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大樓像一艘巨型航空母艦,盛載著一家經濟部門的決策機關。幾千職員
繁忙地上班下班,辦公室被文件塞得像大吃大喝的胃,臃腫不堪。
一天正是辦公時間,突然門開了,進來幾個穿白大衣的人,在炎熱的夏天帶著
碩大的口罩,讓旁人立刻有自己得了傳染病的感覺。
穿白衣的人肆無忌憚地撥拉著各式公文,好像在自由市場翻撿最後的菜葉。
「你們這是幹什麼啊?雖說我知道你們是醫務室的,可也得說一聲是不是啊?」
應柏不樂意了。他是經濟學碩士,分來機關的時間不長,還殘存著鋒芒。
「沒事的。沒事的。都是自己人,大夫們不論幹什麼事,一定是為大家好的。
我們知道的。」處長駝著背說。他有很嚴重的心臟病,常要到醫務室討速效救心丹,
說話都帶著藥味。
在大機關裡,處長也就是個高級點的職員。眼看快退休了,沒有陞遷的指望了,
他也知足長樂,大家就尊稱他為「處座」。
「噢!對不起。我們也是打藥都打糊塗了,以為吵吵嚷嚷地全樓都知道了。沒
想到你們這兒專心辦公,還真就風雨不動安如山。得,咱們還真得和應碩解釋解釋,
這是給蟑螂佈置藥餌,蟑螂的害處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大夫晃著手裡散發著香
油氣的盤子,盤嶇黃色的顆粒幾乎激起人的食慾。
大夫們在屋角和文件櫃裡擺下藥餌,就到別的房間去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蕭工走過來,不辭勞苦地沿著醫生們佈置的路線,像掃雷似的,
把所有的藥餌一一拾掇起來,優雅地捲在報紙裡,包得方方正正,好像一斤炒麵。
「蕭工,你們家也有蟑螂啊?」處座暗示蕭工不要損公肥私。
蕭工平日愛貪點小便宜,所以到了四十歲身材已經發胖,還沒向女強人的方向
發展成,當個女處長什麼的。大家就不知怎麼稱呼她好了,叫「小蕭」太老,讓年
輕的應碩一流暗中取笑。叫「老蕭」太小,這不是逼著處座退休嗎?於是處座借用
工廠裡對這個年紀的知識分子的通稱——xx工程師——x工,就像當年的「師傅」一
樣,親切中透著身份。
雖說「蕭工」學的是文科,連一天工廠的門也沒進過,可她還是很滿意這個稱
呼。一來這和她現在的中級職稱相對應,沒有辱沒了她的位置。二來「蕭工」在不
明真相的人聽起來,以為是「小龔」,透著青春常在。心裡也很感謝爹媽給的這個
姓。有時候也想,自己過些年頭熬成高工了,不知再改叫什麼為好?又一想,那時
候也許自己當處長了,不就什麼都解決了?
蕭工沒有回答處座的話,只是瀟灑地把紙包往廢紙簍裡一扔。
「哎哎,你怎麼給扔了啊你?」處座吃了一驚。
「我害怕那玩藝。」蕭工說。
「您是否能說得更清楚一些?是害怕蟑螂?還是害怕藥餌?」應碩說。
「當然是蟑螂了。藥餌有什麼可怕的?不過是些個拌了毒藥的炸油餅嗎!就說
有毒吧,又能毒到那嘔去?一隻蟑螂幾錢重?一個人多少公斤?就是再苗條的女人,
也有百八十斤吧?能抵一萬隻蟑螂。你們信不信我敢把這毒蟑螂的藥吃點下去,保
證藥不死。」蕭工很英勇地說。
處座就後悔自己多言。要是這女人真的吃點蟑螂藥,雖說肯定沒什麼事,到底
傳出去是自己這個處的名聲不好聽,不定以為出了多麼大的亂子,要惹出人命案呢。
應碩一邊想蕭工是不是提前跨進更年期了,一邊不依不饒地問:「您既是害怕,
就應該積極的滅蟑螂才對,怎麼反把藥給扔了?這不是保護蟑螂嗎?」
蕭工冷笑道:「你說得對。我是保護蟑螂。打了藥,蟑螂是不是得死?到明天
一上班,滿屋子一地的死蟑螂,老的老,小的小,四仰八叉的,嚇人不?到時候你
掃啊?別說有蟑螂的日子,就是平時,哪天的開水不是我打的?哪天的地不是我用
拖布搌的?我不怕活的蟑螂,它會跑,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看不見就是了。我
怕的是死蟑螂。你看不見沒準就踩腳底下了!」
蕭工說的倒是實情。她是個勤快的女人,辦公室的衛生平日都是她打掃的。像
應碩這樣的年輕人,從上小學開始,打掃公共的衛生就是湊合事,都不知道怎麼才
算是乾淨了。有個半老的婦人願意收拾,樂得再不伸手。
處座聽出了蕭工的話外音,覺得應該負起領導的責任,就說:「從明天開始,
畫個表,輪流值日。」
蕭工就急了,說:「可別!我又沒有發怨言。你們可不能剝奪了我勞動的權利。」
她的真實意思是不能剝奪了她發牢騷的權利。蕭工在處裡上不著人,下不著地,論
職務比不上處座,論學識比不上應碩,也得有個說話的資本啊,這就是照料大家的
瑣事。
應碩道:「人家的房間都打藥,就我們的不打,蟑螂就會都避到我們房裡來。
到時候我們處成了蟑螂處了。」
處座不愛聽,就說:「蟑螂沒那麼聰明,只是生命力頑強。你看這一年裡扛了
多少回的蟑螂了,辦公樓裡還是到處看見蟑螂爬。上回我到開水間打開水..」
蕭工聽到這裡瞪起眼睛,處座趕緊很周到地補充:「那天蕭工家封涼台,沒來……」
蕭工釋意的一笑:「我說呢,要我在,不能讓您去打開水嘛!」
處座接著說:「那就是。咱們還說蟑螂。你們猜怎麼著?」
應碩討厭這麼小的事也賣關子,就說:「是不是從開水龍頭裡流出來的不是開
水是蟑螂?」
處座一下沒趣,訕訕地說:「哪能那麼玄呢!不過是看到一個蟑螂在滾開的電
熱水器上爬,好像穿了鐵鞋……」
屋裡一下噤了聲。
房門又開了,這回進來的是一位黑衣黑褲的長者,鶴髮童顏,好像夜行俠一般。
「啊!局級!」大家一起招呼。
老人笑笑,牙白得像豆腐,顯然是假的。不過和他的服飾倒是很配色的,有一
種肅然的威嚴。
來人是處裡原先的老處長,因為資格老,臨離休前,內部決定按副局級待遇,
從此他跟任何一個陌生人交談,都會在三句話之內有意無意地說到這件事。大家就
尊稱他為局級。
局級環視說:「全民都在鬧發財運動,你們怎麼這麼沉得住氣?」
應碩早就想到外企去,他年齡好專業好,到哪兒都是香餑餑。可他先得從國家
機關這兒搞到一套好房,所以只好潛伏著。處座升局座的心,總是野火燒不盡,春
風吹又生。就像病人膏育的人,巴望著天上掉下來個偏方能使自己生還,不到最後
一分鐘不死心。蕭工是個女流,天天在家鼓搗自己的丈夫搞第二職業,鞭子還從未
抽到自己身上。
大家就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在堅守革命工作崗位呢。」
局級是何等人,他在這圈子裡混了一輩子,不用說話就知道你是什麼人了。感
歎地說:「我離了休,才明白了世間的許多事!我們在職的幹部,每年都應該離休
一段日子,然後再繼續工作。或者干一天,離休一天,再回來干一天,再離休一天……
那樣工作就會好得多。」
大家都說局級真是高瞻遠矚的領導,真應該領著大家繼續干革命。
局級笑笑說:「我想領著你們發財呢。」
大家看局級不像是開玩笑,也就嚴肅起來,心還有些彭彭跳。因為在職幹部是
不能大張旗鼓做買賣的,就有點鬼祟的味道,秘密使大家的心反倒齊了。蕭工起身
把門關嚴。
局級說:「是這樣的,我離了休,有朋友幫忙可以在新技術區辦個執照,其餘
的都辦妥了,只是資產證明這一條,還差個萬八千的。按說從別處借點也並不難,
但我想,大家把自己的錢湊湊,我們就一起來辦這個小小的經濟實體。大家就都算
參了股,以後就等著分紅吧。你們都在暗處,我一人在明處,絕不違反什麼政策的。
我就是不忍心一個人富,把大伙都甩了,畢竟我們在一個屋簷底下辦過公。我就不
信,那些個蹲過大獄的人都能富了,我們這樣正經的老革命、碩士……」
他看了蕭工…眼,又加上:「正經的工程師能不富?不過是我們以前沒有正經
干就是了!我們一幹起來,哪有他們的份兒啊?」
大家看著老領導,知道他是個實在人,相處多年,人品上信得過。現在這樣的
公司那樣的公司多了,誰也不摸底細,親戚朋友也有來拉人伙的,都沒敢答應。局
級的公司雖說小,但是牢靠。再者,每個人不過幾千塊錢的事,也還掏的起。
靜了片刻之後,大家就都說:「什麼時候要錢?我們好帶來。」
局級呵呵笑著說:「哪能真就要大家的錢呢?我不過是考驗大家一下,還信不
信得過我這個老頭子,看來大家還真的很給我面子。只煩大家把家裡的存折複印一
張,要死期的,給辦執照的人看看,確信咱是集體投資就成了,現錢是一分都不會
要大家的,一切有我頂著呢。日常的事由我運作,我的身體還好,辦公司就權當打
太極拳了。等以後咱們發展了,再雇辦事人員。」
大家就都很慶幸,又很感動。慶幸覺著自己在關鍵時刻挺了過來,要不然就丟
失了一次發財的機會,感動局級離休以後,愈發象普通勞動者了。蕭工簡直就有點
後怕,她剛才想說「不」來著。跟了老處長多年,她知道處長是個好人,舞文弄墨
打管腔都是拿手好戲。可他要做生意,恐是不行。但看大家興趣都是這樣高,心想,
有棗沒棗先打三桿子吧,反正不會有大風險,局級是個膽小的人。跟著膽小的人辦
事穩當。
說妥了錢的事,大家以為沒事了。沒想到局級說:「還有大事沒議呢!」
大家吃了一驚,心想老頭什麼時候學會露一手藏二手了?應碩甚至想,這老頭
別是謝我們吧?小應來的時間晚,同局級沒處多長時間,局級就退休了。彼此相知
不多。
局級說:「因為是在高技術開發區立的戶頭,咱這第一筆交易就得和新技術有
關。咱們得找個項目,辦個小企業,拿出產品。我不知什麼項目好,就得請各位股
東們一起拿個主意了。」
原來繞了一大圈,局級在這兒等著呢!處座鬆了一口氣,這符合老領導的脾氣,
對於他不明白的事情,不恥下問。離了休,不甘寂寞,想作買賣,又怕被人騙了。
還是找自己的老部下吧。就是這麼回事。
應碩和蕭工也悟到了,心裡就更踏實了。於是大家關起門來,商量到哪兒去尋
一個投資少、見效快的產品,既壯行色,又創效益。
應碩說:「我這就去查近日的報紙交流信息,看有哪些賺錢的項目?」
蕭工潑涼水:「到報紙上去找?不是笑話嗎?要是真賺錢,早被人家搶光了。
輪到你,黃花菜都涼了!」
應碩是南方人,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哎,蕭工!我還真就不明白,『黃
花菜都涼了』這句話是個什麼意思?看您應用得這麼得心應手,還請給我講一講。」
蕭工用大量珍珠霜保持得還算白皙的臉就紅了。說真的,她也不知是什麼講頭。
處座趕緊說:「別管黃花菜的事了。我騎車上班的路上,新開了一家高技術咨
詢公司,聽說還是部隊的。剛開張,總得有點真貨色吧?部隊到底比較忠誠可靠。」
應碩說:「可不要是提供原子彈技術方面的。」
局級一錘定音:「就這樣吧,明天一早到處長說的那家咨詢公司去。」他掏出
粗大的筆,在一張紙上草草寫了幾下,對蕭工說:「你到老幹部處去給我要個車,
我們一起去。」
蕭工以前倒是常幹定車的事,但局級已經不是她的上司了,還這樣理直氣壯地
使喚人,心裡就有些不滿。又一想,他還是自己的上級啊。局級是大股東,自己是
小股東,而且這是在為自家幹活啊,心裡就舒暢起來,樂顛顛地跑去要車了。
管車的人問:「什麼理由?到那裡去呢?」
蕭工對答如流:「老幹部看病。到××醫院。」
派車單就很容易地開好了。
這一夜,大家都沒怎麼睡好。想著掙了大錢該派什麼用場。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準時到了。局級就問處座:「你辛辛苦苦地跑來幹什麼呢?
等在半路就是了。一點也不知道愛護身體。」
處座說:「還是老領導會關心人。我來好給你們的車引個路啊。」
大家都覺得處座想得真是周到。有這樣的好幹部,還怕不能大家致富嗎?
路上,處座指揮著車往左往右。司機小譚說:「不是說上醫院嗎?怎麼到了這
裡?」蕭工說:「到xx醫院是xx公里,我們今天去的這地方,比醫院的公里數要少,
你吃不了虧的。我事先算好了的,你就放心。」
到了地方,是一座淡黃色的小樓,當真掛著部隊系統的牌子,大家覺得心裡挺
踏實的,當年大學解放軍的餘威還在。
人們紛紛下車,只有局級還安坐在司機旁的位置上。
「怎麼?您不準備去了?」處座吃驚。
「還是你們先去看看的好。我一個局級幹部,第一炮就打了出去,是不是連回
旋的餘地也沒有了?」局級深思熟慮地說。
處座就不好再說什麼。不想應碩初生牛犢,直統統地說。」生意場上,您還管
那麼多啊?咱們一塊進去一塊瞧,瞧中了,就當場拍板,您就來個現場辦公。瞧不
中呢,咱們就坐上車再拐別的地看。您現在不是局級了……」
局級的臉色唰的就變了。正色道:「我不是局級,是什麼?嗯?」
大家就都怪應碩多嘴,又不知如何解勸,干站著發愣。
應頓不慌不忙地說:「是大老闆啊。。」
局級雖說不很高興小青年頂攪自己,但明白這話說得並不錯。就說:「那就一
塊走吧。」
一行人進了暖氣很盛的房間,一個年輕的軍人接待了他們。
跟軍人談生意是件挺滑稽的事情,好像一樁軍事行動。不過那個軍人倒是很認
真很誠懇的,聽了他們的來意,說:「我們這裡有一件專利發明號為……」他嘟囔
出一串冗長的數碼,「高科技產品,現在還沒有把生產技術轉讓出去。它的規模和
前景,都比較適宜你們這家公司。轉讓費為一萬元,也是比較適中的。將來的利潤
回報也很好,一年就可以收回投資。假如你們對經銷產品興趣不大,我們可以以優
惠的價格回收。好,我們先來看看樣品吧。」
年輕的軍人像介紹敵情一樣說明了情況,然後邁著標準的軍人的步伐,領大家
來到另一間展室。
「喏,就是這個。」
大家的眼光聚過去,看到一個象富士山似的藍色塑料模型,四周為圓錐體,平
滑地閃著光。從山頭中心的凹陷處裡,散發著奇異的芳香。在整套器具的外緣,拖
著一條乳白色的電線,證明它是一個以電為動力的裝置。
「這個……」蕭工本來想說「玩藝」的,一想到自己將來的致富計劃沒準就靠
它了,不敢褻瀆,臨時改口為「寶貝」。
「這個寶貝叫什麼名字啊?幹什麼用的啊?」她小心翼翼地問。
「它叫蟑螂谷。」軍人說。
大家圍攏過來,像聽講解一次戰役。
「這個裝置裡配有特殊的秘方,數十米內的蟑螂聞到它的氣味,都會爭先恐後
地爬過來,最後掉進谷裡。喏,就是這個中心凹陷。谷裡配備有微弱的電流,對人
體無害,但是足以將蟑螂殺滅,這是它的專利證書和歷次得獎證書。現在我只能介
紹到這個程度了,如果我們簽了協議,你們就可以得到全套的資料……」軍人溫文
爾雅地結束談話。
仔細觀察蟑螂谷,真的是很精巧。一大摞的證書絕對是真的,進進出出的軍人
們身上的草綠色,更給了這一切一個響亮的註釋。
大家就滿臉虔誠地面對蟑螂谷,特別是局級頻頻點頭,他從來沒操心過蟑螂這
類瑣碎的事情,覺得這個裝置真是精妙極了。只有蕭工提了一個疑問,實在是因為
她太反感蟑螂了。
「您說這個寶貝這樣好,可是世上已經有了許多的蟑螂藥,像前些年的蟑螂筆,
蟑螂死光光……現在又行什麼毒餌毒煙熏殺,都是剛開始挺靈,過了一段就失效了。
要是您這個蟑螂谷用不了多長時間也沒用了,我們投了那麼多的資,不是就打水漂
了嗎?」
大家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怎麼就沒想到這個?還是婆婆媽媽的老娘們想得周到。
一起把眼睛瞄著軍人,好像他是一個靶心。
軍人微微一笑,笑容很甜,像個單純的女孩。「您說得很對啊,那些藥都會很
快就失效的。但是我們的蟑螂谷不會的!」
他換了很嚴肅的口氣說:「他們用的是毒藥,沒被毒死的蟑螂就產生抗體。藥
就不靈了。我們用的是生物氣息,是呼喚蟑螂的氣息,永遠不會失效的。真正殺滅
蟑螂的力量是電流,迄今為止,地球上還沒有一種生物對電流產生抗體。」他很鏗
鏘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於是人們又都很慶幸自己沒有發出蕭工那樣愚蠢的問話。
「那咱們是不是就這樣……」按照以前當官時的習慣,到了這種火候,局級就
拍板了。可是他想今非昔比了,頭一點就關於到錢,而還有自己的錢,就沉吟了……
「您等我再算一下……」應碩埋頭說。他正在利用上研究生時學到的知識,在
進行快速經濟核算。
屋子裡很靜,好像有無數只蟑螂在暗處爬,等待著自己命運的結局。
「好了。算出來了。很好。可行性很好。我們真的可以干一把了啊!」應碩把
筆一扔,快樂地叫起來。
似乎萬事大吉了。局級把手一揚,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當手勢劈下來的時候,一
件事就算板上釘釘了。就在他的手將要砍下的那一瞬,處座終於挺身而出了。這是
關係到自己的事,該說話就要說話,不能像對公家的事那樣無動於衷。
「那麼我還想問一下,既是這麼好的一個項目,為什麼沒有人來搶,而就這麼
容易地落到我們頭上了呢?」
蕭工在暗處撇撇嘴,心想你真是廈門大學(嚇大)畢業的,壞事害怕,好事也
害怕。可心裡也想聽聽這個問題的回答。
年輕的軍人不煩也不惱,修養很好地回答:「我們剛開始開展咨詢業務,其實
還有許多很好的項目,只是考慮你們的投資比較少,才沒有多作介紹。蟑螂谷是一
個戰士發明的專利,所以要價比較低。這樣好的投資項目真是難得碰上的。」
再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但處座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主意:「您把蟑螂谷說
得這樣好,我們從理論上是相信的。但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我們可不可以當場試一試呢?」
一時,屋內沉寂如死。
大家覺得這樣有些過分,可又覺得這主意很好,就等下文。
「當然可以了。只是我們這所房子裡已經沒有蟑螂了。因為大家總是不相信蟑
螂谷的魔力,都要試一試它。蟑螂就在一試再試之下絕跡了。如果你們有興趣,請
自帶蟑螂,我們來試試。」小伙子很通達地說。
再沒什麼可說的了。一行人默默地出了樓,回到自己的車上,「怎麼這麼長的
時間啊?就是每個人都看一回病,看的都是中醫,把脈看舌苔也早就該完了。」小
譚一邊發動車,一邊說。
「明天還得來。」局級簡短地說:「每人最少帶一隻活蟑螂來。越多越好。」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局級集合了人,重又坐上小譚的車。每個人都捂緊自己的
公文包,生怕有什麼東西掉出來的樣子。蕭工是一個很時髦的小挎包,側扶在腰間,
好像裡面揣著巨鈔一般。局級看了就很感動,本想問問大家抓了幾隻蟑螂,拿出來
看看。又一想天氣這樣冷,三看兩不看的,別把蟑螂給凍死了,就沒說什麼。
大家一路無言,想早點觀察到蟑螂谷,是否真有那麼神奇的效果。沒準是吹牛
呢?
車停了,又到了那座小樓前。
「我們就不要把所有的蟑螂都帶到人家屋裡去了吧?挑幾隻強壯的肥大的生命
力旺盛的拿去做試驗品。好不好?」
大家都贊成局級的意見。
輪到決定誰先把自己的蟑螂拿出來時,大家突然謙虛起來,好像蟑螂不是害蟲,
而是自家的孩子,大家都不好意思爭先。
上午的城市剛度過了上班族洶湧的洪峰,大規模商務活動還沒有全面展開,城
市進入了短暫的休眠,耐心地等待著正午時的暄嘩。
天空有稀薄的雪花在飛舞,好像給城市敷著掩飾真容的面霜。在一輛奔馳車旁
邊,(機關特撥了一輛好車供老幹部看病用,以示人走茶不涼),站著衣冠楚楚的
四位先生女士。
「你們先拿吧,」蕭工說。
「還是您吧。女士優先。」男士們異口同聲。「說句實在的話,我就沒逮蟑螂。
我真是怕那個東西,我想我分紅時少得點都心甘情願,就是不發財了,也不敢去逮
那個玩藝。」蕭工說著,就把自己的小坤包大大方方地挎到胸前來了。她剛才真的
是想給大伙造成一個錯覺,好像自家也逮了蟑螂。現在索性把真相說了出來,自己
先鬆了一口氣,別的就不管那麼多了。
大家靜了一會兒,心想真是驟馬上不了陣。局級甚至想起了孔老二的一句話,
唯女人與小人難養。
但男子漢們很快就恢復正常。
「你家的蟑螂一定膘肥體壯。」應碩對處座說。
「你根據什麼?」處座不解,大家也聽好奇。
「因為別看你瘦,兒子倒養得虎頭虎腦。」應頂解釋。
「哪裡哪裡,你不能根據我的兒子推測我的蟑螂。」處座勉強笑著。
局級發話了:「不要開玩笑了,人家解放軍還等著我們呢。處長我看你就帶個
頭吧,先把蟑螂拿出來。」
處座把磨得發白的公文包緊抱胸前,好像怕誰把他的蟑螂搶走似的。
局級明白了,就說:「等蟑螂谷正式投了產,你的功勞第一。」
大家就想這第一功來得也太容易了點,心裡不服,也沒有辦法。就等著看處座
抓的蟑螂到底質量如何。
處座推辭了再三,終於把他的蟑螂拿了出來,那是一個大號的公文口袋,封口
還粘著。大家吃了一驚,想那蟑螂還不憋死了。看處座處變不驚的樣子,想是胸有
成竹。
處座撕了信封的邊角,把蟑螂倒了出來。
蟑螂真是很大的個兒,須角皆全,只是一動也不動,原來是個死的。只好扔在
鋪了薄雪的地上。
大家就感歎處座把這樣上好的一個蟑螂活活憋死了。蕭工忍著懼怕,蹲在地上
看,想是在悼念。
「您怎麼就不小心著點,看把這樣一個立頭功的機會讓給我了。」應碩說。
按說應碩該高興的,不想反而憂心忡忡的模樣。
「好了,小伙子。現在該你的了。」局級威嚴的目光掃向應碩。
應碩說:「我的那只蟑螂大家就先不要看了。」
大家大吃一驚說:「怎麼,你的那只也憋死了?」
應碩說:「那只蟑螂死倒是沒死,活的別提有多旺了。」
大家說:「在哪兒?還不快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大家現在盼蟑螂的心,真像
是盼久別重逢的親人。
應碩說:「那只蟑螂它該在哪兒就在哪兒。」
局級不耐煩了,說:「小伙子,你簡明扼要些。蟑螂到底在哪兒呢?」
應碩收斂起頑皮的笑容,說:「我一個經濟學的碩士,怎麼能去抓蟑螂?這不
是對知識的莫大諷刺?我雇了一個樓下打掃衛生的民工,給我捉蟑螂。我說一毛錢
一隻,他要兩毛錢一隻。我就同意了他的價錢。本來說好的,今早一手交錢一手交
貨。,誰知他的父親突然病了,昨夜坐夜車走了。弄得我今日兩手空空……」
大家先是愣了一會兒,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也就恢復正常。反正是應
碩沒有蟑螂,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大家就把目光聚向局級,最後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沒想到局級惱了起來,說:「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難道我一個堂堂的國家
局級幹部,要親自趴在地上逮蟑螂?
大家就都覺出自己的失禮,趕緊把眼光轉向別處。但眼光這個東西,和別的物
件不一樣,你越想不看,你就越想看。使勁忍著,大家就在茫茫的雪地上東張西望。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應碩由衷地說:「在關鍵時刻還是處座衝了上去。雖
說他的大蟑螂是個死的,但終是抓了一隻。」
蕭工撣著身上的雪花說:「你看他那個書獃子樣,那裡逮得祝 悲螂?」
應碩說:「現有蟑螂的屍骸為證。您就是不服氣,也不能無視事實的真相。」
蕭工說:「事實的真相是那只蟑螂是被藥餌毒死的。我聞出了毒油餅的味兒。」
大家正不知下一步怎麼辦呢,只見小樓裡走出年輕的軍人。
「你們來得好早!活蟑螂帶來了吧?讓我們試一試蟑螂谷的威力,一定不會失
望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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