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這個原因,心裡有些感動。但情勢不容我聽從他,我問,那麼你打
算讓誰幫助你換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說。
那小白就不是一個女孩子嗎?我不平,覺得受了歧視。
我讓一個女孩看見也就罷了,沒法子的事啊!可我不願讓你們都看見!他突然
低沉地吼叫出來。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裡,還有這麼強烈的性別自尊。我好聲勸慰,我們都
學過人體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樣的。她現在正忙。
最後一個理由打動了他。他無可奈何地說,小白是太忙了,讓她歇歇吧。
幫他換衣服,應該說我是很負責的。換內褲的時候,我用被子蓋住他的下身。
一是維護他那可憐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涼。換上衣的時候,我簡直就用被子搭了
一個小帳篷,鑽在裡面忙活兒。
絮套裡的氣味很不好聞,有死泥塘的腐敗氣息。我憋著氣,眼淚都流了出來。
在醫院藍線條圖案的襯衣裡,還一件貼身T恤。湊著被頭篩進的恍惚光線,我看見爺
爺胸前有一張猴臉。就是京劇孫悟空的彩色臉譜。大概是這猴王剛從蟠桃園吃飽了
出來,齜牙咧嘴煞是開心。由於久未換洗,T恤的顏色已像廁所小便池上方的牆壁,
污穢不堪。孫悟空臉蛋上的鮮紅已染得像醬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給你把這件T恤換下來。我和顏悅色地說。
不換。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麼?輪到我吃驚。
什麼都不為。不換。他毫無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無常。從T恤的污濁判斷,縱是小白,上回也沒說服他脫下這件寶
貝。我敏銳地想到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個故事,也許和他的情人有關。只
是這種T恤是這兩年才興起來的,帶有一種漫畫式的誇張,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
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媼。可是她為什麼不來看他?可憐他孤苦伶仃的樣子,身邊是一
個親人也沒有。又一想,要是我能說服他換下來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還能幹
嗎?
我說,洗淨了,我再給您穿上。
他惱怒了,我不換!我說過了我不換,我就是不換!你這個姑娘怎麼這麼討厭!
你是來幫助我還是來成心氣我?你從一進門就吊著臉子,吆喝我幹這幹那,煩死我
啦!你根本就不是為我,你是為了你自己!
我此時還伏在他的被子裡,預備給他更衣。他聲音透過我的頭頂厚厚的棉絮濾
過來,如瘖啞的鼓鳴。我呼地一下撩開被子,全然忘記他還赤裸著雙臂。扇起的冷
風把他枯萎的白髮吹得炸起,更顯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著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艱難地穿上襯衣,遮住那個嘻皮笑臉的骯
髒猴王。
當小白進來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還算正常。
小白說,杜爺爺,今天來的志願人員是大學生,比別的來得更細心更有經驗吧?
老人極含糊地嗚了一聲,看起來很沮喪。
別難過他們走。爺爺,他們下星期還會來的。小白甜甜地說著,抱走了藍條紋
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體力都很疲憊。我不是一個愛交際的女孩。和這樣一位喜怒無常
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馬上逃走。
你把麵條給我端過來。他毫無感情地說。
冷了。我說。畢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來。他命令式地說。
我端了過去。麵條已凝固。
他用勺摳了一塊,按進嘴裡。嚼呀嚼,好像那是泡泡糖。然後極為痛苦地嚥下
去,我聽到撲通一聲響,好像把石頭丟下深潭。
他看著我,把勺子很響亮地撂下。
我控制著內心的嫌惡,盡量柔情說,老爺爺,我走了,下週六我再來看您。祝
您晚安。
他蠟燭般臥著,無聲無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處走。當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門簾時,聽到我的背後發出聲音:
你到這裡來,應該是給人帶來快樂。你這種哭喪臉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啦!
大而洪亮。簡直可以稱為咆哮。你絕不相信它出自一個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淚水橫流。這是一個老怪物,老瘋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間最
嚴重的神經癡呆,腦軟化!他活著給世界帶來醜惡,趕快死了吧!
我用一個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來的刻毒語言咒罵他,直到下個星期六。
又到了志願者服務的日子。集合的時候,我對班長說,對不起,今天我不能去
了。
他說,怎麼了?上回醫院還表揚你能幹。
我說,感冒了。老人本來就體質弱,傳給他們就糟了。
他說,不會吧?這麼快?中午我還看你和男朋友打網球。別是藉機會去看電影。
我說,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將一直在圖書館帶病堅持學習。
你可明察暗訪。
我沒有去,整個下午心神不定。每間房屋裡都有志願者,只有那裡寂寞。不知
他如願以償還是感覺淒涼。想必該是前者,是他說的他不願見我。想到這裡,我扶
著一本最難讀的書啃下去。
又一個週六來臨。這一次我編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個倔老頭究竟怎樣。
假如他要拒絕我,就請當眾說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責任,卻要我東躲西藏地背黑
鍋。
我走進臨終關懷醫院,碰見小白。她說,你來了,太好了。上個星期六杜爺爺
一直在等你。
是嗎?就是那個倔老頭嗎?我心中突然很溫暖。我不該和他治氣的,他畢竟是
病人。我三腳兩步地往那間小屋跑。我看見窗上的冰花象幃幔一般奪取。這一次我
一定要裡外都擦,讓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說,別去了。那間房子已經空了。
我說,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說,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沒有等到。
世界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的。
我說,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這個死訊。一個可以發那麼大脾氣的人,怎麼能說死就死了呢?
小白說,我小時候,也不相信人會死。但杜爺爺確實是去了。他只有一個女兒
美國,臨死也沒能趕回來。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後他已經不再等他的女兒,只是等
你。
我說,這怎麼會?等我?我知道這些人在臨死前會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
不會等我。我同他只見一面,而且還不歡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說。他說他對不起你,想當面向你道個歉。小白突然想
起,說他還有件東西本想親手交給你,後來托給了我。你等著,我給你去拿。
我站在朔風呼嘯的院落裡,望著冰花爛漫的窗戶。昨天,昨天我在做什麼?上
天為什麼不給我一點啟示呢?
小白回來了。一層層打開布包。於是,我在北中國湛藍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
白的T恤衫。前胸是一個嘻笑的美猴王臉譜。雙眼噴射晶光,嘴唇剛被桃汗浸染過,
鮮紅欲滴。
上面有一個紙條。
孩子:
你是我這一生認識的最後一個人了。原諒我那天對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個天
性憂鬱的女孩,因為我以前就是這種性格的人。這不好。得了癌症以後,我決
心做
一個快活的人。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這件孫悟空的背
心。
我一看見這個滑稽的猴臉,就忍不住微笑起來。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在我
走之
前,送給你一個猴臉。當你憂傷的時候,看看它,你會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愛發脾氣的爺爺
字跡非常潦草,每一橫每一豎都是分幾次寫完的。
北風裡,我滿臉都是淚水,但我真的望著那件鮮艷的臉譜T恤,微笑了。
小白說,爺爺死的時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門部癌,腸道完全梗阻,就像人的
下水道不通,全積在胃裡。每進一滴水,都像毒藥。
我知道爺爺最後的那勺飯,就是他對我最大的撫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會唱歌。現在,為了到這裡來,我學會了許多歌。人們在許多
地主尋找歡樂。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能找到。爺爺孝給了我快樂,死亡教給我快樂。
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已經不很憂鬱了?
女志願者望著我。
我說:「祝你永遠快樂地為老人們唱歌。」
※
※ ※
由於我在醫院裡頻繁出沒,有的病人家屬已同我熟識。
「是你老爹還是老媽在這裡關懷著?看來你是個孝子。來探視總看見你。」他
們說。
走進院長辦公室,齊大夫恰巧也在。我說:「我對這次採訪很滿意。還有最後
一個要求,希望千萬不要拒絕。」
他們真誠地說:「儘管說。」
我說:「就是介紹一個病人住院。時間不會長,所有費用一律照付,不必優惠。」
他們說:「沒問題。跟您關係密切嗎?」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我說:「很密切。」
他們說:「男的女的?」
我說:「女的。」
他們查了牆上的病區床位一覽表說:「正好有一張女空床。叫病人趕快來吧,
我們的床位很緊張。」
我急急地點頭:「今天就來。」
他們說:「要不要我們派車去接?我們有這個服務項目,上門拉病人。收費很
少,只要一點油錢。」
我說:「謝謝,那倒不必了。」
齊大夫說:「您說呆不了幾天了,想必已是最後時候。不知病人什麼病例?現
在醫院還是在家?」
我說:「那個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們的病房裡住上幾天。我想體驗一下死亡,
請你們一切都按正規程序來辦。」
院長和齊大夫把鼻孔張得好大。要不是多日來相互瞭解,我想他們會建議我去
安定醫院。
院長說:「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個注定要出院的病人。不過,一旦來了重病
人,你必須立即騰床。」
我連連點頭。
齊大夫說:「沒想到作家也挺敬業。死亡其實沒你想像那樣玄。中國有句成語
叫垂死掙扎,好像死前痛苦萬分。根據最新研究,肌體在死亡之前已經做好了一系
列的準備工作。神志模糊,感覺遲鈍,閾值提高到極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
待死亡。」
院長說:「我同意齊大夫的觀點。有一則醫學報導說,病人躺在手術床上,局
部麻醉。突然病人歎息了一聲,我要死了。隨後,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這是貨
真價實的死亡,正在流血的傷口,變得乾乾淨淨。因為心臟罷工,再也不會有血流
出來。開始搶救。15分鐘以後,病人才重新恢復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麼形
容死亡的?」
我說:「這個人說得可能不大真切。他畢竟又活過來了,是個贗品。」
齊大夫說:「您這話說得不確。假如不是全力搶救,他就再不會轉回來。呼吸
心跳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
「那好,我聽聽他品嚐死亡的感覺。」
院長說:「他說死亡是輕飄飄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個瞬間是飛翔的感覺,一
切痛苦都不復存在了,極為舒服。」
我駭然。比聽到死亡是最慘烈的酷刑還要駭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碼,它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可怖。」齊
大夫說。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說:「例如你去了一個地方,覺著不好,不適應,是不
是你就回來了?」
我說:「是啊。」
他說:「這就對了。你見過一個從死亡國度回來的人嗎?」
我頓悟,說:「沒見過。它們都不願意回來?」
院長說:「我們這個國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淒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紗。既然
我們或遲或早要到那裡去旅遊。我希望能給將去的人一張導遊圖。」
齊大夫說:「您要住的那間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計發生在凌晨4時左右。
那是陰氣最盛的時辰。那裡有4張床,死亡發生時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
擾您睡眠?」
我說:「我很高興睡在那裡。」心裡想,不會打擾我的睡眠,因為我根本就不
會睡著。」
院長說:「那就這樣定了吧。21床,你現在已經是我們的病人了。我給你下的
第一道醫囑,就是口服安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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