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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一位志願者讓在我面前。我是那麼不情願用志願者這個詞來稱呼她。她很年輕, 眉宇間很憂鬱,時刻提醒你她不是一個完全的志願者,而是被某種目的驅使到這裡 來的。

  這一次站在院子裡,是為了更方便的談論死亡。病房裡住滿了垂危的人,儘管 有的昏睡的,有的癡呆,我還是不願在距離他們很近的地方談不可避免的歸宿。盡 管他們可能完全聽不見。

  因為冷,女孩的瘦削的雙頰現出艷麗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見時可愛了許多。 冷和熱都會使年輕人臉色紅潤。但熱會使額頭也紅起來,人顯得毛躁。惟有冰冷中 的紅潤,像果子一樣生動。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的呢?」我問。不是專業記者,很不會採訪,只揀最好奇 的問。

  「因為……大家都來,我就來。」她說。聲音很小,迫使你離她更近些,看到 她的額頭明淨得像剛洗過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來,你來嗎?」我問。這是個穿著隨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 行的黑色羊毛健美褲,套上洋紅色的小靴子,該是很有生氣的打扮,但仍然覺出她 的沉悶。

  「我不來。」她乾脆地說。

  還好。有說真話的勇氣。

  「那麼為什麼來呢?」

  「因為總說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說得不是數量,是種類。 學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種。一位同學的表姐在這當護士。她說,大學生閒著沒事, 到醫院來陪要死的老頭老太太說會兒話吧。就這樣。」

  「同學們都有些什麼說法?」

  「說什麼的都有。先說,給不給錢啊?外國幹這事可得給大價錢。立刻有人反 駁,你才土呢,外國幹這活一分錢也不要。其實他倆說得都對都不對。如果要錢, 真是不少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錢也不要。」

  「你們呢?」我明知故問。

  「我們當然不要的。一星期來一次。」

  「大家願意來嗎?」

  「怎麼說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長這麼大沒見過死人。我特怕見死的東 西,所以我喜歡小動物,可是我從來不養。覺得養得不好,它們就死了。心裡的難 過,遠遠大於它們活著的時候帶給我的歡樂。我問過我媽,說以前的人有的連螞蟻 都沒踩死過,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沒有螞蟻,不知踩死多少小生靈了, 真糟。我媽說,傻孩子,一條生命,哪就隨隨便便沒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 螞蟻不會死的。我試了一回,穿著旅遊鞋走過去,回頭趴在地上一看,螞蟻安然無 恙。我的心不壞,可是我不願來。不是因為別的,我太容易憂傷了,膽子還特小。」

  「不來不行嗎?不是說自願嗎?」我問。

  「不行。現在說是自願的事,有幾個是真自願的?學校後來把它規定為品行項 目,打分記檔案。說這是愛心服務,必須來。剛開始,我的確是被迫的,但現在, 我是心甘情願地來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場,會是一副什麼樣表情。我說:「詳細講講好嗎?」

  「第一次走進這個院落,死氣沉沉。表姐說同學們願意進屋同老人聊天最好, 要不幫著打掃衛生也行。她知道我們害怕。」

  「幾個膽大的同學隨便找了個門,一推就進去了。我很想等他們出來告訴我窨 是怎麼一回事再決定進不進。可他們好像進了漩渦,再不露頭。我傻傻地讓在院子 當間,後來發現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那兒。表姐走過來說,你要不幫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熱水立在一扇窗戶外頭。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結了厚 厚的冰花,是從裡面結的,外面蒙著黃沙。我用手把抹布擰乾,表姐會關心人,水 是熱的。我團著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寬的潔淨玻璃面就 露出來了。現在只剩下裡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麼仔細地觀察冰花,像一棵棵 聖誕樹,筆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廈裡。因了毛巾稀薄的熱氣,它們極輕微地融化了, 精緻的樹葉好晚淋了雨,晶瑩的霧氣纏繞其上,輪廓柔軟地模糊了。現在,這間病 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經像剛洗過的葡萄,帶著隱隱的水珠,漂亮清潔。明亮但並 不溫暖的陽光照在上面,泛出帶虹彩的光。」

  「其實沒什麼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於沒擦。我不敢去擦裡面,不知這間門窗 緊閉的小屋裡躺著怎樣可怕的怪物。沒辦法消磨剩下的時間,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塊 最下面的玻璃。玻璃這東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報紙用汽油用酒精,都沒有用手指 頭擦得乾淨,好像手跟玻璃相剋。」

  「我下意識地用手心畫著圈,玻璃閃出鋼藍色的光。突然,手掌對側的白羽毛 神奇地變薄了,露出一個淡褐色的洞,好像一塊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 由於我的體溫,一小塊冰凌變成蒸汽飛走了。我不由得湊過去,想看看這間我擦了 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麼景象。」

  「我換了一隻手。原先那隻手掌已變得同冰塊一般冷。新的手心熱很沖,油亮 黑暗的斑塊迅速擴大,已經夠我把兩隻眼睛鑲在上面了。」

  「我半蹲著腿,因為那塊玻璃很矮。我屏住氣把鼻子壓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麼?」她憂鬱的眼神垂落在地,好像怕嚇了我,提示我有個 準備。

  她不知我當過醫生,而且已在病區盤桓多日。

  「雪白的被單,瘦如骷髏的老人,樹根一樣的皺紋,氧氣瓶……」我直截了當 地說。

  「你說得對。」她輕聲地說,知道沒有什麼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 暗中,有螢火蟲在飛,不多,僅兩隻,但飛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 籐條,編織著細密古怪的花紋……」

  「這是什麼?」輪到我吃驚了。能讓一個有著20多年醫齡的主治醫師吃驚的事, 實在不多。

  「那是一雙患白內障的老爺爺的眼睛。他正從我的手心融出的那兩個小洞向外 張望。」女孩依舊垂著眼簾說。

  「講下去。」我極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說------

  ※

   ※ ※

  後來我就進去了。我看到了您剛才說的那一切。我對老爺爺說,我是來為您服 務的。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著窺探外界的姿勢,只是脖子軟弱地拐在肩膀上。他 是晚期胃癌,消瘦得無以倫比。臉色像一個角落裡的髒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 怖。也許是剛才的運動費盡了氣力,他拚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該對我的到來表現出高興。可是,沒有。他面無表 情地對著我,淡漠得像一塊舊床單。

  我是個生性靦腆的女孩,對那些熱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說什麼好,面對這樣 一個年紀足可做我太爺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該怎樣。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我。就像我們最初隔著窗戶那樣。

  就在這時,護工小白送飯來了。我說,你到別處忙吧,我來餵飯。

  小白說,杜爺爺的飯可不好餵了。要實在不吃,別勉強。

  我說,你放心。我把雞湯麵放在嘴邊吹,不涼不燙地送到杜爺爺面前。他的嘴 象被透明膠紙粘住了,嚴絲合縫。

  您得吃飯啊。我後悔攬了勸人吃飯的活兒,我不會勸人。

  他終於開口,不是吃飯,是說話。藥都沒有用,飯就更沒用了。我不要吃飯。 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沒有人能說服他們。

  您總得吃一點兒。我又說了一句。我不會說別的話,就擎著勺愣愣地站著。勺 裡的飯涼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個碗裡,重剜了一勺熱乎的湯,像舉蠟燭一樣端著。 我想,古代的舉案齊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爺爺打精神,掙扎著說,你這不是成心氣我嗎?

  我眼淚一下子迸出來。我跟你無親無故的,這麼服侍你,你還不知好歹!

  我倔強地一直舉著,直到雞油凝出了黃圈。

  杜爺爺歎了一口氣說,我吃,孩子。有一個條件。

  我心裡很反感。吃不吃飯是你自己的事,還跟我講什麼條件。可一想到回去還 得匯報今天的戰果,只好順著他。就問,什麼條件?

  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個歌吧。

  我為難地說,我不會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說,那我就不吃飯!

  我在心裡嘲笑他。你見過這麼不講理的老頭嗎?我只是一個志願服務人員,幾 個小時以後就走了。你吃不吃飯關我什麼事?是你肚子餓還是我肚子餓?這麼大年 紀了,還要人來哄你。我忿忿地說,不吃就算了,我去餵別人。

  他彷彿很怕我走,忙說,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沒見過這樣的交易。做事總要有始有終。我說,好吧。我唱。只是我從來沒 當著人唱過歌,可能不准。

  他像孩子一樣興奮,望著我說,唱吧唱吧。

  唱什麼呢?輪到開口,更犯難。唱個《團結就是力量》吧。有勁,聽著振奮。 我說。

  不聽。他說,平日裡小白常唱這個。他說。我這才知道以吃飯要挾唱歌,是他 的慣用伎倆。

  我忍著氣說,那就給您唱個《瀟灑走一回》吧。

  他木吶地問,到哪兒走一回?

  我這才記起他住院已經很久,現時風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說,您看,您讓我 唱,我要唱的您又不聽。您自己說個歌吧。別太難,我不會。

  他慎重地開始想,慘白的臉上突然現出黃色。真的,不是紅色。由於極度衰竭, 他的血很稀很淡,就像紹興黃酒的色澤。

  他終於想好了,說,就唱一個情歌吧。

  我手裡的湯潑了。一個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歲的年紀,居然要聽什麼情歌! 該不是他的神經有什麼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樣子,我想起了無所不在的弗洛伊德。 這老頭在尋找渲洩,是性變態。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什麼、情歌!

  他仍滿懷期望地說,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不會!我說。

  他說,那就「一條大河」也行。

  我說,也不會。他好像覺察到了什麼,試探地說,都會的呀。你要記不清詞了, 我給你提。

  你說我一個20歲的大學生用他80歲的老頭提醒嗎?我還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絕。 他改變戰術,說,你就唱一個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說了不算 說啊,我先吃,我這就吃給你看啊……說著,抖抖索索接過勺,填進嘴裡,用長了 黑苔的舌頭攪拌麵條。

  我突然一分鐘也不願在屋裡呆了。我有那麼多的功課要做,要看許許多多的書, 要和男朋友約會,要去參加舞會和買新衣服……為什麼要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耗費 金子一樣的年華?我已經來過了,這就是說,我已經問心無愧。我可以走了。我說, 歌我不會唱,飯您自己看著辦好了。再見。

  他怔怔地看著我,麵條象生命的蟲子,從他嘴裡褪出來。

  屋裡很靜,天已漸黑。我若趕快走,其後的事就不會發生。小白托著乾淨的衣 物走進來,說,正好要給病人換衣服,你幫幫忙。我那邊好亂。她走時順手把燈開 了。

  兩端發黑的日光燈管發出毒蛇樣的嘶叫聲。

  我對虛弱地倚在枕頭上的老爺爺說,請您移動一下,我來換床單。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著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剛把單子鋪平,他就迫不及待地 把自己摔回來,仰著喘氣。

  我看到在他後背底下,很大一塊床單裹了起來,像郵寄了一萬里的信封。

  叫別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證。我說,請您再挪開一次,我把單子抻 抻平。這樣多難看。

  他短促地喘著氣說,又折騰什麼。

  他說,不知道是為誰好啊。

  我說,您這個爺爺怎麼這樣說話?難道是為我好?我又不躺在這床上,那麼深 的褶子壓在你的身下,你會硌得慌!

  他祈求地說,我覺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覺不出別的了。讓 我安生會兒,行不?

  我不由分說地將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像小孩不肯離開玩具櫃台一樣。 但見我使了強力,也沒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覺到他的骨頭硬僵地倔強。幸好, 他比我想像的輕多了,幾乎是稻草人。操作時,我聽到他的體內象半瓶子啤酒似的, 發出冒著氣泡的光當聲。為了表示我的不滿,我順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現在多平整!看著也舒服。我抹著頭上的汗水說。

  他陰沉著一聲不吭。甚至盡力欠著半個身子,拒絕沾我鋪平了的那邊床單。不 知是怕揉皺了,又要麻煩我一番,還是無聲地抗議。

  現在讓我們來換衣服。我不理他,自顧自說。我發現他沒有任何力量,我完全 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沒有?在臨終關懷醫院裡,人們對病人什麼事都是說 「我們」,從不用單數的「我」。比如說讓我們來翻了個身。聽起來好像志願人員 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臨終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個極簡單的動作, 都要協力完成。

  我不換。老爺爺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說。

  真是個難題。不行。我也很果斷地說。小白把衣服交給我,他不換,不是我的 失職嗎?

  他冷漠地盯著我說,我不要你換。他用僅有的氣力強調了那個「你」字,意思 再分明沒有了。他不是不換,只是不要我來幫助他這件事。

  我並不是一個很愛幫助人的人。例如在學校裡,有人拒絕了我的幫助,我會樂 呵呵地跑開,然後永世不理他。你已經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義上你已經圓滿。他 不需要你的幫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這裡,一切顛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幫助的, 沒人幫助他連個飯勺都拿不起,可他卻倨傲地拒絕了你!你的自尊被強烈灼傷。

  為什麼不要我幫助你!我質問他。特別突出「我」字。

  因為……因為……他遲疑著。

  我氣勢洶洶,追究到底。

  因為你是個女孩。他終天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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