姐掛宮燈,正要過去卻見那個衰仔伸手在小姐雪白的肚皮上摸了一把,頓時踩到一泡屎一樣把腳縮回來。第三圈他下決心要過去的,步子跨得很大。想了一肚子話如果三圈兜下來還不敢講,那一定比屎還要臭的。可是他又看見了阿從。
阿從從一輛轎車裡鑽出來,又牽牢一個男的手。那男的點頭同賓仔打招呼,那個衰仔立馬像九節蝦跳進湯裡,上下身粘成一團將他們迎了進去。
文叔就呆掉了,眼睛裡模模糊糊,像是看電影一樣。頭腦卻一點一點漲大,像是文化大革命時有一頂頂高帽子套上去。這個衰女仔啊,你還是個客家女嗎?就算離婚了也不好這樣張狂的,你牽了男人來做什麼?來示威的嗎?人家是要做生意啊,不好這樣欺負人的。現在,他竟然同情起賓仔來了,想想這個衰仔也是的,一點骨頭也沒有,豬大腸一樣,拎起來一大掛放下來一大攤。
他昏昏沉沉來到碼頭,糊里糊塗跳上船,劃了一氣船卻不動。原來是阿彩的船繫牢在自己舢板上。他想,你這個老鬼氣昏頭了,沒有用場了,自家仔女也管不住,連阿彩丟掉也不曉得。
阿彩呢?阿彩啊,他喊。
阿彩正蹲在街角哇哇叫,沒啊,沒啊。兩隻手抱在頭上,一條褲子褪在大腿上。原來阿彩尋文叔尋到村裡來,正在屙尿,卻被一幫細羅仔盯牢了。頑童們很久沒有這樣刺激的節目了,從家裡把整筐的橙子香蕉搬出來,一隻隻丟過去。
他們快活地喊:癲女屙尿了,天要落雨了,癲女屙尿了,天要落雨了。
文叔抓一塊石頭就衝過去,嘴裡喊,打!打!他眼球突出來,嘴角嚇人地歪向一邊,口水一直掛到胸前。
小孩子們嚇退了。阿彩的褲子拉起來了。文叔卻沒玩夠一樣,牽了阿彩的手,跟了細羅仔後面攆,嘴裡喊,打,打啊。又把村裡村外游了個遍。
阿彩剝了一隻香蕉,自己咬一口,非要文叔咬一口,自己再來一口,再給文叔來一口……兩個人於是就快活起來了。
四
快要過年了,此地人就講究這個大日子。如今家家都現代化了,樓蓋得很靚,客廳很寬,電視機很大,音響很貴,連福祿壽三星和觀音娘娘享用的電子香火也電腦化系列化了。可是過年的時候,天南海北的生意人都回來了,一家子難得聚齊,少不了還是要傳統一下的。老人們穿起軟緞對襟小襖,領著穿西裝的穿滑雪衫的子孫們給諸神磕頭,給先祖磕頭,講究一點的還要給雙磕頭。人們早就預備下了紅包利市,喜孜孜等著給尚未成的後生們派發。這個節目在這一帶從年三十一直要延續到正月十五,凡是沒結婚的後生,不管是本家還是外族,見面只要道聲恭喜發財,那些成過的上了年紀的就不能不派利市。嘴巴甜一點的後生一個年過下來弄個三五千也不稀奇。老人的錢自然是兒女們預先準備好的,圖的就是一個體面。所以哪家肥哪家瘦哪家威水哪家孤寒都在這個日子見了分曉。從前過年是想吃,如今酒樓多過廁所,吃太不重要了。過年過的是一種氣氛,一種叫做幸福的感覺。老人們操勞了一生,需要在這個日子裡放鬆一下,顯示一下,揮霍一下。所以小孩盼過年的說法過時了,現在是老人也盼過年。
從前,年三十的子夜,要有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來,站在高處大聲喊:吉時已到,接財神嘍!於是一村人都從家裡擁出來敲鑼放鞭吹螺號,齊聲歡呼財神來了。從前這個人就是文叔。文叔的年紀不是最大,輩分卻是最高,再說他又是幹部。後來文叔下台了,這個角色就一直空缺,使傳統節日少了一個傳統節目。從前節慶日子裡也要玩玩火龍劃劃龍船的,有時還要請三神,驅邪魔。扮覡公的也是文叔。這個覡公不好扮,要一天一夜不吃飯只喝一點點水,叫做超凡;要泥胎神一樣動也不動,叫做入聖。開始請了,人們抬來一隻生豬,拿豬屁股對他臉上慢慢擦磨,這叫聞豬屁。聞過豬屁的覡公才能慢慢醒過來,不會調皮分心亂鑽亂拱。然後覡公手舞足蹈,邪魔才能驅除。這樣的事情一般人是不願做的,只有文叔能吃下這個辛苦,讓大家笑一笑。對這個空缺人們起初還不覺什麼,以為這個改革沒有什麼不好,熱熱鬧鬧搞搞笑笑解決不了鈔票問題。文叔接了幾十年財神大家並沒有發財,扮了幾十年覡公倒霉的事依然不少。可是空缺久了也會覺得不對頭,好像少了一點東西,好像菜裡沒有放鹽,油再多也沒有味道。
再有就是博彩。此地人嗜賭,波谷浪尖上討生活的人沒有不好賭的。生死禍福全憑運氣,運氣好壞就憑一博。逢年過節空場上圍了一堆一堆的男人,大人小孩見面就問:博不博啊?從前沒幾個錢,小點的就玩滾銅板,量五七寸。大點的就玩牌,女人也玩,打撲克搓麻雀擲骰子推牌九。從前過年最熱鬧的地場就是賭檔,贏了歡聲如雷,輸了少不了打架罵娘。博彩最怕不守規矩,賭也講究個賭德,輸急眼了打破頭了就要尋個公道。主持公道的就是文叔。從前過年文叔就沒在家吃過一餐完整飯。他的辦法也簡單:贏了沒?贏幾多?拿來。他抽頭子,抽了錢偷偷還給輸家,皆大歡喜,睡過一覺再接著賭。文叔就是規矩,文叔就是公道。文叔講了哪個敢不聽?文叔發話:你們要博就自家人博,哪個要同外面人博,我抓牢一次斬一根手指。從前,一村人加起來也沒幾個閒錢,今天你贏明天我贏,肉爛在鍋裡怕什麼啊?後來不行了,鈔票多起來,人人都夠膽,誰也不怕誰。在村裡賭不過癮,要上娛樂城彈子房,還有的乾脆上澳門。人人都有出海證,不用白不用。澳門一晚上賭過來臉色鐵青,返來幾個月都不講話。沒有幾十萬買不到這麼老實。
老老少少都在講:文叔在的時候,過年是這樣過的嗎?都記起文叔從前的種種好處,都覺得虧待了文叔。就算他老糊塗了有一點紅雲,可他人不壞啊。他不貪心不張狂他吃得起虧他是個好人啊。
臘月二十三,是吃祖宗飯的日子。早有幾個阿婆過海把文叔請了回來。什麼人都可以不來,文叔不能不來。文叔不在,還吃什麼祖宗飯?
祖宗飯從前是在圍屋的天井裡吃,把桌子拼在一起,家家都出幾個菜,人人隨便吃。送過灶王菩薩,拜過祖宗,燒了香燭紙錢,家家都要向族長敬酒的,族長也有幾句話要講講的。小孩就不管,是最瘋的時刻,童言無忌,這一天是什麼話都好講的。所以也有人把平時不敢講的話,放到這一天讓小孩子去講。後來族長沒有了,飯還是要吃的,話也是要講的。再後來,文叔下台了。再再後來,村子搬到大陸上了。念祖是個晚輩,向晚輩敬酒總是不大像。文叔不來,吃飯就改在酒樓裡了,也不是人人都參加,改成大人參加,叫做股東大會。股東大會酒還是要吃的,話卻講得文縐縐,非要編個一二三四五。大家就懶得講話,怎麼樣就怎麼樣,有錢分就行了。
吃酒的時候,村長兼支書董事長兼總經理文念祖宣佈一個決定:他要重新開發文山島。他說香港一間娛樂公司要同他合作,把文山島建成一個全世界都沒有的神仙島。這個人間仙境完全按照天宮的樣式來建造,有廣寒宮,有逍遙宮,有七仙女浴池,還有什麼什麼。小姐們全部身穿仙女的服裝,飄飄浮浮隱隱約約好像能看見其實又看不清的那種西遊記服裝。到時候全世界的富豪大佬都來島上大把花錢,到時候美元港幣就像自來水一樣,沒錢花了把龍頭一擰就行。到時候幸福村就真正幸福了。他說小姐漂亮是起碼條件,還要有大學文憑,不然怎麼聽懂外國鳥語?黑女白女都要,現在胃口都提高了,一般小姐就沒味道了。他要把圍屋改造成國際會議中心,裡面的設備按五星級標準考慮,裡面有桑那浴健身房有台球有保齡球還有麻將和牌九,外面是高爾夫和海濱浴場,這樣既有傳統風格又有現代化內容。外面不改,他說他考察過羅馬鬥牛場,那個外形和我們的圍屋差不多。到時候富豪們可以一邊開會一邊鬥牛。
大家就笑:鬥什麼牛啊,擺明了是鬥雞嘛。
念祖講,大家不要吵,我們不搞爭論。要是沒有意見,就算通過了。
文叔跳起來,喊:沒啊,沒啊。
念祖笑了:叔公啊,我好明白你的心事,你不就是放心不下祖宗留下的這個島嗎?現在文山島就要出大名了。我從前也不是不管,是因為忙不過來。我們要麼不幹,要幹就幹世界第一。你放心啦。
文叔說:沒啊,沒啊。他臉漲紅了,脖子粗起來,氣也急了,聲也啞了。他不知怎麼搞的,只能喊出一個字,就同阿彩一樣。他想說,你那樣一搞,那些紅樹林怎麼辦?紅樹沒了,島上的泥土還能保住嗎?泥土沒了,文山島還在嗎?你是在挖祖墳啊。可他只能喊出一個字:沒,沒啊!
大家勸:叔公你消消氣,有話慢慢講,想開一點啦。
文叔喘著,沒,沒!他跺腳,他說,沒,沒!大家議論著,叔公怎麼老成這樣?真是想不開啊。一個人太孤寒了,腦子也會孤出毛病來的。又說念祖雖然心太大太野,可這個計劃也沒有什麼不好。你管他鬥牛還是鬥雞?有錢賺就好啦。自己不去斗就好啦。香港不是也有紅燈區嗎?那麼大一個島,空著也是浪費。現在什麼都要豪華,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還說叔公也真是,不愁吃不愁穿,享享福不好嗎?操許多心做什麼呀?
文叔心裡明白,他們其實都是一個心思。這個島要是能賣錢,他們早就拿去賣光了。念祖今天不講出來,他們遲早也都會想出別的花樣來的。
文叔就沒有辦法了,說又說不出講又沒得講,他只有給大家磕頭了。他趴地下給大家磕響頭,一個兩個三個……
酒樓裡亂掉了,大家逃開去。幾個阿婆抹著淚:怎麼這樣啊怎麼這樣啊。
這天夜裡,紅雲又來了。紅雲不是一朵,是好多朵。紅雲不講話,只是默默地嚴厲地瞪著他。後來紅雲就動起來,聚攏來又分散開,聚攏來又分散開,像是在開大會。開什麼會呢?討論什麼呢?只有一朵不動,嚴厲地默默地看著,一動也不動。他像一個人,像哪個呢?這麼面善。
他像齋老!
文叔哭道,我沒啊,我沒啊。我還給你了,老早還給你了!念祖是你的仔啊,沒可能聽我的啊。我沒啊,我沒辦法啊。
他站在圍屋大鐵門外,他指著裡面,你聽!裡面有了古怪的笑聲,是鬼佬的,還有念祖的,還有各種膚色女人的。念祖還在講他的策劃,思想要解放一點,要提高知名度,要麼不搞,要搞就是世界第一,你放心好了……
紅雲歎氣了。後來,又落雨了。……做人憑良心啊,就是頂紅的日子,也沒把你齋老怎麼樣啊。要開鬥爭會了,就替你挑一擔水倒進缸裡,隔著窗喊,叔公啊,開會了。你噢一聲夾個水缸蓋就跟出來。蓋上寫著打倒大漁霸文復齋。鬥爭完了上邊的人走了再把你扶回家,把水缸蓋抹乾淨蓋回老地方,嘴上沒多少話臉上也沒多少笑,你心裡還能沒有數嗎?憑良心啊。
齋老老了,依然不下海不打魚,集體分紅依然有他一份。齋老的子女老早就跑去了海外,音信全無,是文叔陪了他幾年。論輩份文叔只能算齋老的堂弟,大家說兒子也不過如此。文叔也有他的道理,他認為他消滅的是剝削制度,不是齋老本人,這也是培訓班教給他的。齋老臨死,還攪了他幾個月,快嚥氣了還拉著他不撒手。半年後,文叔從寶安鎮領回來一個男孩,取個學名叫文念祖,對著祖宗牌位磕三個頭,又送回鎮上讀書。大家心知肚明,卻也不講什麼。講什麼呢,講話莫講絕,傷人莫傷心,到底文家多一個後代不是壞事。這些伶仃洋的打魚佬夠伶仃的了,天高皇帝遠,政府不來管別人管它做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文叔垮掉了。紅雲老是要來尋他,眼一閉,它就來了。從前紅雲不來他盼它來,現在來了他反倒怕了它!
他老是看到一個人影在眼前晃。這個人笑起來兩排白牙耀眼得很,一隻手把頭髮向後面罩過去,抓過去……威得很啊。他知道這個人就是念祖。他知道,真的是要出事情了。念祖是個能人啊。從小他就是個能人。能人什麼事做不出呢?雞島鴨島,什麼島這些能人都夠膽做出來的。他一口牙齒白是真白,抓頭髮的樣子真是夠威,真像他老子啊。只有他老子這麼威過。就是一套西裝一隻大哥大,在他身上就像那麼一回事,在念虎唸書身上就是不像。
……共產黨只有兩件事我是服氣的,一件是禁毒,一件是禁娼,什麼黨都做不到的共產黨做到了……齋老的聲音突然響起來,聲音同念祖一模一樣。
齋老臨走的那兩天,精神突然好了很多。有次吃過粥,他伸手去接碗,齋老一把捉牢他的手,兩眼雪亮雪亮,聲音比以前高了很多。他有些怕,卻沒有想到齋老會有這樣大的力氣。這話是突然講出來的,他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只有兩件事服氣,你兒子把這兩件事也搞掉了,不給你服氣。……後來齋老就問:老七啊,你曉得我沒有看到紅雲嗎?他不吭氣。齋老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真的是沒有看到,我沒福氣啊。他還是不吭氣。齋老就問:你曉得我為什麼要那樣講呢?齋老說:你不知,你沒可能知。等你做了老大,你就知道了。這以後他來送飯,齋老就不肯吃了,打也不吃,罵也不吃,只是抓牢他的手。那隻手枯柴一樣簌簌地抖。他對齋老講: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那手就放開了,抖著抖著就軟掉了,枯枝一樣垂落來。
為什麼要那樣講呢?明知講了是找死,為什麼要找死呢?不惜命了嗎?
天水茫茫,白霧低徊。偶爾有流星飛過,令海面更加墨黑。
文叔沒覺得黑。黑了,反倒更加看得遠。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那時,他敢講這句話的。那時,他什麼也不怕。那時,他幾多年輕啊。現在不行了,現在他真的老了,不夠膽了,也看不懂了。現在,……老早還給你了,念祖是你的仔嘛,跟我沒關係了嘛,沒可能聽我的嘛。念祖是老大,你要找去找念祖嘛,好簡單的嘛。去找啦。
一代又一代,老文家的子孫憑什麼在這遠洋孤島上立足生根,傳宗接代?一代又一代,沒人教,沒人講,憑什麼大家都知惜命呢?惜命究竟是什麼意思?有哪個能講得明白呢?!
五
文叔的仔女們開了一個會:大家都認為老豆的問題一定要解決了,不能再拖下去。再這樣拖下去,還不知會搞出什麼花樣來。
其實就是自家兄妹也難得聚在一起,現在大家都好忙,一到年底,就更加忙。念虎生意大,更是不得了,一天到晚有銀行請他吃飯,躲都躲不開。可是再忙也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再忙也要過年。年關是躲不掉的。
上一個大年夜,一家人還沒開飯,村裡人就開始上門了。叔公啊你還好吧你要想開一點啊,人就是這麼一回事啊,凡事都不要太認真啊。如今大家又反過來罵念祖沒有良心了,講從前文叔待他有多少好,講文叔培養了一隻老虎要食貓。就算文叔從前沒有領導好,也不是他的錯。就算是他的錯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幾個老阿婆勸道:生活好了更要孝敬老人,做仔女的將來也會老的,不好只顧自己的,生意嘛是要識得做的,噓寒問暖嘛也要識得做的。
幾個仔女只有一連串地點頭答應:咳呀,咳呀,咳呀!
這一夜,念虎摔了筷子。唸書倒是沒摔,只把兩根筷子當鼓棰在碗碟上敲。阿楚同阿從只有相對落淚,一個字也講不出。
念虎說,再這樣下去還要不要做人?唸書說,這種話講了有一萬遍了,放屁一樣。阿楚哭道,憑良心啊,哪個要對阿爸不孝,天打五雷轟,出門給風吹死。
唸書說,這話放屁還不如。大家說,那你講怎麼搞?人人都放屁你也放一個。
唸書說,你們都不知我怎麼知?哪個要把老豆搞掂,我出二十萬。
念虎吼道,更是放屁,我出五十萬你要不要啊。體體面面和和睦睦一家人為什麼要給人家講?就算老豆真是為那一朵紅雲賭氣,這氣賭了幾年了也該消了吧?就算紅樹真的好玩,玩過幾年也可以收檔了吧?就算仔女真的不孝,現在改過總可以吧?
他們自己賺得盆滿缽滿,可老豆卻在島上孤苦伶仃。養仔有什麼用啊?一百個人裡就有九十九個這樣想。這樣想想倒也罷了,可人人還有一張嘴,一根舌條上下飛,鋸子一樣鋸在他們的神經上。就是人家嘴上不講,眼睛也會講的。如今都是有身價的人,怎麼走出去?怎麼威起來?
人們碰見就要問:老豆還沒回來嗎?接他回來算啦。想開一點啦。
以前以為老豆的心思只有天知地知。還商議著,只要他答應住回家裡來,什麼條件都沒問題,買樓也行,買車也行,出國旅遊也行,統統都是放屁。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原來如此。
念虎說,這個問題其實早該想到的,你們都不願講,只有我來做惡人。這都快二十一世紀了,有什麼想不開的?喊一聲媽媽就沒身價了嗎?喊。哪個不喊莫怪我不認得人!
唸書道,我沒問題,你不要看我。我早就想講了。
念虎就把眼睛放到兩個妹子臉上。阿楚和阿從其實也不是沒有想過,現在既然挑明了,索性大家放開來講。如果有一個正常的阿婆,喊一聲媽媽沒有什麼了不起。如果沒有現成的,大家替他尋一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可現在是一個癲女啊。阿從認為,從法律角度看,精神病也不能結婚的,不公平的,不可以這樣的。
阿楚說,好了,美國規矩又要來了。唸書嗤嗤笑出聲來:外面靚女大把,老豆想摳,什麼樣的摳不到?癲女!
大家想想,也跟著笑,跟著搖頭,搖過了笑過了又罵唸書缺德,說他憋到現在總算憋出一個屁來。說你們這些男人有兩個錢想的都是這一件事。
念虎端出名人的架子講,你們的毛病就出在這裡,沒有站在老豆的角度上,一點感情都沒有。玩笑開過就算了。從現在起,只要老豆中意,大家都要滿意。其實老豆好了,大家不就好了嗎?這是個一加一的問題。
總之話講到這個地步,大家也就放膽來想了。感情沒有問題,大家都希望老豆過得好,一家人和和睦睦幸幸福福。問題是,老豆真的中意癲女嗎?如果是真的,有病不是問題,看病就是了。法律也不是問題,擺平它就是了。澳頭島那面也沒有問題,花點錢就是了。如果老豆只是玩玩的呢?那就麻煩了,雞飛蛋打,燒香請鬼一樣了。所以即使老豆現在願意,也不能急急忙忙娶回來,也還要看一看,觀察一下,等到條件成熟。所以為今之計,還是要見步行步穩妥為上。但具體操作不能等,等不起了。一方面安排癲女進精神病醫院看病,一方面準備接老豆回家過年共商大計,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兩個方面一道進行。就是以後不要她了,也等於做了一件好事。做好事沒有錯的。
大家覺得,要是這樣搞老豆還不給面子的話,大家把面子都撕下來還給他算了。反正仔女是你養的,面子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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