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對小髻的事,陷入極度的矛盾之中。
「姐,我哪天把田國興領到咱家來,你和姐夫幫我拿個主意,看這個事到是成
還是不成?」小髻不只一次說過這個話,聲調幾近哀求。她現在是一條失了舵的小
船,連自己都不知道該駛向何方。
「我看還是暫時別領來看的好。小髻,你在北京沒別的親人,我一出面,就等
於是家裡人認可了。將來萬一有其它想法,就沒迴旋的餘地了。」阿寧斟酌著說。
小髻默默地點點頭,阿寧姐不願為她負責任。
這也不能全怪阿寧。她希望有個人能拴住小髻的心。至於那個殘疾人到底好不
好,適宜不適宜作小髻的終生伴侶,這阿寧管不著。也不想管,不能管。每個人的
口味都不同,你認為完全不可能的事,別人也許以為天經地義。市面上再醜的花布
都有人買,起碼它的設計者就以為很美。真見了那個跛子,她說什麼?說贊同?小
髻的父母不在,她作為親親近近的堂姐,說話是有份量的。真促成了這件事,她就
得負責任。小髻今天為了戶口的事,可以容忍跛子的瘸腿,將來有了戶口,也許要
埋怨今天支持過這件事的人。誰願意一輩子落埋怨?小髻的父母將來知道好端端的
女兒找了個殘疾人,會不會遷怒於阿寧?要是沒有她的費費,一切都不會發生。再
有,還有自己父母那一頭,父親若是動了手足之情,沒準會認為我阿寧虧待了堂妹。
這些還都是從我們這邊考慮。若是田家母子對小髻不好,她孤苦零仃一人,也許會
半夜三更披頭散髮來找阿寧解圍,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她娘家的人,阿寧得給她撐
腰出氣……
罷!罷!梁阿寧何等機靈的一個計算機程序設計工程師,哪會讓自己攪進這種
無頭官司中去!
還剩下一種表態,就是反對。那更使不得了。也許否決票前腳投出,後腳小髻
就打起背包離開北京。一個廉價而優質的勞動力就此消失,她和沈建樹又陷進無休
無止的忙亂與痛苦之中,費費已經逼近三歲,就要能進入全托的幼兒園了。百尺竿
頭,還需更進一步。她不能功虧一簣。讓田國興這盞不明不暗的燈,在遠處閃耀吧。
阿寧和她家庭的安寧秩序就有保障。
為此,不論小髻怎樣把她和田國興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講給堂姐,希望見多識廣
的姐姐為她拿個主意,阿寧還是矜持地微笑著,細心地傾聽著,卻從不明確表態。
要說阿寧對小髻的事一點不關心,絕對是冤枉,她於細微之處審慎地觀察著。
起碼不能讓小髻上當受騙。不但於天理良心上說不過去,就是將來在爸爸面前,也
交代不過去。
當媽媽的,自有她的調查手段。
費費已經長成了個漂亮的男孩子。然而不知是「貴人語遲」還是男孩天生嘴笨,
他喜歡跑跑跳跳,卻並不怎樣愛說話。不過阿寧堅信自己的兒子聰明而早慧。
「費費,告訴媽媽,小髻姨姨常帶你到哪去玩呀?」阿寧循循善誘。
小髻每次外出都領著費費。雖說阿寧說過,要是她跟國興逛公園或是軋馬路,
就提前打個招呼,阿寧自己回家帶費費。但小髻從未利用過這種優惠。今天是阿寧
再三勸說,小髻才獨自出去。
「這邊……還有那邊……」費費用胖胖的手指,點了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看來逛的地方還挺不少呢!
「是姨姨和你兩個人,還是有其它的人?」阿寧繼續擴大戰果。
「姨姨……費費……還有叔叔、奶奶……」
怎麼還有個奶奶?噢,是那個無處不在的田大媽!兒子談對象,她跟著摻和什
麼呢?阿寧不解。
「叔叔是這樣走路的……」費費突然說出一句如此長而完整的話,也許是媽媽
鄭重其事的態度,使他的記憶力如此活躍。
看一個圓滾滾的男孩子,揮舞著胖乎乎的手腳,學一個跛子走路,真是一件有
趣的事情。費費還沒有左和右的概念,他一會兒這隻腳顛簸一下,一會那隻腳縮短
一下,跌跌撞撞,像一個小醉鬼。
阿寧笑得前仰後合,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驚歎自己的兒子有這樣精彩的模
仿才能。
沈建樹恰好走進來,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分說走過去,在費費白白嫩嫩的屁
服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費費被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擊,連嚇帶疼惹得哇哇直哭。
「你手怎麼這麼重!他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阿寧像被火燙了手指尖一樣,
驚呼起來。
「小孩子不懂,大人也不懂嗎?」一向斯文的沈建樹,破例地大聲斥責。
「走!費費。不理爸爸,跟媽媽下樓玩去。」
女人終究是女人。一看丈夫真發了脾氣,加上自己又確實不佔理,阿寧訕訕地
給自己找著台階,揩乾淨費費的眼淚。
又是一個春天了。
到處是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築。房屋也像日新月異的人類一樣,越是年輕的,身
材越高,高樓大廈壓抑著低矮的四合院,城市在發達中透露出古老。道路筆直,新
漆的人行橫道斑馬線,像早晨買的豆漿一樣潔白濕潤。費費早已忘記了剛才的悲劇,
在馬路邊的牆縫裡,細心地摳著剛泛綠的嫩草。大概心裡還在奇怪:遠遠地看到那
麼多綠色,怎麼跑近了,就看不到了?
看著日漸長大的孩子,阿寧的心緒像被溫熱的熨斗熨過一樣,漸漸舒展開來。
費費上幼兒園的事,已經基本聯繫妥了。她不可能再要一個孩子。這就是說,作為
一個知識女性,她一生中最艱難困頓的一片沼澤地,業已接近尾聲。將來她會以沉
重卻又充滿自豪的口吻談到她生命的這一段歷程。革命生產兩不誤,既有一個足可
驕人的兒子,又有毫不示弱的專業成就,她應該滿足了。
平心而論,她該感謝小髻。
突然,一行奇怪的隊伍,吸引了她的視線。
最前方,是一個裹著半大解放腳的老太太。她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提包。面露
喜色,目光中又頗有幾分焦灼,她好像負有引導的使命,顛顛地往前走,不時又頻
頻回頭,或者乾脆往回走兩步,伸出手去想攙扶什麼人,又始終沒有人把手遞給她。
在她後面,走著一個殘疾青年。他向前看看,又向後看看,然後誰也不看,努
力控制住自己的全身肌肉,盡量使自己走動的姿勢接近正常。然而正是這種努力,
使他格外突出於人流之中,不像是一個人在行走,而像一隻受傷的鳥在向前頑強撲
動。
最後面,是一個身材頎長,步履矯健的女孩子。她本該走在最前面的,此刻卻
落在最後。若不是老婦人和殘疾青年頻頻回顧的目光,像掙不斷的絲線一樣牽引著
路人的視野,沒有人能判斷出他們是朝著同一個方向……春天風大,雖然這一陣風
勢平穩,女孩子還是用一條細密的白紗巾將自己的頭臉包裹起來。透過依稀透明的
紗孔,看得見她粉紅色的臉龐,像晶瑩剔透的石榴子,光彩照人。
梁阿寧自然知道這是誰。也許應該佯裝不曾認出,以維持她的既定方針?也許
還是打個招呼,遲早大家總要見面?還沒等她分析權衡出其中利弊,正在牆邊挖土
的沈費費猛一回頭,立刻歡快地大叫起來:「姨姨——叔叔——田奶奶——」
小髻同田大媽一家上街時,總是低著頭,彷彿在尋找一件丟失的寶貝。她發現
了阿寧,立刻快步跑了過來。
田國興稍一愣怔,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關係,他積蓄起力量,一拐一瘸地盡快
調轉方向,朝阿寧顛簸而來。
梁阿寧看到了兩雙完全不同的腿。粱小髻筆直的筒褲像黑色的琴鍵,均勻而有
力地敲擊著路面,修長而挺拔。田國興的腿扭曲而皺縮,像一片被蟲蛀過又被蟲蛹
繡成繭團的枯葉……兩雙腿同時向她走來,彼此間的距離卻越拉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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