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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門上響起了幾下重重的敲擊聲。陳白露一驚,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潘月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一陣短暫的靜寂。潘月亭一動不動地站立著。

  又是幾聲門響。

  臥室裡,小東西在睡夢中顫抖了一下。

  陳白露突然轉身向門口走去,她俯在門上聽了聽,——粗聲粗氣的對話:「是這個門麼?」「八成沒錯兒!」「敲,再敲!」

  她回過頭,發現潘月亭已經不在客廳裡了。

  陳白露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她毅然打開門。

  黑三帶著幾個打手立在門外。

  陳白露:你們是幹什麼來啦?

  黑三:(不理睬,對後面的人)進來,你們都進來!

  陳白露:(突然聲色俱厲)站住!都進來?誰叫你們都進來!你們吃什麼長大的?你們要是蠻不講理,這個碼頭不講理的祖宗在這兒呢!(黑三們呆住了,陳白露笑)你們是搜私貨麼?我這間屋子裡有五百兩煙土,(指著臥室,又轉而指著左面小客廳的門)那間屋子裡有八十桿手槍!你們說,要什麼吧,這點東西總夠你們大家玩的吧:

  她目光灼灼地從門口的人臉上掃過。

  黑三:(尷尬地笑著)您這生的是哪一門子氣?我們沒事也不會到這兒來打攪。我們跑丟了一個孩子,一個剛混事由的。我們到這兒來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麼地方,回頭嚇著您。

  陳白露:哦,(恍然地)你們這一幫子趕到我這兒來,是為了找一個小姑娘呀。

  黑三:(狡猾地)那麼說,您是看見她了。

  陳白露:對不起,我沒看見。

  黑三:(悠著)可是您瞧,剛才有人像是看見她進這屋了。

  陳白露:進我的屋子來了!那我可說在頭裡,我這兒要是丟了東西。你們可得包賠。

  黑三:您別打哈哈。我們說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幫個忙,您跟金八爺……

  陳白露:金八爺,哦,你們也是八爺的朋友。

  黑三:(笑)夠不上朋友,常給他老人家辦點小事兒。

  陳白露:那就對了,金八爺剛才告訴我,叫你們滾開。

  黑三:剛才?

  陳白露:(索性做到底)八爺就在這兒!

  黑三:(疑惑)在這兒?(停頓,看出她說謊)那我們得見見,我們得把這件事稟告稟告他。(向門口的人)你們說,對不對?

  打手們:對,我們得見見八爺。

  陳白露:不成,八爺說不願見人。

  黑三:他不能不見見我們,我得見見。

  陳白露:不成,你不能見。

  黑三:不能見,我也得見!

  向小東西睡著的屋門走去。陳白露忽然跑向左面小客廳的門,她站在門口,不顧一切地死死盯視著黑三。

  黑三:(向陳白露走來)哦,八奶奶又要跟我們打哈哈啦!

  他越走越近,慢悠悠地獰笑著。

  陳白露:你大概要找死!(高聲、急不可待地)八爺!八爺:您出來,教訓教訓這幫混帳東西!

  小客廳的門開了,潘月亭披著一件睡衣走出。

  潘月亭:(低聲、平靜地)白露,吵什麼,八爺睡覺了。(望著黑三)咦,黑三,是你?

  黑三:(想不到)哦,四爺,您老人家也在這兒。

  潘月亭:我跟八爺到這兒來歇歇腿,抽口煙,你這是要幹什麼?

  黑三:(喃喃)怎麼,八爺是這兒,呃,在這兒睡覺了?

  潘月亭:你要進來談談麼?我燒一口煙,叫金八起來陪陪你。

  黑三:(陪著笑)潘四爺,您別跟我們開心,您看我們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極了,你們要有事,那就請你們給我滾蛋,少在這兒廢話!

  黑三:是,潘四爺,您別生這麼大的氣。(忽然對身後的人)你們看什麼,你們這些混蛋還不滾,他媽的這些死人!(轉過笑臉)沒法子,這一群人!回頭,潘四爺,八爺醒了,您千萬別說我們到這兒來過。小姐,剛才的事,您,——是我該死!(打自己的嘴巴)該死!該死!

  陳白露:好好,快滾吧!

  黑三:(諂媚地)您出氣了吧,好,我們走了。

  黑三們退出去,門關上了。

  陳白露默默地看了看潘月亭。

  潘月亭:(噓了一口長氣)我第一次做這麼個荒唐事:

  陳白露:我第一次做這麼一件痛快事兒!

  突然間,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止不住,潘月亭看著她,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輕輕的敲門聲。

  潘月亭:有人敲門。

  陳白露不理,依然縱聲大笑。門推開了,方達生走進來。

  方達生:(有些奇怪地看著這樣無比快活的陳白露)竹均,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陳白露並不回答,而是一把拉住方達生的手,「咚」地打開臥室的門。

  小東西猛的驚醒了。睜著一雙天真的,驚奇的,還未醒過來的眼睛,望著面前的陳白露和方達生。

  陳白露:(歡悅地)哦,你醒啦,可算醒啦!

  她滿心歡喜地望望小東西。又望望方達生。

  陳白露:這是我的乾女兒,她叫小東西。(解下自己頭上的紅緞帶,給小東西紮在辮子上)你看,她多美!

  小東西害羞地低下頭。

  一個清冽的下午,天空湛藍,陽光明媚。

  在租界的法國公園裡,陳白露和方達生坐在長椅上。草坪早已枯黃了,樹枝光禿禿的,幾片發黑的葉子在風中輕輕作響。

  不遠處,是兒童的遊樂場。

  方達生:多好啊,這裡。

  陳白露:(同樣暢快地)是啊,總算找到一塊清靜的地方。(她把頭向後一仰)真舒服啊!

  方達生:在我那裡,就更好了你知道嗎?冬天的田野,一片白,和天都溶在一起了。你會感到一個人,是多麼自由。

  陳白露瞇起眼睛望著天空。

  陳白露:是啊,我知道。

  她閉上眼睛。方達生望著沐浴在冬日陽光中的陳白露寧靜的側影。

  方達生:竹均,你真美,這個時候,你才美。

  陳白露睜開眼睛,面對方達生凝視的目光,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達生仍然目不轉睛地向陳白露望著。

  方達生:(懇切地)跟我走,竹均,到鄉下去……把小東西也帶去,她可以在那裡讀書。

  陳白露突然站起來。

  陳白露:來,咱們去蕩鞦韆吧!

  遊樂場,鞦韆在風中微微搖晃。

  陳白露一邊笑著,一邊站了上去。她兩手抓住繩子,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蕩起來。鞦韆越蕩越高。

  方達生仰頭望著。

  陳白露散開的長髮隨風飛揚。

  背景上,遠處的教堂的尖頂在陽光下閃爍。響起了鐘聲:當、當、當……鐘聲越來越響。

  方達生的喊聲:「小東西!小東西!……」

  陳白露從門外走進自己的房間。她看見,窗子打開著,方達生探身在窗外,向下面張望。

  陳白露:達生!

  方達生:(猛地回過頭)竹均,你剛才上樓來看見小東西了嗎?

  陳白露:她不是在屋裡嗎?

  方達生:不,這兒沒她,你來,快來!

  陳白露跑向窗子。

  方達生:(指著遠處)你看,你看那邊。

  陳白露:哪兒?什麼?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方達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無力地垂下來。

  方達生:看不見了!他們把小東西帶走了。

  陳白露:(不相信地看著方達生)你說什麼!

  方達生:真的,我看見的,兩三個男人夾著她,一晃就沒有了。

  陳白露轉身飛快地跑進臥室。臥室裡一個人也沒有。她又跑到另一間屋子,同樣是空的。她在房間裡尋找,然而沒有任何痕跡,就像小東西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她癱軟地坐在沙發上,怔怔地望著地板,一滴憤怒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方達生:(走到她身邊,蹲下,震動地)怎麼,你哭了?

  陳白露沒有說一句話,狠狠地抹去了那一滴掛在腮邊的眼淚。

  ……一輛汽車停在報館門口,陳白露從車裡面下來,匆匆地走進報館。

  ……方達生穿過一條破舊的小街,他不斷地四下觀望著。

  ……陳白露從一家事務所裡走出來,面色疲憊而陰沉。

  ……兩個妖冶的女人從一座小樓的窗口探出頭來,向方達生招手。方達生厭惡地扭過頭,走開了。

  ……在一個街口,方達生遠遠地看見了陳白露的身影,他飛快地向她跑去。陳白露默默地注視著他。方達生在她面前站住了,沮喪地垂下頭。

  陳白露和方達生無言地並肩走著。

  天空陰暗。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在嘈雜的街道上,在偌大的灰色的城市裡,顯得那麼渺小。

  夜晚,約摸十二點鐘了。

  寶和下處的大門口。貼著「南國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紅胭脂」的對聯。中門框上是「桃源佳境」的橫幅。門前兩三個女人指指點點,擠眉弄眼。她們身後牆上的烏光紅油紙,上面歪歪地塗了四行字:「趕早X角,住客X元,拉鋪X角,隨便x角。」

  沿街,有哼一兩段二簧的漂泊漢,有唱曲的姑娘,有租唱話匣子的,賣花生、栗子、熱茶雞蛋的……在這條胡同裡,充滿著各種喧囂、叫賣、女人詬罵、打情賣笑的聲浪。

  一個唱「數來寶」的乞丐,打著「七塊板」,邊走邊唱著:

  嘿!緊板打,慢板量,

  眼前來到美人堂,

  美人堂前一副對,

  能人提筆寫得詳……

  寶和下處院裡一個小屋門口。門上掛著。滿染黑污的對聯:「貌比西施重出世,容似貂蟬又臨凡」;上面橫掛著「千金一笑」。在門上還懸著一個鏡框,嵌著「花翠喜」三個字。

  翠喜,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滿臉塗著粉,前額故意掐出一排花瓣似的紫痕,站在門』口,招呼著離去的客人。

  翠喜:(揚起聲音)明兒見,胖子!你明兒個一定來「回頭」啊!……

  傳來胖子和他朋友的嬉笑聲。

  竹板提提撻撻一陣響,乞丐走過來。

  乞丐:(用本來的蒼老的聲音)單班的,老闆們,可憐可憐我瞎子吧。

  翠喜:去,去去,別在這門口吵殃子!(她把嘴上叼著的煙頭扔到地上)去,給你個煙卷頭抽。

  乞丐立刻撿起煙頭。

  翠喜:咦,這年頭改良啦,瞎子看見煙頭就伸手。

  乞丐:我一個眼兒瞎,回見,大老闆。

  乞丐轉過身,向別處去了,竹板又響起來:

  一步兩步連三步,

  多要賣菜少賣鋪,

  黑臉的喝茶白臉的住

  翠喜回到屋裡。這是一間狹小陰黑的屋子。她走到鐵爐前,拿起坐在爐子上的水壺,看了看火。

  進來一個小矮子,提著一小桶煤,他把煤放在門邊,走到方桌前,拿起桌上的角票數了數,然後,翻著白眼看看翠喜。

  翠喜:你看嘛?小順子。

  小順子:(有些結巴)這是那胖……胖……胖子給的。

  翠喜:你嫌少?人家留著洋錢置墳地呢。

  小順子:(搖搖頭)都……都交櫃麼?」

  翠喜:不都交櫃,掌班的印子錢一天就一塊,你給?

  小順子:可你……你吃嘛?

  翠喜:還用著吃,天天喝西北風就飽了。(低頭楞神,忽然想起什麼,向小屋走去。在小屋門旁掛著一面又小又破的鏡子,她停住照了一下)不成了,人過時嘍。

  翠喜走進小屋。床上躺著一個襁褓裡的孩子,旁邊一個小姑娘臉朝牆擠在一邊。

  翠喜:小翠,你還不起來。你再不聽話,(小姑娘沒有動)咳,這死心眼兒的孩子!(她拿起一件破棉襖,蓋在小姑娘身上,一邊念叨著)我跟你說,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裡搭住這三天,也是咱們姐妹們的緣份……

  小姑娘慢慢地回過身,這是小東西。然而,已經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她的臉消瘦、陰沉、木然,目光冰冷。

  翠喜:(繼續說著)我不是跟你妹妹瞎「白貨」,我從前在班子的時候也是數一數二的紅唱手,白花花的千兒八百的洋錢也見過多;可是「人老珠黃不值錢」,歲數大了點,熬不出來,落到這個地方……我告訴你,親妹子,你到了這個地方來了,你不用打算再講臉。

  小東西抬起眼睛看了看翠喜。

  翠喜:哼,到這兒來的,哪個不是色催的?有錢的大爺們玩夠了,取了樂了,走了,可是誰心裡委屈誰知道!半夜裡想想,哪個不是父母養活的?哪個小的時候不是親的熱的媽媽的小寶貝?都是人,誰生就這麼賤骨頭,願意吃這碗老虎嘴裡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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