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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之死 作者:曹征路



  公元一四八年——東漢桓帝建和二年的秋季。似乎比往年來的要早一些。剛交秋分,就已經落葉紛紛,稍有寒意了。那時的洛陽還是一座相當宏偉壯觀的城市,只是平城門、玄武門一帶,由於幾年來迭遭帝崩1,朝廷無心修繕,門樓上的朱漆耐不住北風的侵蝕,剝落了許多。

  1公元144一146年,相繼死去順帝劉保、沖帝劉炳、質帝劉纘。

  這天清晨起,中都獄裡就格外忙亂起來。獄吏和牢子們跑來跑去,好不容易才將那長年不關的大銅門拴上。

  在一間單身監房裡,李固正端坐在板凳上閉目省愈,根本不去理會外面的忙亂事。近來,聽說大將軍梁冀一家又接連封了五個列侯,氣焰愈發囂張。他已不作活著出去、辯明詔獄之想了。

  死,對他來說,早已不是什麼恐怖的玩意了。像他那樣投身政治的人,對於死的時間早已沒有選擇的自由。倒是內心深處的歷史責任感,還像秋蟲似地,不時在耳邊卿卿叫著:「壯志未酬,於心不甘!」然而身陷囹圄,叫也無用。時間一長,也就淡漠了。

  中午時分,那個姓邵的獄官打開木柵,走到李固身後輕聲喊:「太尉。」

  「是送飯來了麼?」

  「不,今天是您的大喜呀。」

  「怎麼?」他猛回頭怒聲叫道:「連冬至都等不及了麼?朝廷常典,一廢至此!」

  「您別誤會。」獄官笑著叉手而立。「勃海王調、河內趙承等數十人欽鎖詣闕通訴,奏太尉冤枉。皇上隆恩寬宏,赦太尉出獄哩!」

  「這是真的嗎?」

  「我是何等人,怎敢戲弄太尉?」獄官又在李固耳邊輕聲道:「這事今早就在京城傳開了。我這裡因大將軍府來人,折騰到現在才告訴您,請您海涵。」

  李固這才歎口氣,站起身。他理理衣冠,朝宮廷方向磕了頭,謝了恩。心想,到底是凶是吉,出去再說。關了將近一年,他覺得渾身無力。

  「太尉,」姓邵的不自然地笑道:「這裡還有您剩下的碎銀子……」

  「送你作酒資吧。還有那行李也存在這兒,也許,我還用得著。」

  出了監房,獄官又將他攔住。

  「還有什麼話說?」

  「大將軍傳話,您不能從玄武門出去。我看,您還是從後面走吧。」

  「哼!」李固一拂袖,漲紅了臉想抗辯幾句,可想想跟獄官也沒什麼說頭,只得從後門走了出來。

  來到街上,看到酒肆飯莊,卻才覺得肚中饑蟲在蠕動,他摸摸懷中,分文無有,只得拖著虛弱的身子慢步回家。乍一出獄,兩眼被陽光刺得酸痛,走路難免有些跌跌撞撞,恰好被人撞了一下,嚇得他趕緊抱住一根廊柱喘息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群錦衣家丁擁著一乘轎子衝過街頭。不一會兒,一個老婦人搶天呼地地追上來,口中不住地喊:「救命吶,青天白日搶人啦!」她沒跑幾步就跌倒在地,那伙錦衣家丁卻已沓無蹤影了,她便索性坐在塵埃裡嚎啕大哭起來。

  「請問,這是……」他向身邊的店家打聽。

  那人瞪了他一眼:「聽你說話也似洛陽口音,要不我還真以為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吶!新近,這等事哪一日沒有幾起?公侯多,要的良人也就多唄。」

  「如今越發不成話了!」一個商人模樣的人忿忿地說:「李太尉在日,哪有這等事!」

  「快不要說李太尉了。」店家道:「書生做事,只怕越弄越壞呢,如今連他自己的腦袋都不保了!」

  「聽說太尉要出獄呢。」

  「出獄?出獄又能……哼!」店家將頭搖得貨郎鼓一般,走進店去。

  李固頓時感到一股熱血衝到臉上。好在他現已變了形,沒人認識他,便趕緊低了頭,急急地趕路。  




  李固剛踏上府門,許夫人和長女文姬便掀開二門竹簾衝了上來。她們已在那裡企望多時了。許夫人看到李固兩眼深凹,顴骨高聳,面色鐵青,鬍鬚亂張的那副落魄相,不禁抽泣起來。

  李固一臉怒氣,瞧著妻女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許氏詫異地問:「孩兒們帶轎子去了多時,沒接著你嗎?」

  他待要說明,見文姬眼圈紅了,轉而強笑道:「那獄官說我今日大喜,我還以為他誆騙我咧。原來文姬也回來了,難得全家團聚,確是大喜!」

  許氏也破顏笑道:「是呀,多少年了,像今兒這麼齊全,還不常有呢。想想還真不如小康人家,無憂無慮,安享天倫之樂。從今後,再也不要做官了吧。」說著,眼圈又紅了起來。

  李固哼了一聲,步入後庭。心想:真真婦人之見!丈夫處世,豈可因噎廢食?

  文姬微微蹙起眉尖,白了媽媽一眼,口中喃喃地說:「做官不做官,早就身不由己啦!」

  「嗯?」李固側頭看著文姬。這個女兒,是他最喜歡最貼心的人。早年每放外任,他總愛帶著男兒打扮的文姬。記得永和三年他出任荊州刺史,那時荊州南陽一帶民變蜂起。他初到任就要發兵征剿,文姬勸道:「向來荊州是個富足地方,雖遇小災荒,也不至於釀成民變,其中或有緣故。輕易發兵,恐怕不能治得根本。」於是,父女一同微服查訪,果然查得南陽太守高賜等人苛政暴斂,貪得無厭,激起民變。他便一面派官員撫慰境內百姓,一面向高賜追贓,平息了民怨,感動得民變首領夏密自縛來降,不到半年,州內清平安定。誰知那高賜等人暗地裡用重金賄賂大將軍梁冀,梁冀派快馬送信為高賜說情。文姬又獻計道:「不如立即將高賜斬首,藉沒家產充公,推說大將軍信已來遲了。大將軍若要藉機報復,就此不作官也就罷了。」從此李固對於女兒,竟是敬重多於喜愛,直到身陷牢獄,還常常為她不是男兒而撚鬚歎息。

  這時文姬又說出一番道理來:「孩兒想,梁冀斷然不會就此罷休,爹爹也絕對不肯遷就。偏偏京師百姓對爹爹希望極大——這就把您推上風口啦。不過,孩兒以為媽媽說得也有道理,還是在家靜觀為好。」

  李固只是默默地不住點頭。趁沐浴更衣的機會,他又將這利害關係仔細回味一番,一個等待時機的計劃形成了。為了造成梁冀們的麻痺,他打算忍受一些人的誤解和指責,來換取時間,以便日後施展他的政治抱負。捨此,他李固一生還圖什麼呢?  




  這時,三個兒子和門生工成都已到家,全家歡天喜地,互相問候歡敘。一會兒,酒席也擺好了。王成說:「夫人命請細樂班子,現已到了,是否就奏起來?」李固正要答話,家人又報道:「有幾位官人拜候。」

  他沉思了一會兒,忙說:「快回話,李固雖蒙恩赦,還需在家修愈,區區苦衷,祈請見諒。今後不論故交好友,一概不見!」轉身又對王成囑咐道:「今後切記不可招搖,樂班子也退了吧。」

  原來那時,多有上門求學的風氣,早幾年慕名前來李固門下求學的多達七十餘人。這王成本是隨姐姐來京師投親的,誰知姐姐竟被梁冀門客擄去做了「自賣人」,因此流落街頭,被李固收留做了門生。到了李固入獄,門生也頃刻散盡,唯剩這王成誓死不去,情願留下來跑腿做家人。患難中,李固對他也格外青眼相看,在獄時還經常指點他的學業。

  一時家人又來報道:大鴻腫杜喬在前門破口大罵,另一批客人被擋在門外。許夫人勸道:「杜叔榮這一年來不避嫌疑,時常照應家裡。你如今將他擋在門外,我們臉面往哪擱?」

  李固遲疑了一會兒,平靜地說:「杜叔榮一班義士日後自然明白我的苦心。至於那幫阿諛奉承的隨風客,我正要借他們的嘴去發牢騷呢。」於是再也不理睬,只顧悶了頭吃飯。

  飯桌上只剩下咀嚼的聲音,誰也不願再多話。文姬幾次想逗個笑話,卻也打不起精神來。

  喫茶時,到底他的大兒忍不住,說:「爹爹未免太過慮了,其實京師百姓今日都在彈冠相慶。方才一岔,忘記稟告了:玄武大街集聚了上萬人,儘是京城官吏百姓,都等著看父親出獄呢。有人還擺了香案,真是盛況空前。」

  三子李燮才十三歲,很是聰明伶俐,拍著手說:「真是的,人多得就像過元宵節一樣,烏壓壓的望下見頭。要不是大哥和王大叔在前面吆喝開路,咱們的轎子都過不去呢。」

  李固瞪大兩眼,端著的茶杯也停在空中,問:「這話當真麼?」

  玉成站起來說:「是的。市裡百姓聽說太尉出獄,都額首慶賀,口稱萬歲。這幾年來,宦官外戚當道,動不動就封侯食邑,還不是苦了百姓,連中等人家都免不了兼併破產之苦呢。人們知道太尉堅守『權去外戚、政歸國家』1的宗旨,雖則太尉仕途艱險,百姓們還是寄……」

  言猶未盡,李固手中的茶杯「噹」的一聲落在地上,人也跌倒在椅中。

  頓時,文姬大聲哭叫,許氏責罵不絕,王成等人不知所措,上下亂成了一團。

  過了一會兒,李固才喘著氣,搖搖手說:「莫怪他們,你們……歇去吧!」  




  入夜,白練似的月光傾瀉下來,給偌大的公府越發增添了淒清、肅穆的氣氛。

  吃飯時的失態,使他感到了慚愧。他在年輕時就很能克制自己,經常挑著行李步行千里求師,為了學得真實學問,還一直隱姓埋名,甚至進了大學院裡後,一般同業的學生都不知他就是司徒李部的兒子。為什麼到了老年反倒容易衝動了?其實,這也難怪。若是早知道玄武門的情形,為什麼還要將杜喬擋在門外呢?又有誰能想到,他精心設下的計劃在一瞬間完全被打破了呢?世上有許多事是後悔不來的。人群湧上街頭明明是對他寄予巨大希望,卻偏偏使他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已經來臨。這難道不是一個天大的奇事麼?

  他睡不著,便披著棉袍慢慢踱入後園。園內眾花早已調敝,唯有一叢叢秋菊正枝葉挺拔,在輕霜中傲然怒放。他微微歎口氣,找來木瓢依次給菊花燒點水。暗想,花草尚且能獨立寒秋,而人卻每每經不起一點風霜,實在可悲可歎!仰頭看看天上,彎月在白紗般的雲霧裡穿行、一天星頭煙燦晶亮。只見鬥牛已浸入紫微之分,他不禁失聲歎道:「漢家三百年國運,衰微之兆已經顯露啦。」

  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孔越發顯得蒼老,兩行清淚突然悄悄地爬出來,在月光映照下閃著慘淡的光。他憤然拂袖一抹,隨後匆匆入房抱出一張古琴來。

  此時,撥著琴弦,他的頭微微側在一旁,胸脯卻在急速地歉張。激越、憤怒的聲浪從他手指上向園內散開去、散開去……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他的仕途一生總是同宦黨外戚在糾纏?他與這些傢伙們並無私人成見,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得以走上太尉的位置罷?

  他深恨自己,身居太尉的職位,在一些根本大計上竟然如此軟弱無能。他更恨自己這雙被人們譽為「博覽古今,窮神知變」的眼睛,竟然看不出胡廣、趙誡之流如此偷生怕死!但是責怪他們又有什麼用呢?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寧死不屈的人本來就是難得的啊。即便是自己,除了拚死一搏的決心之外,又能有什麼好的辦法呢?最可恨梁氏一黨把持朝政,脅迫群臣,荼毒百姓,欺君罔上。「皇上……皇上啊!」他不禁對天呼喚,彷彿被膩不久的質帝就在面前。

  質帝劉纘登基時只有八歲。那時,一連崩了兩個皇帝,政局混亂。李固為國家計,心裡根本不贊成立他;無奈梁太后和她弟弟梁冀一手把持著,群臣不敢違抗,才立了這個幼主。後來發現,質帝雖然年幼,卻很聰明,有一次竟當著群臣的面,眼睛瞪著驕橫無忌梁冀說!「這人叫做『跋扈將軍』好啦!」說得眾官大驚失色。

  李固曾多次規勸質帝多加小心,無奈質帝畢竟還是個孩子,哪裡知道宮廷傾軋的危險,更不會用心提防梁太后和梁冀們的陰謀毒計。果然,這年六月,梁冀買通了質帝的侍從,用鴆水煮餅給質帝吃,等李固趕到,質帝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告訴李固:「吃了煮餅,心裡難受,喝點水也許還能活。」這時,梁冀在旁制止說:「喝水要吐,不能喝。」話音剛落,質帝就死了。李固急呼御醫前來檢查,梁冀知道李固已經生疑,便恨恨然拂袖離去。

  此時,李固雖然心中明白,除了撲在御榻前號啕痛哭,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三年死了三個皇帝,也算是國家最大的不幸了。國庫需藏挖空不算,又要增派多少賦稅。偏偏每死一個皇帝,梁氏家族的權勢又加添三分。立嗣大事已成了梁氏的專利權,每立一個皇帝,梁冀都有一份功勞,財勢也像滾雪球一般越發壯大起來。他們把廢立皇帝當作一本萬利的生意來做,這奧妙已是國人盡知的了。

  這種情況怎能不叫李固憂心如焚?他能袖手作壁上觀麼?

  他知道,要除掉這一霸,必須立一個年長有德。

  1公元133年,全國山崩、地震不絕,李固首次對策時提出這個主張。頭腦清醒的皇帝。他堅信只有皇上才能搬開這塊巨石……然而,要立清河王劉蒜的主張早在策立質帝的時候,就被梁冀擋了回來,如之奈何呢?

  那天晚間,李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裡,大鴻臚杜喬已經等候多時了,看著他又黑又瘦的面孔,杜喬焦急地說:「李公!如今國事艱難,您更應保重。國人都巴望,有李公在,就有希望在,您切不可將性命浪擲!這些天您沒日沒夜地跟那班腐朽們論,能談出什麼來?真不如……」

  李固搖搖手:「你我勢孤力單,難圖大事。眾多公卿久食漢祿,必有忠信,豈能把他們撇在一邊?再說,近日我和眾人接談,可知大家的心情還是一樣的。」

  「哼哼,要說一樣,那是保住高官厚祿的心情一樣。他們除了空發議論,唉聲歎氣,還能放出什麼高論來?」

  李固將手背在身後,在庭堂裡走了幾個來回。最後目光又停在一幅《細柳營書》的條幅上。那字跡雖經過三百多年,看上去卻有新墨欲滴的感覺,確實是件珍品。

  「李公!您知道蠡吾侯1已經進京了麼?」見李固點頭,杜喬忙說:「梁冀嫁妹如此急不可待,心懷鬼胎。我看您也應學絳侯故事,把清河王請進京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事不宜遲,為何遲疑不決?」

  

  1即桓帝劉志。

  「叔榮,你一腔熱血,我心裡清楚。可今日之事,與周亞夫故事可不一樣哪。我雖官居太尉之職,手中卻無周亞夫的實權。梁冀這個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一旦激起兵變,豈不是害了清河王?」他的目光忽然嚴峻起來:「你我在此國難當頭之際,都應克己待人,盡力與朝臣們繫手合力。我決心己定,此次決不妥協!」說罷用力將一支象牙撓頭掰斷。

  正說著,家人來報:「司徒胡廣、司空趙誡來拜。」李固急忙出去迎接,一面叮囑杜喬:「他們二位正氣尚存,你切不可造次。」

  趙誡是個稍有富態的中年人,雖出身中等家庭,仕途倒一帆風順,新近由刺史擢升司空,正是雄心勃勃,有所作為的時候。近來見李固四處奔走,朝野都在議論清河工如何如何,內心也有所動。他進門便說:「胡老說,太尉幾天來很是辛苦,因此喚學生同來勞慰。」說畢又起身拱手道:「關於策立麼,學生管見……」

  李固忙道:「願聞高見?杜叔榮是肝膽之人,直說無妨。」

  「是呵是呵!」胡廣拖著沙啞的嗓子應道。他雖已七十高齡,又是四朝元老,但仍遜言恭色,從不自以為是。他家有繼母在堂,朝夕省視,從不怠慢,並且熟諳典章,辦事周全老到,在士大大中很有一些清名。

  「不敢。太尉憂慮的,是國柞三絕,朝政不穩。而今百官心中自有賢明君主在,為何不召公卿聚會,廣求群議,共扶明主,振刷朝綱?一旦聖人出,綱紀立,那就誰也不好抗命了。」

  「是呵是呵!上應天心,下合眾望嘛。」胡廣也道。

  李固沒有反應,只是望著燭花呆呆地出神。趙誡的辦法,他何嘗沒有想過?只是梁冀新近又害了幾個言官,弄得朝上更沒幾個敢說話的人了。何況現在大家都知道蠢吾侯已進京,萬一,會上沒人說真話,豈不畫虎不成反類犬了嗎?

  「太尉,」趙誡又急急地道:「學生這次由青州來,看到豪紳巨富兼併之風更盛了。這些人大都有宦官重臣做後台,魚肉鄉里簡直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百姓苦不堪言,強者鋌而走險,橫行州郡;弱者賣兒鬻女,餓死道旁,真真慘不忍睹!倘若國家再不得明主,亡國之日已經不遠了!」說罷,竟失聲唏噓起來。

  杜喬哼了一聲,忍不住站起身:「這些道理太尉還不知道嗎?你只說說,若是公卿聚會,有多少人敢說話吧!」

  「是呵是呵!如今宦官外戚當道,朝綱不振,國運民心一蹶不起羅。」胡廣應道。話音剛落,忽然覺得他的親家、中常侍丁肅那副鷹隼般的嘴臉在他眼前一跳,不禁臉紅起來,好在誰也沒有在意。他想起這門親事雖則不美,然而畢竟是必要的——就像他也竭力舉薦天下名士一樣。值此動盪之秋,多一條路就少一分險呵。

  「你是說趙某不敢直言麼?」趙誡漲紅了臉忿忿回道:「當年八使案察天下,所舉犯官儘是重臣外戚。有人請順帝不必追究,李太尉挺身據理力爭,趙某也是響應之人。就是那一次,大將軍的叔父才倒了台。」他平日見李固十分推崇杜喬,心中就有幾分不快,正好趁機發洩出來。不過他到底有涵養,只是挑釁地看看杜喬,那意思分明是:「你杜喬那時候在哪裡?」

  「罷喲,罷喲!」胡廣慌忙勸解。

  李固也起身擺手道:「各位都是國家股□,國難當頭,不必為芥蒂小事所纏擾。趙公高見,各位以為可行嗎?」

  趙誡正在火頭上,脫口又道:「如今雖說朝綱不振,然而士大夫都以太尉高風為楷模。太尉□直一生,兩次遭『飛章』1陷害,一次被貶,但仍志不改初,一如當年出山策對時的風格,真是德高望重,海內欽佩。今日有太尉率某等據理策立,倘若百官還是不肯說話,真真白食漢家俸祿、豬狗不如!」說畢,又轉過臉去看看胡廣。

  「是呵,是呵!」

  李固心想,事至今日,也沒有別的什麼好招數。朝中公卿經過幾天奔走,雖說害怕梁冀,大都心裡還明白。再說,梁氏已將蠢吾侯劉志迎入京師,一旦造成事實,那就一切都落空了。況且,即便眾官都不開口,自己就可以沉默麼?便道:「各位既然以為可行,依照三公通論的舊典,不妨以我三人名義致函梁大將軍,建議公卿聚會,共議所立。」

  李固這話,不過是要將二人拴緊,那趙誡卻求之不得。他巴望趕緊建立擁戴天子的功勳,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也好,也好。」胡廣左右權衡了好半天,終於說道:「大將軍每每自比周勃、霍光,不妨多多褒美幾句。」

  一直忙到了雞叫,三人才將信寫好。看著胡廣戰戰兢兢、趙誡豪爽灑脫地簽了名,李固這才略感有些輕鬆。在他看來,只要眾議一成,梁氏也就只得附從,總不至於失信於天下——故此也有些悠哉悠哉起來。

  那杜喬本是心直口快,見趙誡如此大義凜然,果敢爽直,頓時疑團盡釋,慌忙賠禮。趙誡全不介意,一笑置之,引起眾人哈哈一笑。

  李固這才想起,從早晨忙到現在還粒米未進,早就飢腸轆轆了。一時興起,命人擺上酒菜。

  這時胡廣從袖中抽出一個字軸來,雙手捧到李固面前道:「太尉高風,學生五內感佩,恭錄了太尉贈黃世英的名句2,尚祈笑納。」眾人展開一看,上面寫著:「曉曉者易缺,佼佼者易污。陽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那字寫得典雅雍容、遭勁俊逸。那軸子裝潢也極精巧,眾人交口稱讚。沒容李固細品其中滋味,胡廣一招手,一個家人又從階下捧一個食盒上來。胡廣解釋道:「這是小女今晨送給內子的壽禮,名『百烏朝鳳』,出自宮中御廚之手。學生每思太尉連日操勞,寢食不安,一點趣物,不成敬意。」大家慌忙將那盒「百鳥朝鳳」放至桌中央。

  李固暗想,怪道朝野交口爭頌胡伯始,確實有人所不及的好處,真個八面玲瓏。「天下中庸有胡公」3啊。一時高興,也顧不上多想,滿斟一杯,舉過頭頂,大聲說:「質帝在天之靈庇佑!」想起質帝慘遭毒手。心中一酸,淚水已滾了下來。哽咽著道:「列位明鑒李固硬直一生,雖屢遭挫折,並沒有結黨。今天一聚,共謀大計,國之興衰,在此一舉!」說罷一飲而盡。  




  崇德殿前四隻銅鼎香煙裊裊,殿內議案一色排開。眾官僚們身著朝服,魚貫入殿。梁冀自居首位,以下順次是三公、列侯、九卿和享受二千石以上的各色大臣。

  若說「議」,這班朝臣們誰人不知清河王劉蒜與皇族血緣最近,而且正當盛年,又有德行操守,是最合適不過的。可是各自心中都有一盤小九九——朝野紛傳,蠢吾侯劉志與梁冀妹妹的婚事提前了,蠢吾侯本人已經等在京城,梁冀分明是要立蠢吾侯無疑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眾人還在推三卻四,哼哼卿卿,誰也沒有真正提出個人來。有的故作深恩熟慮之態,有的乾脆裝聾作啞。那崇德歿雖大,空氣卻像石塊一般冰冷,使人感到呼吸艱難;那時間雖還在流逝,卻一分一秒都像一年一季似的難挨!

  李固心中如同油煎一般。他本來想,自己身居三公之位,不便多說;並且幾天奔走,聽到了許多忠憤激烈的言談,這些慷慨之士一定會見義勇為,及時提出自己的主張。可是眼前的情況出乎意料,竟沒有一個人說話,再拖下來,若有人將蠢吾侯頂出來。豈不糟糕?況且那梁冀雖不說話,一雙狼似的凶眼卻在□來□去,□得許多人不敢正視了。為了打破僵局,他便將議策立的重大意義說了一番,為國家推舉賢明君主,不可以小人之心附趨權貴等等;同時以目示意杜喬。

  那杜喬早已按捺不住,立時將清河王的種種好處擺將出來。隨後李固、趙誡等人也說明了自己的主見。那胡廣照例「是呵」一番,而且特別說明,此次公卿聚會,是同梁大將軍共同議定的,大家盡可以暢述己見,以臣工唱喝之心倡立明主。

  梁冀雖說有心立蠢吾侯,卻也自知沒有什麼道理。接到李固等人書信,他本不願召開朝會。只因一方面信中著實替他戴了幾頂高帽子,另一方面偏偏有幾個門客獻計說「蠢吾侯與大將軍有親,不如讓那些朝臣們望風獻媚,也好堵天下人之口」。梁冀生

  1飛章:即今日的「誣告信」。

  2即李固寫結黃瓊的信中的一段話。

  3當時士人中有「萬事萬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的說法。性魯莽,並無多少心機,此時見眾口一詞,無言可答,也只好忍氣吞聲了。

  眾官僚見梁冀並不開口,臉上也無異常反應,一時似乎大局已定。他們疑疑惑惑了一陣之後,就紛紛發言,爭先恐後地表白自己衷心擁戴清河王的愚忠。更有幾個生怕日後清河王登極會遭猜疑,拚命歌功頌德一番,有兩個竟手舞足蹈,即席作賦,很是熱鬧。

  「邀天之福!」李固心中暗暗祈禱。這晚,他回家倒頭便睡。多少天來,他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

  這晚梁冀,回府後心情煩躁,像一根魚刺在喉,吐不出,嚥不下,著實不舒服。這時他才發覺中了李固他們的圈套,正想殺個把門客來出氣,中常侍曹騰求見來了。

  這曹騰生得濃眉大眼,臉圓體胖,只是下頷溜光,嗓音尖細。出於閹人的本性,他的餡媚和狡猾總是像鑽在死人肚子裡的白鱔一樣。在他看來,梁太后攝政,不如說是梁冀擅權。連崩三個皇帝,一半是梁冀弄鬼,一半也是無意,這江山日後說不定會姓梁呢。更何況李固從早年對策起就屢次慫恿皇上斥遣黃門宦官,他們早就跟李固結下了不解之仇。進得門來,他對梁冀陰笑著說:「大將軍有今日,恐怕就不會有明日了。」

  「嗯?」

  「你累世有椒房之寵,才有今日的顯榮;若是立了清河,就失去了這一條。再說,你的門客多,招怨也多。誰都知道清河王嚴明,掌了權政,只怕您禍事不遠了!……為大將軍長保富貴之計,只有立蠢吾侯,現在還來得及。」

  梁冀心裡罵道:「混賬滑頭!」嘴裡卻說:「正要請教,立蠢吾侯,可……可有道理?」這梁冀生來便有口吃的毛病。為這,也不知殺了多少醫生。後來不知哪位酸儒考出周勃、霍光也是結巴,才算罷休。

  曹騰詭秘地一笑:「有大將軍的威風,便有道理在。」

  這晚,他們談到三更。

  ……第二天,梁冀下令重會公卿。

  崇德殿周圍,兵列戟張,氣象森嚴。梁冀氣勢洶洶,帶劍人殿,高聲大叫:「太后有旨!令我立蠢吾侯,眾卿有何話……話說?」

  眾公卿一聽「重令」,心中早已有數。此刻只有兩腿篩糠的份兒,誰還能說出半句來?那些昨日表態快的只顧懊悔不迭,那些口齒不清的卻在暗中慶幸。杜喬剛說一句「昨日已定……」,台階下曹騰領著一幫人立時喧囂鼓噪起來。

  曹騰大叫:「大後懿旨,言之不恭者斬。」

  那趙誡聞言,一顆心像劈空裡一隻手將它抓去了似的,一派慷慨之詞早已化作一身冷汗,流到爪哇國莫名溝裡去了。幾次張口想說什麼,可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胡廣哪裡見過這陣仗?心中只是暗暗叫苦,面如死灰,哆嗦著說:「是呵,是呵……」

  梁冀又將眼睛瞪在李固身上,一些稍有良心的大臣也將期望的眼光集中到李固身上。李固見此情狀,心中明白,國之興衰,在此一舉,捨生取義,正在此時。看著這幫臨陣退縮、見危求脫的丑類,他真要脫口罵出:「衣冠敗類!」然而他忍住了,思忖著用什麼辦法挽回這個局面。

  空氣在凝固中燃燒……

  他將目光從那行屍走肉的世界裡劈過,如同漆黑夜空裡閃過一道電光:人人低下臉,不敢與他的目光相碰。胡廣幾次向他遞去眼色,分明暗示他不必認真,不可固執,「曉曉者易缺,伎伎者易污呵。」無奈李固不理,只得將頭低下,再也不敢抬起。

  李固竭力想使自己冷靜下來,可扭歪的臉卻不聽話,肌肉還一個勁地突突跳著。他的感官告訴他,此時再爭也無用了,他的理智卻在喊:然而不能不說!

  他從心底深歎一聲,沉痛他說:「我等食漢祿、受國恩,宗祀大事怎能當作兒戲?」

  杜喬大叫:「這是裹脅群臣!」

  曹騰對梁冀尖聲喊:「大鴻滬杜喬出言不遜,臣請劍斬之!」

  梁冀喝道:「亂棍夾、夾出去!」

  李固不理,自顧說:「適才……」

  曹騰對梁冀一眨眼,梁冀拍案厲聲宣佈:

  「罌會!」

  李固冷笑幾聲,既然拂袖退席。眾官連頭也不敢抬。李固見眾人如此怯儒,不禁對天長歎:「國乎!國乎!」

  當晚,李固便接到太后懿旨,被罷免了。他還不死心,又上表太后,重申己見,梁氏更加恨之入骨。一年之後,梁冀再次誣告李固;於是下獄……  




  一生坎坷磋陀倒也罷了,李固沒有料到,一天的變化也能如此之劇!剛出獄時,他還打算暫時銷聲匿跡,等待皇帝一旦清醒,便可再行計議,澄清政事,實現他的抱負。可他怎能料到,京都百姓竟對他抱有這麼大的熱望?對此,他感到了安慰,更感到了悔恨。

  那麼,下一步呢,就從容地去死麼?他已是五十四歲的人了,死不足惜。問題是,不是太便宜梁冀了麼?

  此時此刻,梁冀那個凶殘暴戾的嘴臉,胡廣和趙誡那種萎縮屈從的面目,出獄時那老婦人搶天號地的神態,都在他眼前跳動……他熱血翻湧,手指在琴弦上越撥越急,被早霜染白了的鬚眉,在秋菊和殘月間激烈地晃動。

  一個大合手,錚地一聲,子弦斷了。

  「哎呀!」

  李固回頭,見文姬立在廊下。她一手扶廊柱,一手輕輕拭去眼淚,在月色朦朧中,婀娜的身影顯得格外修長。

  「夜深了,你還不睡麼?」他說。

  「孩兒站這兒已有一個時辰了。」

  他看看文姬清秀的面容,明亮的眸子,心裡翻騰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痛苦念頭,隨即又把含著的一口唾沫嚥了下去,淡淡地說:「睡去吧。」

  文姬惺慢地跪下,哽咽著說:「孩兒雖系女流,也想為父親分憂呢!」

  「孩兒明白,今日玄武門一事,梁冀正好有了把柄,咱家大禍臨頭了!」說著,她淚流滿面地抱住李固的雙膝。

  李固將她扶起,望著她微微擺動的裙據,木然地歎口氣,又抬頭看看已經偏西的殘月,只得承認:「也許看不見月圓了。」

  文姬憤然叫道:「李氏不能絕!」

  李固沉吟不語。他何嘗沒想過?在獄中就曾多次考慮。梁氏毒死質帝、裹脅群臣的罪行,只有他最清楚,他不能愧對歷史,一死之後,若能留下一個兒子,不僅李氏胤嗣得繼,一旦皇上察知他的冤情,此子便可繼承遺志……但是,梁冀的黨羽密佈,覆巢之下能容得一個完雛嗎?

  「孩兒之見:三弟尚未成年,較易於避人耳目,應設法保護他。」

  李固仍然沉默無言。保住小兒子,可是將他托給誰呢?親近的必受注意,不能托;不親的不可信,也不能托。他微微搖頭了。

  「孩兒這次進京,鄉下都知道要接三弟去兒家小住。孩兒今晨就出城回去,將三弟藏入暖轎,日後托付王成,埋名隱姓投奔異鄉,也許還可存李氏一脈。父親一生理想,孩兒盡知,令三弟牢牢記住,將來必然繼承父親未竟之志。」文姬一口氣把主意說完,肩上似卸下一座大山,靠在柱上喘息著,等著父親的裁決。見父親只不吱聲,她又急道:「爹爹!孩兒聽說。看簷下之冰便可知天下寒,看今日民心也可知梁氏末日不遠。大家綁在一處,死也是白死!爹爹可以不為子嗣計,難道也不為國家著想麼?」

  「這,」他歎口氣道:「也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只怕梁冀一黨心狠手毒,門客奸細極多。當年汝南袁著因為表奏梁冀不法,梁冀便四處搜捕;袁著詐稱病故,藏在棺材裡想逃走,還被他查到了。你能回鄉,別人就不會起疑心嗎?」

  「這個,孩兒已想過。此去鄉里,盜匪極多,官軍素來束手無策。父親聽到孩兒消息,便是計成之時。」略頓一頓,又堅定地補充道:「孩兒決心以無用之軀,換取三弟日後成功,也不辜負父親教養一生。此次能再見爹爹一面,死亦無憾!」

  他明白,依照漢律:犯官被誅,凡出閣女子罪不旁及,文姬本來可以不死的。看到她這樣從容定計,決心赴難,心中更覺酸痛難忍,不禁兩淚泉湧般進將出來。

  文姬將父親扶到椅上,整整衣裙,然後磕了四個頭,輕聲說:「媽媽面前,煩爹爹代言一聲,還有大弟二弟。」說罷,毅然轉身出去了。

  李固一個字也說不出,只呆呆地坐在那裡。

  後來王成果然感李固父女大義,帶李燮乘船東下,到了徐州地區,將李燮改名送到酒店做傭人,自己仕街上賣卦算命,歷盡艱辛。梁冀被誅後,李燮才得以出頭——這是後話。  




  就在同一個夜裡。

  大將軍府內炬火通明。這座府邪幾年來擴充數倍,如今更見壯觀了。

  二堂內,門客們個個憋住了呼吸,偶然走動的侍女如同一團團彩雲在廊柱間飄來飄去,偌大的庭堂竟死一般地沉寂,只聽見梁冀粗重的喘息。

  本來建和皇帝赦李固出獄,梁冀就忿忿不樂,回家聽得玄武門鬧事就更加暴跳如雷。若不是那門客趕緊報道李固在家杜門謝客的話,梁冀早已一劍將他穿透了。

  恰好這天有下番獻貢皇上的珍寶「金蛇玉龍」一對,送來請他過目,他竟手執金蛇將龍頭敲得粉碎。

  席間,佐餚的歌舞中有一曲新編的《桃李春睡》舞。因觸到「李」字,他立時大怒,命將跳舞的「自賣絕響·李固之死人」各割掉一隻耳朵。後來見她們跪了一地動也不動,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這才略為滿意,用鼻子嗯了一聲:「每人賞、賞絹一匹,放她們回……回家去。」

  曹騰已在一邊看了多時,見梁冀大氣稍平,便趨上前去。近來他頗得梁冀歡心,門客們有難事也都樂意請曹騰來解說。

  「又給我帶……帶什麼廢話來?」

  「豈敢。」曹騰餡笑著,故意慢騰騰他說:「今日玄武門一帶集聚市民歹徒不下萬人,歡呼皇上赦李固出獄,聲稱李固無罪,還要求陛下,要求陛下……」

  「要干——什麼?」

  「大將軍赦臣死罪!——他們說,請陛下斬大將軍之頭,以為禍國殃民者戒。」

  「啊——」梁冀從榻上跳下,用手托住曹騰那溜光的下巴:「皇、皇上怎麼——說?」

  「大將軍息怒。皇上還不知道呢,曹騰將它留中了。」說著,從袖中摸出廷尉的奏折來。他本來還想賣點關子,看著梁冀瞪圓的環眼,恨不得他一口將那鬼胎吐出來。於是湊前一步說道:「曹騰以為這正是李固結黨惑眾、陰謀滋事的鐵證。此風若不迅速剪服,恐怕對大將軍也有些不利。」

  「宰掉他!」

  「這容易。不過,此風來頭不小,不可輕視。近來青徐一帶盜賊蜂起,人心惶惶,稍有不慎,亦可釀成大亂。臣為大將軍計,不若借用李固之人望安撫民心,待風潮平息,再殺不遲。」

  「依你……你怎麼辦?」

  「軟硬兼施。軟,臣見李固杜門謝客,似有回心之意。大將軍可詐稱兩家聯姻,許保奏李固官復原職。硬,先令杜喬自盡,陳屍街頭,再令胡廣、趙誡出面維持……」

  「嗯。不過這玄武門一事,倒確、確與李固無干,是我傳、傳話令他從後街走、走的。」

  「這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就去……去吧。」說罷,梁冀打了一個哈欠。立時過來兩個侍女扶他躺下,捶揉起來。

  曹騰又嘀咕一陣也退下去了,懷裡揣著大將軍送他的一條金蛇。在他身後,響起了一派細細的竿樂聲。  




  清晨,李固還是臉色灰白地坐在堂上。但此刻,他內心已漸平和,古來多少忠儻剛正者為國盡節的故事,使他振奮起來。

  一家人都已明白死期不會遠了。死這東西也奇怪,一旦準備好它的臨近,就像催眠的藥劑一樣,反倒能使人心安理得。連許夫人也止住了啼哭,正忙著將所有家人。丫環給資遣散。也有誓死不願離去的,便留了下來。

  「你怕麼?」他問他的大兒。

  「開始有一點,現在不啦。」

  他點點頭,「你們,是早了點。生,是人人想要的;義,卻是不可背棄的。如果二者不能同時得到。古人怎麼說?」

  「那就捨生取義。爹爹,您平日的教誨,孩兒都記在心上啦。」

  李固點頭,不再說話。此刻一家人等待的,好像不是死,是一種崇高的義務,巨大的光榮。

  中午時分,滿街裡響起了雜沓的馬蹄聲。李固遞個眼色,許氏會意,立刻回房準備去了。他捻著鬍鬚自語道:「來了。」

  好一會兒,家人報道:「中常侍曹騰求見。」

  李固尚未答話,前面熙熙攘攘吵了起來。原來曹騰逕自走了進來,一進房,便拱起雙手:「子堅兄,曹騰特來賀喜!」

  「固身為犯官,何喜之有?」他只得讓座。心想:且看他賣什麼藥吧?

  「子堅兄過謙了,嘿嘿!昨日洛陽街頭萬民攢動,足見老兄身系眾望,非等閒可比。將來書之青史,萬古傳揚,寧不喜乎?」

  「哼,天下事出固之意料十常八九。況且昨日大將軍令我從後街出獄,洛陽街頭出了何事確實與固無涉,還望常侍明鑒!」

  「嘿嘿嘿,一句玩笑,不必介意。不過學生此來。確是為閣下賀喜。大將軍常對學生言說,往日與閣下因許多誤會,累年論戰,大家都覺無味。今大將軍深知閣下確是海內人望,德高學深,願以千金許配令郎,永結秦晉之好。另外——」曹騰湊到李固耳邊尖聲說:「大將軍還將保奏閣下官復原職,日後不失封侯。未知尊意如何?」

  李固懶得同他說,沉默了一會兒。

  「自然,閣下為了表明誠意,不妨表奏……」

  「表奏什麼?」

  「曹騰聽說,弘農人宰宣想上言大將軍有周公之功,今既封其諸子,則其妻也應封為邑君。如閣下杲有美意,不妨先聲奪人,其實……」

  是怎樣一筆令人噁心的交易!李固實在想不出,今生今世居然受到這種奸佞的這般污辱!此時,他才真正感到自己一生是個悲劇。他臉色泛白,渾身顫抖,竟一句話也罵不出來。

  這時一個家人氣喘吁吁地衝進來享道:「剛才進城的商人們傳說,西門外皿口林有一輛李府的轎車,車中一位年輕婦人被刺死,零星衣物散了一地,怕是大小姐遭了歹徒!」

  李固明白,這就是文姬讓他等的消息。不過,為何這樣快,是文姬擔心遲了他父親就聽不見,死亦不能瞑目嗎?

  淚水無聲地爬過他蒼白的臉,順著鬍鬚,沾濕了前胸。他想起文姬幼時曾聲言自己將來要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不料竟應在這上面!他將眼睛閉上。再也不去理睬曹騰。

  這曹騰坐的尷尬,只得起身告辭。臨出門,他想了想,又折回來補一句:「杜喬聽說不好,望閣下留意。」  




  原來這天上午,曹騰是先害了杜喬才去李府的。這曹騰做常侍以來,經他手處死的大臣已早不下數十,可他沒料到在杜喬面前討了沒趣。

  這天上午,他闖進杜喬的宅子,傳梁太后的旨意令杜喬自盡,扔下一條白絹威脅道:「早從宜,全家妻小還得苟全。」

  「杜喬生來磊落,自閹尚且不會,何況自殺?就是自殺,別人也不會相信!」

  「你敢蔑視太后懿旨!」他尖起嗓子喊道。

  「我死於奸賊之手,來生尚可報仇;死於自盡,祖宗也都含羞。哈哈哈!」

  曹騰又羞又惱,便下令用白絹套在杜喬頸上,拴在馬後。待拖到中都獄,早已氣絕了。曹騰將屍體停在玄武門路口,令人四處高叫:「有敢臨近者,罪誅全家!」一面又派人傳大將軍令,請胡廣、趙誡前來「監護」……

  再說李固聽得一聲「杜喬不好」,兩眼早已直了。果然一會兒有人報道杜喬已停屍示眾了,更由無聲的悲泣變成號啕痛哭。

  「叔榮兄!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他捶胸頓足,一面號啕著,一面踉踉蹌蹌衝出門去。

  一家人都跟在他後頭。

  滿城百姓昨日還沉浸在太尉出獄的慶慰裡,今天聽說太尉哭屍去了,立時全城轟動起來,更有一些人加入那痛哭的行列,隊伍浩浩蕩蕩,越來越大,直奔玄武門而去。

  胡廣、趙誡二人明明知道這「監護」的侮辱太大。卻又不敢不來。胡廣雖說新近補了李固的缺,又因立新帝封了安樂鄉侯,可他也自知誰也沒有把他當作太尉看。大將軍可以命令太尉,太尉還值錢麼?反正事已至此,他倆就如賣淫的娼妓一樣,既已失身一次,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他們剛下轎子,便遠遠看見李固的隊伍,想迴避又不敢走開,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

  「李公!……」他們拱著手,滿面羞慚地一邊招呼,一邊偷看他的臉色。

  「二位還有面目立於人世嗎?」李固一面推開他們,一面逕自走去。

  「是呵,是呵!」胡廣莫名其妙地道。

  「李公!還是……莫要臨近的好。」趙誡用手指指梁冀的告示,將他攔住。

  「原來,……哈哈哈!滾開!」李固頭也不回地走過去,人流立即將他倆衝到一邊去了。

  杜喬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兩拳紫握,雙眼瞪圓。看得出來死前曾有過一番掙扎和怒罵。

  李固跪在屍體旁邊,兩手輕輕地把他被拖碎的絲衣理平,將屍身上的泥土拍淨,又用長袖將他嘴角鼻孔流出的血跡擦掉。

  「杜公臨死時有什麼話嗎?」他問看守校尉。

  一個校尉將杜喬臨死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說得好,罵得好!」李固突然拍手放聲大笑起來,整個廣場都被這撕人肺腑的笑聲撼動了。

  他理齊了衣服,扶正了帽子,向屍體拜了幾拜,口中歷數杜喬生平往事。當說到眾官懾於梁冀淫威,竟然不以社稷生民為重,屈從奸賊,以求苟全,唯有杜喬挺身而出、堅守本義時,他流著淚站直身,大聲說:「足下用自己的行為證實了自己的誓言,不愧是頂天立地的真漢子!生以理全,死與義合,古代聖賢所追求的,你做到了!你的一死,可為百世楷模,令苟且從逆之徒愧死!可笑那梁冀凶殘,竟然連叫你自盡的本領都沒有,哈哈……」說罷又仰天大笑。

  圍觀的市民百姓們無不應聲落淚。胡廣和趙誡龜縮在一邊,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聽到李固讚頌杜喬,痛駕梁冀和苟且偷生之徒,突然也相對掩面大哭起來。一個看守校尉當場脫下盔甲,跑回家裡去了。

  人,越聚越多,把玄武門到平城門一帶圍得水洩不通。號哭、怒罵之聲,隨著愈刮愈猛的秋風在洛陽上空迴旋,震撼宮門。

  恰好這天下午,梁冀由北郊圍獵回來,被擋在街上。他聽說李固竟敢聚眾哭屍,當場令家丁斬殺數十百姓,驅車衝進人圍。

  「李固,你竟敢、敢如……如此猖獗嘛!」梁冀喊。

  李固正是火上加油,分外激憤。他衝到車前,指荷梁冀破口大罵:「……你這禍國殃民的奸賊!你以為天下敢言之士也能殺絕嗎!」

  血與淚的交流早已使百姓們憤怒起來,「揍死他!」有人喊。「剝他的皮!」有的人已捲起袖子。

  梁冀本來憑著一時火氣衝了進來。此時陷入人群重圍之中,見李固如此模樣,已有幾分慌亂了。他以手指著李固:「你,你、你……」只是說不出來。

  李固罵得興起,猛轉過身,奮力扶起杜喬屍體,讓他直挺挺地靠在自己胸前,指著梁冀喊:「我要再替杜叔榮罵幾句:你這死有餘辜的下流胚!我等著你!日後你死,鞭屍剔肉也不能解我心頭之恨!你明為擁戴天子,實則篡權奪位,質帝在天之靈也要生吃你這萬世不赦的惡鬼!」

  梁冀嚇得筋骨癱軟,目瞪口呆。聽見「質帝」二字,更是一口痰湧在喉頭,撞倒在車上,家丁們死命將他搶回。

  洛陽街頭,這日行人久久不散。不知誰們低低哼起了一首流傳在京城的歌謠,眾人高聲和唱,最後形成了沖天大潮一般的歌聲:

  直如弦那直如弦,死道邊那死道邊;

  曲如鉤那曲如鉤,反封候那反封侯!  


十一


  這一夜,天黑得墨漆一般。掌燈時節,又是一陣沉雷滾過,愈下愈急的雨滴敲在瓦頂上,竟同催人上陣的戰鼓一般響亮。

  李府的庭堂裡,到處燭火通明,如同白晝。

  李固靠在正中的榻上,「哈哈!哈哈哈!」笑個不停。

  「爹爹這幾年怕也沒這麼高興過。」兒子有些駭然地說。

  「幾年?我一生也沒做過如此暢快的事!哈哈哈!」從玄武門回來,他一直就這樣笑著,實在累得不行了,就倚在榻上喘息一會兒。他是多麼的痛快呀!這前所未有的衝動使他進入一個新的境界,只有現在他才感到自己並不孤立。昨天他還希望皇上有朝一日醒悟過來,清除奸賊,重振綱紀;現在他覺得他有信心,有力量。和杜喬這樣的人在一起,和那麼憤激的百姓們在一起,天道人心足以使亂臣賊子喪膽落魄,無疾而死。而他是勝利者。

  「您還是用一點飯吧,今夜雨大,他們一時怕還來不了呢。」許夫人說。

  「用大杯斟酒來!」李固叫道。此刻,他儼然是位凱旋的將軍。死,無疑是將軍身上無比光榮的勳章。

  「將大門打開,不必再關了!」他又說道。他不知道,家人們也沒有告訴他:大門早就關不上了,門內外站滿了京都的百姓,就在那雨絲織成的水簾下竊竊私語:「太尉怕是瘋了吧?」他高興哩。

  喝過幾杯之後,他面色微紅,更加興致勃發,又令人將古琴搬出。他將琴放在腿上,撫琴凝想一會兒,唱道:

  植桑為用兮取其直,丈夫立世兮不懼死,

  固身雖歿兮義己得,後之良史兮豈有私!

  屋內,喝著,唱著,笑著;屋外,看著,聽著,哭著。

  二鼓時分,門外喧嚷起來。

  只見曹騰帶校尉們殺氣騰騰地走進來,李固將琴一推,問:「來取頭嗎?」

  曹騰冷笑道:「事至今日,曹騰無能為力了。」

  李固哈哈大笑:「你不日死於萬民之手李固確也無能為力!」

  曹騰尖起嗓子對校尉喊道:「太后懿旨:李固籍沒全家,一應財物,汝軍自取。」

  「慢!」李固喝道。「取經帶來!」一個家人將他事先準備好的紫色緩帶替他佩好。他正色對校尉們說:「我本位列三公之首,今雖已除官,卻是死於職守,汝軍公幹,不得無理。來吧!」

  ……玄武門示眾的屍體又多了李固一具。他的頭雖砍去了,屍身卻挺然不倒,一直在玄武門前坐了十二天。那緩帶也陪著他在秋風中飛舞,像一隻紫色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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