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壞在那套水藍色的真絲裙上。
中文系女研究生林逸藍是這座全市最大的圖書館的常客。圖書館是不許帶包進
閱覽室的。她先把筆記本等從包裡拿出來,把舊書包推向存包處櫃台裡的服務員,
接了號碼牌要走。
「喂!瞅瞅東西拿全了沒有?甭轉眼功夫又回來折騰!今兒就我一個人,沒耐
心專門為你一個人服務!」女服務員無緣無故惡狠狠地說。
「都拿全了。絕不會再來麻煩你。」林逸藍說著矜持地離開了存包處。她不認
識這女人,不知道她為什麼對毫不相干的人這麼大的火氣。躲遠點吧,林逸藍今天
要為自己剛選定的碩士論文題目搜集資料,不願為了這點小事破壞情緒。
「要是一會兒就回來折騰,收一塊錢!」女服務員憋著勁要跟人吵架,見沒拱
起林逸藍的火,不依不饒地追加了一句。
「放心好了,我到吃午飯的時候才會再來麻煩你。我得拿了錢到咖啡廳買吃的。」
林逸藍笑嘻嘻地說,同宿舍的晚平說過,她這副模樣時最氣人。
「什麼?你的包裡有錢?我們這裡不存現金!拿走!拿走!」服務員象逮到了
賊贓,高興得大喊大叫。
其實很多人的存包裡都有錢,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逸藍一時疏忽,把秘密抖
了出來,服務員就得了理。
逸藍不願意在讀書的時候手裡還拎著個錢包。你到書架上去找書,錢包是帶還
是不帶?扔在桌上不踏實,挾在手裡不方便。索性把錢藏在書包裡,從來沒有丟過。
可惜這回露了餡。
「我包裡沒有錢。」林逸藍只有撒謊。
「哼!沒有錢?!告訴你,丟了概不負責!」女服務員總算沒強硬到搜包的地
步,氣哼哼地把林逸藍的書包塞到角落裡。
「好了,好了。不要你負貴。」逸藍急匆匆地走出存包處。時間那麼寶貴,她
可不能老在這裡磨蹭。
順著旋轉扶梯走到二樓,拐彎處有一座玻璃匣子般的公用電話亭。林逸藍突然
打了一個激靈。
糟了!晚平的男朋友來過電話,說好不容易搞到票,今晚七點在音樂廳大門口
約會。「我馬上要到鄉下去採訪,沒機會再給晚平打電話了。你可千萬別忘了!我
會像望夫石一樣等著她!」那個記者再三叮囑。
「我一定轉告她。」逸藍很莊重地說。她還沒有男朋友,對女友的社會關係就
格外有分寸。
晚平當時到小賣部去了,逸藍想一會就告訴她。就在此時,來人喊逸藍,說她
的論文指導老師陶教授叫她。
先生有請,逸藍不敢怠慢。
「你這個選題:關於中國當代女作家的共性與個性。據我所知,是有相當難度
的一個題目。它將從宏觀上對女作家這一獨特而神秘的群體,做一個細緻的解剖。
它將探討女作家創作中的普遍規律和特殊規律,揭示女作家寫作的內在驅動力……
只是你將查閱極為浩繁的資料,工作量是非常之大的。你必須從現在就著手準備……」
陶教授對得意弟子侃侃而談。
林逸藍從教授平和的語氣裡聽出緊逼感。從教授家出來就直接到圖書館來了。
晚平早上嘟囔過一句她的行程,好像今天也將外出,得馬上通知她音樂廳的事。
逸藍擰開電話亭的玻璃門。「投幣電話」幾個字把她的手固定在半推半關的尷
尬角度。
她的真絲裙連一個兜也沒有。也就是說此刻她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
今年流行真絲裙。對一個窮而美又心高氣傲的女學生來說,夏天穿什麼衣服真
是讓人焦慮的事情。你必須在早春就像靈敏的獵狗一樣,嗅出今夏的流行面料。街
上流行紅裙子,那是很古老的說法了。現在不是流行某種顏色而是流行某種質地。
逸藍是在春寒料峭的時節買的這件墨水藍的裙子,價錢要比赤日炎炎時便宜一半。
這件裙子給逸藍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在公開的場合,它使主人又高雅又嫻靜。
在校園老先生的眼裡,會覺得這個女學生樸素而謙虛。要知道他們老服昏花的,已
經分不清質地的好壞,只能懵懵懂懂看出一團顏色了。
真絲裙今天可給逸藍帶來個大麻煩。打電話只要五分硬幣,可逸藍不知道到哪
裡去找。她無助地翻著筆記本,想從裡面突然掉出一個鋼蹦。這當然是癡心妄想,
她從來就沒有在本子裡藏錢的習慣,現在怎麼會掉出錢來!
退回服務間去拿包嗎?逸藍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她沒法在那麼決絕地高傲
之後,再去央告惡狠狠的女服務員。
怎麼辦呢?
只剩下跟別人討五分錢這條路了,在這個一根冰棍都要幾角錢的時代。討五分
錢當然算不了什麼了。逸藍雖然從來沒於過這營生,但她寧願對不認識的人低一下
頭,也不願意向那個女人服軟。
於是女研究生林逸藍耐心地等在旋轉樓梯口。
時間還早。加上這幾年知識惡性貶值,到圖書館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五分鐘過
去了,居然沒有一個人上樓,逸藍當然也沒有說一句話,她卻疲倦起來,委屈起來。
她從沒跟人要過東西,雖然她的父母只是城市大雜院裡的普通人。
第六分鐘,來了一位老先生,步履蹣跚地往上爬。逸藍趕緊跑過去攙扶他,他
氣喘噓噓地說:「謝謝謝謝。」逸藍反倒沒法張嘴要五分錢了。
接著上來兩位純情的女孩,她們的裙據飄飄。林逸藍很謙和地說:「小姐,能
否幫我一個忙?借給我五分錢?我想打個電話,告訴我的朋友……啊,不,不是借,
是給……因為我沒法還你們……其實也不是絕對的,假如你們能等到中午……」
簡直是語無倫次。林逸藍好不容易說完這些話,活像一個真正的乞兒,眼巴巴
地等著人家發落。
兩個女孩先是愣怔了一下,在她們短短的生涯裡還沒碰到這麼斯文的乞丐。然
後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因為我們的裙子,我們身上也沒有一分錢!」
焦慮中的林逸藍怎麼就沒注意到這一點!
可惡的裙子!
林逸藍決定調整戰術,她向一位胸前有兜的男士走了過去。清晰地說:「我需
要五分錢打個電話,您是否可以幫助我?」比之第一次,簡潔明快了許多。
那位男士很豪爽地把錢夾拿出,打開,熱情地說:「小姐,我很樂於幫你的忙。
只是非常不巧,我這裡只有一張百元鈔票。」
林逸藍今天怎麼這麼倒霉!
她悲壯地決定立即下去接受那個惡女人的侮辱,好馬上把晚平的電話打了。再
耽誤下去,要是聯繫不上,豈不誤了大事!
這時,逸藍突然覺得身邊一暗,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她一側.向她伸出一隻稜
角分明的手,手上托著一枚亮晶晶的分幣。
林逸藍此時看見這五分錢,真有看見銀子的感覺。
「給你。」他明確地說,白閃閃的牙齒像一排貝殼。
「噢!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林逸藍驚異地打量著他:三十上下的年紀,很
普通的衣著。只有腳下的白網眼皮鞋,質量好像還不錯。像所有出沒圖書館的人一
樣,腋下夾著書。
「真是個讀書人。你為什麼不先拿了錢去做你的事,反倒這麼刨很問底?不要
以為你所遇到的困境是唯一的。在這座電話亭前,你絕不是第一個窘逼的人。」他
很隨意地甩了一下頭髮,接著說:「在這個地方,某個漂亮的女孩向別人伸出手去,
只能是這個原因。」
他在一大堆枯燥的詞彙之中巧妙地恭維了林逸藍。
「謝謝。」林逸藍淡淡一笑,恭維他的男孩子多了。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去拈那
枚硬幣。因為長期的潔身自好,她不願意同不相識的男人肌膚相親。
高大的男子看出了這一點,就把那枚硬幣放到了樓梯的扶手上,好像他們在火
炬接力。
「謝謝啦!」林逸藍被人窺破了用意,拿了人家的錢還要嫌人家髒,很不好意
思,只有連連說謝。
「現在的五分錢只相當於過去的一分錢,我在馬路邊揀到一分錢……」他幽默
地哼了一句遙遠的歌詞,「區區小事,不必言謝。你為了籌資,已經耗費了相當的
時間,還是趕快給你的男朋友打電話去吧。」
「不是男朋友,是女朋友。」林逸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一個素不相識的
人強調說明這一點。
那個高大的男人轉身走了,不知他聽到沒有。
「哎,我怎麼還你的錢呢?」逸藍突然冒出一句,她只是想和那人再說點什麼。
「不必還。雖說傻不過教授,窮不過博士,這點錢還是有的。」他背對著林逸
藍說。
逸藍填進硬幣,撥通研究生院的總機。接線小姐有氣無力地說,你好。她趕忙
報出分機號碼。宿舍樓道裡響了半天鈴,才傳來看門老大爺澀啞的聲音:「要哪兒?
大點聲說。」
逸藍急急報出晚平。「好勒!別急啊姑娘,我這就給你找去。等著。我這腿腳
可不大好……」老人家唸唸叨叨地走了。
逸藍這個急啊。終於,聽筒裡響起晚平含糊不清的聲音:「誰呀?」她嘴裡一
定含著一枚大大的杏話梅。
突然聽筒裡響起怪異的干擾聲。
「我是逸藍今天晚上七點你到——」話筒象被人掐斷了脖子的黑鵝,再也傳不
出任何聲音。投市電話為您服務一次的時限到了。它提醒過了你,你沒有繼續給它
喂錢,對不起,它就罷工了。
逸藍氣憤地發著呆。也許她不說「我是逸藍」這幾個字就好了。節省下來的時
間剛好夠說「音樂廳門」。可是逸藍若不報出名姓,晚平會聽從一個莫名其妙的半
截子電話去赴約嗎?
一切又要從頭開始了。這一次逸藍不再猶豫,只有一條路,甭管遭多少白眼,
到服務間把錢取出來。。
逸藍朝樓下跑去。那個高大的男子自然是早就無影無蹤了。在順著樓梯拐彎的
那一瞬,逸藍的眼睛象被閃電照亮了。
在樓梯欄杆扶手上——在上一次擱著五分錢硬幣的地方,安安穩穩地放著一枚
新的硬幣,在大廳華麗頂光的照耀下,反射著柔和的銀色。
四周空無一人。
那個男人多麼細緻!多麼善解人意!他想到了逸藍可能會第二次需要錢,在默
默地走遠後又悄悄地返回一次,留下了這枚硬幣。他的好意很可能完全不被人注意
到。要是逸藍第一次就把要說的話講完了,她絕不會留意到這份關照。茫茫人海,
他們也許永世不會相逢。這種親切的善意,令逸藍深深感動。
晚平聽完音樂會回來,已經很晚了,她躡手躡腳地進了宿舍,見逸藍床頭的燈
還亮著,想她一定是讀書困了,燈光下就睡著了。小心翼翼地要給她關燈,沒想到
逸藍的大眼睛象波斯貓似地瞄著她。
「死逸藍!為什麼不吭聲?嚇我這一跳!」晚平氣得大叫。
「你像幽靈似的突然出現,還嚇了我一大跳呢。」逸藍真是一副從沉思中驚醒
的樣子。
「想什麼呢?這麼嘔心瀝血?」
「想我的學位論文。」
「我不信,想學位論文的人,一副害了牙疼病的嘴臉。你這模樣,不像。」
「看不出你還會相面。那你說,我在想什麼?」
「小生才疏學淺,還沒修煉到您肚裡的蛔蟲那個階段。根據您半夜三更目光炯
炯的形象,八成是談戀愛了。」晚平很權威地說。
逸藍笑著說:「你該去學心理學系,而不是中文。我看是因為你自己在談戀愛,
就以為普天下的人都在熱戀。這叫是什麼人就見什麼人。」逸藍知道對付晚平伶牙
利啼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戰火燒到敵人後方。
「我們已經是老夫老妻的了。說正經的,是什麼事惹得我們的高材生夜不能寐?」
晚平比逸藍年紀小,但因為結交男朋友的歷史長,就擺出革命前輩的資格。
「晚平,你知道今天我是怎麼給你打的電話嗎?是這樣的……」逸藍終於忍不
住了,把一個晚上的思緒講給女友聽。
「都怪你!我才跟人家說了那麼多的好話!」逸藍最後說。「也許你應該謝我。
要不然哪來的這一段電話亭奇遇?你當時要不把那第二枚硬幣花掉就好了。你本可
以到存包處另取錢的。實在是有欠考慮。」晚平一本正經地說。
「那又不是一枚紀念金市。」逸藍不解。
「那上面有他完整的指紋。假如送到公安局去查查,任他在天涯海角,咱們也
能把他找到。」
「晚平,人家是為你的事操勞,你卻瞎開心。」逸藍皺著眉說。
「呀!逸藍,我本是和你開玩笑,不想你卻這麼當真。這倒是我想的不周到了。
將功折罪,我給你分析一下情況。」晚平學著偵探影片中的口氣說:「依我們現在
掌握的情報,這個人很可能是個博士生。因為我們通常是說:窮不過教授,傻不過
博士。他把這後給顛倒過來了,而當時的語境恰是強調他不需要你還錢。重心在後
半句。還有,他說在電話亭前見過類似的事,說明他是圖書館的常客。牙很白,說
明他不抽煙,閣下以為若何?」
「晚平,我修改剛才的活。你是一個女福爾摩斯。只是我們別說這件事了,他
不過是一顆偶然穿過大氣層的流星。」
「那小伙子今晚得打噴嚏,咱們這麼念叨他。」晚平伸了一個懶腰。
林逸藍的碩士論文艱難地向前推進著。她經常去圖書館,路過透明的電後亭時,
有意無意總要看上幾眼,還有那曾經安放過兩枚五分錢的樓梯扶手。扶手每天被清
潔工擦得很潔淨,模糊地照出她的藍裙子。她當然不止這一件裙子,但只要到圖書
館去,她就換上藍裙子。她覺得那個高大的男子並沒有注意她的臉,他也許記不住
別的,但應該記住這件藍裙子。
不得不脫下絲裙了。因為天已變得很涼。那個男子和他雪白的牙齒終於開始模
糊。逸藍全部身心投入到論文當中,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掙扎。陶教授說的不錯,
這是一件巨大的工程。林逸藍被女作家的作品和生平包圍得喘不過氣來,真沒功夫
想別的了。
「如果你想折磨一個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寫論文!十瓶抗皺美容蜜也抵
不過這場浩劫。」晚乎兔死狐悲。
逸藍只有星期六才回家。那是一條悠長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個補鞋的攤子。補
鞋的師傅正忙,逸藍裊裊婷婷地走過去。
「逸藍,你停停。」修鞋的師傅叫住她。
「大哥,我本想跟你打招呼,看你正幹活,怕砸了你的手。」逸藍說。這位師
傅是胡同裡的老住戶了,大伙都叫他「抹脖子大哥」。
「把你的鞋脫下來,大哥給你修修。」「抹脖子大哥」不由分說把一個小板凳
推過來,示意逸藍坐下。
「我這鞋是新買的,哪都挺合腳,不麻煩您了。」逸藍說。
「你看地上這鞋印。」抹脖子大哥說。
逸藍剛從一灘水窪中走過,地上便留下了幾個濕印。
「怎麼了?大哥。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啊?」逸藍不解。
「你的鞋後跟有顆釘鬆了。我給你釘上。不然哪天突然掉了,傷了你的腳。一
輩子躺在床上,可就真不用大哥給你釘鞋了。」抹脖子大哥親切地說。
逸藍半信半疑地脫鞋一看,還真是那樣。就安安靜靜地坐等。活本來挺簡單,
但抹脖子大哥干的很細緻,就費功夫。
「抹脖子大哥」的脖子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許多做過甲狀腺手術的人都有類
似的傷疤,但,「抹脖子大哥」不是這個原因。他的父母原是本份的小手藝人,文
化大革命被紅衛兵抄了家。老人家受不了屈辱,就雙雙吊死了。因為學習優異在外
面被罵為黑苗子的大哥,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爸爸媽媽懸在空中的冰冷的腳。
才是中學生的他也顧不上害怕,只想快點追上父母一道走,他原本也是要上吊
的.只是家中比較結實的繩子都叫兩位老人用完了。家徒四壁,連能搓根禁得住他
體重的繩子的東西都沒有了。
他看見了菜刀。菜刀不快,他耐心地在磨刀石上磨了磨。自以為滿意了,又打
算在什麼物件上試一試。畢竟這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事。他在地上撿了一塊爛白
菜幫子、刀刃一揮,菜幫子很利索地分離了,少年冷靜地想了想,他認為自己的皮
肉一定比菜幫子硬,還得再實踐一下。他仔細地尋找了一圈,看到牆角有一塊蜂窩
煤,他朝蜂窩煤剁去,煤齊刷刷地裂開了。少年很滿意,他覺得自己的皮膚再結實,
也沒有蜂窩煤牢固。
他準備開始操作了。刀刃上沾滿了煤灰,很骯髒。他是個愛乾淨的年輕人,很
想把菜刀洗清潔了再動手。這時風從虛掩的門吹進來,爸爸媽媽的衣袖輕輕抖動,
好像在招呼他快去。他是個孝順孩子,知道這個時候還慢騰騰地去洗刀」是對父母
的不敬。
他操起刀,很準確很用力地朝自己的嗓子砍了下去。在他知道的故事裡,一描
寫到最重要的地形,就比喻為「咽喉要地」。他理所應當認為這是最致命的一招。
他還是單純了點。一個人要想死,瞄準喉嚨是沒有錯的。但要從側面下刀,把
最大的動脈血管砍斷。那樣兩分鐘後就是華佗再世,也毫無辦法。
這個孤兒用沾滿煤粉的菜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一個大口子之後,出了很多血,
使他昏迷不醒,卻並不要他的命。本應從鼻孔呼進呼出的氣息,如今從傷口吞吐,
圍繞著那把凶器冒出一串串血紅的氣泡。
一個小女孩輕輕地走進來。她不過三、兩歲的樣子。對於死人,對於滿地的鮮
血,她都不知道害怕,看看平日常逗她玩的大哥哥睡著不理她,她就把刀從他的手
裡拿過來。(她以為大哥哥一定會不給她,沒想到一點勁都沒費)大哥哥還是睡不
醒,小女孩就失望地走了。
這個小女孩就是林逸藍。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在哪搞的滿世界的血?」第一個看到小女孩的人
大喊大叫。
巷子裡的人都互相認識,趕緊把脖子上有巨大刀口的孤兒送到醫院。
醫生一邊給他縫刀口一邊說:「用這麼凶狠的辦法自殺,我行醫半輩子,還是
第一次看到。小伙子,我緊針密線地把你縫起來不容易,比縫一件大衣還忙活。我
希望你珍惜我的勞動。」
因為他失血過多,給他輸了不少的血。也許是醫生的話打動了他,也許是那些
別人的血改變了他的意志。從此以後,他再沒有死。
送他出院的時候,醫生說:「小伙子,你在砍你自己的時候,把那把刀洗一洗
就好了。手術時,我用盡法子也洗不淨你傷口的煤渣。這道傷疤會像紋身一樣,永
遠跟隨著你。真要請你原諒了。」
醫生最後又對他說:「謝謝你的那位小鄰居。要是再晚發現一會兒,你就稱心
如意了。」
孤兒從此戴上了半截「藍項圈」。在陝北插了十幾年的隊,孑然一身回來後,
住一間小平房,擺個小鞋攤。老街坊鄰居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每個介紹人都隱去
了他的那段遭遇,每個女人都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問:「哎,你那脖子是怎麼搞的?」
介紹人總叮囑他戴條圍脖,他說:「瞞得了一時,還瞞得了一世?」便特意裸
露著脖子。
「是我自己把自己給殺了。」他瞪著女方憂鬱地說。
得!就這一句,把女人們嚇得逃之夭夭。一個連自己都敢殺的人,還有什麼事
不敢於?!還是躲得遠點好!
人們就送了他一個外號,叫「抹脖子大哥」。
抹脖子大哥每天很忙,可收入並不多。周圍都是熟人,大媽大娘們拎夾姑娘媳
婦兒子孫子一大堆鞋,往抹脖子大哥腳下一仍,就放心地買菜遛彎去了。
「喲,咱們胡同裡的女進士逸藍回來了。」一位小腳老太抱著一捧菜走來。
對抹脖子大哥說,「補好了?」
抹脖子大哥點點頭。
「多少錢哪?」她癟著嘴問。天底下的老太們都是討價還價的高手。她先讓你
喊個價,無論多低,都會毫不留情地砍下一半。
「您老人家看著給吧。」抹脖子大哥不願和一個見過自己穿開襠褲形象的老太
斤斤計較。
「剛買了白菜,又添了把小蔥,臨了又給小孫子帶了兒塊泡泡糖。就剩一塊錢
了,給你吧。我可把鞋拿走了。」老人說著,把菜放在一邊,往籃子裡裝鞋,一雙
雙檢查著質量。
「保修嗎?」老人太對活挺滿意,最後再往實處砸砸。
「保修。您老就放心吧!」抹脖子大哥大聲說,他知道老人耳背。「大哥,您
也太老實了。那麼一大堆鞋,光料也不止一塊錢!這不是剝削嗎!」逸藍打抱不平。
「別說的那麼難聽。我小的時候,有一回手上生了凍瘡。這老太太看見了,就
把我拉到她家,給我手上抹了厚厚一層豬油,後來我的凍瘡就好了。她也不是故意
少給我錢,她是花光了……」抹脖子大哥淡淡地說。
「她就不能少給她的孫子買兩塊泡泡糖?」逸藍不服地說。
抹脖子大哥憂鬱地不說話。都是街坊四鄰的,你叫他說什麼好!
他把修好的鞋遞給逸藍。逸藍要給錢,抹脖子大哥就要發火。
「大哥,要不您換個地方擺攤。」逸藍設身處地為抹脖子大哥著想。
「換到哪兒去呢?這周圍都擺滿了。」抹脖子大哥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裡保證沒有鞋攤。而且也沒有這樣討價還價剝削人的老
太太。憑您的手藝,一定會比現在多些收入。」逸藍很肯定地說。
「哪個地方?」抹脖子大哥也來了興趣。他倒不是特別地想賺錢,只是感激巷
子裡最美麗最有學問的女孩,這麼認真地為他出主意。
「圖書館門前啊!人們讀書的時候,你把他們的鞋也修好了。你可以備兩雙鞋,
人們把舊鞋放下,穿著你的鞋進圖書館,出來的時候,就可以穿自己的鞋回家了。
而且我敢打保票,大學生付錢痛快。」逸藍很為自己的設計得意。
「好,我去試試。」抹脖子大哥也被說動了心。
從此,逸藍再到圖書館的時候,就會在門前看到抹脖子大哥的小鞋攤。生意真
如逸藍所說的那樣紅火。學子們以一種社會調查般的熱情,同這位脖子上有一道黑
色傷疤的手藝人交談。抹脖子大哥也樂意和有學問的人交往,覺得自己也長了許多
的知識。他原本就是一個愛學習的人,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想自己也會是經常出
入圖書館的。
逸藍經過大樹下的小鞋攤時,都要同抹脖子大哥打招呼。有時看見抹脖子大哥
嘴裡叼著鞋釘,一把小錘子上下翻飛,不忍打擾,想悄悄溜過去。抹脖子大哥能從
喧囂的汽車聲、嘈雜的人語聲和工具的碰撞聲中,極敏銳地捕捉到逸藍飄裊的腳步
聲。在逸藍經過他面前時,準確地抬起頭來,沖逸藍憨厚地笑笑,脖了上的傷痕象
藍蚯蚓似的跳動起來。
逸藍那一日像往日一樣走過,抹脖子大哥像往日一樣衝她笑笑。一切都再平常
不過了,但就在逸藍離去時隨意一瞥,她看到鞋攤上有幾雙修好的鞋,其中有一雙
白色網眼男皮鞋。
這一定是「他」的鞋!
這種鞋在城市絕不是唯一的。但林逸藍用一顆少女的心感覺到:這就是他——
那個高大的有著雪白牙齒男子漢的鞋!只有他那麼高的個子才能穿這個尺碼的鞋。
這雙鞋在她的記憶中走來走去,她已經非常熟悉它們了!
「大哥,生意還好吧?」逸藍返身坐在了小板凳上。
「晤。好多了!你真是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抹脖子大哥有些不安地問:
「逸藍,你的鞋子壞了嗎?我怎麼沒聽出來?」
「鞋沒有壞,,我只是……只是想在您這裡坐一下……大哥難道不歡迎嗎?」
逸藍臉紅了。她明知最後的反問是冤枉大哥,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機,只好如此。
抹脖子大哥非常高興:「你坐!你坐!大哥看你總是那樣忙,不敢耽誤你!」
有人走過來說:「我要釘個跟。」
抹脖子大哥連連搖手:「改天吧改天吧。今天我休息了。」
那人悻悻地走了。
樹枝上掛著新生的小樹葉,好像無數風鈴,簌籟地響著。又一個青色的春天來
了。
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反倒沒有什麼話說。林逸藍裝作無意地問道:「放在您這
兒的鞋,什麼時候來拿呢?」
抹脖子大哥隨口答道:「他們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就把鞋取走了。」
又是一陣沉默。
逸藍不便指著白網皮鞋追問,就只剩下安安心心等一條路。她索性不急了,同
抹脖子大哥聊天。
「大哥,您這一天能掙多少錢呢?」
「我一個人夠吃夠喝。自打到了這兒,有了些積蓄,再養活個人也有富裕了。」
「大哥,那您為什麼還總是一個人呢?」
「沒有人看得上我。女人們被我這條傷疤嚇住了,有人從農村給我介紹,我知
道她們是看上了我的城市戶口,她們不怕我這條傷疤,我又有點怕這樣的女人……」
「大哥,那些怕您的女人沒有道理。難道說一個人打仗時殺過人,就說明他一
定心狠嗎?您也得相信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衝著錢和戶口這些身外之物……」逸藍
真摯地說。
「我喜歡讀書人……鄉下女人又怕合不來……」
又有人來釘鞋,抹脖子大哥又把人給打發走了。他們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在初
春毛茸茸的陽光坐,抹脖子大哥很感動,希望時間就這樣凝固。
就這樣整整坐了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開始有人來取鞋。逸藍緊張地望著,
心咯哆跳,不知將怎樣同他講第一句話。在一個秋季一個冬季的漫長髮酵中,他好
像已經變成了虛幻的影像。
鞋被一雙雙地取走,只剩下那雙白網皮鞋,像一對白兔,蹲在城市蒼茫的暮色
之中。
「這雙鞋為什麼沒有人來取呢?」逸藍按捺不住,終於問。
「這雙鞋的主人,那人把鞋放下就走了,說是第二天來拿。結果第二天沒來,
第三天也沒有來。真是個書獃子,大概把鞋的事給忘了。他忘了我可不能忘,又不
知他哪天來,我只好天天帶著這雙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賣鞋呢!」
原來是這樣!「那麼他哪天會來?」逸藍迫不及待地問。
抹脖子大哥奇怪地看了逸藍一眼,說:「不知道。這雙鞋還挺新,他不會不要
了的。哪天突然想起來了,自然就來取了。」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逸藍刨根問底。
「讓我想想……高高大大的。你看這鞋的尺寸就知道:「
「牙齒呢?是不是很白?」逸藍窮追不捨。
抹脖子大哥詫異地撓撓頭:「牙齒?我還真沒注意。你知道我又不是補牙的,
我是修鞋的。我只注意腳。」看到逸藍渴望的目光,抹脖子大哥含糊地說:「好像
是……牙很白……吧。」
失望混合著希望,那就是他!就是他!不管怎麼說,在茫茫人海中,逸藍捕捉
到了他的確切信息。逸藍急切地說:「大哥!幫幫我!我想見到他!您有什麼好辦
法?」
抹脖子大哥心裡一陣酸楚:原來一下午她是為了這個才守在這裡!「最好的辦
法就是你天天坐在這裡等,遲遲早早他總會來的。」他淡淡地說。
「大哥,那是不可能的。我還要上課啊!」逸藍竟全沒聽出抹脖子大哥的反意,
很認真地分辯。
抹脖子大哥愧恧了:你算什麼人?這麼美麗善良的姑娘,該找一個天下最好的
小伙子。你可生的哪門子氣!你太不自量力了,你!
「那他來取鞋的時候,我把他的姓名地址問下來,就說你在找他。這樣你們就
可以見到了。」抹脖子大哥自以為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別!可別!千萬別說我想見到他!您也別問他的姓名地址。我也不會去找他!」
逸藍急得面紅耳赤。
「這是怎麼回事?我倒糊塗了。」抹脖子大哥墜入五里霧中,不知自己是該管
還是不管。他明知逸藍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在愛著她,心裡一片惆悵。
「是這樣的……我借了他一筆錢……要還他……」逸藍知道抹脖子大哥遲早要
問這問題,早就準備了答對,還算妥貼。
「那錢多嗎?」抹脖子大哥十分關切,覺著這事透著蹊蹺。
「不多……不……多。」逸藍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要是大多,你還不起,大哥為你還。千萬別自己為難。別看我只是個窮鞋匠,
多少也能幫你一把。」
「大哥,謝謝您,這錢我能還得起。」逸藍又感動又好笑。「可是你既不認識
他,他又為什麼要借錢給你呢?」抹脖子大哥不放心地追問。
「大哥,您別老逼著我問好不好?這事挺複雜,一句兩句的可說不清。您要願
幫就幫我,要是不願就算了。別這麼跟克格勃似的刨根問底。」逸藍實在沒法自圓
其說,索性翻臉。耍小脾氣是年輕的女孩對呵護自己的男人們極有效的一招。」
「好好。怪大哥問的太多了。只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你。」抹脖子大哥立刻
心軟了。
「你就問問他平日什麼時間到圖書館來就行了。再問問他愛在哪個閱覽室。」
逸藍重又快活起來。
「圖書館裡那麼大地方,就這麼問問你就能找到他了?」抹脖子大哥不放心地
說,主要是怕完不成逸藍交辦的任務。
「大哥,這要怪你沒進過圖書館了。人在那裡就像野獸在深山裡。每天到哪個
地方去喝水,走什麼路線,都是一定的。輕易不會改變規律的。」逸藍解釋。
抹脖子大哥若有所思。「好吧。」他說。
「問的時候你可一定要裝作不經意,千萬不要叫人察覺啊!」
「咱們倆誰更像克格勃啊。」抹脖子大哥苦笑著說。
「每週二、五下午。六樓資料室。」幾天後,抹脖子大哥陰沉著臉把一張紙條
交給林逸藍。
他仔細地觀察了穿白網皮鞋的男子。的確是英俊而瀟灑的。抹脖子大哥因此很
想把紙條撕了,雖說他探聽出來頗費了點心機。撕了紙條逸藍就可能永遠見不到那
男人。可是抹脖子大哥不能那樣做,逸藍會難過的。更何況他答應了她。
林逸藍非常高興,連連說:「謝謝你!大哥!」
抹脖子大哥什麼也沒有說,用力為一隻紅色的女高跟鞋釘掌。
週二下午,林逸藍走進六樓資料室。這真是一處幽靜的所在,偌大的廳裡,只
有幾個人。
她終於看到了那個穿白網皮鞋的高大男子。他正在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前潛心讀
著一本厚厚的專著。
林逸藍輕輕地走過去,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她希望他能抬起頭,看一眼遷徙
來的鄰居。大家凝眸的一瞬,她就可以裝作極偶然地發現了他……再以後會怎麼樣,
逸藍就想像不出來了。他是一個那麼幽默的人,就得由他多說話。
可惜,那個男人好像冬眠的熊,對外界變化毫無知覺。偶爾活動了一下。逸藍
滿懷希望,結果卻是他把姿勢調整的更適宜長期埋頭作戰。
這可怎麼辦呢?
逸藍咳嗽了一聲。聲音之大惹得遠處的服務小姐都白了她一眼,可是高大的男
子仍像老禪入定似的全無反應。
逸藍真的不知如何毛遂自薦。她聳聳黑羽毛似的眉毛,走到那扇窗前。
斜射的陽光透過鏤花的窗簾,像稀薄的雲霧,撒在男子的書上。逸藍的身影把
陽光切割成一片迷濛。
書頁上的光線突然昏暗。男人終於下意識地抬起頭來。
「噢。是你。」他微笑著露出白貝殼似的牙齒,好像他們昨天才分手。
「是我。」林逸藍緊張得要命,也許是因為找到他太不容易了。「好長時間沒
有看見你。」她說,眼睛閃閃發光。
高大的男子很注意地看了看林逸藍的眼睛。他是過來人了,他讀懂了裡面的涵
意,就一字一句地說:「我回家幫我老婆種責任田去了。」
林逸藍覺得腳下的樓板發生了局部的地震,她必須保持鎮靜。由於反覆的思念,
她好像已經和他很熟。其實完全是陌路人。
「沒有想到你有自己的家。」她還是如實說出了感受。
「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難道不應該有個家嗎?像我經歷過那麼多苦難的人,難
道不可能有位鄉下的妻子嗎?小姐說這話,實在是恭維我還很年輕。」他溫和而沉
著地說。
他的平靜安撫了逸藍。是啊,她之所以欣賞他,不就是因了他的機敏和幽默嗎?
這一點並沒有因為他有了家而有絲毫的變化。逸藍覺得自己太狹隘
「我叫林逸藍。你常來嗎?」
「是啊。我叫應滌凡。」
「我經常來,可是從沒有看到你。」逸藍沒話找話。「來圖書館的人能相遇的
機會就是進出大門的一剎那。就像星星,都在那一方穹窿,但相撞的機會幾乎是沒
有的。再說,你是文科,」他看了一服逸藍夾的書,「我是理科的博士生。我們道
不同,不相謀。」
「你說的很對。我正在作碩士論文,是關於女作家的。」逸藍很樂意同他談談
自己的事。
「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只是要做得好,很不容易。」應滌凡思忖著說。
「我給你講講我的構想。分幾個部分……」林逸藍興致勃勃。
「我以前給過你錢,現在又要給你時間了,而且你似乎並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啊。」
應滌凡截斷了她的敘述。
「我可以還的。」逸藍說。
「錢你可以還,時間呢?時間你怎麼還?魯訊先生說過,浪費別人的時間可是
等於圖財害命。」
「還時間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逸藍說。
「你怎麼個還法?」應滌凡好奇。
「下次你給我講你的構想,咱們不就找平了嗎?」
「這等於你從我這裡拿走了雙份的時間,我所學的十分枯燥,你絕不會願意聽
的。」應滌凡苦笑著說。
林逸藍說:「那就是你不要我還,而不是我的問題了。」
應滌凡說:「我夠倒霉的了,義務給你做顧問。你很佔便宜的,不是一套體系
中的人,也許更可以碰撞出點火花。」
林逸藍開始講她的構想,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吃驚。
圖書管理員走過來說:「這裡不是會客室。二位如果以談話為主,就請到別處。」
「我們到外面走走吧。我經常在這裡讀書,可不能因了閣下的喧嘩,壞了我同
這裡的友好睦鄰關係。」應滌凡說。
他們沿著圖書館的林蔭道緩緩走著。「……在女作家的共性中可以顯著地歸納
出以下幾點:少年時曾受過較高較良好的教育,青年時對情感世界有強烈的追求,
個人婚戀經歷的普遍不幸,還有……」林逸藍侃侃而談。她知道自己的觀點新穎獨
特,連不苟言笑的陶教授都誇她好幾次了。
她半仰著臉,等待應滌凡的反應。走過抹脖子大哥的鞋攤,都毫無察覺。抹脖
子大哥把一顆鞋釘差點砸進指甲。
「怎麼樣?」見應滌凡半天沒答話,林逸藍追問。
「看你這模樣,我都不好意思說真話了。」應滌凡說。
林逸藍說:「你既然這麼說,就意味著要說真話了。是嗎?」
「為了你的這份信任,我只有用真話來報答。坦率地說,不好。」應滌凡不客
氣地說。
雖說林逸藍做好了接受意見的準備,還是吃了一「驚。「你不是開玩笑吧?」
「用這麼多的時間來開玩笑,實在是咱們倆都消費不起的。」
「哪裡不好?」逸藍停下腳,咄咄逼人地說。事關學術問題,她絕不退讓。要
捍衛自己的精神勞動成果。
「視角。論文的視角,關鍵是你始終是趴在地上仰望著觀察她們,缺乏一種居
高臨下的剖析。她們也是女人,普通的女人。你應該高屋建瓴用鋒利的解剖刀切割
她們的內心和她們的作品,才能寫出力透紙背的文章。現在這樣,軟沓沓的,缺乏
必要的張力。」應滌凡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並不理會林逸藍的原地不動。林逸
藍為了聽到他的話,只好跟上去。
「你說的也許對。」她懊喪地說:「可是我從能把字連貫地讀成句子開始,就
讀她們的小說。我無法從空中鳥瞰她們。」
「那您可以去做服裝模特或是公關小姐,順便說一句,我絕無輕視這兩項工作
的意思,又何必做這勞什子的論文呢!」應滌凡毫不憐憫地說。
「可我怎麼改寫呢?」林逸藍說。
「你不能得寸進尺。」應滌凡無動於衷。
「你得管。好比一個醫生一下子說准了你的病,你難道不馬上退上去問問怎麼
治病嗎!你不能見死不救。」
「沒那麼嚴重。」應滌凡說。
「你看著辦吧。」林逸藍說。
「好吧。算我倒霉,愛多管閒事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我那時不該給你打電話
的錢。關於論文,你要多一點感性知識。」
「說具體一點。」林逸藍不解。
「近距離地觀察幾個女作家。把她們還原成有血有肉有過人之處也有令人厭惡
的毛病的凡人,就可以有效地提高你的視角,同時給論文增添生動活潑的色彩。也
就是說,一般評論作家,都是背對背,你來個面對面。」
「可是……可是……」林逸藍似有難言之隱。
「你不是要我給你開個處方嗎?我也是個文學愛好者,早就想寫這樣的文章。
但我這輩子大概是寫不成了。我把這個點子捐給你,好比有人死了以後把眼角膜贊
助出來,就成了慈善事業。聽不聽在你。」
「我不是說點子不好,是我沒有這個勇氣,登門拜訪的勇氣。」林逸藍坦白。
「閣下還研究女作家,連女作家的面都不敢見,這不是典型的葉公好龍嗎!好
象作家都是獅子變的。」應滌凡不屑地說。
「不是我怕她們,是我怕她們不肯見我。她們肯定忙。」林逸藍忐忑不安地說。
「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作家重感情,你可以因人制宜找鑰匙。我猜在你的心
靈深處,也做著當作家的夢,一個明天的女作家去拜會一個今天的女作家,不是再
好沒有的事嗎。」
夜幕悄然降臨,他們已經漫無目的地走出很遠。
「你給我提了這麼好的建議,今天晚上我請你吃便飯。」林逸藍說。
應滌凡愣了一下。
「好吧。雖說這不符合紳士原則,不該讓一位剛結識的女士請我這個大老爺們
吃飯,可是我願意服從按勞分配的原則。自以為這一番高級智力活動是抵得過一頓
飯錢的。」
他們一塊吃了飯,當然是快餐了。從此他們經常會面,不過都是在圖書館。大
家的學業都很忙。
「喂!你在談戀愛啦!」晚平用發佈天氣預報的口吻說。
「瞎說!他是有婦之夫。」林逸藍極力否認。
「那麼說你是打算當第三者了?」晚平很羨慕地說。「我一直認為,一個女人
沒有當過第三者,就成為第二者,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我根本就沒有打算介人,連第一者都沒有,何來的第三者?我只是同應滌凡
在一起時很愉快。」
「剛開始的時候都是這樣。我將拭目以待。」晚平饒有經驗地說。
抹脖子大哥憂鬱地注視著這一切。逸藍單獨走過的時候,還和以前一樣,衝他
點頭微笑。抹脖子大哥知道那笑容不是給他的。那是女孩心中的快樂太多了,像一
個裝滿了水的罐子,一不小心就溢了出來。
「逸藍,有句話不知大哥當不當說?」抹脖子大哥攔住逸藍。
「大哥,您都這麼說了,我哪還能不聽您說?」逸藍心不在焉——今天是和應
滌凡接頭的日子。
「小、心、他、騙、了、你。」抹脖子大哥一字一頓地說。
「他沒騙我。大哥,您看來了一個修鞋的……」逸藍跳著跑了。
六樓。應滌凡常坐的靠窗戶的座位,像被掘過的古墓,渺無一人。
「請問,他今天沒來嗎?」林逸藍問管理員。
「誰?」
「他。」
「他是誰?」管理員硬邦邦地問。
「就是常和我一起來的那個……」
「我怎麼會知道是哪個。登記薄在這,你自己查。」
登記薄上寫滿了陌生的名字。
他到哪裡去了呢?也許他今天有急事?但逸藍從抹脖子大哥的話語上,覺得事
情有些奇怪。她一定要找到他,要把事情問清楚。
不知為什麼,她認定應滌凡就在圖書館。她在龐大的樓層蜂巢似的閱覽室裡尋
找,一張張桌子巡視。每次進去,都要用證件換了座位卡,填好登記簿,片刻之後
又急煎煎地跑出來,換回一串串白眼。
終於,在一樓的文藝期刊室找到了應滌凡。
「你怎麼會在這兒?」林逸藍氣急敗壞地說,好像他們分離了一千年。
「我為什麼就不能在這兒?」應滌凡心平氣和地反問。
「我到處找你。」
「留神我會害了你。」應滌凡說。
「你怎麼會這樣說話?」林逸藍敏感到自己的猜測沒有錯。
「你有什麼盡可以同我直說,何必委託鞋匠?我從來就沒有對你有過任何非份
之想,你是良家婦女,我也是正人君子。從此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我從六樓遷
徙到一樓,就是為了躲開你。可是我不能老是這樣,我的專業書籍主要在六樓。於
是要懇求小姐網開一面,不要總纏著我。還我一個自由,還我一個清白。」應滌凡
強硬地說。
「我什麼也沒有對鞋匠說。他說的話由他自己負責。我又沒有賴著你,你怎麼
能這樣說!」林逸藍委屈地要哭。
應滌凡覺得自己的話傷人太重,就說:「我們還是到外面去吧,省得打攪了別
人。」
路過抹脖子大哥的鞋攤,林逸藍特意挽了應滌凡的胳膊,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同抹脖子大哥打招呼。抹脖子大哥的臉平板得像一塊白瓷磚,看
了一眼,繼續仔細地掌鞋。
「難道你同我的交往,不覺得快活嗎?」林逸藍咬著下唇問。他們落座在一家
小小的咖啡廳,因為是端不端正不正的點,所以很安靜。假如答案是否定的,她會
義無反顧地走出去,永不回頭。
「不。我非常快活。」應滌凡的聲音很柔和,咖啡的苦澀從他的心上流過。
「我正是被這種快活嚇住了。因為我發現你也深深地陷在其中,無以自拔。……哦,
小姑娘,不要反駁。我比你有經驗,現在事情是真到了一個坎。我不可能離婚。我
對我的結髮妻子說不上有多少感情,可是我有責任。我始終認為責任是世界上最沉
重同時也是最不可擺脫的東西。她含辛茹苦地支持過我,我絕不能拋棄她,這就是
為什麼第二次見面時我要說那句話,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聽懂了,我就以為自己
沒有責任了,可是你一步步地陷了進來。人都有貪戀快樂的天性,我無法超越這個
規律。每一次我與你相聚之後,都深深地自責。我比你年長,我比你的社會經驗要
多,我就肩負著更多的道義上的責任。可是情感的力量是很大的,它就像種子,只
要有了水,就會不顧一切地發芽。逸藍,坦率地說,我有些害怕,我的控制力就要
到極限了。我害怕我自己。因為事情再發展下去,很可能會傷害你。這是我所不願
意看到的。適可而止。過猶不及。我們就此打住,再不相逢為好。」應滌凡講這些
話的時候,並不看林逸藍。他對著空空洞洞的杯子,彷彿那杯子是一個麥克風。
林逸藍沉思了一下說:「不要把事情說的那麼嚇人好不好?我不像你想像的那
麼幼稚。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了。我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如果你是囿於責任的話,
盡可以放心,你其實什麼責任也沒有。我有能力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
應滌凡露出白貝殼一般的牙齒:「你比我想像的要勇敢。」
林逸藍說:「我們真是一對書獃子。有什麼人像我們這樣討論來討論去的?一
點激情都沒有。」
應滌凡說:「我們終於可以平等地對話了。不要仰視任何人。那樣對自己對別
人都是負擔。」
林逸藍說:「我們不要老討論道德好不好?我今天是找你商量重要事的。一位
女作家答應了我的拜訪。可是我一點自信也沒有,進了她的家門,我怕自已一句話
也說不出來了。」
「不會的!你就把她當成你們同屋的室友好了。」應滌凡給她打氣。
「不行。你越這樣說越不行。要是你說:你肯定不行,我看你趁早拉倒吧!也
許還好一些。」林逸藍垂頭喪氣地說。
「那好。我就這樣說。林逸藍,你也太不爭氣了。女作家也不是母老虎,她既
然答應了見你,你還這麼膽小,乾脆不要做論文,回家刷碗去吧!」
「我已經把底兒告訴了你,你現在就是再這樣說,也沒有用了。」林逸藍噘著
嘴,連鼻子也聳了起來。晚平說過,她這個樣子的時候,最惹人憐愛。
「像你這樣軟硬不吃的,真沒辦法。」應滌凡歎了一口氣。
「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陪我一道去。」
「我算幹嗎的?本來兩個女人可以促膝談心說悄俏話,夾進去我一個大老爺們
算什麼?」
「算我師兄。你既給我出了這個主意,就得扶上戰馬再送一程。」林逸藍半是
懇求半是央告。
「出了主意,還得實行三包。我們之間交往的尺度由你掌握,韁繩在你手裡。
我永遠不會要求你什麼,更不會強迫你什麼。但男人的天性規定了我們在這種情形
下的自制力是很弱的。這次我答應你,之後我要寫一組很重要的文章,咱們就得少
見面了。」
林逸藍向女作家介紹應滌凡時說:「這是我的朋友。」
朋友的涵意自然是寬泛而模糊的。本來就很帥氣的應滌凡今天特意做了修飾,
更顯出風流倜儻。林逸藍相反倒比較樸素,一條繡花牛仔褲,一件蝙蝠衫,像個純
情的追星女孩。只有簡樸的衣服才能給她以自信,女作家耐心地回答了林逸藍所有
的問題,沒有想像中的倔傲之氣。林逸藍就撇開提綱同人家無拘無束地閒聊起來。
應滌凡冷眼旁觀,在關鍵時刻插上切中要害的問話。林逸藍當時未能確切地體會到
它們的價值,回來後整理記錄時,才感到應滌凡都是點睛之筆。
「祝你的論文成功!祝你們幸福!你們真是很般配的。」分手的時候,女作家
說。
自以為歷盡淪桑洞察世事的女作家犯了絕大的錯誤。
他們很熱情地向女作家道了謝意和再見。到了華燈初上的大街上,突然緘默了。
路過應滌凡的學院宿舍。應滌凡還是擁著林應藍往前走。
「你到家了。」林逸藍悄聲說。
「我送你回去,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難得再見。」
「就不能邀請我到你的房間裡去坐坐?」林逸藍柔聲說。
「我的室友今天剛好不在家。在這種情況下,人是很難把握自己的。」應滌凡
的眼睛被渴望和意志燒的得像兩塊水晶。
「我討厭你總要把事情說的那樣明徹。為什麼一點朦朧一點詩意都不留?」林
逸藍嬌嗔地說。
「因為有根就有葉,有開頭就有結尾。假如我們不喜歡那個跋,就不要寫序言。」
應滌凡懇切地說。
「我喜歡過程。」林逸藍清晰明朗地說。
小屋到了。
從林逸藍走進這間小屋到她走出這間小屋,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學校的規矩
挺嚴,她必須趕回去。
她走進去的時候還是一位處女,走出來的時候就是一位婦人了。
「我送你回學校去。」應滌凡體貼地說。
「你不是說要做研究嗎,我自己可以回去。」
「你自己走,我不放心。再說,我還有件事要做。」應滌凡和林逸藍一道在濃
密的路旁樹影中走著。
「從那條街繞一下好嗎?」應滌凡說著,領林逸藍上了一條燈火輝煌的繁華街
道。林逸藍溫順地跟著,應滌凡上天涯海角,她都會這樣亦步亦趨。她好笑自己:
女人一屬於了男人,就這麼沒出息!
應滌凡鬆開了胳膊。在大城市裡,隨時都可能遇上熟人。林逸藍體諒地同他保
持著普通朋友的距離。
「你在門口等我,我去去就來。」應滌凡說著進了一家商店。周圍的許多商店
都打烊關門了,唯有這家店舖上方的霓虹燈燦爛地亮著:xx藥店。
應滌凡走出來,把一個精緻的小藥瓶填進逸藍的手。逸藍湊著變幻的霓虹燈剛
要仔細觀看藥瓶上的字,應滌凡按住她,「回去再看吧。」
林逸藍說:「你病了嗎?」「這是給你吃的藥。」
「什麼藥?我沒病。」林逸藍不解。
「避孕藥。就是那種夫妻兩地分居,丈夫突然回來時,妻子吃的藥。你回去後
立刻吃上一片,連續吃上五天。」應滌凡鄭重地說。
林逸藍愕然。她從溫馨慵懶中醒未,才知道那件事情拖著一條又長又粗的尾巴。
「你想的還挺周到。」她說。
「女人比男人要難。我不願意你承受無渭的痛苦。你說過你珍惜過程,但過程
之後是有結果的。小姑娘,你可千萬要記得連吃五天藥。」應滌凡再三叮嚀。
這個男人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事情都有言在先。他把自己像個筍子
似的剝得乾乾淨淨。他將不對她負有任何責任,一切都是她在清醒狀態下的自由決
定。
這挺好。這才符合林逸藍做人的脾氣。自己做的事,為什麼要讓別人負責呢?
林逸藍覺得自己挺豪邁。
在離校園不遠的地方,他們分了手。「你安心做文章好了,我不會打攪你的。」
林逸藍很爽快地說。
「等我忙完了,就打電話給你。我們一言為定。」應滌凡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
手。
林逸藍沒進宿舍,先拐進洗臉問,掬了一口自來水把那粒紅色的藥丸吞下,然
後把藥瓶妥貼地藏在內衣兜裡。晚平是個細心人,要是逸藍在燈光下操作這些事,
她非問個底掉。
逸藍的預防措施完全是多此一舉,晚平已經睡著了。
清晨,林逸藍還沒睜眼,就被胃腸翻江倒海的攪動驚醒了。她連連乾嘔,直到
吐出酸澀的胃液。
「你這是怎麼了?」晚平一邊幫她收拾,一邊關切地問。
「鬧肚子了。昨晚灌了點生水。」
「趕快到校醫那兒拿點黃連素。」晚平拉著逸藍去看病。
黃連素按時按響地吃了,一個白天便風平浪靜。兩個人都安安穩穩地看書。當
然林逸藍極容易走神,思緒象穿了冰鞋,一下就滑到那個高大的男子身上。她禁絕
自己去想他,慢慢也見了一點成效。
晚上,林逸藍又背著人吞了一粒紅藥丸,不過這一次用的是開水。
早晨,一切又像施了魔法似的浮現出來,林逸藍吐的昏天黑地。
「又拉肚子了?」晚平問。
「沒……」逸藍答。
「甭管怎麼說,黃連素加倍。」晚平顯得比醫生還有經驗。
這法還真靈,逸藍又跟沒事人似的了。只是第三天早上,她吐的更凶了。
「逸藍,你這恐怕不是一般的胃腸炎。我說一句話,說錯了你也別惱。你該不
是懷孕反應吧?」晚平幫她收拾著穢物說。
逸藍撲嗤一聲笑了:「晚平,你想到哪裡去了?半個月前咱倆不是一塊倒霉的
嗎?」
晚平說:「對了。怪我未雨綢繆。我也不是有別的意思,只是說萬一有了這事,
得早點想想辦法。這事拖不起。」
逸藍說:「好像你多麼有經驗似的。」
晚平說:「不入虎穴,也可得虎子。這是婦女雜誌上長盛不衰的話題。」
但是晚平的話啟示了逸藍,趁沒人,她在光天化日下拿出那個小藥瓶,說明上
赫然寫著本品的副作用類似早孕反應。
原來是它在做怪!
逸藍又堅持服下第四顆紅色藥丸。那反應越來越劇烈,甚至延續到下午都沒有
消褪。陶教授說:「你做論文也不要太辛苦,你的臉色很不好。」
晚平乾脆大叫:「林逸藍你是不是得了肝炎?我再也不吃你碗裡的菜了!」
第五顆紅色藥丸逸藍沒吃。倒不是成心,而是和教授談論文的最後定稿直到深
夜。再有兩個月就要進行學位答辯了,這是最後的修改。身心俱乏,倒頭便睡。直
到第二天大早她舒舒服服地睜開眼,才記起沒吃那魔障。
怎麼辦呢?時間已經過了,再吃還管用嗎?如果沒用,還受那罪幹什麼?可要
是萬一……不會那麼巧吧?真想問問他……不。這事我自己決定……
她不再理睬這件事了。已經吃了四顆,這是一個很大的概率了。
晚平再次「倒霉」的時候,逸藍一派「幸福」。晚平什麼也沒說,逸藍忙說:
「我有時不准。」
晚平「喔」了一聲。
又過了半個月,逸藍還是一點「倒霉」的跡象也沒有,但也沒有其它的不良反
應。她一時心裡很害怕,一時又說服自己,杯弓蛇影,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一天中午逸藍回來,晚平不在家。床上有個小小的盒子,上寫:早孕自我檢測
盒。
這是誰給她的呢?逸藍第一個想到的是應滌凡。她當然希望是他,但她知道絕
不是他。他果真再也沒有出現過。那麼只可能是一個人——晚平。
林逸藍有點惱火。晚平也太機警了,無時無刻不在窺測別人的秘密。可她也感
激晚平,自己是一點經驗也沒有的。
檢測需要晨尿,逸藍只好耐心地等待。晚平回來後,什麼話也沒講。大家都在
小心地迴避著什麼。
早上,晚平說:「我今天到圖書館去,中午就不回來了。」
「好。」逸藍說。她一直沒敢上廁所,憋著那泡寶貴的試驗材料。她要在沒人
打攪的狀態下,嚴絲合縫地按照操作規程,得出一個確實可靠的結果。
她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在等待高考分數的日子裡,也沒有這麼忐忑不安。
答案出來了。強陽性。一個毋容置疑的生命已匍匐在她的體內。在那一瞬,林
逸藍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恐懼。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結果的,現在結果就在她的身
體內,每一分鐘都在不可遏制地長大……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走到了應滌凡的宿舍樓口。她只能來找他,是他和她一道制
造出了這件產品,他們要共同負責……
走過搖曳的樹林。她聽到一句話在樹梢響著:我有能力為自己的所做所為負責。
這是誰的話?這是她的話,應滌凡不會不管,可是這的確是她自己的事。林逸
藍孤苦零丁地站在路旁,頭腦象煮沸的牛奶一樣翻騰。她真希望應滌凡這會兒下樓
來,那樣就不是她有意來找他,而是無意間碰上了……
她突然憤怒自己為什麼這樣怯懦!生命既然是自己的東西,用它做了自己願意
做的事,為什麼要向別人討主意?況且他有什麼主意?那主意誰都知道,像冰冷的
蛇橫在面前。
林逸藍在矛盾中等待著遲疑著。應滌凡沒有出現。就是出現了,林逸藍也不會
叫住他。「孩子,這扇窗戶裡住著你的爸爸。」她對自己的肚子說。她這才明白自
己到這裡來,只是為了一個告別的儀式。為了孩子的告別。
林逸藍在回去的路上,進了一家婦產科醫院,打聽如何進行人工流產。
「要證明。」醫生公事公辦還算和氣地告訴她。
「什麼證明?」她小心翼翼地問。
「結婚證明啊。」
林逸藍離開了掛著許多寶寶圖案的婦產醫院。
當她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這兒是圖書館。抹脖子大哥的修鞋攤不在了。林
逸藍悵然仁立,以前是多麼寧靜致遠的時光啊!
她並不是悔,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她愣怔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是來
找晚平的。雖說晚平晚上就會回去,逸藍可是一分鐘也不願意等了。
晚平一看見逸藍,就說:「我們到外面花園去坐坐。」
小花園裡景色優雅,每棵花木上都懸著標牌,寫明它們的種屬和拉丁名。透著
知識殿堂裡的不同凡響。因為正是讀書的大好時光,這裡空無一人。
「謝謝你。」逸藍用手指絞住晚平的手指。
「不必謝。作為女人,這是自救措施。」晚平看著面前的「女貞子」標籤說。
「它是陽性。」
「我想到了。」
「怎麼辦呢?」
「找他。這是兩個人的事。」
「不。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經說過由我個人負責。」「跟他結婚。」
「這不可能。他結過婚,而且絕不會離婚。」
「他騙了你。」
「沒有。從一開始他就把事情說的清清楚楚,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你直傻啊!逸藍。」
「也可能的,但我自己並不這樣認為。晚平,我並不是要你來當我的道德法官,
是想請你幫我渡過這個難關。」
「這個孩子你肯定是不要了嗎?仔細想想!這可是你一生中的第一個孩子!」
晚平非常嚴肅地說。
「在這件事中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孩子。可是我沒辦法。那個孩子現在大
約只有一顆黃豆大,他若有知,也會贊同這個意見的。」
「喔!你謀殺了人家,還說人家會投贊成票,太會推卸了!你既然定了,這事
就得抓緊。醫院是不能去的,那裡人多嘴雜。我有一個朋友知道一個私人醫生,只
是收費高昂,不過技術是很可靠的……」晚平思謀著說。
「你快去找你的朋友,錢的事我來想辦法。」逸藍說。
「好。我走了。那你呢?」晚平不放心地說。
「我在這裡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逸藍疲倦地說。
「你可要保重自己。」晚平不住地叮嚀。
「走吧走吧。我絕不會像個失足少女似的去自殺。」逸藍真心地微笑了。這笑
容雖有幾分驚慌,卻並不淒涼。於是晚平知道逸藍的確不會被壓倒。
晚平走了。逸藍合上雙眼,陽光透過眼皮溫暖地照射著神經,紅彤彤地好像一
片火海。
「告訴我!那個混蛋現在在哪?我替你殺了他!」一聲斷喝劈頭蓋臉從天降下,
嚇得林逸藍抖個不停,睜開雙眼看見抹脖子大哥老槐樹似的立在面前,脖子上的傷
痕鐵鏈般抖動。
「您怎麼會在這兒?大哥!」逸藍著實吃了一驚。
「你不是總說我沒有講過圖書館的大門嗎?今天我特意收了攤子,換了一件干
淨的衣服,預備上這座大樓裡所有讓人進的屋裡都坐坐。事先我都打聽了,帶個證
件就行,沒別的手續。誰知我帶的是身份證,不行。要工作證。像我這種沒單位的
人,連圖書館也進不得。到不了裡頭,我就在這外面逛逛吧。以後跟熟人提起,也
不在我在這圖書館門前擺過這麼長時間的小攤。走到這花園,正聽見你和小姐妹在
說悄俏話,可把我給氣死了……」抹脖子大哥噓噓地吐著氣:「你說,是不是那個
穿白網皮鞋的男人?甭說,就是他!我真後悔。都怪我給你打聽來了他的消息,你
才落得這麼慘……」抹脖子大哥捶著自己的腿。
逸藍用所有的力量布出一個微笑:「大哥,我沒有您說的那麼慘,只是遇到了
一點小麻煩。您不必傷心,這同您沒關係。就是您不告訴我,我遲早也會找到他的。
這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的事。」她反過來安慰抹脖子大哥。
「逸藍,別逞強。你心裡的苦處我知道。你不是就惦記那個孩子嗎?逸藍,我
有個主意,你不用操心生下來沒人管,就交給我吧,我一定好好待這個孩子,等你
什麼時候安定了,我再把孩子還你。大哥願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快活。」抹脖
子大哥動情地說。
逸藍扶著大哥的手,這不但是一種親近,更是她怕自己跌倒。「大哥,您的心
意我領了。」她低聲說:「只是這個孩子是不能要的。一來我還在讀書,學校裡是
不許有這種事的,二來我吃過藥,這個孩子恐怕先天會有病。大哥,我會一輩子記
得您的好意的!」她說著,有些硬咽。
抹脖子大哥說:「哪個男人娶了你,是天大的福氣!這是多麼大的事,就自己
一個人擔起來!大哥沒別的法子幫你,給你這一千塊錢。不知道夠不夠黑道上的醫
生做手術的錢?這錢是大哥一個鞋釘一個鞋釘敲出來的。原本今天收了攤想存到銀
行裡去,可巧派上個用場。要是不夠,我再給你去湊。千萬叫你的小姐妹找個高明
大夫,別出了危險!」說著,遞過一個汗津津的手絹包。
逸藍接過那個髒兮兮的小包。隔著薄布,她覺出那些紙幣的碎而軟。她連謝謝
也沒說,就轉身走了。在她和抹脖子大哥之間,什麼都不必說了。她不想讓抹脖子
大哥看見她的眼淚。
晚平陪逸藍去做手術,那是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醫生戴著雪白的大口罩,白帽
子壓得很低。兩團慘白的色塊之間,是一雙毫無表情的單眼皮。只有眼角密集的魚
尾紋給人歷盡滄桑的可靠感。逸藍想出了這間單元房,就是近在颶尺她也絕認不出
這位醫生。
「我要的價錢是高。可我是有豐富經驗的婦產科醫生。我保證你們不會出危險,
而且還盡最大可能保存你們今後受孕的功能。女人是什麼?女人是一個花盆。現在
裡面長了一顆不合時宜的小苗。我會把苗連根拔掉,又不傷土和盆。今後那裡還會
長出繁茂的苗。好了,現在我們開始……」女醫生說了這一席話,好像是臨戰前的
思想動員,然後就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林逸藍不斷對自己說:不要恐懼!既然你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一切,就應該有
勇氣承受。
醫生的醫術的確很好,但林逸藍仍舊感到刻骨銘心的疼痛。醫生把她的身體當
成半空的果醬瓶子,搜刮個不停。直到她覺得自己的骨頭都掉下了粉末。
終於結束了。
醫生走到平躺著的逸藍側而,舉起環鉗上夾著的物體說:「喏。看好。這就是
取出的胚胎。」
逸藍在痛苦的朦朧中,看到一扇象梳子似的瑩白透明的片狀物。「這是他的肋
外。」醫生指點她。
一滴冰冷的水從逸藍的眼角逼出,流進耳窩。
這是她唯一的一次流淚。
逸藍手術後的第三天,開始碩士論文的答辯。早上,晚平偷著用電爐子燒了一
碗蓮子粥。「大小也算是做一回月子。那位博士老爺倒輕閒,該讓他來服侍!」
逸藍無聲地嚼著粥。她要為論文積聚足夠的力量。
臨出門了。「穿多一點。女人這個時候坐下病,不好治的。」晚平諄諄教導。
「好像你生過一百個孩子似的。」逸藍笑著回嗔了一句。
「倒真是想生那麼多,只是先生養不起。」晚平沒說,「祝你成功」之類的話,
就用這句平常話把逸藍打發走了。
當林逸藍穿一套黑色西服走上碩士論文答辯台時,她略顯蒼白的臉龐堅定而寧
靜。淡淡的憂鬱使她有一種聖潔的成熟之美。
論文圓滿成功,受到高度評價。
林逸藍回到宿舍,剛伸開酸麻的腰和腳,就聽看門老人暗啞的喊聲:「林逸藍
電話!」
聽筒裡傳來外星一般遙遠的問話:「我是應滌凡。你怎麼樣?」
「我……很好……論文今天答辯……」林逸藍極力使自己的手不哆嗦,聲音不
打顫。
「論文當然會是很優秀的!這毫無疑義!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指——」電線
那端的高大男子頓挫了片刻,急切地尋找著恰當的詞彙。「我是指……一切……一
切都好嗎?」
林逸藍當然知道這「一切」的含義。她已經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她用清
澈明朗的聲音回答:「我一切都好!」
是的。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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