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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銀行的大門裡。李石清從裡面走出來。一個職員忙從衣架上取下皮大衣為他穿上。

  李石清:有事兒,打電話到交易所。

  職員點頭,然後打開大門。

  外面正下著雨。石階上,司機撐著傘迎上來,扶他上車。

  車門「砰」地關上,汽車疾駛而去,消失在雨霧裡。

  像眼淚一般淒冷的秋雨,滴落在朦朧的玻璃窗上。

  從窗子裡透進來的昏暗的街燈,照著黃省三瘦削的面頰。他在睡夢中痛苦地歎息了一聲。

  門輕輕地響了一下,被人打開,又關上了。黃省三猛地驚醒。他坐起來,看著那扇破舊不堪的屋門,又望望牆上掛著的那副對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字很清秀,這是他許多年前寫的了。接著,他的目光移到張大床上。黑暗中。三個孩子擠在一起睡著;在他們旁邊,本來應該是妻子睡著的地方,卻空了。

  黃省三怔怔地望著那空了半邊的床,一種不祥的可怕的感覺襲上來。他撲向窗子,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見,樓下的馬路邊停著兩輛人力車。一個打著傘的男人,站在那裡等待著。黃省三驚恐地睜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終於,一個女人提著一個包走了出來,打著傘的男人迎了上去,接過她的包,扶著她向人力車走過去。當女人正要跨上車時,突然,她回過頭;黃省三看見了妻子的臉,她痛苦的目光最後一次望著自己家的小窗。

  屋門「砰」地推開了,黃省三跌跌撞撞地跑下狹小的吱呀作響的樓梯,絆倒了,又不顧一切地爬起來……

  他衝進雨中。

  黃省三:(嘶聲喊叫)淑芬,你回來,你不能走,不能哇……

  黃省三追著、喊著,人力車越走越遠,在雨中消失的那樣快。

  黃省三站住了,不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臉像是死了的人那樣,呆滯,只有雨水順著臉頰不斷地流下來。

  突然,他跌坐在路邊,絕望地嚎哭起來。

  小屋裡,那空著一半的床上,放著一副玉石的手鐲,發出冷森森的光澤,下面壓著一張寫了幾個字的紙

  女人的瘖啞的聲音:「我實在過不下去了,這是我唯一的東西,原諒吧。」

  女人的啜泣聲,黃省三的哭聲,被雨聲吞役,漸漸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飯店的一個房間,方達生睜著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看著低壓在頭上的昏暗的屋頂,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沒有一絲聲響,一切都彷彿埋在墳墓裡。

  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隱約傳來一種聲音……,方達生欠起身,諦聽著。那聲音漸漸地清晰起來:是石硪落在地上的聲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聲音,是打夯的工人們用低沉的嗓音發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聲音。

  方達生坐起來,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還沒有升起,但是,在遠處朦朧的灰色的陰影裡,一些人影在活動著,夯聲就從那裡傳來。

  方達生呆呆地靠著窗戶站著,出神地凝望著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勞動著的人們。隨著那沉重而有節拍的聲音,東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點白光。

  陳白露從夢中驚醒,她猛地坐了起來,恍惚地四下看著。她明白了,這是在旅館裡,窗外,建築物在黎明的光影裡透出深藍色的輪廓。

  她幽幽地歎息了一聲,重又倒下去。夯聲隱隱傳來,時斷時續。

  這時,從門邊的櫃子後面悄悄爬出一個人,倚著櫃子立起,顫抖著移向門口。

  陳白露聽見了悉索聲。

  陳白露;(低聲)誰?(沒有回應,嚇得不敢動)誰?是誰?(還見不答應。她大聲地)幹什麼的?!

  人影釘在那裡,一動不動。一個很細小的聲音:我……

  陳白露跳起來,撳亮了牆上的開關。室內通亮。在她面前立著一個瘦弱膽怯的小女孩。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兩根小辮垂在胸前,穿著一身十分肥大的藍綢衣褲,驚惶地睜著兩個大眼睛望著陳白露。

  陳白露:(望著這可憐樣的孩子,鬆了一口氣)哦,原來是這麼一個小東西。

  小東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驚嚇使小東西止不住微微發抖,她手提著褲子,一點點向後蹣跚,不小心踩在褲管上,幾乎跌倒。

  陳白露:(一時忍不住笑——卻故意繃起臉)啊,幹嘛跑到我這來偷東西,啊?

  小東西:我沒有偷東西。

  陳白露:(指著)那你這衣服是誰的?

  小東西:(低頭看一下衣服)我,我媽媽的。

  陳白露:誰是你媽媽?

  小東西:(呆呆地撩開眼前的頭髮)我不知道我媽媽是誰。

  陳白露:(忖度地)那你怎麼到這兒來的?

  小東西:我媽媽,他們把我帶來的。

  陳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們帶你到這兒幹什麼!

  小東西:(低頭不作聲)……

  陳白露:你說,這兒不要緊的。

  小東西:(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他們要我……要我跟一個黑胖子……

  小東西猛然用手摀住臉。陳白露望著她,突然顫抖了一下,像怕冷似的用雙臂抱住自己的身體。她默激地在房於裡走了幾步,站住,點燃一支煙。

  小東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兒,看著陳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小東西:小姐,求求……

  陳白露急忙走過去,拉她的手。

  小東西:(痛楚地)啊!

  陳白露』你怎麼啦?

  小東西:(眼淚流下來)痛。

  陳白露撩開她的袖口。

  陳白露:天!

  小東西:他們堵住我的嘴,指我,拿……拿煙釬子扎我。他們怕我跑,不給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陳白露:你跑出來的時候,他們在幹什麼?

  小東西:媽媽睡著了。

  陳白露:你怎麼不一直跑出去?

  小東西:我怕,門口有人,會抓住我。

  陳白露;可是在這兒,他們很容易找著你的。

  小東西:(恐懼地)不,不,不……

  她突然跑過去,把燈熄滅了,然後縮在一個角落裡。

  外面天光已慢慢升起,傳來一兩聲吱吱的雀噪。

  陳白露看著那蜷縮在陰影中的小小的身體。她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簾拉緊,屋裡重又黑暗起來。然後,她走到小東西身邊,蹲下。

  陳白露:別怕,現在不用怕了,告訴我,你媽媽呢?

  小東西:在樓上。

  陳白露:不,我是說你的親媽媽,生你的媽媽。

  昏暗中,小東西的眼睛閃著淚光。

  小東西:她,她早死了。

  陳白露:父親呢?

  小東西:前個月死的……他正在砸夯,我眼瞅著一個鐵樁子掉下來,把他砸死了。

  小東西抽泣起來。這時,外屋的門「吱呀」響了一聲。小東西趕忙用手堵住自己的嘴,不敢出氣。

  陳白露站起身,走過去,打開臥室的門。

  王福升拿著掃帚和抹布,站在客廳裡。

  王福升:喲,小姐,您今兒怎麼起這麼早?

  陳白露:(攏了攏長長的黑髮,走進客廳)福升,你去拿點吃的來,再給我拿杯咖啡。

  王福升:是,小姐,您要吃點兒什麼?

  陳白露:隨便吧,點心、牛奶……

  敞開的臥室的門,從裡面一點點地被推上。王福升立刻注意到了,他瞟了瞟;陳白露回過頭。

  陳白露:(一笑,隨便地)不要緊,是茶房。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小東西的臉,隨即不見了。

  王福升:咦,小姐,哪來的這麼個丫頭?

  陳白露:你不用管。

  王福升:是。(要出門,但又站住,轉回身)小姐,我勸您少管閒事。

  陳白露:怎麼?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陳白露:誰?

  王福升:一幫地痞,都是吃賣命飯的。

  陳白露怔了一下,繼而冷冷一笑。

  陳白露:哼,誰管他們是吃什麼飯的。

  王福升:(立刻陪著笑)小姐,我是說,這幫人不好惹。

  陳白露:我就不信。把一個孩子打成這樣,鬧急了,我可以告他們。

  王福升:(隱隱的鄙夷)告他們,告誰呀!他們跟地面上的人都有來往,怎麼告?就是這官司打贏了,這點仇您可跟他們結下了!

  陳白露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抬眼盯著王福升。

  陳白露:那依你,把這個孩子給他們送去?

  王福升:(故意猶豫)這事兒難,您看著辦。不過,我聽說,這孩子打了金八爺一巴掌,金八爺火了。

  陳白露:(沒料到)金八!……怎麼單單碰上這麼個閻王。

  王福升:您想想,金八爺,大財神,又是錢,又是勢,還有洋人撐腰,那一幫傢伙都是他手下的……

  陳白露不聽王福升說下去,她跑進臥室。小東西正躲在門後。

  陳白露:(望著小東西亮晶晶的流露出天真和哀求的眼睛)你。你是打了金八!

  小東西:你是說那黑胖子?嗯,他要跟我——我躲不開,急了,就把他打了。

  陳白露:(興奮得自語)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

  王福升趕過來,站在門口。

  王福升:小姐,這件事,我可先說下。沒有我在內。您要大發慈悲,管這個孩子,這可是您一個人的事。過一會,他們要問到我,……

  陳白露:(乾脆地)你說你沒看見!

  王福升:(望著小東西,不安地)沒看見?可是……

  陳白露:出了事,由我擔戴。

  王福升:(巴不得這句話)好,好,由您擔戴。上有電燈,下有地板,這可是您自個兒說的。

  陳白露:(點頭)嗯,自然,我說一句算一句。你去拿點心吧。

  王福升沒有再說話,轉過身,用不出聲的腳步走出門去。

  陳白露快步走到電話機前,拿起話筒。

  天色大亮。一輛汽車疾速地開來,在旅館門前停住。潘月亭從汽車裡下來,走進旅館。

  在走廊裡,王福升慇勤地迎上前去。

  走廊的盡頭,幾個穿黑衣服的人匆匆閃過。

  陳白露的房間。一縷陽光照在小東西的臉上。這會兒,她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恐懼、痛苦、緊張,使她精疲力竭;她終於睡著了。在睡眠中,她顯得愈發小了,臉上的線條象孩子一樣纖細、柔和。

  在屋子的另一頭,陳白露默默地坐著,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小東西熟睡的臉龐。

  忽然,一雙手摀住陳白露的眼睛。她嚇了一跳,幾乎叫出聲。原來,是潘月亭站在她身後,正俯身,湊近她的臉。

  潘月亭:白露,你坐在這兒,簡直像個天使。

  陳白鼠(閃開,口快地)你這樣偷偷摸摸的,簡直像個賊。

  潘月亭,(笑了)我可是接到你的電話就來了。(低聲)我知道你想我了。

  陳白露:(睨視著他,驀然地笑起來)嗯,我想你,給我辦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皺起眉頭)又是辦事,你見著我就沒有別的可說。

  陳白露:你想聽什麼?我叫你一聲爸爸好不好?

  潘月亭:白露……

  陳白露:(不等他說什麼)哦,我的爸爸,我真喜歡你,你是我的爸爸,老爸爸,最可愛的老爸爸!你看,你來看我這兒有一個小東西。(拉著潘月亭的手,向小東西走過去)

  潘月亭:(無可奈何地)好了好了,你呀,專門好管這些閒事。

  陳白露:(停住)怎麼,你知道了?

  潘月亭:福升跟我說了。

  陳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低頭看了看睡著的小東西)就是她嗎?

  陳白露:你看她多小,多可憐,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總是那麼一套。

  陳白露:(作出要挾的樣子)月亭。你管,還是不管!

  潘月亭:說吧,要我幹什麼?

  陳白露:我要你把他們找來,跟他們說,這小東西我認她乾女兒了。

  潘月亭:這幫人,他們都認識我,叫他們放手,還不難。

  陳白露:好,月亭,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好人。

  潘月亭:(高興起來)自從我認識你,你第一次說謝謝我。

  陳白露:(揶揄地)因為你第一次當好人。

  潘月亭:你又挖苦我。(朝陳白露一笑)

  他走到客廳,陳白露跟在後邊,潘月亭正要開門出去。

  陳白露:(突然想起)可是月亭,你當然知道這個小東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什麼?(縮回手)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陳白露:福升沒有告訴你?

  潘月亭:沒有,沒有,你看你,差點兒做個錯事。

  潘月亭退回來。

  陳白露:怎麼,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這個傢伙背景很複雜,不大講面子。再說,為了這麼個鄉下孩子……

  陳白露:那麼,你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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