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龔工還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是一塊最純的金子,是一位純粹得再不能純粹的革命領導幹部。不久卻宣佈他是走資派,成了這時候九類人裡的一類,被打入了另冊。九類人包括地富反壞右,包括走資派,最後再加上臭老九。臭老九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排在另冊的最末一位。龔工做夢也沒料到,他和我排在一起。化子做夢也沒料到,她的第二個丈夫,也挨鬥。挨打。挨罵。挨跪。她向她的好友勇姑哭著說:「勇妹妹啊,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那一個運動,說曹厚樹是壞人;這一個運動,又說龔工是壞人。今後,我用麼臉見人呢?水菱花又要譏笑我了,水菱花又要諷刺我了。這一次,我真是不活了,我去吊頸,我去跳水。」
奇怪,勇姑不但不為化子灑幾滴同情淚,反而望著哭成淚人兒似的她,笑個不停。這下子,把化子驚得愣住了。她拿出她常揩淚水的小花帕,揩乾淚水,說:「勇妹妹啊,你怎麼不可憐我?你能忍心看著我去吊頸,去跳水?」
勇姑拉著化子的手,說:「走,化姐姐,到我竹嘯隊的竹林裡走一走。我把一琴槍斃前一天,對我說的話告訴你。」
正在旁邊帶著小愛香玩耍的愛場,拉住化子說:「媽,帶我們去,我們去吊頸。」
化子呵斥說:「不要亂說,去玩你們的。」
愛場和小愛香緊緊拉住勇姑,愛場向勇姑說一遍,小愛香也學著說一遍。愛場向勇姑說:「勇姑姑,我去吊頸,我媽說我是亂說。我不吊頸,我去跳水,行嗎?勇姑姑,你帶我去跳水。」
小愛香學著姐姐的話,向勇姑說:「勇姑姑,我去吊頸,我媽說我是亂說。我不吊頸,我去跳水,行嗎?勇姑姑,你帶我去跳水。」
化子打愛場,又打小愛香,邊打邊問:「還亂說不亂說?」
勇姑大笑說:「化姐姐,愛場。愛香亂說,是向你學的呀,不要打愛場、愛香。你要打,打你自己好了。」
勇姑牽著化子,走進竹嘯隊的竹林。人在竹林中,覺得竹林大得無邊無際,使人忘記了這地球上尚有其他很多可愛的事物。人們常說,寧可食無肉,不同「居無竹」。竹林清幽,竹林是人人喜愛的場所,化子心裡比較著竹嘯隊和苗圃果園隊,誰比誰更美?人人都說國營十萬大山林場五個生產隊,只有我辛化子當副隊長的苗圃果園隊最美。現在,我走進竹嘯隊的竹林世界,覺得還是周勇姑當副隊長的竹嘯隊最美。
節嘯隊隊部的房屋後面是竹林,房屋兩旁也是竹林。前面是一個大場子,場子邊上栽了幾棵速生樹種泡桐樹。泡桐樹生長特別快,幾年就成了巨樹。泡桐樹開的花朵也大,也很好看。
在這竹林世界裡,竹林一坡連一坡,竹林一山連一山。勇姑和化子手牽著手,信步走,慢慢談。
她們兩人是本縣人,這兒從前是荒坡,是禿山,不為人類生產任何有用之物。如今,這裡每年運出竹材幾十萬根。由十萬大山河的水道運人萬里長江,上可供給重慶,下可供給上海。從十萬大山公路送至京廣鐵路,北可供給北京,南可供給廣州。我國由香港出口的竹藝品,其中有的就是用國營十萬大山林場竹嘯隊的竹材,施之藝術加工而製造的。
這竹林是人營造的,這些人是勞動者,這些人都是好人,不是壞人,不是壞人啊!
竹林裡,話語情切切,勇姑講到最後,向化子說:「一琴跟我永別時,向我講的這些話,倘若你細細想一想,你就不會尋死了。」
原來,一琴在臨死的前一天,勇姑提著一罐子熬得爛熟的老母雞,在看守人員的特許下,給丈夫送來最後一餐。
一琴吃完後,勇姑哭著對丈夫說:「那首詩,到底是哪個人作的?你現在說出來,還來得及。法律上有一條,如果死刑犯人,在臨刑前大喊冤屈,可以停刑再審。你今天在刑場上,要大喊冤枉,會將死刑判給那個真正作詩的人,你何必代替別人死。」
這是決定生與死的最後時刻,魯一琴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對他喊道:「讓千小化死,讓辛小化死。」
魯一琴覺得這是一種喪盡天良的聲音。過了片刻,另有一個聲音在他心裡喊道:「魯一琴偷抄詩,應該魯一琴死,魯一琴偷抄詩,應該魯一琴死。」
魯一琴認為這是英雄好漢的聲音,他向妻子一揮手,說:「你不要哭。詩確實是我做的,這不是冤案。好漢做事好漢當,我魯一琴死也不改口。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不能顛倒。做一首詩,說出了大家的心裡話,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我死而無怨。他們說我是壞人,那沒有關係。說你是壞人的老婆,你也不要當一回事……」
一琴說到這兒,心事很重,低頭看著地面,停住不說了。勇姑問:「我們夫妻這一世,只能見這一面了,你還有麼事話吩咐我嗎?」
一琴抬頭問:「剛才,我最後講的兩句話,你懂嗎?」
勇姑一面擦乾眼淚,一面連忙答應說:「我懂,我懂。」
「我再沒有別麼話吩咐你了。我希望你的,就是這一點了。辛化子臉皮薄,你不要學習她。我希望你把臉皮放厚些。」
勇姑拿起送雞罐子,準備動身份別,一琴望了望她的大肚子。勇姑哭著對丈夫說:「可能本月就要生了,你給這個見不到爸的小東西,起。起個名字吧!」
一琴含著兩顆大淚珠,望著妻子肚子內那個見不到爸的小東西,自問自說:「生了以後,叫個麼事名字?叫個麼事名字呢?
「有了。辛小化為她和曹厚樹的兒子,取名叫曹愛國,我們學習辛小化。我為魯一琴和周勇姑的兒子,取名叫魯——愛——華。不過,這一個,也是一個兒子才好。」
在漫步細語中,化子想了又想,她把易之初。呂好新。萬長青和丈夫過過細細地想了想。又過過細細地想了想槍斃的魯一琴,還把我曹厚樹也過過細細地想了想。她認為這些人都是好人,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化子想通了,她感激勇妹妹的開導。於是,在以後斗丈夫的會上,當黃亮明等人殘酷毒打她的丈夫時,她就勇敢地走上前去,一面理直氣壯地喊著「只能文鬥,不能武鬥」的口號,一面背起親愛的丈夫,飛步跑到田家,請會治跌打損傷的田藝武,急救丈夫的打傷。
有一次,黃亮明等人鬥爭龔工時,將龔工打成了骨折,化子把丈夫背到田藝武家。大腳媽撫摸龔工骨折處,歎息說:「同是一個林場的人,怎麼這樣狠心?」
田藝武將龔工的傷情,細心地檢查一遍後,也歎息說:「搞文化大革命為什麼要打人呢?為什麼又打得這樣厲害呢?這些造反派全是好人嗎?」
雄英介紹說:「林場三個組織的頭頭中,許品章是好人,高用才是好人,黃亮明是壞人,他即是那年沿河路上的蒙布臉,」
女兒最後的一句話,引起大腳媽的驚奇,回憶起來她罵著老伴說:「那一年,本村外村的人,都請你去除掉那個壞東西,好話說了幾籮筐,你硬是不肯去。英兒去了,要一鞭打死那個壞東西,你又不准英幾將鞭打下去。不懲壞人的人,有罪,罪該萬死。你這個老壞蛋,留下這個小壞蛋,留在世界上,如今害死人。」
兩位老夫妻你罵一句,我還一句,大吵大罵了起來。雄英的媽見老頭子死不認錯,氣得把外衣一脫,將內衣的袖子捲得高高的,兩隻大腳跳到堂屋中間,擺開架勢大叫:「來來來。」
田藝武大怒說:「我這堂堂男子漢,難道說還怕你這個大腳婆娘?」
雄英的爸也將外衣一脫,也把內衣袖子捲得高高的,也跳到堂屋中間,要和老伴比一比武,把個化子和雄英,又是扯這個,又是拉那個。來看龔工的眾人,大家一起將兩位老人拉扯開。化子勸大腳媽說:「你老人家不能責怪藝武老叔。那時,藝武老叔說不能打死人,是對的。壞人要由政府依法制裁,不能像武俠小說中的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隨便打死人,那是犯法的。」
雄英拉著爸爸走近龔工,批評說:「龔工性命垂危,你不救死扶傷,還要和媽打擂台,那一年,你犯了一次錯誤,現在又想犯第二次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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