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費就要上幼兒園了。費費是大孩子了,兩年前領費費打鞦韆時,他還嚇得直
哭,現在已經能很適如其發地利用慣性。用胖屁股使座椅式的鞦韆飛得高些。
帶了幾年的孩子,就要分手,小髻感到淡淡的惆悵。費費走了,她也該走了。
又是一年春飛柳絮的時節了。小髻隨手撿了一枝楊花。耳墜一樣的花束垂在手
腕上,小髻從綠色的花粒綻口處,扯出銀白色的花絮,用指一碾,揚絮扇面似地散
開,閃出縷縷絲絲的銀光。她順手撒了出去,楊花乘著溫吞吞的和風,小傘樣地飛
舞起來。小髻用目光追蹤著它們,想知道它們究竟落往何處。無著無落的楊花,不
慌不忙地飄蕩著,混淆在飛絮之中,看不出哪一朵,是小髻放出去的了。
嫁人的事,怎麼也該定了。
費費上了幼兒園,小髻就該走了。阿寧姐不會攆她,可她也不能老住著啊!
媽媽又來信了,催問她說過的那個大學生的對象,究竟談的怎麼樣了。
姐姐已經跟她算清了工錢。從下個月起,她願意住著還行,只是不付給保姆費
了。
在見過田國興之後,阿寧姐鄭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她認為小髻同國興不適
宜。小髻不會幸福。
阿寧這一次完全是公正而客觀的。她竭力不讓費費的事干擾自己的判斷:費費
就要上幼兒園,該為小髻想一想了。她確實為小堂妹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一條
健全的腿和一張薄薄的戶籍紙片,究竟孰輕孰重?人難道不是最可寶貴的嗎?
沈建樹陰鬱地沉默著,始終一言不發。工作不順利,調動無頭緒。對於自己無
法操縱的局面,說話又有什麼意義?
誰的話都聽過了,只是沒聽過費費的意見。小髻覺得這是個大疏忽,有誰比費
費更瞭解這其中的一切,又不帶絲毫偏見呢!
「費費,有件事,姨姨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幫姨拿個主意吧?」
男女工程師的高貴結晶——沈費費,不情願地看著鞦韆被他的姨姨拽停,瞪著
黑瑪瑙一樣透澈的眼睛,像是人世間的精靈。
「你認識跛叔叔嗎?」
」認識,就是走路一拐一拐。他們家還有個老奶奶的跛叔叔嗎?」
「是。就是他。你說姨姨是到他家去,還是回自己家去?」
「姨姨哪都不去。姨姨就住在費費家。」
「那不成。費費家不是姨姨的家。姨姨得走了。」
「不走不成嗎?」
「真的。不成。」
於是沈費費像成年人一樣,歎了一口氣。
小髻心裡一熱,緊緊摟住費費,親著他的眼睛,又親著他的嘴。
「不,姨姨不能走。姨姨總跟費費在一起。」小傢伙又變卦了。
「這不可能,費費……姨姨也願意,可是,不行……姨姨得走了,姨姨會經常
回來看你的……可是費費,你還沒告訴姨姨,姨姨到哪兒去呢?」
費費沉思著。誰說孩子不會沉思?只是沒有人徵詢過他們的意見罷了。這是真
正的男子漢的沉思,他將決定他美麗的小髻姨姨一生的命運。
小髻緊張地等待著,等待命運之神的昭示,眼睛裡不由自主地盈滿了眼淚。她
仰起臉,不願讓費費看到自己的淚水。天上有一輪太陽。哭的時候不要看太陽。為
什麼不要看太陽?太陽會刺傷了你的眼。這是媽媽的話。媽媽你錯了。隔了淚水的
太陽不那麼耀眼。它毛茸茸的,水凌凌的,像一朵紙剪的白花……小髻任淚水沿著
面龐橫流,像是一張盛滿了水珠的荷葉,驀的,奇跡出現了,眼前現出一道五彩的
虹……
淚水中的虹,格外鮮艷。
小髻長大了。周圍這麼多老師,教她讀懂了城市這本書。城市是什麼,不就是
許多人聚在一起嗎!不管什麼人,只要走進來,就休想把他趕走。小髻不再寄希望
於那屈死的爺爺了。讓爺爺的靈魂安息,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要是沒有五十年前的
那根雞腸帶,阿寧姐不也在鄉下,也許名叫盆呀碗呀的,也說不定。叔叔當年付了
血和命的代價,小髻也應該付出代價。
只是這代價,對一個姑娘來說,太昂貴了。小髻便需格外慎重。
田大媽給小髻買了那麼多衣物。小髻穿起來便一陣心酸,大媽,你不覺得小髻
穿得越好,越顯出和你的兒子不般配嗎?
田國興越是人多的場合越願意領著小髻去。小髻是他的光榮,他的驕傲。跤毒
瞎狠,殘疾人被這世界欺負得怕了,當他享有一雙健全的腿時,他願意全世界都看
到他倆。
小髻的心在痛苦的沸水和希望的渴求中,像涮羊肉片一樣交替滾著。田國興不
是壞人,但她忍受不了世人投來的目光。每次外出,她都要拉上田大媽,有可能的
話,還要抱上費費,在她內心深處,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希望田國興不要活
得太長久。當然,他病了,她會端屎端尿侍候他。小髻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只求他
故去後,給小髻留幾年堂堂正正做人的時間。
想得太遠了。
「姨姨,我想出來了。」費費的眉頭聚著極細小的紋絡。
「你說吧,姨姨聽著呢。」小髻漫聲應著。
「到跛叔叔家。」費費想起來了,跛叔叔給他買過一輛小坦克。
「哦。是嗎?」小髻摸了摸費費的頭,「費費真乖。」
就這麼定了吧!真想不到,在紫花布幔裡想了無數個晚上的難題,解決起來這
麼容易!
早怎麼沒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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