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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委主任 作者:曹黎民


  陪著市教委制止亂收費檢查團轉悠了一天,吃過晚飯,天已落黑。區教委主任 李開顯沒回家,關掉手機,逕直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不會再有 干擾了。處理完一大堆文件,李開顯點上一根煙,開始思索教委下面近百個單位的 班子調整和迫在眉睫的高中入學高峰年的諸多問題。自去年底從學校上調後,李開 顯感到沒有一天能靜下心來,整天被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牽著跑,那情景就像 被老婆拉著逛商店,有一種暈旋的感覺,經常一頭撞在模特兒身上。正想著,門被 推開,來者是區委書記的秘書馮小波。李開顯愣了一會兒,放下手頭的東西,起身 為馮小波倒了杯開水,心裡想,這人真是聰明過了頭。

  上個月,區裡扶貧濟困送溫暖活動,給教委分派了10萬元。李開顯只湊齊5萬, 心裡想,區裡應該知道教委目前的狀況,高峰期危樓改造要錢,教學設備添置要錢, 師資增加培訓要錢,教職工醫藥費福利獎金要錢,這日子離砸鍋賣鐵差不遠了。沒 想到馮小波仍舊三天兩頭地催,好像學校開著銀行似的。馮小波是上前年由學校抽 調到機關的,剛當秘書那陣,總是挾著公文包抵著頭一聲不吭,漸漸地便有了一種 如魚得水的感覺。馮小波聰明絕頂,對區屬各部委局的頭兒的脾氣瞭如指掌,知道 什麼時候能在什麼地方找到,知道什麼樣的鑰匙可以開什麼樣的鎖。此刻,他一副 溫良恭儉的模樣,雙手捧著茶杯,對李開顯說:「如今這秘書不是人幹的,區裡幾 十個單位,書記抓大事,具體工作都拋給我們,我們怎麼辦? 還不得求爹爹告奶奶 裝孫子」。馮小波知道區屬系統最難辦的就是教委,比如眼前這個李開顯,什麼事 都得拖你個半死,不像其他部門的頭兒,一個電話一張便條就可以擺平。

  李開顯抽著煙,思考著怎樣跟他解釋。這次送溫暖活動,市裡要求是捐獻棉衣 棉被,其他區縣都是捐實物,捐款老師意見大,說轉來轉去不知道最後會落到什麼 地方。馮小波猜到了李開顯想說啥,放下茶杯說:「市裡要求是獻衣物,但是,那 會出現許多問題,前年捐衣,一半不能用,有的衣褲在箱底壓了幾十年,瀰漫著一 股股嗆人的霉腐之氣,有的抖一抖就脫線散架,這些東西送得出手嗎? 前些天中央 台播放的送溫暖活動大約都看了吧,大連運往貴州邊遠山區的棉衣棉被一展新,那 才是真正的獻愛心。所以,區裡決定捐錢統一購買,再說,統一購買對區裡一些瀕 臨破產的商業門點也是雪中送炭,什麼事都得統籌考慮,捐的錢還不是在區裡周轉 流動,既扶了貧又救了一些困難企業,企業有了錢才能納稅,不然我們的工資哪裡 來?教育經費哪裡來?」馮小波說著說著口氣裡便有了一種書記的味道,身子也灑脫 向後靠在椅背上。

  李開顯在聽這番話的時候有些走神,想到了兒子小明,不知道他此刻在幹什麼, 還是把自己關在寢室裡仰躺在床上發呆嗎? 小明好久沒回家了,他知道他心裡有怨 氣,當年他有很多選擇,財經外貿,建築交通,國際金融,但他卻叫他填報師範。 小明從小就溫順聽話,有次牽著他上街,突然就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直到回家才發 現胳膊肘被拉脫了位,可一路上他卻一聲未吭。上個月實驗中學熊青山打來電話, 說報社來函商調小明,問放還是不放,學校正差高中教師,他怎能同意放。李開顯 望著馮小波躊躇滿志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馮小波從學校出去,像三級跳似的, 聽說要當區委辦公室副主任了。

  馮小波見李開顯緘默不語,只是悶悶地抽煙,於是起身告辭:「區裡知道你們 的難處,你們也該體諒區裡的困難,不打攪你了,還得去商委,看看那些羽絨衣踏 花被質量如何,這是獻愛心,怕的是摻進偽劣產品」。說完丟下了一串難以言表的 辛勞之歎。

  李開顯心境莫名地煩躁起來,馮小波已是第三次登門催款了。可是,錢從哪裡 來? 再往下壓,報社電視台盯著不說,老師家長也要罵。難道只有動用「小金庫」 了? 「小金庫」是前進路中學方雲海的代稱,幾年前,方雲海就名聲在外了,學校 辦得像開著銀行似的,教委要個什麼贊助款都是往他那裡取。李開顯問過分管中教 的副主任廖伯新,方雲海的錢會是白拿?廖伯新說,以前的條件是不干涉他的內政, 現在數額大了多少有點要求,比如要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什麼的,這也不是大不了 的事。

  李開顯看了看表,快十二點了。什麼也沒幹成,歎口氣,摔門回家。

  早晨一出門,身後就有人喊了聲李主任。李開顯掉過頭,守候在宿舍門邊的是 兒子小學的班主行湯老師。她女兒在前進路中學讀初三,一談起女兒湯老師就淚流 滿面,她女兒進校各門功課都在80分以上,現在每天押到深夜,也只能擦桿而過, 湯老師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她不知道中學是怎麼在教。李開顯忽地生出一股憐憫 之情,掏出記事本,鄭重地記下她女兒的名字。湯老師抹了抹淚珠,連聲道謝,滿 懷高興地去了。李開顯心裡想,今年中考形勢之嚴峻,照她說的這種狀況,怕是進 普高也難。到時幫不上忙,怎麼向她交待?

  來到辦公室,秘書就過來告訴他,區長叫馬上去一趟。教委不在區府大院內, 隔著好幾站路。車開出教委大院沒多遠,就塞著不動了。前面有一群拆遷戶在馬路 上靜坐,李開顯探出頭,看見有幾個退休老師也坐在其中,心裡一下變得沉重起來。 那一大片拆遷區八年了仍是一片廢墟,挖下的地基變成一個池塘,可以釣到半斤重 的魚。被紅線圈劃進去的和平小學至今還在顛沛流離,向這個學校借幾間教室,往 那個學校插幾個班,返回遙遙無期。李開顯看了看表,只得下車步行。趕到區府大 院,背心已濕了一片,反手塞毛巾的當兒,區文聯主席張志華從傳達室躥出來,遞 過一本《巴州風采》說:「書全部印出來了,幾時拖到教委?」

  李開顯連連打了幾個噴嚏,心一下懸了起來。編寫《巴州風采》是年初的事, 當時李開顯就對教委負責發行感到難度很大,國家教委三令五申不得強迫學生購買 除課本之外的任何輔導讀物,再則,報社電視台對學校收費問題一直盯著不放,動 輒就追蹤曝光。開了幾次編委會,最後宣傳部長馬德民大光其火,說,什麼叫亂收 費?指導學生閱讀愛國主義教育讀物是亂收費嗎?目前湧入學校的究竟是些什麼書籍? 那些歌星影星武俠兇殺色情迷信為什麼就暢通無阻? 馬德民一氣甩出了好幾個大問 號。李開顯無言以對,只得點頭承諾下來,心裡想,從組織編寫到聯繫出版印刷少 說也要大半年,沒想到張志華兩個月就把書印出來了。李開顯手裡翻著書,心裡後 悔不已,一口氣沒鎖住,就是4萬冊啊。可是在那種情況下,挺得住嗎?

  區長不在辦公室。區長助理周紅正在發火。靠窗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形容憔悴的 人,李開顯認得他,是華興商店的經理。華興商店跟和平小學鄰居,現在一塊兒成 了池塘。周紅見李開顯進來,火氣更旺,衝著經理說道:「八年了,白手都能起個 家,你們還賴著政府,當年商店就嚴重虧損,跟變成池塘有什麼兩樣! 區長已經答 應今年解決你們的問題,你還要怎麼的,只怕是捧個金碗也得討飯吃。」

  經理走後,周紅看看表,對李開顯說:「區長等了你半個小時」。李開顯本想 解釋一下,見她一臉的嚴肅,也就緘默不語了。周紅望了他一會,說:「熊青山是 怎麼回事?一上台就否認前任辦的事,還要不要一點基本素質?」李開顯明白區長找 他的原由了。去年,一個外商看中了實驗中學旁邊那片地皮,準備修一幢時代大廈。 可實驗中學那遛狹長的生物實驗地卻像楔子一樣插在未來大廈的裙樓裡。經過區裡 出面協調, 當時的揚校長同意讓出那遛地, 條件是建成的大廈按原面積歸還學校 200平方米。 上星期準備正式簽約時,熊青山卻拒不認帳。外商找到區長,區長找 到熊青山,兩句話沒說完,熊青山就抹了臉,區長又怎麼的? 實驗不吃這一套。實 驗過去是市裡的重點中學,跟區裡平級,區裡要找學校辦個事,比如小孩入學什麼 的,還得跟校長陪笑臉。後來,區裡往上一躥成了廳局級,實驗反被一桿子攆到區 裡,這股氣自然順不過來,氣不順則事難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誰能把它一 口啃下。

  周紅在屋裡踱了幾個來回,見李開顯不吭聲,接著說:「我知道你們要提和平 小學的事,擔心那遛地又變成池塘?不要因噎廢食嘛,全區幾十個獨資合資大工程, 炒地皮的也只有一兩例,不要因為有這麼一兩例就懷疑改革開放,從全局的角度講, 抹掉一兩所學校也不是絕對不行的,就像為了一個戰役的勝利有時得需要整排整連 的犧牲一樣。歷史是要前進的,要前進就得摧毀某些阻擋它的東西,就說這個城市 吧,過去設有城門17座,9開8閉,呈九宮八卦之勢,現在呢? 連城牆的影子也難尋 覓到了,如果大家都各自為陣,閉關自守,屬於自己的地盤就寸土不讓,城市能有 今天這樣的氣勢與發展嗎?滄海都會變桑田,還在乎一所學校一座城市?歷史在前進 的路途上要破壞的東西很多,不得已會輾壓一些無辜的花朵,但是,決不能按照受 害者個人的觀點,而必須按照歷史的整體觀點來衡量歷史的活動」。

  李開顯默默地望著眼前這個剛三十出頭的女人,她在大學讀的是哲學,跟著區 長鞍前馬後地跑了幾年,哲學不僅沒跑丟,反而更有了用武之地,什麼事都可居高 臨下作哲學的飛翔。歷史的整體觀點是什麼? 區裡這些年商貿大廈像雨後竹筍一樣 地瘋長,許多地方已經密集到站在廚房炒菜一不留神對面的光臀就會撲入眼簾的境 地,走在街頭像穿行在峽谷間有一種氣悶之感。但是,財政依然吃緊,錢究竟被誰 賺了去? 高樓林立並不是城市發展的唯一模式,美國的華盛頓法國的巴黎依然是綠 樹成行草坪如茵。歷史的整體觀點並不是你我這代人所能詮釋的,就像南朝的宮殿 廟宇得由唐代的杜牧來衡量,杜牧的詮釋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作為區長助理,不如靠點女人的溫柔說點形而下的諸如區裡有困難學校要體諒之類 的話還實在些。自己作為政府命官,對區裡的發展全局即使有不同意見也會全力支 持。實驗中學那遛地並不是讓不起,肯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從區府回到教委,吃了個盒飯,李開顯就準備去實驗中學找熊青山。車庫的兩 部車,一部送省外兄弟校考察團去川東書院舊址還沒回來,一部發動機出了故障。 李開顯抬頭望了望烏雲密佈的天空,躊躇片刻,還是上了路。

  走在街上,已經看不到遠方的山巒和大片大片的天空了,四周都是高樓,風在 高樓峽谷間掠走,像一股漫至胸口的湧流,有一種憋悶窒息的感覺。走過一段施工 區,雨就下來了,打在街上叭叭直響。李開顯抹了抹頭髮,躲進旁邊的證券交易廳。 一進大廳就看見幾個年輕人在避他,李開顯不認識他們,但不難判斷,他們一定是 在校教師。早就聽說學校有不少老師上完課就往股市奔。這麼一想,便四處搜尋, 居然看見了前進路中學副校長張懷遠。張懷遠正等候在一台電腦旁。李開顯看了看 表,已到上班時間,身為副校長的他居然敢來交易廳炒股。李開顯肚裡的火氣直往 上躥,他不動聲色地靠上前,心裡想,上樑不正下樑歪,找錢不是這麼個找法,你 敢偷雞下面就敢偷牛。張懷遠聚精會神地望著電腦屏,接手後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條, 上面是老婆寫的交割操作程序,他戴上老光眼鏡,像小學生那樣按圖索驥,看一下 紙條按一下鍵紐。看著他這種惶手惶腳的樣子,李開顯心頭的氣消了許多,叫來一 個小青年幫他操作。那小青年劈哩叭拉按了一氣,指著屏幕上呈現的走勢說,出貨 跡象還不明顯。張懷遠猶豫中突然發現身邊站著的竟是李開顯,臉色倏地通紅,愣 著不知怎麼辦。李開顯說:「賣還是不賣,決定不了就照老婆交待的辦。」張懷遠 回過神來,連連說道:「賣,一千股全拋掉。」

  走出交易廳,張懷遠空空地一笑,從兜裡摸出張病假條,說:「呆在學校有啥 用? 眼不見心不煩,呆在家裡又無聊,只好來股市湊湊熱鬧。」李開顯瞥了一眼醫 生的診斷,居然弄了個神經官能症。二十年前,李開顯跟張懷遠在進修校中心備課 組共過一段事,經常一塊下館子喝兩杯。張懷遠多才多藝,搞樣板戲那陣,吹拉彈 唱一個人可以玩台節目,手風琴拉得特好,《打虎上山》能一氣穿過風雪迷茫的林 海雪原。教學上也很有一套,古典文學能講得學生像牽線的木偶。李開顯上任後曾 打電話邀他到家裡聊一聊,瞭解一下前進路中學的狀況,他對那個「小金庫」放心 不下。李開顯當校長那會去前進路中學開過兩次會,一次是高中調檔劃線會,一次 是校長教育理論學習班,開幾天會就吃幾天,走時還送大家一套皮爾·卡丹。私下 裡校長們也有一些議論,說如今誰有錢誰就是老大,前進路中學成第二教委了。當 然只是說說而已,畢竟吃了人家拿了人家。唯有熊青山不買方雲海的帳,每次都拒 絕到會。方雲海說,實驗是皇帝的女兒不肯下嫁,改朝換代時除了等著一襲賜死的 綾帶還能怎麼樣? 李開顯對教委經常去前進路中學開會也有些不同看法,教委到基 層開會應該輪流轉,經常去哪個點就有一種標幟的意味,方雲海搞的那一套難道是 辦學的方向? 李開顯那天晚上在家裡弄了幾個菜,買了一瓶五糧液,準備跟張懷遠 好好聊聊。但是,張還遠卻沒領情,只托女兒捎來一張便條,上面寫了李賀的兩句 詩: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許多日子之後,李開顯才知道張還遠有過 這種境遇,他文革時教的一個學生在市教委提了處長,有一次請他去,結果只是搓 了一夜的麻將。

  李開顯拿著那張神經官能證病假條,心裡突然感到像被什麼劃了一下,隱隱地 作痛。張懷遠鬍子拉碴,穿一件灰不遛秋的便裝,跟插身而過的那些進城打工的農 民別無二致。過去,他不是這個樣子,總是容光煥發西裝筆挺。張懷遠戲謔地一笑, 說:「我一發言,他們就說我神經出了毛病,是唐吉訶德,是啊,這個世界只有神 經病才不知道要賺錢要致富,我也想錢,但君子生財取之有道,我決不利用職業之 便,利用國家用來辦學的教室和校舍去賺錢。說實話,方雲海對我還是不錯的,給 我也配了個女秘書,出差在外什麼美容費保健按摩都可報銷,我是消受不起。現在, 不去學校,隨便開個什麼假條,他都工資獎金照發。我還能怎麼樣? 人家給你張臉 面你還能還以屁股?再說,我能拿頭顱往你們的『金庫』上撞?」

  李開顯感到心裡堵悶得慌,一時無言以對。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將天地扯得一 片迷茫。關於方雲海,關於前進路中學,此刻你能對張懷遠說些什麼呢?廖伯新說, 沒有方雲海作經濟後盾教委的日子就不好過,教委主任這把椅子就坐不穩。這些年, 上面不斷地要錢,殘疾基金、希望工程、見義勇為、下崗職工再就業,每次都是方 雲海拿的錢。方雲海利用空著的地皮教室創點收,有什麼不對的? 這種自力更生又 為教委排憂解難的人信不過,難道要相信那些整天纏著你要錢的校長? 就說迫在眉 睫的5萬元送溫曖款,除了方雲海,誰能填這個坑?

  李開顯抬頭望著被高樓擠壓得越來越狹窄的天空,心裡想,那天晚上,張懷遠 如果赴約,你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難怪他的那個學生也只能邀他搓搓麻將聊聊易 經,在當今被商品經濟包圍著的教育孤島上,個人有那種突圍之力嗎? 李開顯收回 眼光,什麼話也沒說,跨上了到站的公共汽車。

  來到實驗中學,雨已停住。校門通道那一排新栽的夾竹桃異常鮮亮。出發前, 李開顯給熊青山打了個電話,但是校門依舊冷冷清清。過去,大凡去基層檢查,校 長們都要站在校門恭候,笑臉相迎,忙前呼後地張羅。李開顯當新華中學校長那陣, 人雖不出來,但也要立一塊歡迎牌,上面掛些彩色綢帶。而實驗,什麼也沒有。李 開顯突然感到臉上有些發燒,那歡迎牌像是商店裡柱廊上的玻璃鏡,走過去,人會 被分離出若干影像,弄不清哪個是主體,哪個更加真實。傳達室的師傅不亢不卑, 叫李開顯登了個記便埋頭清理信件。李開顯心裡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 就是實驗的風骨,是他過去競爭對手的風骨。實驗是市裡下放的重點,新華是區屬 重點,兩所學校一直暗中叫著勁兒。由於熊青山桀傲不馴,區裡便向著新華趨斜, 比如重點校人民小學的優生,過去都歸實驗,區裡借學校大門附近片區拆遷施工危 險,開了個後門,順理成章地將優生就近劃歸了新華。師資經費更是水往低處流。 熊青山是看在眼裡記在心頭,你在桌底下掃他一腿,他就在台面上叫你難堪。區委 有個叫鐵大海的副書記,一次到實驗觀光藝術節,那天下著雨,鐵大海一下車就有 秘書舉傘開道,指揮電視攝像機跟著轉,在介紹領導和來賓時,熊青山裝作不認識, 只介紹市教委的頭兒,就是不提他,弄得鐵大海滿臉通紅,坐在主席台上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

  熊青山在校長室等著李開顯,沒有多餘的話,直接談起高峰年的準備情況,諸 如將所有的教研室騰出用作教室,將工資大部浮動與課時掛鉤。這之前,在擴大招 生方面熊青山進行了一番討價還價,他說,國家教育法明明寫著九年制義務教育, 高中不是收容所慈善院,當然,把那麼多孩子敞放到社會也是個問題。談到最後, 熊青山說,新華下學期能吃多少班,實驗決不少收一個。話要說到明處,增加班次 必然要涉及到經費問題,錢從哪裡來? 教委也是清水衙門,搾不出油來,牛毛出在 牛身上, 只能在計劃外打主意,多收6個班,起碼得有一個班讓學校自主招生,當 時廖伯新插了一句,說,可以像前進路中學那樣思想解放一些,實驗創收的潛力和 條件不比前進差。熊青山頂了回去,說,我不是商人,是校長,國家的地皮校舍是 用來辦學的,不是用來找錢的。

  不到十分鐘,熊青山就談完了高峰年各項準備措施,然後拿過聽課記錄站起了 身。李開顯坐著沒動,說:「下學期初中招生人民小學的優生全部劃歸實驗。」熊 青山坐下來,說:「河水倒流,不會是無條件吧? 」李開顯空空地一笑,目光移向 窗外,操場對面那幢修於半個世紀前的青磚教學樓牆身爬滿了薔薇,像標本似的萎 縮在身後一幢幢現代化的高樓腳下。這些年,商貿大廈一個勁地瘋長,而學校卻被 無暇顧及被擠壓蠶食,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多久? 李開顯感到自己處在一個非常尷尬 的境地,作為政府命官,他得站在區裡的立場,作為教委主任,又得維護學校的利 益,他感到像置身在兩股相互悖逆的水流間,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游移。

  熊青山點上煙,說:「你是來跟我談那遛地的吧?」

  李開顯望了望熊青山,他那寬闊的額頭上佈滿深深的皺紋,有如風化的山巖, 隨時都可能崩塌。李開顯歎了口氣,說:「國有企業正處在休克狀態,教育佔著區 財政的百分之七十,區裡背著我們不容易。」

  熊青山按滅煙頭,說:「這話還說得實在。區長又怎麼的,在黨校讀了個碩士 好像就真那麼回事了,誰不知道黨校速成驚人,區裡的頭兒就數他滿臉跋扈之氣, 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好像一口要把誰吞掉,以為實驗是他手下那些順毛驢,打個噴嚏 都能嚇出一褲子尿? 臨下驕者,事上必諂,這樣的人再往上走,國將不國。」見李 開顯緘默不語,又說:「我們當初同意讓出那遛地是看在區裡困難的份上,但是, 我們不是書獃子,去年意向性協商時,他們說裙樓只修三層,現在設計圖紙卻變成 九層,學校當然也得水漲船高,按實際建築面積比例提成,也就是說,得由原來的 200平方米增至600平方米,你說這是不是無理要求?區裡壓我們動機何在?是不是某 某人與外商私下有什麼交易? 想截留下400平方米變為黑戶?國有土地,國有資產是 怎樣流失的?這難道不是現實的一課嗎?周紅那個丫頭讀了幾天黑格爾,就跑來跟我 舞棍弄棒的,哲學還能超越生活萬象之上? 上個世紀密納發的貓頭鷹還能在黃昏來 臨的時候飛翔,到本世紀,它只能在深夜裡徘徊了。哲學是什麼?是揩屁股的手紙。」

  李開顯悶悶地抽著煙,一聲不吭。他感到在熊青山面前總有一股壓抑感,腰桿 撐不起來。熊青山兩次罷官,仍然風骨依舊嫉惡如仇,並沒因此變得含蓄隱忍圓潤 靈活一些。這些年,區裡於實驗挖牆角摻砂子班子走馬燈式地換,什麼解數都使盡 了,也沒使其融進區府大家庭。李開顯不知道問題的癥結究竟出在哪裡,是區裡對 新華的偏袒,還是實驗的歷史沉積早已形成了某種定勢,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 這 些年,區裡對實驗的改造最終以失敗和妥協告終,實驗升學率逐年銳減,幾乎到了 落地豆腐撿不起的境地。社會輿論嘩然,市教委也四處反映八方呼籲,實驗畢竟曾 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弄得區裡很沒臉面,不得不再次啟用熊青山。

  熊青山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推至李開顯眼底,說:「瞧,那時的實 驗校園,翠柏參天,綠草如茵,遠銜青山,近接綠水,學校像個綠色的搖籃,學生 做夢,溢滿出來就流入青青江水。現在呢? 樹林沒有了,青山綠水也看不見了,四 面八方都是水泥高樓,校園像是沉入□轆井底,實驗一百多年的歷史,到我們這一 代幹了些什麼?在敗家,我們是前有愧先人,後有罪來者。」

  李開顯望著照片,心裡堵得發慌,氣也在往下落。他對這片土地太熟悉了,他 中學在這裡讀了六年,曾在操場上壘過土爐大煉鋼鐵,那年,砍了多少柏樹和梧桐 啊。現在面對此情此景,他的心能不顫抖嗎?可是,歷史的運勢,個人扭轉得了嗎? 那遛地即使保住了,一旦周邊高樓立起,也會變成一條臭水溝。李開顯長吁一聲, 什麼話也沒說,起身離去。

  關於那遛地,熊青山表示可以坐下來談判,但這只是實驗與外商的事,政府不 得干預。 有這表態,李開顯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一半。還沒喘過氣,4萬冊《巴州 風采》便從印刷廠拖過來,堆在走廊過道上。

  上午的主任辦公會,廖伯新和鄧庭寶都悶著不吭聲。關於《巴州風采》的發行, 廖伯新的話已經說盡。廖伯新是從前進路中學上來的,先干科長,然後當副主任。 去年,李開顯從新華中學直接提到教委當主任,廖伯新心氣很是不順,多想一會也 就坦然了。 當正職不一定都是好事,特別是干教育的人,前幾屆哪一任得以善終? 老鐘半途去政協掛了個專委會閒職,老劉提前退居二線調研,老宋操勞過度心肌炎 突發死在辦公室。教委是機關,機關是政治,教書出生的人沒有幾個能適應這種轉 變,說不定哪天就被撂下台,與其上而夭折,不如穩穩地當副職,天塌下來有人先 頂著。前幾次碰頭會,廖伯新就表明了態度。他說,我這個人,事情要做,話也要 說,毛選鄧選也沒強迫叫學生人手一冊,《巴州風采》算個什麼玩藝兒? 宣傳部編 的他們自己派人去學校推銷,一本東拼西湊的冊子,扯起什麼愛國主義大旗,想嚇 唬誰? 把我們當三歲小兒?誰說學校沒有愛國主義讀物?國家教委編寫的各種課本、 語文政治歷史地理美術音樂,哪一種不是充滿愛國主義思想? 文以載道,這點常識 都不懂? 說白了不就是想找幾個錢嗎?人手一冊,中學要攤18000冊,如果攤下來, 我就全部打給方雲海,他的印刷廠與各地書商有聯繫,叫書商去賣。前年,團市委 壓下來的《雷鋒精神回來了》,最後還是方雲海吃下的。李開顯當然不會同意廖伯 新這種做法,太出格了。

  鄧庭寶分管的是小學。他對書的發行一直緘默不語,因為沒有發行回扣。李開 顯解釋說這樣做是為了減輕學生的負擔,書是成本價。鄧庭寶心裡很是不悅,他當 校長時編過書,諸如《芬芳集》《蓓蕾集》,知道紙張印刷成本,他算了一下,宣 傳部少說要賺5萬元。 什麼事都要講合理,既然書是三家合編,那麼好處大家都該 有,總不能光叫學校賣力,好處都叫宣傳部和文聯撈。中學講尊嚴,小學講的是實 際,沒有報酬的事老師不會幹,這不明擺著叫學校倒貼發行費? 這類書,各個學校 都在編,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且編寫得更符合學生閱讀實際。莫說編寫書,學校哪 樣事不能自己干? 過去夏令營是少年宮團市委組織,現在班級自己都可以搞,而且 是飛機來飛機去。

  辦公會沉悶而壓抑。窗外那幢東方大廈又往上躥了一節,擋住了最後一片陽光。 李開顯悶悶地抽著煙,他知道發行的難度,前年還是新華中學校長時,《雷鋒精神 回來了》下面拖了大半年,最後賣出不到一百冊,有的當天買,第二天就將它捐獻 給農村的希望小學。當然,宣揚助人為樂集體主義愛國精神理想愛心是教育義不容 辭的事,但是,一當和賺錢連在一起就會變味兒。一本課外讀物要覆蓋從小學一年 級到高中三年級的不同層面,顯然也不合實際,就像那些貧困山區裡全家合蓋一床 被子,大家都得蜷縮著身子,遮了這邊的娃蓋不住那頭的崽。但是,他不能這樣說, 他得努力完成任務,將書發到學生手裡。

  這當兒,有兩個記者背著脹鼓鼓的書包撞進來,一進門就將書包打開往桌上抖, 中考衝刺同步訓練考前心理優秀作文選鋼筆行書字貼堆滿一桌。戴眼鏡的記者掏出 微型收錄機,問:「這些書是我們在一所學校裡收集到的,請問,它們是從什麼渠 道進入學校的?強行學生購買是不是亂收費?」廖伯新取下眼鏡擦了擦,說:「感謝 新聞媒介追蹤曝光,這些書是怎麼進入學校的誰說得清楚,就像太陽神東方活力三 株口服液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一樣是無孔不入,那些廣告,走在街上有人硬往你手 裡塞,回到家門前一大堆,我可以負責地說,教委從不主張更談不上強迫學生購買 除國家教委編寫的課本之外的任何輔導讀物。」

  記者走後,廖伯新理了理稀拉拉的頭髮,說:「有個餿主意,提出來供參考, 將書免費發給每個學生,錢全部由方雲海贊助,給他一個政協委員幾個高級名額, 也就是說,用錢換取教育的體面與尊嚴。幾年前,我就說過,各校都要把創收提到 一種生存高度來認識,不要一談起創收賺錢就一臉的不屑。我們都是從當老師上來 的,對當得好的老師有一句行話,一抹不硬手。現在到了教委,既要對上,又要臨 下,還有左鄰右舍方方面面。過去靠什麼去抹平這些關係,靠思想信仰真誠合作, 當然還得輔以棍子和帽子,現在靠什麼? 靠錢。在當前這個商品社會裡,到處都是 硬手的稜角和釘子,唯有錢,才能抹平所有的不順。」

  李開顯沒有吭聲。廖伯新似乎道出了一個不爭的現實,但是仔細想想,比如放 到方雲海身上,這話就裂開了縫。方雲海有錢,但他的後院並不平順。李開顯收到 好幾封家長來信,全是反映前進路中學的,說為了找錢,有的老師將課堂教學設計 在一種非補習不能及格的水準上,逼得班上的學生不得不一批批地去家裡補習。那 些信頁上還留著斑斑淚痕,家長們是聲淚俱下悲痛欲絕。李開顯看到這些信心裡像 針刺一般。儘管他還沒作深入的調查研究,但可以肯定的是前進路中學那種搞法決 不是正道,教育如果與金錢栓在一起,還有什麼崇高與神聖可言,那是在玷污猥褻 教育。當然,李開顯並不反對學校適當地創些收,以改善辦學條件和教師的生活, 但那一定得有個度,否則就會進入邪門歪道。在對前進路中學的實際狀況尚無全面 瞭解的情況下,方雲海的錢,一分也不能要。

  天落黑的時候,李開顯來到前進路中學。前進路中學原本坎上坎下兩部份,落 差二十餘米,坎上是教學樓,坎下是操場。方雲海與外商合作,在操場上立起一片 樓,屋頂則與坎上的一小塊操場連成一片。這個創意區裡曾大加讚賞,因地制宜, 屋頂出操場,不花一分錢既解決了老師的住房,又獲得兩層樓3000平方米經營場地。 學校大門臨街的那片原老師宿舍則改建成一排門面全部租賃出去。有人算了一下, 就那排門面,學校一年就可收入幾十萬。都說平時在學校已經找不到方雲海了,他 掛了好幾個公司的總裁,學校的事全交給助理們去辦。李開顯聽到這樣的戲言,說 過去教委的頭兒晚上去前進路中學,在校門口打個噴嚏,方雲海就會拎著褲奔出來。 現在是方雲海咳聲嗽,教委就會前去問候。

  李開顯問到了呂明輝的家。他認識呂明輝,他是全區模範班主任優秀教師。現 在家長卻指明道姓地罵他,這種蛻變難道與方雲海的創收政策沒干係嗎? 敲開門, 客廳裡正擠坐著二十多個學生,沒空調,也沒吊扇,望著一個個汗流夾背的學生, 李開顯怒不可遏,衝著呆若木雞的呂明輝便罵道:「是誰給你這個權利將學生召到 家裡補課?你有沒有孩子?別人也這樣對待你的孩子你著何感想?」呂明輝臉色剎白, 身體靠著牆,像棉絮般輕飄飄地滑了下地。幾個學生趕忙將他扶起,有的去廚房沖 糖開水,有的去臥室翻找藥片。呂明輝抹著額頭冒出的豆粒般大的汗珠,支起身子, 從抽屜裡取出一疊錢,交給學生,然後對他們揮了揮手。客廳沉寂下來,窗對面夜 總會的靡靡之音像夜色一樣灌進來。李開顯問什麼,呂明輝都不作答,雙手支撐著 垂下的頭顱一動不動。

  李開顯來到樓上張懷遠的家,張懷遠正在看股市點評。聽了李開顯的追問,長 吁一聲,說:「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者則昌,逆者則亡,這最後幾個守望者怕 也守不住了,呂明輝利用晚上休息時間為學生補課何罪之有? 不就是收了幾個補課 費,學校目前的狀況你知道嗎? 跟文革那些年沒有兩樣,方雲海有句名言,豬崽要 敞放,關著喂只能長一身泡膘。想讀書,只有晚上到老師家裡補。在前進路,有幾 個老師願意補課,補課能找幾個錢? 學校將工資獎金實行全浮動,朝能找錢的人趨 斜,那些租賃學校門面和教室的,不僅要以賺大錢,學校這邊還能拿高獎金,你說 誰還會安心教學? 全校百多教職工,上課的不足三分之一,真正用心教學的更是屈 指可數,像呂明輝這樣的守望者已經沒幾個了,他不是找不到錢,他的大哥是煙草 公司的經理,隨便批發點什麼都能賺大錢,可是他不幹,他說他是老師,他熱愛教 書這一行。」

  李開顯感到像黑暗中踩進一片沼澤,泥漿一下就漫至胸口,他想轉身倒回去, 可腳卻抬不動,呂明輝棉絮般輕飄無力地倒下的情景一次次地重現在眼前,你真是 官僚啊,李開顯一遍遍地罵著自己,上任半年了,整天忙於應付上面一些說不清道 不明的事,對下面一些學校的真實狀況你知道多少? 你多次聽到前進路中學的問題 卻抽不出時間深入瞭解,你這樣對待像呂明輝這樣的守望者,他心中還會有什麼希 望?

  張懷遠見李開顯臉色灰白,沖了杯雀巢咖啡,說:「要不要找方雲海?他就在對 面的夜總會裡,說不準懷裡正摟著未成年的女孩,幾次打電話找他,都聽到稚嫩的 嬉笑聲。」李開顯問:「這些情況,廖主任知道嗎?」

  張懷遠說:「怎麼會不知道,廖主任去沿海的那些花消都是在方雲海這裡報, 有了錢,不玩女人,讓它壓在箱底發霉? 廖主任說,人無完人,生活上這些事又犯 不到那裡去,男人嘛。再說,教委的款項,什麼見義勇為獎勵基金下崗職工再就業 基金,不都是從方雲海這裡拿?聽說你們還差5萬元送溫暖款,方雲海的支票已經開 好了,等著你去取」。

  「你愛人呢? 」李開顯換了個話題,他心裡堵得慌,氣在往下落。張懷遠的愛 人是凱旋路中學校長。

  張懷遠說: 「她不願住這裡,怕住久了,也會倣傚著干。學校已經蛻變成這種 境地,可表揚獎壯卻源源不斷,這個世界真是叫人搞不懂了。」

  李開顯問:「呂明輝也是獨身一人,她老婆呢,也分居了?」

  張懷遠說:「他老婆上課時被學生撞到,摔成腿骨折躺在醫院裡,平時夫婦倆 對方雲海不恭不敬,方雲海當然不會讓她穿寬鬆的鞋,他不承認是工傷,醫藥費不 給報銷,獎金工資也沒了。呂明輝過去補課從不收錢,現在是山窮水盡沒辦法啊。 對了, 這房子還得交2萬元,說是賣給職工,操場是國家的地皮,住房賣的錢,國 家收到了嗎?還不是方雲海拿去辦公司了。」

  李開顯悶悶地抽了一支煙,問:「教育教學誰在管?」

  張懷遠說:「他的助理唄,從他老家村小弄來的親戚。不知怎的,有個畫面老 是盤旋在腦揮之不去,夜總會上面是學校操場真有點荒誕不經的意象。清晨,上面 舉行隆重的升旗儀式,下面的方雲海也許正枕在小姐的身上打鼾呢。真是一幅絕妙 的漫畫啊。這些話我只是對你說,說了也是白說,不足為外人道也,否則,我就得 裹著被蓋捲走人。」

  李開顯將手中的茶杯往下猛地一砸,口[HT5,6」] 平[HT]地一聲,茶杯破碎, 血從手心汨汨地流了出來。

  一上班,馮小波就打來電話催溫暖款,他說,咋天的報紙電視看了嗎? 首批總 價值20萬元的羽絨衣踏花被不日將運往邊遠山區, 你們那5萬元是下崗職工再就業 基金墊支的,他們是拿生活費,教委還沒窮到這個地步吧。李開顯放下電話,心裡 煩得像一團亂麻,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能怎麼的? 他推開送來的一疊文件,點 上煙,悶悶地抽。想來想去,只有在計劃外招生指標上打主意了。他撥了新華中學 的電話,他知道動用計劃外的麻煩,學校老師對計劃外盯得很緊,哪個學生繳了錢, 哪個沒繳,為什麼沒繳,錢到哪裡去了? 弄不好檢舉信就會告到市裡,雖說錢是扶 了貧,但查來查去總是煩人的事,老師們會罵拿著他們的獎金福利當墊腳石往上爬。 李開顯對王校長說,都五十幾的人了,還有什麼爬頭? 王校長說,聽說人民小學的 優生劃給了實驗? 這會又拿錢去填那些個坑,新華可是你的當家本錢。李開顯說, 有什麼辦法呢,本錢也得押上去。

  放下電話,就聽到隔壁廖伯新辦公室傳來的叫罵聲。李開顯側耳聽了一會,是 游旅職中的家長,說她女兒從沿海逃了回來,是從賓館樓上跳下的,摔傷了腳。沿 海實習基地是廖伯新建立的,李開顯上任後聽到不少反映,說千里迢迢跑到沿海實 習,是不是那邊的月亮圓個些,只怕是白著送去,花著回來。廖伯新卻說,學生遲 早都要進入社會,早一些認識它適應它有什麼不好? 教育要跟現代化接軌,不要杞 人憂天,況且高中要分流,職高辦不出特色,沒有吸引力,誰願意來讀? 讓大家都 去擠普高獨木橋?隔壁,家長仍在聲淚俱下地罵,你有沒有女兒?你會把她往那裡送 嗎?

  李開顯感到臉一陣陣地發燒,好像家長是在罵自己。家長走後,他來到廖伯新 辦公室。廖伯新一臉的麻木,說:「學校聯繫的實習內容決沒有什麼三陪,跑回來 的只有她一個嘛,她以為還是在家裡在學校被當作菩薩供起屁股摸不得,哪個地方 沒流氓? 我老婆擠一趟公共汽車回家屁股上還留有手掌印呢。我剛接到電報,老爸 去世了,我得回老家奔喪,沿海那邊的事,你親自跑一趟更好,可以全面瞭解情況, 感受一下那邊的氣氛,不能因為一個學生跑回來,就懷疑辦學的方向了,有些人對 改革開放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沿海比內地搞得好是不爭的現實嘛,教育要面向現 代化也不是我廖某人提出來的嘛,人類的發展不是幸運與善良相益得彰的坦途。」

  李開顯將家裡的工作安排了一下,當天就上了飛機。

  接風的是當地教委一個叫尹世傑的副主任。樟茶鴨子鳳翅鮑魚椒鹽大蝦清蒸花 蟹擺了一大桌。尹世傑問: 「廖主任怎麼沒來?」一塊去的職教科長袁亮說:「廖主 任家裡有點事,李主任是去年上任的,負責全面工作,我們有個實習生摔傷了腿, 特地趕來瞭解一下情況。「尹世傑見李開顯心裡擱著事,準備好的威士忌路易十四 也就沒開瓶。實習是尹世傑聯繫的,在市中心一家星級賓館。吃完飯,尹世傑就帶 著李開顯來到賓館。經理姓陳,讓坐後,掏出木梳刮著稀拉拉的頭髮,說: 「前來 實習的不止一所學校,陝西,甘肅,雲南,貴州都有,對這些學生我們從來都很小 心,歌舞廳夜總會美容桑拿一律沒安排,只在客房餐廳服務,賓館畢竟不是學校, 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關鍵要看自己如何抵禦金錢的誘惑,這方面的教育我們是年年 講月月講天天講,不比學校講得少。那個叫朱萍的學生一眼就可看出是個貪圖虛榮 的人。」陳經理將木梳插進兜裡,在屋子裡踱了幾個來回,屁股坐到寬大的紅木寫 字桌上,接著說:「咱們不是外人,就實話實說,賓館不是真空,一些事兒也時有 發生,就像中學裡也發生過將嬰兒屙在廁所裡一樣,那天,朱萍打開了201房間, 看見桌上床上全是鈔票,朱萍聰明絕頂,一看就知道是聚眾賭了一夜,那些錢還沒 來得及清點,主人心裡是沒數的,於是便揀了十多張塞進兩乳之間,這裡,過道上 傳來了腳步聲,房主喝完早茶,朱萍一下亂了方寸,大概是第一次幹這種事,竟忘 了自己是客房服務生,慌亂中便從窗口跳了下去,瞧,就在對面二樓。」李開顯順 著陳經理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幢西班牙式樓房,前面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坪。袁 亮問:「會不會是另一種情景,201房間設下一個陷阱,朱萍不肯屈從,便跳窗 而下。」陳經理笑了笑,掏出木梳說:「他有那麼多的錢,犯得著設什麼陷阱?說 白了,能住這種賓館的,性行為只是一種交易,只有討價還價的,沒有強行估買的。 來這裡實習的學生都沒發生過這種事,而且大多數都希望實習後能留下來。」

  李開顯去餐廳看望了一下實習學生,然後找到帶隊老師楊玉蓉。楊玉蓉一臉的 茫然,苦笑一聲,說:「辦職中是為了跟就業接軌,這些年旅遊職中很熱門,許多 學生都是衝著到沿海實習來的,沒想到沿海開放到了如此程度,連我們當老師的都 感到猝不及防心驚肉跳,整天都是美容桑拿洗腳按摩KTV包房一類的字眼充塞於 耳,學生能不變嗎?實習期間有的就跟賓館酒店簽了合同。我對廖主任說,學校不 成了培養輸送按摩女郎三陪小姐的基地了?廖主任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改革 開放快二十年了,你的思想怎麼還停留在毛澤東時代?美容按摩也是為人民服務嘛, 就像理發修腳一樣。一百年前,看見女人露出小腳就會想入非非,現在呢,袒胸露 背亮大腿也波瀾不驚,這就叫時代的進步。」李開顯不知道說什麼的好,國家都允 許桑拿按摩美容洗腳存在,你還能說長道短?實習內容都很規範,只在餐廳和客房。 尹世傑說,學生今後的變化誰又說得準呢?大學生還有被包二奶的,幾十年黨齡的 書記市長還會進監獄呢。

  晚上的安排是跳舞。這是單位間外事交往最一般的禮節性活動。李開顯儘管心 裡很煩,但台面上的事還得應酬,於是跟著尹世傑到了舞廳。

  尹世傑找來的舞伴清純可人, 未施粉黛, 輕飄如風,跳了幾步,抬頭問道: 「第一次來這裡?」李開顯掉頭望去,幽暗的燈光中所有的舞伴都緊貼著身,有的 竟摟抱著一動不動。李開顯說:「聽口音你是川北一帶的,讀過中學嗎?」女孩說: 「讀了一年旅遊職中」。李開顯心裡一顫,問:「職業伴舞?」女孩說:「什麼都 干,美發美容保健按摩。」邊說邊貼過身子,頭搭在李開顯肩上,問:「你,需要 按摩嗎?」李開顯感到心臟像被什麼劃了一下,發出陣陣刺痛,她還是個孩子,不 過十六.七歲,他推開女孩。逃出舞池,仰著頭長長地吁了一聲,她走到這一步是 心甘情願的嗎?與學校有沒有干係?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帶有某種必然?如果她知 道自己是教育工作者會怎樣想呢,她為廖伯新按摩過嗎?他會想到些什麼呢?真是 罪過啊!她還是個孩子,原來應該坐在明亮的教室裡!

  回到賓館,望著窗外閃爍的霓虹,李開顯一夜未眠,旅遊職中開辦幾年來,畢 業生都分佈在什麼地方?像操所謂舞伴職業的學生究竟有多少?這是教育的墮落? 還是社會的無情?天快亮的時候,飄起了淅瀝瀝的雨。

  推開屋門的時候,李開顯才發現自己又是兩手空空。老婆徐琴經常罵他只顧自 己,哪個男人出差不給老婆孩子捎點東西?李開顯解釋說衣裙什麼的怕款式不合身。 徐琴說,不合身也是一片情意,你的心思根本就沒用在這個家上,腦子裡裝的全是 官場的事。

  徐琴正在跟兒子小明說著什麼。小明見李開顯回來,起身便走。小明賭氣不見 已經大半年了,有幾次在街頭相遇,也是頭一偏繞道而去。李開顯感到說不出的傷 心,難道因為跳槽未允就如此怨恨自己?父子之情就這麼脆弱不堪?現在是高峰年, 要跳槽也得等高峰過去。

  李開顯怔怔地站在門邊。好久以來,他跟兒子就沒什麼交流了,關於兒子的許 多事都是徐琴告訴他的,比如他的大學同桌已經是團區委書記了,比如媳婦跳槽去 了銀行沒幾年就當了信貸部主任。徐琴說,在家裡媳婦地位比他高,收入比他多, 他還是個男人嗎?李開顯說,怎麼就不是男人了?徐琴瞪了他一眼,說,你知道嗎, 連做愛也變成了首長談話式,她是首長,決定著談話的方向,可以隨時隨地改變話 題,也可以突然中止談話,有一次小明去省裡參加閱卷,積蓄多日的奔湧之波,回 到家被她一句話就變成一潭死水。

  李開顯掉過頭,兒子甩門發出的口[HT5,6」] 平[HT]響一直在心裡迴盪。那聲 音像是一頭繫在心裡的橡皮筋,他走得越遠,拉繃得越緊,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繃 斷。他歎了口氣,坐到徐琴身邊,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說什麼的好。徐琴悄沒聲息 地流著淚,這種黯然神傷的樣子比大吵大鬧更叫人難受。他不愛兒子嗎? 兒子從小 一直挨著他睡,睡在他身子蜷曲形成的窩□裡,那個窩像個港灣,兒子的夢駛得再 遠也會隨著潮汐倒流回來。李開顯突然感到鼻腔酸澀,心裡湧起一股無限的憐愛之 情。兒子已經長大了,他們這一代有著不同於你的理想追求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 他要擺脫你為他設計的生活航道。作為一個男人,他需要一種社會承認,需要尊嚴 和榮譽。

  「當初他的分數線是在復旦之上。」徐琴每次都要說這句話。這話的份量再沉 重不過了,足以把李開顯潛意識中的某種東西壓碎。這句話,她會念一輩子。不容 置疑,當初兒子如果填報復旦,他的選擇和發展遠非一個中學教師所能比擬。兒子 的現狀是你一手鑄成的,他還年輕,不乏才華,你還有挽回的時間,再拖幾年,他 會終生怨你恨你。

  李開顯豁地站起身,準備給熊青山打個電話,用兩個剛分來的大學生換兒子。 來到書房發現電話筒沒擱在壓簧上。他剛將話筒擱好,鈴聲就響了,是宣傳部長馬 德民打來的,聲音很震耳,彷彿整個人就站在跟前。馬德民是區裡最年輕的常委, 勢頭很盛,說話動輒就甩出一串反詰句,他說:「《巴州風采》被熊青山拒收是怎 麼回事?實驗還是不是社會主義學校?教委是個什麼態度?難道還能容忍下去?」李開 顯怔了好一會,抹了抹額上冒出的汗,撥電話找到中教科科長陳文志,書的發放是 陳文志在協調,李開顯去沿海前叫他按人頭髮到學校去,心想,先把書按下去再說, 學校的工作慢慢來做,書堆在教委過道上像一塊心病,宣傳部的人經常來教委,一 瞥見就臉色難看。陳文志在電話裡說:「實驗中學不會接收是明擺著的事,我是耗 子鑽風箱兩頭受氣,實驗從來就沒把區教委放在眼裡,區長他都敢頂,教委算老幾? 其他學校,收是收了,都堆在校長室,按兵不動,等著實驗之馬首如何擺動。」

  李開顯放下電話,心裡煩躁不安,拿了張毛巾去沖澡。他沒想到熊青山會這樣 硬碰硬地幹,對這類事,要頂也只能軟頂,將書接收下來,堆在校長室也無傷大雅 嘛,能賣多少就賣多少。他這樣拒之於門外,不僅授人以柄,讓教委也下不來台。 這畢竟是宣傳部牽頭抓的一件大事。這類事對宣傳部來說,硬也行,軟也可,深深 淺淺就看你是個什麼態度。你這樣硬頂,篾視宣傳部的權威,馬德民的臉面往哪裡 擱? 那遛地惹出的風波還未平息,這裡衝突又起,你熊青山好不容易才有了東山再 起的機會,弄不好又得拉下馬去。個人事小,學校事大,隱忍一下,暴雨不終日嘛。 一個成功的政治家,包括校長廠長,就其成功而言,除了天賦奮鬥與機遇,哪一個 沒有隱忍之鋪墊?

  夜深了,李開顯翻來覆去睡不著,睜著兩眼望著窗外的星空。他想,最難對付 的不是方雲海而是熊青山,方雲海可以一撤了之,熊青山呢?拿他如何是好?關於那 遛地的爭端,《巴州風采》的發行,還有兒子的調動,又如何抹平?

  全區教師廣播操比賽在實驗中學舉行。李開顯一直搜尋著熊青山的身影,直到 實驗中學的方隊出陣,才看見他以普通教師的身份站在隊列裡,這之前是前進路中 學,一片的阿迪達斯,但隊列卻懶散鬆垮,動作隨心所欲,有一種財大氣粗的傲慢 與不屑。去年的優質課比賽,前進路那個土頭土腦的參賽者居然把沈醉不知歸路的 沈就讀作了sh□n,結果還得了個二等獎,那次大賽,方雲海出一筆錢,給評委 每人買了一套皮爾·卡丹。老師們罵的則是教委,太沒身價了,一套皮爾·卡丹就 把靈魂給賣了? 這次廣播操比賽,廖伯新又想找方雲海化緣,李開顯未允,特地從 市體委請了幾個評委。實驗中學一出場就給人耳目一新,精神抖擻,朝氣逢勃。小 明也在隊列中,動作是那樣的規範,那樣的蕭灑,充滿了青春的韻律。李開顯感到 鼻腔酸澀,一股深深的憐愛之情又從心底湧起,他感到內疚與自責,平時與兒子溝 通太少,各忙各的,沒有時間對話,如果多一些溝通,他是會熱愛教師這一行的。 五個評委都給了實驗中學最高分,頒獎的時候,李開顯寫下一張條,叫上台領獎的 體育老師交給熊校長。

  中午十二點, 熊青山準時出現在學校背後的一家餐館裡, 一見李開顯就說: 「你想收買我? 」李開顯指著桌上的鹵豆乾涼拌黃瓜高梁白酒,說:「這點小菜薄 酒能有那麼大的作用? 」餐館臨江,文革初各校老師串連那陣,他倆經常來這裡把 酒臨風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現在,除了這條江水的流向依舊,其他一切彷彿被一隻 巨手輕輕一抹全都變了形狀。一百年前,有個叫路易斯的美國傳教士在這裡劃了一 個圈,創辦了一所教會學堂。一百年後,路易斯的後人尋訪到此,對著先人留下的 那張發黃的照片看了很久,最後用了一句中國成語,真是滄海桑田啊。這就是實驗 中學。李開顯收回思緒,說:「讀高中那年,所有的館子都空蕩蕩的,逢年過節才 從地段代表那裡領一張餐卷,然後到指定館子領取一碗苕片湯什麼的,一次端著盅 排隊時,看見裡面有個老頭兒在獨自享用一小碟鹵豆乾,他吃得那樣的慢悠,咬一 口停好一會,彷彿那碟豆乾是一次人生,得讓它動人心弦迤邐而過,從那以後,能 在館子裡獨自享用一碟豆乾便成了最大的希望。」熊青山說:「我的希望要奢侈一 些,是一碟豬頭肉。」李開顯叫來服務員,熊青山揮揮手,說:「現在的豬是靠激 素催肥,還是吃豆乾的好。你有什麼話,直說吧,我這個人喜歡痛快。」李開顯問: 「那遛地,談得怎樣? 」熊青山說:「來的是中方代理,三十出頭的小白臉,那小 子像一團稀泥,從不接進行邏輯推論的茬,他那種稀泥狀,好像是我在求他割地似 的,吃屎的還想把屙屎的估倒。你究竟是個啥態度? 不能老裝啞吧。」李開顯空空 地一笑,說:「癩哈蟆杵一下跳一下。那遛地尚無動靜。」熊青山問:「是宣傳部 杵你了?」李開顯點了點頭。

  熊青山喝了一口酒,說:「張志華在新華也教過幾天書吧? 」李開顯抽著煙, 沒接茬。他當然知道張志華,喜歡在教職工辦的黑板報上寫一些太陽照在水庫上波 光鱗鱗似魚躍一類的詩句,他在新華呆的時間不長,後來便到了實驗。熊青山說: 「他當老師那會就不務正業,寫的東西新詩不像新詩格律不是格律,這麼個打油詩 人居然三躥兩跳就當了文聯主席,然後編些個世人皆之的小冊子叫師生人手一冊, 這不是對安心本職工作的教師一大嘲諷嗎? 不光是我,全校老師個個義憤真膺。還 有更難聽的話,什麼世界亂了套,雜痞當領導。就說這書吧,寫的鄒容楊01公毛澤 東周恩來,他們為什麼鬧革命?因為貧富不均為富不仁,革命的目的是什麼?天下大 公世界大同。現在的情況是怎樣? 一些下崗職工拿百十元生活費掙扎在飢餓線上, 一些人夜總會花天酒地一擲千金,我們怎樣向學生圓其說? 不讀鄒容不讀毛澤東無 非是麻木而已,一讀心裡就不平,說不準就會萌發揭竿而起的念頭。老師們氣不順 心不平,不平則鳴,你能封住他們的嘴?

  李開顯悶悶地抽著煙,仍舊不接話。他知道熊青山的脾氣,心氣不順,刀架在 脖子上也不會縮頭。他跟熊青山同過幾年事。70年,那會沒教材,語文課除了教毛 澤東詩詞就是自編一些革命故事。一次,軍代表編了毛澤東與林彪井崗山會師的故 事,要求發到每個連每個排(當時學校改為部隊的連排建制)這事,只有熊青山頂著 沒有發到班上。他說,林彪那時還是個排長,率領南昌起義殘部去井崗山的不是林 彪是朱德。為此,他被隔離審查了大半年,祖宗三代查無污跡,才被發配到遠郊分 校打了兩年防空洞。

  餐廳裡開著空調,李開顯仍舊感到悶熱,心裡像窩著一團火,無處發洩。熊青 山喝完酒,要了兩碗陽春麵,說:「這樣吧,也不能讓教委太難堪,你把書拖到學 校來,在操場上擺個攤,學生自願買,不過得留點神,這些日子報社電視台的記者 像無頭蒼蠅到處亂躥,他們不管你是什麼讀物,只要不是課本,逮住就曝光。」

  李開顯舒了口氣,能達成這樣的協議就很不錯了,有些事就像主人給你上了一 桌菜,你得先吃下去,至於鬧不鬧肚子那是以後的事。

  之後,便是一些輕鬆的話題。熊青山說,74屆有個叫周邦貴的開了輛奔馳到學 校,說要給學校建一座體育館,條件是以他的名命名,叫邦貴體育館,辦公室的老 師說,得先去稅務局查查看那些錢是不是偷漏下來的。李開顯笑了笑,談起了75年 的一次學工勞動。他跟一個姓齊的工宣隊師傅與男生住在一起,一到下半夜,周邦 貴就將大家的臭膠鞋收集攏,不停地朝齊師傅頭的擲,齊師傅起身用電筒胡亂掃射 一氣又倒下睡去,周邦貴等手電光一熄又擲,就像上甘嶺坑道口的志願軍夜間向美 軍碉堡擲空罐筒一樣。第二天,齊師傅對李開顯說,從工廠選拔到學校,高興得像 范進中舉似的,沒想到學校更不是人呆的地方,是他媽的什麼學生,完全是無賴流 氓畜生雜種。

  李開顯沒有問兒子的事。

  上午九點鐘,分管文教的副區長汪明達準時來到教委。李開顯匯報完高中入學 高峰年各校師資及教學設備的落實情況,看了看日程安排,是去實驗中學,腦筋轉 了一下,帶著汪明達來到前進路中學。

  一進校門,就看見七八個人坐在傳達室門邊大罵國家足球隊,巴到門坎狠的狗, 一出門就夾緊尾巴縮頭縮腦。他們不認識汪明達和李開顯,仍舊恣肆亂罵。李開顯 和汪明達徑直到了教學樓,教學樓石灰剝脫,牆上到處是球跡腳印。有兩個學生突 然從教室裡追打出來,一頭撞在汪明達身上,汪明達趔趄一下險些摔倒。教室裡, 老師在黑板上布下一道迷宮一邊打著瞌睡,下面的學生說的說笑,玩的玩牌,有的 還在划拳。幾乎每間教室都有一股喧嚷嘈雜的濁流往外衝。走上樓,教室門口掛的 全是公司的招牌。

  來到校長室,汪明達一臉的鐵青。方雲海不在,兩個年輕的女助理堆著笑臉忙 前顧後地招呼,張羅著買荔枝西瓜、遞香煙茶水。汪明達問:「方雲海呢? 」一個 秀髮盤頂的助理看了看表,說:「大概是公司裡有些事。」李開顯打量著校長室, 裝飾得像賓館似的,牆上掛滿獎狀和領導的條幅。李開顯心裡長吁一聲,我們的領 導,對基層的真實狀況究竟瞭解有多少? 難道金錢真有那麼神通?什麼都能買到?下 課鈴響了,張懷遠夾著課本疲憊不堪地走進來,喘了一會氣,問:「要不要叫方校 長來?」汪明達一臉的怒氣,說:「是不是要備轎子去抬他?」張懷遠撥通方雲海的 手機,傳來嬌嘀嘀的女孩聲:「找誰呀? 」張懷遠說:「告訴方校長,汪區長和李 主任前來檢查工作。」放下電話,張懷遠又要起身上課。李開顯說:「你是副校長, 怎麼課也排得滿滿的? 」張懷遠說:「呂明輝辦了病退,開公司去了,一個蘿蔔一 個坑,總得有人去填」。李開顯感到心臟被猛地擊了一下,呂明輝那棉絮般輕飄無 力的身子滑落下地的情景一下浮在眼前,他感到心裡被撕裂開一道口子,血在汨汨 地流。

  方雲海好一陣子才來到校長室,他梳著大背頭,滿臉的橫肉。他打了個呵欠, 坐到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面,看了看桌下壓著的日程表,說:「檢查是下週三,是 搞我的突然襲擊? 」方雲海是區人大副主任的連襟,且財大氣粗,根本沒把黨外副 區長汪明達放在眼裡,對李開顯也一臉的冷淡,區裡的溫暖款支票都開好了,可李 開顯卻不買帳,廣播操比賽又給了他倒數第一,這是有意掃他的面子。過去教委的 那些個坑,哪一次不求著他去填?各種比賽哪一回不捧張獎狀回來?沒等汪明達說話, 方雲海一個釘耙倒打過來,說:「高峰期,一差師資二差教室三差經費,區裡怎麼 個解決? 」汪明達早就聽說前進路出了個方雲海,打個噴嚏,教委就會感冒,今天 是領教了,他堂堂分管區長,下面的人從不敢以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他是來檢查 工作的,於是毫不含糊地回擊道:「第一,學校百多教師,上課的不到三分之一, 那麼多的教師到哪裡去了?校門口那邦瞎聊的是些什麼人?第二,我數了一下,學校 有十二間教室騰出作了公司,怎能說沒教室;第三,你這校長室裝修得像宮殿,怎 能說沒經費?」

  方雲海點上一根煙,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用手指彈了彈桌面,說:「這些錢 不是財政撥的,區財政對學校的投入有多少? 那點錢像一塊遮羞布,遮了臉面就遮 不了屁股,老師的獎金福利醫藥費,破桌爛椅的維修,還有那些個沒完沒了的攤派, 區財政那點錢是王麻子打粉填不完的坑。學校要正常運轉,錢從哪裡來? 當然要出 租些教室,如果區財政能將教育經費如數撥齊,使教師能夠維持起碼的尊嚴和體面, 我就全力抓教學,我方雲海也不是孬種,那些年,哪次優質課比賽我榜上沒名?」

  李開顯一直審視著方去海,許多年前,他不是這個樣子,有一種山裡人的純樸 與靦腆,一次上公開課,學生提了個課外的問題,憋得他滿臉通紅,險些掉下淚來。 時過境遷,那張清秀的臉肌肉橫長開來,真是面目全非啊。李開顯推開助理遞上來 的西瓜,說:「你的創收並沒有使教師的生活工作條件得到多大的改善,學校的獎 金也不是朝著第一線的教師趨斜,有的老師上課被學生撞傷住進醫院連醫藥費都不 給報銷,請問,這是在維持老師起碼的尊嚴和體面嗎?

  方雲海盯了一會李開顯,口氣稍稍軟了一些,說:「她晚上將學生一批批地召 到家裡,通宵達旦地找錢,白天精力不集中,摔倒說是工傷,大家有意見,既然李 主任發了話,報銷就是。」

  汪明達說:「你去教室看看,是在辦學嗎?完全是放任自流誤人子弟。」

  方雲海聳聳肩,漫不經心地接了一陣電話,一會兒公司一會兒酒店一會兒派出 所,然後才說:「前進路的學生是被重點校篩了又篩的粗糠,要叫他們再去過高考 的細篩可能嗎? 誰能在前進路培養出一個大學生,我手掌心煎魚給他吃,把精力花 費在教學上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汪明達打斷道:「學校教育不都是為了上大學, 是學知識,學做人的道理,培養合格人才。」

  方雲海冷冷地一笑,說:「什麼叫合格人才? 像重點校教的那樣埋頭學問純潔 正直只會迂腐一輩子,我敢說,前進路出去的學生,其悟性造化以及對社會的適應 將遠遠超過實驗新華,山裡人有句俗話,關著喂的豬只能長一身泡膘。我們可以扳 著指頭數一數,我們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不管是國有企業還是私營企業,在轉型 時期能夠生存發展的有幾個是重點校畢業的?再看看哪些尖子們都在什麼地方?在國 外!重點校是在為國外資本培養輸送高級丘二,這難道不是對教育的絕妙諷刺嗎?」

  汪明達瞪著眼,像卡了殼似的,一時無言以對。方雲海看看表,起身說:「冒 犯領導,還望海涵,吃個便飯,就在下面夢都酒店,校辦企業,校園經濟,汪區長 也該視察視察嘛。」

  汪明達拂袖而去。

  回去的車上,滿臉怒色的汪明達掉過頭問李開顯:「感覺怎樣? 」李開顯望著 窗外,沒有接話。汪明達說:「還是個學校嗎? 是土圍子私人莊園,那些助理秘書 包括校門口那幫人是些幹什麼的? 要查一查,那個叫金菊的校長助理貼上來的感覺 像夜總會的三陪女郎,這樣的人當校長,貴黨還能容忍下去? 」李開顯瞥了一眼前 面的司機,說:「教委正在考慮各校班子的調整交流,下學期,校長助理教導主任 助理要全部下到教學第一線,工資獎金必須向第一線趨斜,職員勤雜工要定編,多 的就下崗拿生活費。」

  車開到區府門口,李開顯說:「到教委吃個便餐。」汪明達堅決叫停車,說: 「氣都漲飽了,還有胃口吃飯? 當然,教委也難,百多個單位,提起來是一串,放 下去是一灘,林子深了什麼樣的鳥都有。方雲海還是鳥嗎? 是頭怪獸。李主任,真 是佩服你的涵養和寬容胸懷。」

  汪明達一甩車門,轉身就走。

  實驗中學那遛地的談判,毫無進展。李開顯每次去區裡開會都心情沉重,生怕 撞見周紅。這天,他剛在區府小禮堂最後一排坐下,周紅就從主席台側面貓著腰走 過來。主席台上,區長正在變經濟形勢,表情異常嚴峻,區屬經濟仍處在下降通道 之中,底部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築成。國有企業的改革,聯合兼併租賃承包股份破產 什麼辦法都試了,仍阻止不了虧損的下跌勢頭。周紅來到李開顯跟前,說:「到辦 公室談談。」

  太陽白亮亮地懸掛在頭頂,陽光投到高樓玻璃反射過來,城市像置身在無數交 叉匯聚的火力網中,無處躲藏。區長辦公室在五樓,門口有好些人在晃動。周紅對 他們說,區長在開會,有什麼事去底樓找信訪辦。進屋後,周紅打開空調,坐到辦 公桌後面。她並不急於飛翔而是默默地審視著李開顯。區裡政令不暢最典型的部門 就是教委,是什麼原因造成這種「獨立王國」的局面? 權力有如槓桿,可以撬動整 個地球,但教委這塊石頭權力卻經常撬空,是支點選得不對? 還是支點下面的地面 不甚堅實?或者說,這看似平順的表層下是一片泥沼?對像教委這樣的部門最好的方 式是什麼? 這些年,教委班子走馬燈地換,也沒使其融進區府大家庭。熊青山兩次 罷官,上台照樣頂牛;李開顯表面上溫文爾雅謙和恭順,身子內卻是一副傲骨,辦 什麼事都得拖你個半死。

  沉默中,李開顯如坐針氈,他不知道她是在等區長,還是等他先通報關於那遛 地的談判情況。他能說些什麼呢? 談判使雙方都陷在泥沼中,誰也不肯拔出腳來。 正想著,周紅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臉上的神色倏地變了,像有一層嚴肅的粉狀 東西在簌簌墜落。她聳拉下頭,手支撐著額頭,擋住眼睛。李開顯看見她臉上有一 串晶瑩的東西在涔涔而下。隔了一會兒,周紅抬起頭,用餐巾紙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淡淡地笑了一下,說:「對不起,突然就想哭了。」李開顯感到她神色淒然,噙著 淚珠的眼睛美麗之極,整個人突然之間就變得無比溫柔。他從來沒見過周紅這種形 象。

  周紅站起身來到窗前,樓下有百十下崗職工靜靜地坐在樹蔭下,還有一邦人在 信訪辦門前大吵大鬧。經協辦的社會集資出了亂子,放出去的二千多萬款子收不回 來,那些集資戶一撥撥地開進區府要求兌現。周紅收回眼光,淡淡地說:「剛才那 個電話是我男朋友從北京機場打來的,他叫張鵬,要去美國了,我跟他從高中同到 大學,算到現在15年了,他走時只說了一句話,他不能容忍我一輩子就當別的人手 紙。」停了一會,又說:「我是黨的幹部,當然要站在黨和政府的立場上,協調平 衡處理各方面的關係,沒有誰能理解我,我像一個演員,每次都得先醞釀情緒,調 動激情,再進入角色。」有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周紅仰頭望著那飛機,一直目送 它消失在藍天深處。周紅歎了口氣,轉身給李開顯倒了杯水,說:「想抽煙就抽吧」。 李開顯掏出煙,瞥見牆上嚴禁吸煙的標誌,沒點火。他感到卸掉面具的周紅是那樣 的溫柔嫵媚善解人意,她活得並不輕鬆,一樣的很苦很累,三十了,還沒個家。可 是,他能對她說些什麼呢?

  周紅坐到李開顯對面的沙發,說:「你還記得八年前包括和平小學在內的那片 拆遷區嗎?區裡有兩個商業門店被劃進去,八年了,區裡總得給他們找塊經營場地, 於是想從實驗那遛地換得的場地挪出一部份給他們。我是實驗畢業的學生,熊校長 還教過我,我不愛學校? 不怕老師們戳背脊骨罵我賣校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底 牌就是這樣。」

  李開顯舒了口氣,果然不出熊青山所料,只是截留下的不是劃入某某私人黑戶, 而是解決至今尚無寸土的華興商店的生存困境。他想了一會說:「學校可以最低租 金租給他們。」

  周紅說:「他們閒了八年,骨頭都閒散架了,只怕連最低租金也要做賠本。你 也知道那片地當初開發的背景,是市裡一家房地產公司跟外商簽的約,區裡被圈劃 進了一所小學兩個商業門點幾十戶居民,現在市裡有關領導已經退了,誰來承擔這 個責任? 這遺留下的問題還不只能靠區裡自己解決,用張鵬的話來說,就算揩屁股 吧,你也是政府命官,難道不該為區裡分擔一肩? 有些事,糊塗一下就過去了。那 遛地原本就只有200平方米,按原面積還回就行了。如果照你說的將400平方米租給 華興公司,你想過以後的情景嗎? 」李開顯搖搖了頭。周紅站起身,在屋裡踱了幾 個來回,說:「如果出租,那麼實驗就會陷進無邊無盡的煩惱中永遠不得解脫,比 如華興玩空手道,將場地高價轉租出去,這是生意場上司空見慣的事,學校怎麼辦? 泰然處之? 自己的兒子才會心痛,實驗會為那幾百平方米弄得寢不安食無味,最後 打起官司來,一面手心一面手背,區裡的板子打哪面?」

  李開顯無言以對。這個女人看得真是透徹深遠啊,想了一會,說:「既然是拿 去玩,四百平米是不是太奢侈了?給他們一百平米怎樣?就當是學校拱手相送,我來 背這個罵名。」

  周紅說:「太小家子氣了,200平方米。」

  李開顯說:「爭取150。」

  周紅嫣然一笑,說:「我們都成商人了。黑格爾那個時候,密納發的貓頭鷹還 能在黃昏來臨時飛翔,現在只能貼著地面作超低空滑行了。」

  李開顯問:「和平小學呢?什麼時候才能轉進區裡的光照範圍?」

  周紅說:「湊啥熱鬧,他們吃著財政,旱澇保收,過幾年,生育高峰期一過, 合併唄。」周紅看了看表,對著鏡調整了一下神態,往有些微淚痕的臉上撲撲粉, 說:「還得下去做那些下崗職工的工作,呆久了會中暑的。」

  從區府大院出來,鄧庭寶就打來電話。鄧庭寶正在主持小學招生工作會。小學 招生實行的是就近劃片原則,可具體實施起來卻非常困難,那些生源差的街道和地 段歷年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再加上這些年城區大拆遷使原有的街道格局全被打 亂,投親靠友的,外地生意人都將戶口遷往重點小學附近,使得就近原則更加複雜 化。鄧庭寶說,會已開了大半天,皮還沒扯完。李開顯說,再給半天讓他們扯,皮 扯累了就散會,既定的原則不能變,計劃外名額一個也不能多。

  李開顯關掉手機,看了看表,搭車到了人民小學。人民小學正在舉行藝術節, 李開顯沒有驚動大家,悄沒聲息地來到一隅坐下。舞台上正在演唱《讓我們蕩起雙 漿》,這支天籟似的童聲合唱已經穿越了四十載光陰,但是聽來仍像清冽的聖水, 使人感到生命之初始時的純潔與清麗。李開顯感到有一串冷涼的東西劃過滾燙的臉 頰。四十年過去了,早已是滿肩的風塵,滿臉的滄桑,但這支歌仍像母親懷抱般溫 馨的安魂曲,撫慰著蒼涼的心靈。舞台上,陽光正瀑布般地流瀉到孩子們的臉上, 他們是那樣的天真,那樣的可愛,人類最美好的天性,友愛善良理想追求在初始的 生活中表現得多麼的鮮活。無容置疑,這是教育的神力所至。

  我問親愛的夥伴,

  誰給我們安排了幸福的生活

  李開顯一下想到了那個伴舞的女孩,心裡莫名地顫抖起來,那個女孩當初一定 也唱過這支歌,憧憬過美好的未來。可是,當她被那些男人緊緊摟抱著喘不過氣來 的時候,她會想到些什麼呢? 會想到這支歌嗎?會掉頭回首遙望童年的「故鄉」嗎? 李開顯感到鼻腔酸澀,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她還是個孩子,原本應該坐在明亮的 教室裡。是什麼原因使她沉淪為所謂的舞伴?難道學校沒有責任?旅遊職中是高中分 流的一條重要渠道,這些年對減緩普高壓力的確起過重要作用,如果砍掉到沿海賓 館酒店實習的內容生源真會銳減嗎?難道真是要以犧牲教育的崇高為代價?有人說, 幾十年來,甚至是幾千年來,教育從來都是跟與它不同質的東西牽扯在一起,始終 擺脫不了那種力量的制約和影響,歷史,哪怕只是一個瞬間行為也將覆蓋教育整整 一個時期。但是,李開顯心裡想道,人類的理想信仰正義道德社會良知也從來離不 開教育。李開顯突然想到在大學時讀過的一段話:人類從蠻荒昏沌的過去能走到今 天,照耀它前行的離不開思想家教育家所散佈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 點星光吧,讓我們也努力散佈幾點星光去照耀通往未來的路。李開顯心底湧起一股 激情,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回到教委,天已落黑。廖伯新正在跟鄧庭寶談今年普高形勢的嚴峻,入學高峰 年不說,往年的職高分流又淤塞不暢,再加上大學全面並軌,不再招收計劃外學生, 所有的壓力都將集中到普高身上。見李開顯進來,就收住話。今晚的主任辦公會是 研究下學期學校的班子調整。廖伯新從老家奔喪回來就聽到有關方雲海的各種風聲, 他去了一趟夢都酒店,指著方雲海罵道,你以為有了幾個臭錢就可以為所欲為? 汪 明達你也敢頂,你瞧他是黨外區長?黨外人士如今放個屁也能臭死人,你懂不懂?他 那張破嘴一有機會就狗血般地嘖濺你, 呂明輝老婆摔傷了,醫藥費要報銷幾個錢? 你是校長,要睡女人也不要在學校眼皮子底下睡,這是中國,權力和傳統的夾鉗會 像夾耗子一樣將你甩出去。方雲海強著脖子說,這些年給的錢餵狗了? 李開顯是用 他的人,扶貧款是新華給的,實驗新華是利用計劃外招生賺錢,一個學生三萬,十 個三十萬,每年多給幾個計劃外名額錢就來了,來得多輕鬆,這種賺錢的途徑與我 出租教室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別以為除了學校就沒去處。

  廖伯新望著窗外閃爍的霓虹,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喝著茶,臉上絲毫沒有與方雲 海的去留有關的表情,他知道方雲海大勢已去,他也幹不了幾年了,教委這鍋黏粥 你李開顯有能耐就獨自去攪吧。當李開顯提出根據汪區長建議調方雲海到教委校辦 企業公司時,廖伯新抖了抖煙灰,慢條斯理地說:「我不反對這種調動,但是,話 還是要說,汪明達就是真理? 坐在那裡無所事事,不甘寂寞,總想挑點什麼顯示自 己高明,土圍子?私人莊園?現在不是多了,而是太少,歷史已經駛進呼喚土圍子呼 喚私人莊園的時代,在教育領域裡,方雲海走到了前面,學校私有化是遲早的事, 就像幾年前談國有企業股份制私有化破產拍賣是不可想像的一樣,方雲海那片土圍 子,其意義也許就像當年發韌於安徽那個偏僻縣份的土地承包一樣,關於這一點, 歷史將會作出公正的裁判,教育不可能再被國家全部包下來,其二,說方雲海不務 正業,一心就想賺錢,財政就撥那麼點人頭經費,遠遠不夠學校正常運轉之需要, 當然要靠自己去賺,方雲海不僅沒向國家伸手要錢,反而為國家排憂解難,這些年 教委的那些個捐贈,什麼殘疾基金希望工程見義勇為扶貧送溫暖,哪一次不是方雲 海掏的錢? 對了,前年發行《雷鋒精神回來了》最後還是他填的坑,他以遭人非議 遭人眼紅維護了教師應有的尊嚴清高和體面,現在這樣對待他,公正嗎?」

  李開顯本想說,現在還沒有說將國家學校私有化,即使今後私有化也不會是方 雲海那種搞法。想了一會,說:「方雲海現象也許要由時間來評價,幹部交流是一 項制度,調動是為了人盡其才,更好地發揮他在經營方面的才幹,一個學校,一個 校長,主要任務是辦學,如果大家都去搞錢,我們對得起孩子們嗎? 對得起教師這 一神聖的稱號嗎?對得起我們當初的志向當初的理想當初的熱情嗎?

  沉默了好一會,廖伯新站起身,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只是放個屁而 已,但是,教育決不會因為動一個方雲海就倒轉回去,金錢最終將會撕掉包括教育 在內的所有溫情脈脈或者崇高神聖的面紗,這好像是馬克思的話,方雲海現象是附 著在歷史前行身上的一種應運而生的東西,不是動它一刀就可以徹底消失的。」說 完便轉身離去。

  儘管下了一場雨,空氣還是那麼悶熱。彷彿熱氣被堵塞在高樓峽谷間散發不出 去。每年期末匯考,氣溫都接近全年最高度。教室裡吊扇不停地轉著,伏案的考生 仍汗流夾背。李開顯在各考室轉了一圈,看望了守候在休息室的後勤醫務人員,出 來時,碰到了熊青山。

  熊青山從兜裡掏出一摞紙條,有公文便箋筆記本撕頁還有香煙盒。他說:「這 些關係戶人情債可以湊足一個班了。」邊說邊抽出一張教師備課紙頁遞給李開顯, 說:「其他的都好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六親不認,這張條你看怎麼辦? 」李開顯 看了看,夾進筆記本裡,心境一下沉重起來。這種特殊人頭已經好幾個了。昨晚有 個幾十年不見的初中同學造訪,他爸當年教過李開顯,困難時期經常接濟他,圓規 鋼筆什麼的都是他爸給買的。李開顯記得最深的是他爸那身中山裝一個冬不換,一 次上課版書動作過大,竟有棉絮團從裡面飄飛出來,後來才知道中山裝裡面捆著一 堆爛棉絮。老同學在家裡坐了很久臨走時才吞吞吐吐地說,他有個侄女今年初中畢 業。

  普高形勢之嚴峻,早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了,誰沒有三親六戚人情關係? 誰的 胳膊又扭得過大腿? 李開顯掏出煙,悶悶地抽了一會,問:「剛才各考室都轉了, 怎麼沒見到小明? 」熊青山說:「這些日子,他情緒不穩,小兩口鬧彆扭,一直住 在學校單身寢室,監考安排了的,臨時請了假,你說他不安心,教書又非常投入, 說他安心,又想調離,現在的年青人,真是揣摸不透。」邊說邊轉到教學樓背後, 那遛狹長的生物實驗地栽了幾行包谷,刀片似的葉在陽光下綠得發亮。周圍的居民 已經開始拆遷,搬床抬拒忙個不停。李開顯問:「談得怎樣了? 」熊青山說:「我 已經退讓了五十米。」李開顯望著那遛綠帶,說:「如果獨立出來,今後也只能變 成條臭水溝。」熊青山說:「沒有這遛地,時代大廈的裙樓就會開裂,亮出裡面的 褲衩或者光臀。」李開顯笑了笑,說:「再讓五十怎麼樣,要有點泱泱大國的氣度 嘛。」熊青山抽著煙,沒有接茬。

  從那遛地轉出來,迎面碰到前來檢查考場工作的周紅。周紅將李開顯拉到樹蔭 下,問:「談得怎樣?」李開顯說:「100平方米大概沒問題。」周紅說:「你答應 的是150米」 。李開顯說:「我說的是爭取」。周紅說:「你在耍滑頭。」李開顯 說:「我是吃裡扒外,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周紅笑了笑,擦了擦額上的汗,說:「昨天前進路中學有十多人跑到政府大院 靜坐,你知道方雲海的背景,他又沒給你惹出什麼麻煩,動他幹啥?」

  李開顯說:「前進路中學百多教師,鬧事的只是少數,而且都不是教師,全是 他從老家弄來的臨時工。前天,那撥人就來教委鬧過了,還砸了幾個茶杯。至於方 雲海,調動是平過,人盡其才。」

  周紅說:「我是提醒你,班子調整要注意平穩過渡,區裡目前的狀況你也知道, 正處非常時期,經協辦社會集資出了大事,房屋開發公司民事糾紛不斷,每天都有 一撥撥人前來鬧事,書記區長如芒刺在背坐無寧日,一氣撤掉了好幾個有關部門的 頭兒,上次區委擴大會你沒參加? 書記一直緊繃著臉,說,我不管下面基層的事, 我只盯著你們,哪個部門捅出亂子就叫哪個部門的頭兒下課。林子深了什麼樣的鳥 都有,莊子曰,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耳。不就是個方雲海嘛,你辦事從來都是 慢而悠之,這回是怎麼啦?」

  李開顯感到一股股火氣直往腦門竄,也說:「慢而悠之? 那要看對什麼人什麼 事。如果因為有人鬧事,就不分青紅皂白撤頭兒的職,這更可悲。對這點風波都承 受不了,這個政府還言什麼強大? 矛盾是永恆的,特別是在轉型時期,風平浪靜死 水一潭那才不可思議。方雲海那邦人是無理取鬧,是干擾國家機關正常工作,是觸 犯法律!方雲海是在辦學嗎?是在借國家的地皮搞私人莊園。」

  周紅說:「整個社會都在變,國有企業在轉讓拍賣私有化,學校能不變?」

  李開顯說:「國家現在還沒有說將國家學校私有化,我們實行的還是義務制教 育。想想這些孩子們,他們要讀書,不是混書,國家給了他們在良好的環境裡接受 良好教育的權利,這個權利誰也不能剝奪!如果你是家長會同意方雲海那種搞法嗎? 我們拿的是共產黨的錢,是人民政府的命官,不是看某某人的臉色行事,對方雲海 的姑息與容忍,是瀆職,是犯罪。」

  之後,他倆不約而同地轉到那幢滿目瘡痍的長樓。他倆都在裡面讀過書,一個 是五十年代末,一個是八十年代初。那時下面是教室,頂層是女生宿舍。現在,長 樓除了底層還能派些用場,其他樓層已空空如也。長樓建於40年代初,是美軍駐華 總部。當年已經收歸國有的學校曾到國民政府請願,反對在學校內建立軍事總部, 說,偌大的城市,為什麼偏偏選擇這所學校? 答覆是,他們對這片土地有一種特殊 的感情,是對路易斯的懷念,跨進學校有一種親切感就像站在美國本土一樣。抗戰 勝利後,長樓包括電台在內的所有設備全部留給了學校。80年代末,長樓木質地板 日趨松朽,不能再作教室,學校準備推倒重建一座體育館和圖書樓,但未獲批准, 其時,長樓已被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周紅望著長樓突然有些黯然神傷,李開顯 問:「張鵬有信嗎?」周紅說:「他說再等我一年,你說我是走還是留?」李開顯說: 「身邊沒有合適的?」周紅長歎一聲:「都三十了,老姑娘了,要嫁也只有二婚了。」

  回到辦公室,剛坐下,電話鈴就響了。是馬德民打來的。李開顯聽著電話,感 到馬德民整個人就立在跟前。馬德民這些日子緊繃的臉一直沒舒展過,區裡精神文 明遭到上面的批評,說除了逢年過節街頭唱唱跳跳,能擺上台面的硬件一樣也沒有。 《巴州風采》是馬德民下大力氣搞的旨在改變宣傳工作疲軟狀的重頭戲,沒想到一 開始就陷在教委的泥沼中,戲的高潮在後面,以讀書為契機在全區中小學掀起愛國 主義教育的熱潮。馬德民去實驗看望考場師生,看見書還堆在傳達室,氣便不打一 處來,電話裡直端端地發洩出來:「書準備什麼時候發到學生手裡? 你們要拖到哪 年哪月?是不是要把它拖成一堆廢紙?」馬德民一氣甩出幾個大問號,聲音震得話筒 翁翁響。李開顯放下電話,悶悶地抽了一支煙,耳膜還在顫響。中學這邊按兵不動, 只有先往小學壓了,於是站起身,朝鄧庭寶辦公室走去。

  在過道上就聽到幾個校長在辦公室裡嚷:沒有發行費怎麼發? 明擺著叫學校倒 貼錢,我們都編過書,想糊誰? 還說小學老師素質低,跟家庭婦女小市民一樣,一 把蔥蔥兒都要甩出水來,誰素質高誰去賣,別以為小學生聽話,像沙土的蘿蔔一帶 就來,踩踏久了,沙土也會板結,鄧主任,教委這盤扣肉,小教像墊底的酸鹹菜, 從來都是受窩囊氣,不要認為小教是堆頭多不壓稱的毛毛菜,逼急了,我們也會罷 課。

  李開顯站在門外,沒有推門進去。回到辦公室,心裡想,如果給一塊錢發行費, 小學二萬二千冊,坑誰來填? 正想著,張懷遠就進來了,他喝了一口水,說:「呂 明輝是請回來了,可方雲海的帳上一分錢也沒有,酒店夜總會是負債經營,租出去 的教室、門面也收不到錢,全是攪來攪去的多角債」。李開顯的心境一下惡劣起來。 通過房地產搞錢早就不是什麼秘密,前進路中學那片操場,老師宿舍和屬於學校的 酒店夜總會占的面積不到三分之一。其他學校利用地皮與外單位聯合建房都是對半 開,方雲海搞了多少一算就清楚。當然,這裡面有很多機關和黑洞,比如實驗那遛 地,外商還二百平米也說得過去,如果熊青山利用區裡插一足自己也順便帶上一桿 子,誰能知道? 那遛地尚且如此,偌大的操場就不難想像了。還有校門邊修的那排 門面,原來的教師宿舍稍加改造就可以利用,方雲海卻推倒重建,建築業沒法查清 的東西太多,那些低標水泥劣質電纜已經埋到地下,你能挖出來看? 賺的錢都到哪 裡去了? 承包合資則是將錢洗進自己公司帳上的最好渠道,所有這一切,廖伯新一 點沒察覺到?他在其中是否也扮演了不光彩角色?或者說,吃人嘴軟,方雲海畢竟還 是可以利用渡過難關的「小金庫」?現在,你攻佔了這個土轉子,裡面卻空空如也。 李開顯儘管事先也估計到這種情景,但事情真是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出現時,他仍感 到有些猝不及防。學校千瘡百孔積重難返,下學期老師的獎金福利醫藥費,還有教 學樓的危修教學設備的添置,都需要錢,張懷遠應付得了嗎?

  正想著,電話鈴又響了,是熊青山打來的,聲音像變了似的,夾帶著憂傷,他 說:「昨天到城裡去了一趟,無意間看見了巴蔓子墓,過去在一片破爛的居民小巷 內,現在那裡建起了商貿大廈,但墓卻沒移動,仍舊完好無損,臥在大廈腳邊。」 李開顯心裡怦怦直跳,湧起一陣慌亂,他知道巴蔓子,公元前十一世紀,參加過武 王伐紂的戰爭,西周時封為巴國,後來巴國內亂,巴蔓子派人向東鄰楚國借兵平亂, 許諾平亂後割讓三座城池於楚國。內亂平定後,楚王索要三城,巴蔓子說,我借兵 為的是保衛國家,巴國的一城一池都不能割讓,我願將頭顱換回三座城,說完便飲 劍自刎。 李開顯拿著話筒, 手不停地顫抖。熊青山在那邊沉默了好一會,才說: 「關於那遛地,如果實在保不住,還是讓我下台吧,由繼任者去簽約。」

  這當兒,秘書送過來市紀委轉來的幾封檢舉信,是新華中學老師寫的,說有兩 個計劃外招生的贊助款沒進帳,懷疑此款跟王校長有牽連。秘書說:「紀委上午來 了兩個同志,叫我們先查一下。」李開顯甩掉電話,一把將檢舉信抹下桌,隨著這 個動作,不可遏制的衝動便接踵而至,他感到心裡窩著的積蓄了大半年的火氣實在 按捺不住,直往腦門沖,於是對著秘書大叫道:「有什麼好查的,叫他們來查我好 了,錢是我叫上繳扶貧辦的!」

  秘書始料不及,呆若木雞,隨之淚水就湧了出來,順著臉頰涔涔而下。李開顯 一下清醒過來,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下屬,他彎下腰,拾起地上的檢舉信,輕輕 拍了拍小林的肩頭,說了聲對不起。

  普通中學高中調檔分數劃線會已經開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凌空劈下一個響雷, 緊接著雨點就嘩嘩地打下來。會議室的空調像是被雷劈壞了,一下斷了電。電工忙 碌了好一陣,冷氣才嗖嗖地湧出來。今年大學全面並軌,不再招收計劃外學生,再 加上職高某些課程的調整,競爭一下轉移到普高,升學比率竟達到2︰1,重點高中 更是百里挑一。

  會議室裡,校長們還在不停地擺困難,要政策,爭計劃外名額。李開顯知道他 們手裡都握有許多關係戶人情債,只要政策稍微靈活一下,許多問題便不難解決。 太原則就會失去大多數,這又不是高考,即使高考,有些關係戶照樣可以進大學, 況且,你手裡也有幾個非解決不可的人頭,比如湯老師的女兒某某書記的公子。不 時有人進進出出,大都是去回傳呼打電話。李開顯點上一根煙,考慮著怎樣結束會 議的時候,熊青山遞過來一封信,用手壓了壓,示意會後再看。李開顯感到出了什 麼事,熊青山一整天啞巴似的什麼話也沒說。待熊青山轉過身,他迅速打開信封, 是小明寫的,他看著信,手不住地顫抖。

  爸爸,我走了,別問我到哪裡去。有幾句話想對你說,你真是為老師的選擇感 到自豪嗎? 從我懂事那天開始,從來不曾看到你這種自豪感,從來沒看到你開心的 微笑。你有一付原本筆直挺拔的背脊,可它從來沒伸直過,你留心過電視中你的形 像嗎? 每當學校有個什麼重要儀式,你總是跟在領導身後,躬著背脊,擠出並非由 衷的微笑,每當看到你,我都感到難過,感到羞愧,男人的尊嚴何在? 教師神聖崇 高受人尊敬體現在哪裡? 你不如熊校長,他還敢說聲不。我走了,我實在不想聽老 師們私下議論你,關於那遛地,關於《巴州風采》,你與上面有沒有什麼交易……

  李開顯前眼一片模糊,心臟像被什麼猛擊一下,難以忍受的疼痛瀰漫週身,他 伸出手支撐著似要裂開的頭顱,淚水止不住地湧了出來,他沒想到自己在兒子眼裡 形象會是這樣,兒子竟會這樣地不理解他。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校長們望著李開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一會兒,李開顯 才抬起頭,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說:「對不起,有點私事干擾了一下。」他站起身, 壓抑住心底湧上來的蒼涼之情,提高嗓聲說道:「同志們,我知道每個學校都存在 著不同的困難,但是定下來的招生比例就不能再變,計劃外一個也不能多,多一個 計劃外學生就會少一個分數線上的學生,那些高分段學生大都沒有背景沒有錢,分 數是他們參與社會競爭的唯一公正的標尺,是對社會公正的信心,如果連這點公正 都做不到,教育還有什麼崇高與神聖可言?」

  天已落黑,雨點通過城市高樓閃爍的霓虹變得絢麗紛呈。外面過道上市裡幾家 大報和電視台的記者等候著分數線的最後確定,電視台晚間新聞要及時播送。李開 顯示意擋在門邊的秘書,讓記者們進來。

  幾架攝像機對著李開顯轉動起來。

  李開顯從筆記本裡取出一摞紙條,在空中揚了揚,說:「我知道每個校長兜裡 都有一摞這樣的條,我這些條有市裡的、區裡的、老同學的、至愛親朋的,這裡我 只公佈一張條的內容。」李開顯從中抽出那張教師備課紙頁,掃視了一下會場,大 聲念道:

  尊敬的領導,我是一名普通的教師,這一生從沒向組織提出過什麼要求,這是 唯一的一次,我兒子因平時管教甚少,匯考估計離線要差幾分,從教二十餘年,清 貧一生,拿不出幾萬來,能否在我教的班上多添一隻課椅……

  李開顯讀不下去了,他認識那個老師,是全區唯一的國家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高 級教練,他教的學生為國家為省市爭得過多次榮譽,本屆又有一名入選國家奧林匹 克數學競賽冬令營集訓,即將出國參賽。全國數以百萬計的中學生,能夠進入冬令 營的每屆不過幾十名,除了學生本人的天賦與勤奮,作為輔導老師需要怎樣的付出! 這樣的老師,於全區於全市甚至於全國又有多少? 李開顯感到難以忍受的悲愴又猛 地擊了他一下,他的手開始顫抖,心在顫抖,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壓抑著往外噴湧 的悲壯情緒,說:「如果我有權力批條,就批這個,但是我不能,我相信,每個家 長都拿得出一千條催人淚下的理由。」說到這裡,李開顯停住了,他想到了形容憔 悴的湯老師,是教委在前進路中學辦學方向上的失誤造成了像她女兒那樣的成百上 千的落榜者,家長如果拿出這條理由,難道不令人悲痛欲絕嗎?

  李開顯緩了口氣,話峰一轉,說:「但是,分數卻是冷冰冰的,它不懂感情, 不相信眼淚,同樣,它也不相信權勢和金錢。」

  李開顯說完話,挺了挺彎曲的背脊,當眾將所有的紙條嘩地撕掉,然後揮了揮 手,說:「散會。」

  雨已停了,深邃的夜空中閃著幾顆星。那是幾顆沒有氛圍的星,但是,正因為 周邊的蒼茫,星光才更加明亮。李開顯凝望著那幾顆星,他不知道兒子今晚是否看 到他。

               一九九八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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