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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微笑 作者:曹黎民


  徐福貴進入了這樣一個年齡段,它像巷裡小姑娘玩的橡皮筋一樣富有彈性,在 菜市上,賣菜的農民會稱他為「老師傅」、「老大爺」,從理髮室回來,年輕的姑 娘卻會給他送來秋波。

  他今年三十五。

  對這兩種境遇,最初他的心還是咯登一下,像繫在樹樁上的橡皮筋被碰著,閃 悠了幾下,他想理清這意味著什麼,但那感覺轉瞬即逝了。

  他不希望變小。一年之中,除了被逼著去理髮室,絕大部分日子,他都躬著背, 邁著穩重的步子,光亮的臉遮掩在頭髮和胡茬的密林裡,萎縮在油膩膩的工作服中, 身上散發出男人臭烘烘的味兒。

  因為他已經結婚,兒子都五歲了。

  結了婚的人,像爬上山坡的汽車,開始熄火滑行。老婆罵他是騙子,他笑笑說, 男人,都這樣。

  結婚前,他不是這樣。衣褲筆挺,精神抖擻,上職工聯校,進藝術館合唱團… …那汽車,不停地加油換檔,為了啥?敞開窗子說亮話,為了找老婆。

  現在,他心滿意足了,人生這個大站駛過了。他對生活本來就無大奢望。於是, 酒足飯飽之後便倒在躺椅上, 向巷裡的小孩吹噓自己的過去:大串聯哪裡沒去過? 南京路,戈壁灘,林海雪原;武鬥那會,手持駁殼槍,指揮過百十號人……

  他怎麼不被老婆罵? 剛認識那陣子,她覺得他渾身都是勁,像擰緊發條的玩具 車,老往前衝。

  不過時間久了,她也就認命了。他,人還正派。

  在廠裡,徐福貴這輛下滑的車也還順當,衝闖了十多年,路子熟了。他能透過 擋風玻璃看見前面很長一段車道是暢通的。於是,停電什麼的,他會叼著煙蹲在工 場曬太陽,一動不動;有時也背著手,踱到那幫小青年身邊,帶著長者的微笑觀看 他們下棋。

  有一回,工會主席來到車間,要他「五一」演出來一段。

  「有補助嗎?」舞台上交叉聚匯的彩色追光早對他失去了魅力。

  「這個……」工會主席面有難色。

  「我的嗓子……」他一連咳了好幾聲。

  「你是徐福貴師傅嗎?」他成大忙人了,誰叫他進過藝術館合唱團呢。

  這一次,站在眼前的是個姑娘,一身桔紅色連衣裙,圓圓的臉上蕩著微笑。他 不認識她,旁邊圍著下棋的十幾個頭刷刷地掉過來。

  「是,怎麼的?」他可是過來人,不是一見漂亮姑娘就心慌意亂的毛小子。

  「徐師傅,我是廠團支部的。請你『五一』時唱支歌。」

  他漫不經心地點上煙,撫摩著下巴上黑森森的胡茬。

  「你可是老團員呀。」

  他這才回憶起他曾經入過團。他感到身後那幫小青年灼熱的目光了,驚異,羨 慕。他,曾經是個人物呢!

  見他半天不吭聲,那姑娘小辮一甩,轉身要走了。

  徐福貴突然覺得有些不安,感到心裡繃著一個什麼東西,橡皮筋似的,一頭攥 在那姑娘手中,拉扯開來。

  「你等等,唱一個不就得了。」他對共青團是有感情的,儘管當初入團有很大 部分原因是為了在姑娘面前增加點份量。這時,過團日的種種歡愉情景又浮上腦際。

  走進團支部辦公室,像走進兒時那小巷一樣,那些遙遠的已趨退色的畫面重新 顯出顏色,像過電影一般在腦海裡閃現:圍著篝火開聯歡會,扛著掃帚參加義務勞 動……他心裡升起一絲滄桑人世之感。

  那姑娘遞過一頁歌片,《請跟我來》。男女聲二重唱。

  「女聲誰唱?」他問。

  「我。唱得不好。」姑娘微微一笑。

  他默默看過一遍譜,小聲唱起來。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

  是為了配合你的到來

  那姑娘插了進來,他心裡突然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感覺似曾相識。在 藝術館練嗓那樣,他跟一個姑娘合作過。不知是姑娘身上飄來的異性氣息,還是那 銷人心魄的旋律,似有一道電流傳導到他的週身。

  這感覺很快過去了,他罵了自己一句。說到底,他是個正派人。

  徐福貴與那姑娘就和了這麼一次,雙方對音樂都有較深的理解,配合也默契。

  演出那天,那姑娘早早地來到車間找他。

  「徐師傅,去理理髮,精神些。」姑娘微微一笑。

  他用手摸了摸頭髮,還可以混上一陣子呢,不過,他還是去了理髮室。臨上場, 團支部的一個小伙子將他那油膩膩的工作服扒下,換上筆挺的西裝,還繫上一根茶 色領帶。

  他又登上了舞台。台下,人頭攢動;台上,彩色追光交叉四射;身邊,醉人的 氣息源源不斷地湧來,他感到頭暈目眩。

  我懷著夢幻的期待,

  期待你的到來……

  他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怯場很快過去,他,感覺良好地唱完了那支歌。

  從那以後,徐福貴再沒見到那姑娘,廠子那麼大,他的天地只小小一個車間。 上下班也不可能碰見,因為他走廠後門,離家近些。沒結婚的小青年才去繞廠大門 那條水泥道。那條道是姑娘們爭奇鬥艷的地方,特別是下班那陣,姑娘們從浴室出 來,披一肩濕漉漉的長髮,飄然在桔紅色的晚霞裡,有一種銷魂攝魄的藝術效果。 他,告別那條道好些年了。

  開始,他也有些悵然,曾想去繞那條水泥道,後來,罵了自己一句,心,平靜 下來了,仍一如既往過日子。

  這天徐福貴正蹲在工場閒聊天,幾個徒弟將他拉起,推搡到廠宣傳欄下。

  宣傳窗裡張貼著演出的彩照。舞蹈、相聲、圓號獨奏……他看見了她:手持麥 克風,桔紅色連衣裙閃閃發亮,像嵌著無數枚金屬片子;細長的眉睫微微下落,仿 佛靈魂已融匯在由音樂所組成的那個世界裡。她身邊的那個小伙子是誰? 「師傅變 成十八歲的哥哥了。」徐福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追光象高壓水槍,把蒙 在汽車上的污垢沖刷得乾乾淨淨,他是那樣年輕,英俊,瀟灑。

  他心裡顫悠了好幾下。

  下班時,他故意拖延了一陣,將車間打掃了一番,待眾人走盡,溜到宣傳窗, 取下那張照片。他喜歡她身子趨向自己的那個姿勢,也喜歡自己的英俊、瀟灑。走 幾步一回頭,宣傳窗裡出現了空白,很醒目。他返回去,將釘在最後的小合唱摘下, 填進空白,還是不妥,別人會發現的。去把底片要來加印——不行! 車間裡那幫小 伙子不把他笑話死才怪。他又折回,將照片釘回去。

  徐福貴開始借打開水什麼的,繞道去宣傳窗了。究竟是看誰?欣賞自己?不,他 承認更多的是看身邊的她。看她又怎麼的,不犯法。

  這天晚上,下起大雨,辟辟啪啪的雨點將他驚醒,他一咕嚕翻起身,那沒有嵌 玻璃的宣傳窗會進雨的。「幹什麼? 深更半夜的。」老婆揉著惺忪的睡眼問。他重 又睡下去,但一夜都沒有躺安穩。

  第二天一早,他趕到廠裡,所有的照片都沒了,宣傳欄濕淋淋佇立在雨中。他 愣了好一陣子。

  要見那姑娘,只有一個機會,月末的職工大會上。

  那天,徐福貴沒等老婆喊,便去理髮室,還買回一套西裝。老婆用審視的目光 盯了他好一陣,他紅著臉說,大家都穿,不趕時髦,進商店什麼的遭人白眼。徒弟 問則說老婆逼的,開會,不碰鐵屑,不挨油污。他是個正派人,沒有誰會起疑心。

  鬧哄哄的禮堂分成兩個陣營,男左女右。

  徐福貴開始朝右邊張望,有些心跳。在繽紛的色彩中看見了那抹桔紅。是她, 正望著自己,微微一笑。他的臉一下通紅通紅,迅速掉回頭。他確信她在看他,隔 著黑壓壓的一片頭顱。那微笑從那麼遠的地方淌過來,比一步之隔的相視一笑更令 人銷魂,它,流淌著一種無限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他說不清楚。

  他只望了她一眼,怕常扭頭被周圍的人發現。一眼就夠了。

  從那以後,徐福貴覺得日子有了盼頭。生活中有了一個新的東西。是什麼東西? 他說不清楚。他能說出的,便是每月一次的職工大會上的相視一笑。那姑娘每次都 坐在第三排的窗邊。她的微笑象山頂剛探出頭的朝霞。他感到他與她之間隔著的那 些黑壓壓的頭顱都被映紅了,彷彿太陽升起,天地間接上一道紅色的通途。

  徐福貴的生活有了一點變化。按時理發洗澡換衣;車間主任派活,不再討價還 價,完成也認真;常常吹口哨,《小蘋果》,兒時站在弄堂口吹的蘇聯歌曲,只會 第一主題,來回往復,像旋轉的車輪;腰板也挺直了,走路一陣風;間或,也挽起 袖擠進小青年的圈,下幾回棋。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徐福貴感到一個月太長了,太難熬了。如果每天都有盼頭 該多帶勁。

  於是,他考慮下班繞道廠大門了。他不傻,借口總是有的,某家電視機洗衣機 出了故障,要他去修;某工友生了病,下班繞點道去看望……,只要能經廠大門。 然而,在經過水泥道那有限時間中,相遇的機會極少。幾次徒勞後,他決定守株待 兔。

  這天,下班鈴一響,他便急匆匆奔到大門附近的鍋爐房,那裡壘著一大堆剛卸 下車的煤塊。他抓過老工友的鏟,將煤往屋裡運。五彩繽紛的旋流從辦公樓,從各 車間湧出來。他一邊鏟煤,一邊朝旋流張望。沒看見那一朵桔紅的浪花。人流湧盡, 他歎了口氣,放下鏟,往回走。

  突然,辦公樓閃出了一抹桔紅,是她。徐福貴一下手足失措,心怦怦直跳,眼 睛不知朝哪兒望,腳象篩糠似地顫抖著,沾著煤屑的鞋在水泥道上踩出一條路子, 黑黑的,彎彎曲曲。

  「徐師傅。」她首先招呼他,微微一笑。

  他抬起頭,慌忙問道:「吃過……飯了?」

  真他媽的犯傻,怎麼這樣問。走了好一陣才回頭一顧。她,已經消失了。水泥 道,空蕩蕩的。這,太費勁,居然弄得心跳過速,大汗淋漓,而且,剛才那微笑遠 沒遙遙相視動人。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沒多久,徐福貴聽說那姑娘有了男朋友。他的心顫悠了一下,很快又寧靜並且 坦然了。人家是姑娘,是待嫁之人。他決定不再回頭一望。但那頭不聽指揮,總要 下意識向右望去。她仍然坐在第三排窗邊,仍然望著他,微微一笑。

  這天,又是職工大會。

  跨進禮堂,徐福貴照例朝右側第三排望去。

  第三排窗口邊空蕩蕩的,她沒來。

  廠長開始講話了,那窗口仍空蕩蕩的。窗外飄著細細的灰濛濛的雨絲。

  徐福貴終於忍不住,掉過頭,往後搜尋。

  「聽說,團支部那小妞調她男人廠了?」後排的小青年在議論。

  轟,徐福貴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面滲出來。她,走了。 儘管他知道,她終究要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但卻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再也沒什麼可盼的了。他不知廠長在說啥,只聽到屋頂雨點辟辟啪啪地敲打, 直落進他的心裡,癢癢地難受。一切都過去了,那希望和表演真他媽的可笑,簡直 是犯傻。他感到渾身無力,疲乏極了。也許,過了這一程,真的就老了。

  今後怎麼辦?他設想不出來。撞壞的汽車,輪胎也許還會繼續滾動一程。

  恍惚中,他被推了一下:

  「叫你上台領獎!」

  什麼獎? 徐福貴愣了好一陣,擦了擦涔涔的汗珠,通紅著臉,朝主席台走去……

  一九八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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