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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條紅地毯 作者:畢淑敏



   「鑫鑫」地毯商行的霓虹燈,把半條街映得忽紅忽綠,組成鑫鑫的六個「金」字,像一 小時前才安裝上去的一樣,清晰明亮,用燦爛的黃眼睛,傲慢地俯視著行人。

   偉白和甘平——一對衣著極為普通的青年夫婦,懷裡揣著五百元錢,一分不多一分不 少,有點忐忑地站在這家富麗堂皇的商行前。

   「換個地方買算了。化纖地毯哪兒都一樣。」

   假如偉白不說這句後,只是沉默、遲疑,甘平也許在片刻的猶豫之後會順從地隨他離 開,她何嘗不被輝煌的店門所震懾。但此刻她倒不想走了。為什麼不可以進去看看?店門上 也沒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偉白沒見過世面,你也沒見過嗎!你不是從小就跟著媽 媽,出入過比這兒更豪華的大門嗎?

   甘平拉著偉白,就像當年媽媽拉著她一樣,醞釀了一下情緒。

   門,異常輕盈地旋向一側,慣性使他們踉蹌而入。

   紅的黃的藍的紫的,抽像的具體的粗獷的細膩的,圓的橢圓的三角的四角的,陳腐的摩 登的渾然天成的矯揉造作的——地毯們,鋪天蓋地地壓過來,使人在渾身毛茸茸鼻子發癢, 直想打噴嚏的同時,還感覺到一種窒息。

   偉自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地毯。一塊小小的質地菲薄邊緣翹起、擺在門口供人擦鞋底的進 門毯。

   「這裡似乎不賣化纖的。」偉白用蚊子樣的小聲說。當過兵的人,搜索的速度比甘平快 得多。

   甘平執拗地沉默著。幾分鐘後,也不得不承認闖入是一個錯誤。為了十幾平方米化纖地 毯,他們原是不該走進這家處處寫著英文的商行的。

   化纖地毯原來是根本不算地毯的!

   走吧,人貴有自知之明,口袋裡只有區區五百元人民幣。

   「二位要買哪一塊?」一個胖胖的腦門和耳朵都很大的小老頭,笑嘻嘻地站在他們面 前,像是從對面掛毯上走下來的南極仙翁。「不……看看……」甘平訕汕地說。老頭熱情得 討厭。

   「有沒有……便宜點的……像處理品什麼的……」偉白用於指著牆角處一摞顏色黯淡的 地毯說。

   「那是波斯貨。」老頭寬容地說著,用手指把被地毯角壓住的價目表擺正。一個不算很 大的數字後面,跟著一串嚇人的「0」。

   甘平暗裡掐了一把偉白的手,丟人!

   「你們是公用還是私用?」老頭問。

   「私用!私用!」偉白忙不迭地回答,事情似乎有了某種轉機。

   「那請隨我到地下室看看吧。」

   地下室似乎是店裡的庫房,貨擠得滿滿當當。在地毯的塹壕裡繞了半天,南極仙翁指著 一摞毯子說:「喏,就是這種。外銷圖案不對路,其實質量還是蠻好的。」

   和其它直抵天花板的毯垛不同,這一摞只有半人多高,偉白和甘平得以很清楚地看到地 毯的整個風貌。

   這是一種鮮艷厚實的純羊毛手工織毯。濃重的深紫紅底色上,散佈著大大小小淺藕色的 荷花。豆青的花挺,潔白的花蕊,莊重典雅中又透出幾分清麗婉約。地下室巨大的枝形吊 燈,給整個地毯罩上一層光暈,像是一方被夕陽燒紅的池塘中,升起一群凌波仙子。

   「多麼漂亮的紅地毯!」甘平忍不住讚歎道,「只是,為什麼不好銷呢?」

   「你數數,一共有幾朵花?」南極仙翁挺慈祥地賣著關子。

   十二朵小的,一朵大的……噢,加起來正是西方人忌諱的數字!甘平鬆了一口氣。這我 可不怕,做為一個老布爾什維克的後代,她一輩子不會皈依上帝,沒有這種洋迷信。

   只是,需要多少錢呢?最初的目測合格之後,就要接觸這個堅硬的內核了。可惜這上面 沒有標價,使那一對小夫婦無法在不被察覺的情況決定取捨。不過既然是處理品,應該是很 便宜的。他們衷心祈禱著。

   南極仙翁小聲的像怕驚嚇了誰似地說:「九百九十九元。」

   九百九十九元!甘平一下子惱怒起來:索性一千元好了!忸忸怩怩地減去一塊錢干什 麼?!差一塊錢,難道就夠了嗎?!

   「走!偉白!外國人怕倒霉,中國人就不怕了嗎!」她不由分說,扯住偉白就往外走。

   逃出了「鑫鑫」的黃眼睛好遠,偉白站住了:「甘平,咱們什麼時候能再攢出五百塊 錢?」

   「好攢。如果你天天喝湯,半年就夠了。如果你捨得讓你兒子穿補丁褲子,有一年也就 夠了。如果你想維持現在這種生活水平,告訴你吧,兩年還是少的呢!」

   「我把煙戒了!」偉白慷慨悲壯地宣佈。

   「太好了!」甘平歡呼起來。剛好幾步之外有個紙煙攤,她走過去,弓起手指,敲打著 玻璃櫃下的一種好煙。付完錢後,以一條優美的弧線,把煙擲給偉白。

   「這煙現在多少錢了?」偉白先點上煙,然後問道。

   「十塊。」甘平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會,她見不得一個男子漢被錢難為成這樣。

   「現在,我們要差五百零九元了。」

   「什麼五百零九元!我一分錢也不差,我說過要買紅地毯嗎?我根本就不喜歡那個晦氣 的東西!見鬼去吧!該死的紅地毯!」

   曾經滄海難為水。偉白和甘平,懷揣著四百九十元人民幣,回家去了。

  




  

  

  

  

  

  

  

  

  

  

  

  

   雨真大。

   像有人用高壓水龍帶在往窗戶上噴。流動的雨瀑使玻璃凹凸不平,往日熟悉的街景變幻 得撲朔迷離:樹幹比樹冠還要粗大,蝸行的公共汽車像一縷漸漸洇開的血跡……風雨的轟鳴 淹沒了大都市千奇百怪的噪聲。

   偉白和甘平坐在沙發上,安安穩穩地在看各自的書。每當偉白偶爾抬起頭時,像有什麼 心理感應,甘平恰巧也在看他。於是兩人相視一笑,傳遞一個沒有什麼內容而又包羅萬象的 眼波。偉白是廠裡的政工幹事,甘平是醫生,他們有牢靠的鐵飯碗。今天恰逢廠休,他們不 必擠車上班,去和惡劣的天氣搏鬥。放假的兒子在離休的姥姥家遊玩,他們不必擔心他在放 學的路上被汽車撞著。風雨再大,他們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兩室一廳會漏,那上面還有兩層呢。

   他們的世界,安寧而平和。

   砰!砰!砰!

   有人敲門。

   風雨中的敲門聲,使人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和好奇心。

   偉白走到門前,從門上的「貓眼」往外窺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見了什麼妖魔鬼怪似 地閃開了,示意甘平去看。「我不認識她。」偉白很嚴肅地說。

   甘平趴在門鏡上。

   圓形視野裡,竟是一個極美麗的姑娘。她全身被淋得透濕,乳白色的連衣裙緊裹在身 上,毫不隱晦地勾勒出優美的曲線,使她近乎一個裸體模特。

   甘平下意識地退後半步。

   「你也不認識她?」偉白問了一句。

   甘平很肯定地點點頭。

   「你找誰?」偉白大聲說。

   門外靜了片刻。然後是輕微的咳嗽,接著一個低沉的男音,很準確地報出了甘平的名字。

   見鬼!怎麼是個男人的聲音?甘平又趕忙把眼睛湊近門鏡。而那男的偏偏站在門鏡的視 野之外。

   門還是出於禮貌地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踏著水漬,閃了進來。

   好一副兇惡的長相!亂蓬蓬的頭髮被雨澆得透濕,仍不失其鋼絲般的堅硬,不安分地朝 四下支楞著。滿臉針芒似的絡腮鬍子,使得整個顏面直至頸部喉結處都呈現出一種鐵青色。 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桀騖不馴地盯視著前方,閃動著綠瑩瑩的光。

   甘平驚懼地望著他。天哪!剛才若是他站在門鏡中,就是說出甘家祖父以至曾祖的名 字,她也不會輕易開門的。

   「你是——」偉白搶上一步,堵住了門口。

   「我是張文呀!」那男子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疹人的牙。

   張文?張文是什麼人?偉白看看甘平,甘平的反應比他還漠然。

   沒什麼好說的了,偉白不客氣地準備關門。

   「您不認識我了?您是我姨媽呀!」張文急了,甩開偉白,直衝著甘平說道。

   姨媽?誰是誰姨媽?我是他姨媽?甘平一下子懵子。然而姨媽這個遙遠而陌生的稱呼於 片刻之後突然化做一把鋒利的冰鎬,將歲月的冰河洞穿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活靈活現地 蹦跳出來。她與眼前這個兇惡的漢子,確實是沾著親的!

   「請進請進,你媽媽好嗎?你們這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吃飯了嗎?喝點姜茶沖劑 吧,這麼大的雨,可別感冒了……」甘平熱情地招呼著他們。

   偉白被搞糊塗了:甘平只有兄弟,並無姐妹,也從未聽她說過什麼表姐堂妹的,從何而 來這麼大的一個外甥!

   張文有條不紊地回答著甘平的問話:他媽媽挺好的。姑娘叫大紅。他倆剛從西北H市 來。剛下火車就遇到大雨,隨身物品都放在行李寄存處了。打算在姨媽這兒小住幾天,看望 一下姥姥姥爺,也就是甘平的父母,然後南下廣州。

   說話間,來客洗完了臉,大紅越見其清秀,張文也比初見時順眼多了。

   偉白抱著兩套衣服走過來:「快換上吧,省得著涼。衣服是我和你……姨媽的,不一定 合適,但總比穿濕的要好些。」為找衣服,他可真費了斟酌,張文的好說,大紅的可就難辦 了,甘平所有的衣服,對這個漂亮姑娘來說,都顯得黯淡而陳舊。

   客人感激地笑笑,一同走進孩子平日住的小屋去換衣服。

   偉白望著甘平,張了張嘴,終於什麼也沒有說。牆壁很薄,又不隔音,倘正議論著,被 人聽見,該多尷尬。還是把疑團暫且忍著吧。

   換上偉白舊軍裝的張文,顯得樸素而精幹,還多少有點憨厚,大紅可像是一件被草率包 裝起來的細瓷瓶。

   「姨夫姨媽,多謝你們了!我們得出去買點東西,咱們晚上再見。走吧,大紅。」張文 說道。

   「這麼大的雨,別出去了。」甘平當真端起姨媽的架子,不容分說地阻止他們。

   「確實是急事。」張文歉意地笑笑,用目光催促著大紅。

   「等我十分鐘,行嗎?」大紅一邊照著鏡子,一邊懇求。

   「不行。」

   大紅好看的嘴唇一撇:「那我不去了!」

   甘平見狀趕忙調和:「張文,你就等她一會兒吧!」

   「好吧,你可得快點。」

   大紅立即活潑起來,穿梭似的忙活開了。她先把換下的濕裙子泡在洗衣粉裡,三把兩把 揉搓出來,然後用清清的流水漂淨,接著放進洗衣機內用干,再把半干的裙子用衣架撐好掛 在地當央,最後一邊說著「用姨媽一點兒電,可別心疼」一邊將落地電扇推了過去,撳下最 高速的轉檔。

   這真是一條令人歎為觀止的裙子。上半身的樣式極為瀟灑不說,最奇特的是它的裙裾。 在像手風琴琴箱一樣打著縱襉的柔姿紗下擺上,手繪著幾幅立體的圖案。合攏時是一叢修長 的青竹;向左展開,是幾枝斜出的紅梅;向右展開時,又變成一群翩飛的彩蝶了。

   不到十分鐘,纖巧的裙子就全干了。大紅換上,將甘平的衣服——藍裙子和白襯衣,加 上一股令人暈眩的香氣,恭恭敬敬地還了回來。

   「走吧。」她仔細調整好裙帶,拎起防水帆布提包。

   「把東西放姨媽這吧。」張文說著,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了提包上的小鎖。

   於是,甘平和偉白看到了提包內的「東西」——整整一提包的——人民幣!十元一張, 簇新堅挺,用細韌的牛皮紙帶纏繞著,像一塊塊磚頭。

   偉白像突然遭遇敵情一樣,努力鎮定住自己,思索著判斷著形勢。甘平能做的唯一件 事,就是緊緊閉住嘴唇,不要在無意之中發出驚呼的聲音。是的,除了在電影上看到收繳敵 特的活動經費,他們還從未見到如此大量的屬於私人所有的現鈔!說起來,甘平的父母也有 一筆數目可觀的積蓄,但那都是存折,薄薄幾張,全不似這些真正的面幣,令人覺得虎視眈 眈。

   張文和大紅在小聲商量今天出去購物大約需帶多少錢。

  

  

  

  

  

  

  

  

  

  

  




   無論出於什麼心理,偉白和甘平都覺得此刻的張文與大紅,與剛才判若兩人了。

   「這些錢,都是你們的嗎?」這是偉白要弄清的第一個問題。面額巨大,不得不多加小 心。

   「是的。」張文不經意地回答,並用腳踢了踢提包。

   甘平畢竟是大家閨秀,她不失身份地說道:「放在這兒可以。不過,請把數目清點一 下。」聲音淡漠而沉靜,世家子弟的驕矜不知何時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必了,」張文淡淡地說道,「姥姥家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還信不過嗎?」說 完,和大紅打起雨傘,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偉白和甘平沒有了為之持重的對象,頹然倒坐在沙發上。

   「現在,總可以說了吧!」其實偉白已經不怎麼急於知道以前的事了。無論那個大外甥 是什麼來歷,唯有眼前這個提包才是最真實要緊的。

   但對甘平來講,往事是值得回憶的。她對偉白講述起來。

   母親是膠東人,很小就參了軍。十里八村出了媽媽這麼一個女八路,鄉親們一直都挺榮 耀。媽媽呢,也頗有點自得,雖說老家沒什麼親戚了,但她很愛回去訪視。家鄉的人托她辦 事,幾乎是有求必應,一副法力無邊的樣子。其實呢,多半是借助父親的姓名。無論爸爸的 官職怎樣陞遷,無論媽媽在她那個圈子裡怎樣高貴,對待故土的鄉親,媽媽總是熱心好客, 絕對不像小說裡的官太太那樣冷酷無情。也許,這是山東人的特性吧。

   但是隨著年齡漸長,我對媽媽這種成癮成癖地為家鄉人操勞的勁頭,也有些不以為然起 來。別的不說,要不是家裡雇著一個上海保姆,那些鄉下人帶來的虱子少說也有一個團的編 制了。

   「老甘!老甘!我給你帶回來個乾女兒,我就是她親媽!」

   媽媽又一次風塵僕僕地從老家回來,一進門就喊。

   我們全家,包括上海阿姨,都被媽媽訓練得頗通膠東話了。媽媽家鄉一帶,很興認干 親,乾兒干女乾爹乾媽,有的人還不止認一個兩個,鄉鄰關係盤根錯節,非常熱鬧。更為特 別的是,認下的乾媽要被稱呼為「親媽」,這方顯得格外親熱。

   爸爸穩坐著沒吭氣。人都說爸爸打仗時是一員虎將,我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真正的虎 將是媽媽。

   「二花,進來呀,來見見你親爹跟你妹子。」媽媽回一趟老家,膠東話就明顯加重,侉 裡侉氣的,聽著挺有趣。

   二花怯生生地進來了。

   我和爸爸都楞住了。二花居然比媽媽還老!懷裡還抱著個孩子。

   她低著頭哼了兩聲,誰也沒聽清她說的是什麼,就被上海阿姨領下去休息了。

   爸爸不動聲色地望著媽媽,等著她的解釋。媽媽卻跟沒事人似的張羅洗澡換衣服什麼的。

   哼!這是避著我呢。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問。鄉下人有時候也傻著呢。好容易捱到媽 媽不在家,我拐進為二花母子專門預備的房間。

   二花正敞著懷在奶孩子,扣子一個也不系,弄得我都替她害羞。那個菜青色長著稀疏黃 發的小腦袋,將乳頭叼得老長,好像一隻貪婪的小狼。

   「是妹子來了,炕上坐。」她用騰出的一隻手使勁拍打著雪白的床單。

   想起虱子,我拉過一把椅子,離她老遠坐下了。

   「這小孩叫什麼名字呀!」也不知從哪兒問起,我笨拙地搭訕著。

   「文文呀,快叫姨,叫姨啊!」二花趕忙把奶頭硬從小狼嘴裡拽出,把他的臉別向我。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稱為長輩。我有點興奮,又有點緊張地等待著。沒想到小狼在片 刻的驚愕之後,昂起頭,弓著身子四處尋找,尋找不到,就突然發出哨子一樣的尖叫,凶狠 地大哭起來,我看到他嘴裡沒長一顆牙。

   「他會叫姨嗎?」我有點吃驚。

   「還不會吶……俺是想……他跟你親,沒準一下子就叫出來了……」

   這叫什麼話!我抬腿想走,記起秘密還沒探聽到,又強忍著坐下。這一回,索性不繞什 麼圈子,單刀直入地問她:「二花,你這次到我們家來,有什麼事?」我沒叫她「姐」,認 這麼一個姐,怪敗興的。

   她把乳頭更深地填進小狼嘴裡,然後對我說:「來尋個人家呀。文文他爸歿了,撇下俺 孤兒寡母,日子咋過哩?人家都說你媽媽——這會兒就得說是咱媽了,是俺那一方的活菩 薩,聽說她家來,大伙給俺出了個主意。在場院上,俺當著眾人給她跪下了,認她做俺親 媽,好救俺母子一命。咱媽初起說啥也不肯,我就長跪不起,最後把這吃奶的娃也按在地上 磕頭,認她做個親姥娘,咱媽這才……」

   我起身走了。

   我那好心而又糊塗的媽呀!一個拖著孩子的鄉下婦女,一沒戶口二沒文化,想在北京的 部隊裡「尋個人家」,這不是天方夜譚嗎(那幾天,我正在看這本有名的童話)?爸爸縱是 統領千軍萬馬,這件事也是斷乎辦不到的。

   一天夜裡我去廁所,回來時經過父母的房間,聽見裡面的說話聲。

   「說了幾個都不成,你看這事怎麼辦哪?」媽媽的聲音透著焦急。

   「沒辦法呀!誰叫你領她來的。這樣吧,讓她們母子回去,你按月給她們寄些錢,讓她 們維持個生活,數目多少,你看著辦吧。只是以後不要再攬這類事情了。」

   媽媽沒說話。

   看來就這麼定了。走廊裡有點冷,我打算走了,忽聽得媽媽說:「這不行。我帶她出來 時,就說是給她找個對象成家。如今這樣打發回去,甭管每月寄多少錢,我的面子上也過不 去!事情到了這一步,說什麼我也得把它辦成。」

   「咱們要是有這麼大個兒子,只要你願意,我沒意見。」爸爸無可奈何地說。

   幸好我的哥哥年齡還小!這個爸爸,也太遷就媽媽了。

   「要說嘛,辦法倒是有一個。」一向果決的媽媽不知為什麼有點遲疑。

   「噢……」爸爸支吾著,聲音裡帶出了鼾聲,好像快睡著了。

   「哎,醒醒,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隨著話音,傳來一陣蟋蟋嗽嗽的響動。

   「好了好了,你講吧,我這不是聽著嗎!」不知媽媽搞了什麼小動作,爸爸聲音裡的睡 意全消。我也來了精神,裹緊睡衣,倚靠在門上。

   「你們不是要往西北調一部分人嗎?把張……調了去,怎麼樣?」

   這個「張……」,究竟叫張什麼,我到底也沒聽清,媽媽提到他的時候,總是格外壓低 了聲音。我就管他叫張某好了。

   「調他?怕不合適吧?」也許是因為和媽媽單獨談話,爸爸的語氣裡,有我平日從未聽 到過的疑慮,「他愛人難產死了,留下個小女孩,剛才幾個月……」

   「這我都知道,」媽媽打斷了爸爸的話,「別忘了,他的年齡和二花可正合適。

   「年齡這個條件,可不是對像能不能談成的首要因素,還有其它諸因素呢。再說,你也 失去了戰機,聽說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女方還是個大姑娘,人長得也挺漂亮。」媽媽接下去說,聲音平和而冷靜。

   「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報還挺準確嘛,你看,人家這樣好的條件,你這個二花能比 嗎?」

   「不能比。」媽媽心平氣和地說。

   「這就對了。還是我那個主意吧!睡吧。」

   「我不能把二花的條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張某的條件降下來。」雖說隔著門,媽媽的聲 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頓地十分清楚。

   「什麼?」爸爸的語氣裡流露著驚訝與不安。

   「很好辦的一件事。將張某調往西北。如果那個大姑娘還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罷,我 連一個字都不會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幹了,可見她不是真心愛的張某這個人。這樣的女人, 還能結人家沒娘的孩子當好後媽嗎?晚吹不如早吹,張某該感謝我們才對。真到那時,我們 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與不成,當然由張某自己說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於二花的戶 口,西北那邊要鬆動得多……」

   爸爸沒有答話。

   「再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調他,就得調別人。拖兒帶女的,又是家屬隨調,又 是子女上學,囉嗦事更多。怎麼樣,三全齊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話了。」

   爸爸的這一句話,我終於沒有聽到。只覺得有股幽幽的寒氣,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回頭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著,穿得齊齊整整,一副有準備有預謀的樣 子,全不似我凍得瑟瑟發抖。我這才想起上海阿姨頗有深意地抱怨過夜裡不寧,原來她經常 偷聽!

   二花愣怔地看著我,臉上毫無表情,深潭似的眸子裡,蘊籍著一種十分複雜的情緒,起 碼是當時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什麼也沒說,轉身回屋去了。

   那天夜裡,我受了風寒,正兒八經地病了一場,也顧不上打聽二花這件事了。等我病好 之後,事情已經按照媽媽的預計,驚人相似地進展到了尾聲。張某遠調西北,對像告吹,他 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顧幼女,在北京卻再找不著對象。媽媽一直按兵不動,直到他臨行的前 幾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張某連人都沒見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筆,給老家的人 報了喜訊。

   「那個張某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問上海阿姨。

   「勿曉得。看二花淒淒慘慘那個樣子,瞎麻醜怪的也說勿定。」

   不能吧?!我滿腹狐疑。到了二花臨上火車的那一天,我自告奮勇地去給她送行,算是 見了張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這回是大錯特錯了。那張某非但不是瞎麻醜怪,而且是極 英俊、極瀟灑的一個青年軍官,胸前還掛著朵光榮支邊的紅花。

   不管怎麼說,媽媽也算對得起二花了。後來,二花從西北給我家來過幾封平安信,媽媽 連拆也不拆,就丟到一邊,還是我偷著看的。本來嘛,像這樣的善舉,媽媽不知行過多少 回,一件件都要追蹤複查,還不把她累死了!

   多少年過去了。小狼長大了,張文成了腰纏萬貫的富商。但沒有媽媽,就決沒有他們母 子的今天。無論張文怎樣飛黃騰達,在我眼裡,他永遠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

  

  

  

  

  

  

  

  

  

  

  

  

  

  

  

  

  

  

  

  

  

  




  

  

  

  

  

  

  

  

  

  

  

   下雨天,商店裡的人不多。張文和大紅,像一對閒散的情侶,從這家商場逛到那家商 行。鈔票流水似地潑出去,他倆手上卻難得拿什麼貨物。他們像兩條機警的魚,在商品的江 河湖海中巡遊,謹慎而果決地挑選著H市缺少而這裡又物美價廉的商品。交錢、取貨,立刻 縫成郵包,從最近的郵局發出,然後又兩手空空地開始一輪新的選擇,再次投入全部智慧與 熱情。商人對於商品,有一種農民對於土地般發自內心的眷戀。

   對於常見的貨源,張文已經沒有多少興趣了。他要做幾宗未曾做過的買賣。只有貨全, 才能吸引顧客。有幾個人是在家裡寫好了報告撥出了預算才上商店的?購買常常是在熱烈而 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舉。一個好商人,要善於利用甚至事先製造出有利於產生蠢舉 的機會。貨全就是一個極端重要的因素,也許為買一根針而走進店門的顧客,出去時抱走了 一台電視機。不是連百貨大樓這家京都最大的百貨商場,也賣一分錢兩枚的細別針嗎?勿以 善小而不為。這是誰說的?孔老二嗎?應當給它改一個字:勿以利小而不為。聚沙成塔,積 腋成裘,再偉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錢一分錢地攢出來的。

   「那是什麼?」大紅又驚呼起來。遠處有一朵五顏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 料書皮綁紮而成的。

   張文見過這東西,一毛錢一個。此刻卻突然動了心。他買下五百個,隨手寫了張「零點 三零元」的紙條,夾在最上面書皮的襯裡中。

   「這個價,是不是太狠了點?」張文寫下的標籤是對店裡夥計的遙控定價,大紅遲疑 著,不肯將郵包縫起。

   「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軟。所以世界上的大財閥,多半都是男人。」張文不悅地說。

   「都是包中小學課本的,賺孩子們的錢……」大紅堅持著。

   大紅是張文的老闆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決權。而張文不過是一個夥計。雖說是身 份特別,夥計終究還是夥計。

   張文隱忍著耐心地指教:「賺孩子們的錢?你見過哪個孩子會掙錢?我賺的是他父母的 錢!假如誰的錢都不賺,還要我們幹嗎?怕賺錢你可以不買呀,為什麼偏用塑料書皮?你可 以用牛皮紙、舊畫報,也可以什麼都不包。」

   大紅被教誨得囁嚅起來:「我是怕定高了,不好賣。」

   「小傻爪!」看大紅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張文的口氣放緩和了,「說實話,這個價 錢,是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長預備的。獨苗一個,他們處處希望自己的孩子與眾不同,只 要孩子高興,再貴他們也會掏腰包的。可光賣給他們不成,一則銷量太小,二則一個兩個地 賣,縱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這錢也賺得太麻煩了。我今晚就寫信,吩咐店裡的夥計,等 書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學校去征訂,由我們購入,由他們包銷,統一計進孩子們的 書本費中去。這樣一來,咱們省了事,窮教書先生們可以賺點提成的外塊。價錢上咱們適當 讓讓,家長有商店裡每個三毛錢的價碼比著,也會覺得是件便宜事。怎麼樣,這樁買賣,做 得過兒吧?」

   大紅服了。飛針走線地開始縫包裹。「不過,時間一定得趕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誤了 節氣,一耽擱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買衣服要趕時令,忙著提醒張文。

   縫完包裹,該去郵寄了。張文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對大紅說:「你這是頭一次出遠門,該 給你媽掛個電話。」

   「你等我?」大紅驚喜地問。張文含笑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別忘了叫你媽讓夥計 們明天就開始征訂書皮,把結果用電報告訴我。」

   大紅答應著,蹦蹦跳跳地走了。

   大紅一走,張文覺得自己少了一雙神奇的眼睛。也許是女人的特性,大紅對顏色、質 地、式樣、價格這些商品因素,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她能時時變換自己的目光,使自己與想 象中的顧客相適應,代他們挑選,代他們斟酌,代他們決策。他憑著直覺做出的判斷,往往 較張文絞盡腦汁推導出的決定更為高明。

   缺了這個得力的助手,張文不再對某一類具體的商品做研究,他開動起自己的感官,從 整體上去體會北京的商場與別處的異同。

   「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話……」他為自己這個不倫不類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覺得它 恰如其分,不願輕易改動,「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話……」他的思維沿著軌道飛快地運行 著:那麼?」州的店舖像是男扮女裝的旦角,有著大多的脂粉氣;上海的商店則像一個西服 革履的闊少,洋氣十足,卻又有遮擋不住的侷促,大上海委實是太擁擠了。唯有北京的商 場,雍容富貴,器宇軒昂,像一個躊躇滿志的人到中年的國家幹部!當然,它也有缺點,肚 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麼,他自己的商店像什麼呢?像一個強壯膘悍生機蓬勃 而又富於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終有一天,小伙子會成長為博 采眾長,傲視西北的一條好漢!

   大紅回來了,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聽到我聲音,我媽高興著呢,一個勁誇你想得周 到。我還讓我媽到你家去一趟,就說你也挺好的。」

   張文苦笑了一下,媽媽早已約束不了他了。他準備實施的另一項採買之外計劃,媽媽如 果知道,會拚死攔阻他的。然而正是為了母親,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幹。

   「我在那邊櫃台上看到一種首飾,很漂亮,銷路一定會不錯的。」大紅靈敏的直覺又像 探雷器一樣活動開了。

   這是一枚假鑽的耳環。無數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著長短不一的光線,晶瑩可 愛。

   「請問,這是哪兒出品的?」張文說。

   「江蘇。怎麼啦,這玩藝難道還要保修嗎?」商店裡人不多,售貨員閒得無聊,樂得打 哈哈。

   「我們可以到產地去買。北京首飾真品的質量不錯,但價格太高。贗品比不上南方的做 工。不過北京的首飾盒還是很考究的。」張文不理售貨員,耐心地指導著大紅。

   「有本事,把這台機器買了去!」售貨員不甘心受了冷淡,挑釁地說。

   「聯邦德國產無痛穿耳機」幾個字映入眼簾。它被塞在貨架的最後面,若不是饒舌的售 貨員指點,他們難以發現。

   「好。我買了。」張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過,請當場試驗一下。」

   「無痛穿耳,當場操作,價格優惠,原價三元,現價兩元啦!」售貨員大聲招徠著。

   很快有一位中年婦女,充當了第一個試驗品。

   「疼嗎?」大紅關切地問。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媽媽先用兩顆綠豆對著研磨,直到耳垂完 全麻木了,才用燒紅的針扎透的。就這樣,還疼了好幾天呢。

   「不疼。」那女人隨即買了一副假鑽耳環。

   張文付款提貨,售貨員要減收兩元,大紅便把那兩塊錢遞給中年婦女了。

   穿耳機價錢不低,至此,他們今天所帶的貨款基本上花光了。

   「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塊錢,咱們得收四塊,才能盡快把本兒賺回來。西北本來就有地區 差價嘛。」大紅端詳著這台昂貴的機器。

   「你又錯了。我買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費穿耳。」

   「那不是干賠嗎?」大紅瞪大了美麗的眼睛。

   「眼光放長遠點,免費穿耳,來的人必然多。哪個婦女穿了耳朵眼,會讓它在那白白空 著?那不比不穿還難看嗎?她就得開始買首飾。首飾也像衣服。有檔次高低,有流行款式, 一副不會夠用,她就得接二連三地買下去。我們既然打開了H市的首飾市場,就應該壟斷住 它,以我們的物美價廉,以我們的優異服務,女人大都生性謹慎,買東西也願意去熟識的商 店,她在我這個店裡穿的耳朵,這個印象還不夠深刻嗎?只要你的貨色好,她一定會來第二 次第三次的。至於為穿耳而來,又買了其它東西的,也絕不在少數。其實,每個家庭裡的 錢,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當然不是光為她們自己買東西了。到那個時候,你的錢還怕 賺不回來嗎?……」

   大紅聽得入迷,張文卻突然停頓下來,快步向文體用品櫃台走去。不一會,挾著個精美 的盒子回來了。

   「這是什麼?」

   「彈子跳棋。」張文說著打開盒帶,呈六角星形的棋盤上,鑲著花花綠綠的玻璃彈球。

   「這個也寄回去嗎?它有什麼奧秘?」大紅頗感興趣地問。

   「我終於買到了……」張文好像沒聽見大紅的話,自言自語,神色有點恍惚。

   「你這麼喜歡,我去給你再買幾副。」大紅已經覺出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

   「行了。」張文拉住大紅,用手將彈球一個個剝下,放進軍裝的大口袋中,然後將棋盤 盒捏成一團,塞進果皮箱裡。

   雨小多了。他們漫步在街頭,張文的衣兜裡不時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迎面走過來一個小男孩,米色的短褲上繡著花,肩上斜掛著幾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

   「小弟弟,我送你一樣好玩的東西。」張文攔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瓏剔透的玻璃球。

   「彈球啊。這算什麼好東西?再說,我媽也不讓我要不認識人的東西。我們老師也不讓 玩哇,玩彈球多髒啊?」

   小男孩拒絕了,漸漸地遠去,最後只能看清那個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

   張文用陰鬱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種銘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 心被深深地傷害了。

   怎麼可能呢?這個嫩得像小水泡一樣的男孩子?他那顆久經榮辱像老筍一樣裹在堅硬痂 皮裡的心,流出了血。

   他明白了:無論多麼蒼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憶,都會變得像嬰兒一樣赤裸而嬌 嫩。而對一個嬰兒來講,這男孩已經足夠強大了。

   他憤怒,嫉妒,而又充滿了輕蔑。

   提琴盒子裡能站起一條真正的男子漢嗎?他記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榮辱觀 和征服欲,以至於第一次的狡詐和欺騙,都是從這種被譏為骯髒的遊戲中開始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這使他的臉顯出了一種近乎殘酷的表情。他和這個褲子上繡了花的 男孩並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屬於同一個世界一樣。他自信自己比他們更強 大。

   他一揚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陣寶石的雨,鏗鏘有聲地墜入了路旁的水窪。

   「你這是幹什麼呀?」大紅為張文的反常擔心。

   張文已經平靜下來。他的手心裡還留下最後一顆。畢竟已經多少年沒碰到賣彈球的了。

   這顆沾滿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

  

  

  

  

  

  

  

  

  

  

  

  

  

  

  

  

  

  

  

  

  

  

  

  

  

  




  

  

  

  

  

  

  

  

  

  

  

  

  

   雨,停了。

   東方天際出現了一道艷麗的彩紅。很窄很硬的色帶,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 弓。在這條等級森嚴的正宗長鏈之外,不知何時籠罩起一匹寬大薄軟的霓,它色譜的排列與 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間全無界限,毫無原則地互相渲染著,混淆著,像染花了的輕紗,自有 朦朧旖旎之美,在雲海之上飄浮。

   「你說張文他們返回來,到底要幹什麼?」偉白琢磨了半天,對甘平說,「他們會不會 是來報恩的?」

   「這……」這甘平可沒想到。幾十年來,她耳聞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臨下慷慨無償地援 助別人,從未期望過什麼回報。偉白想到哪裡去了?甘平雖然已經變成了普通老百姓,但她 血管裡湧動著那種與生俱來的矜傲,卻是平民出身的偉白所不能理解的。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也是咱們的傳統美德。張文是山東人,該是最講義氣 的。」偉白振振有詞。

   「需要什麼,你自己去要吧!」甘平不耐煩地回了一句,開始考慮把腳下這個黑提包藏 在哪裡合適。

   「當然不能自己張嘴要了。得用啟發誘導式,讓他們自己悟到這一點。到時候咱們還得 再三推托,保住面子……」偉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嘮叨。

   甘平把帆布包放進寫字檯下面的大抽屜,想想,覺得不妥,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她抻 出來,踩著凳子,把提包擺在了立櫃頂。退後幾步一觀察,實在太顯眼了,又趕忙拽下來。 藏在哪兒合適呢?原先舒適安寧的家,現在卻處處危機四伏。

   「這還不好辦,看我的。」偉白說起自己娘家保藏貴重物品的方法,接過提包,打開壁 櫥門,扯出一床舊網套,把提包嚴嚴實實裹在裡面,又塞進去。關門,加鎖。

   「怎麼樣?」

   「不錯。」甘平答道,心裡卻有些嘀咕:倘若進來的賊也是小戶人家出身,專曉這種 「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策略,豈不毀哉。然而一時半會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由丈 夫。

   「要是自己的錢……」甘平下半句「倒還不會這麼擔驚受怕」還沒出口,偉白眼睛一 亮,說:「我也正這麼想呢,要是咱們自己的錢,就好嘍!」他說著走到壁櫥門前,不辭勞 苦地將剛裹好的黑提包,又揪了出來。

   「我倒要看看,這裡頭有多少錢?」

   「嘩」的一聲,那些淺紅色的「磚坯」很有彈性地滾落在地,堆積著,夠砌一堵小小的 牆。

   「真不少哇?」偉白羨慕地說。

   誰說吃不到葡萄就說是酸的?!甘平氣惱而又不無好笑地看著偉白。

   「這些用來買彩電。」偉自從中抓出兩沓。一沓是一千,他已經數過了。

   「我們有彩電。」甘平冷淡地說。

   「太小了。車是越小越好,彩電可跟飛機似的,越大越好。」

   偉白又抽出兩沓:「這些買一台高級組合音響。」

   「還買什麼?」甘平似笑非笑。

   「這些買錄相機。」偉白想了想,狠狠心,又加上兩沓,「要買就買台好的。」完後, 偉白抬起頭在屋裡□視:雙缸洗衣機已經不夠先進了,新出的全自動洗衣機,從洗到晾,不 必濕手。照相機也該更新換代了,記得好像是哪本攝影雜誌上登的,最新的美能達——7000 型,有五個優先呢。電冰箱是雙開門的,還算湊合,但願市場上近期別出現什麼三開門、四 開門。等看到兒子的小床,他猛地一拍腦門:怎麼能把智力投資給忘了,買一台兒童電腦! 對了,還有鋼琴,只是聽說這是如今最緊俏的商品,恐怕不好買呢。還買什麼呢?他冥思苦 想著,空調,小汽車,這當然都是大宗,只是咱們房屋的建築質量差,封閉不嚴,據說空調 好買,電費掏不起。嗨,有這麼多錢,還怕電費嗎?吃得起餃子就打得起醋?至於小汽車, 買來後放哪呢?樓底下的車棚冬不擋風夏不避雨,還不把車給淋壞了……

   偉白想著,念叨著,像咒語一樣呼喚著這些高檔消費品,地下的「磚堆」迅速地被碼成 整齊的階梯,步步升高……

   夠了!甘平實在看不下去,金錢果真有這麼大的魔力,把一個循規蹈矩的政工幹事,變 得如此瘋瘋癲癲。她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別的沒有,還能沒有一身傲骨嗎?錢財再多,也是 人家的,與你有何相干。她想把偉白從癡迷中拖出來,不由得想起中醫的穴位。她和偉白之 間有一處禁忌的穴位。

   「偉白,咱們不是說好要買一條紅地毯嗎?」

   紅地毯像鋒利的針刺使偉白頓然回到現實之中。屋內雖說只有甘平一人,他還是為自己 的失態而懊悔,不出聲地將錢重新裝好鎖起。

   甘平和偉白好像陌生了。

   天已不早。甘平扎上圍裙準備做飯。「吃什麼呢?」她仰著臉問偉白。

   就這樣一句普普通通的、世界上所有女人都問過丈夫的話,卻把偉白惹惱了:「喝潘冬 子的野菜湯!」

   甘平莞爾一笑,沒理他。打開冰箱,傾其所有,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不管張文多麼有 錢,他是叫著姨媽找上門來的。

   偉白沒好氣地說:「人家會看上你這桌家常飯?早在外面館子裡吃飽了!」

   甘平還是一意孤行的燒菜做飯。

   事情還真叫偉白給說中了。等到很晚,張文和大紅才回來,一看滿桌飯菜,很有點不好 意思,忙解釋說為了怕添麻煩,已經在外面吃過了。大紅乖巧地幫助甘平收拾桌椅,甜甜地 叫著姨媽,氣氛才算融洽起來。

   偉白早早地回屋睡覺,甘平在小屋內加支了一張折疊床,一邊鋪褥子,一邊和大紅拉著 家常:「你們倆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結婚?」大紅撲哧一聲笑了,「我們沒結婚呢。」

   這笑聲的意思有點費解,大概是笑把這種表面的儀式看得太重要了。甘平雖稍有不快, 還是做出理解的樣子:「先領了結婚證也是一樣。」

   「結婚證也沒領。」大紅說完,隨自哼起一首快樂的流行歌曲。

   原來他們千里迢迢投宿這裡,為的是非法同居!甘平為自己識破了他們的底細而暗自慶 幸:幸虧多問了一句話,否則豈不成了教唆犯!也幸虧大紅沒有心眼,不會撒謊。不然,她 怎麼解釋這件事,二花知道了,該把她當成什麼人?

   想到他倆中午同進一屋更衣時的情景,甘平又生疑惑。轉念一想,換換外面穿的罩衣和 同床共枕畢竟是有原則區別的。想到這裡,她又有點後怕,趕緊抽身出去。

   「姨媽幹嗎去?」大紅拉住她。

   「叫你姨夫過來和張文睡這屋。咱倆到那屋去。」

   「張文夜裡打呼嚕的聲音大極了。別讓姨夫受罪了。我已經習慣了。」

   甘平明白了:他們同居絕非一日半日。不由得光火起來,普天下地方大得很,你們盡可 以到外面去「性解放」,不要玷污我清白的門風!

   看看大紅,她又生憐憫:這種事,總是女孩子傻乎乎地吃虧。

   久未說話的張文,見狀插了進來:「姨媽,我與大紅真心相愛,我從未欺騙過她。」

   「姨媽,這是真的。」大紅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甘平哼了一聲,半信半疑:「既是真心,為什麼不名正言順地做合法夫妻?」

   沒想到,張文突然咆哮起來:「你以為我不想跟大紅結婚嗎?我做夢都想能公開地、名 正言順地做她的丈夫!可我不能夠。」

   張文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成龍嗎?」

   甘平點點頭,港台武打明星,大名鼎鼎。

   「你知道林鳳嬌嗎?」

   甘平搖搖頭。從這以後,張文和甘平的談話中,越來越多地以「你」相稱,而很少再稱 「姨媽」了。這使甘平得到一種解脫,又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畢竟給人當長輩,有一種心 理上的優越感。

   「林鳳嬌是台灣金馬獎影后。他們相愛多年,都過了三十歲,卻遲遲不能結婚,原因只 有一個,一結婚,影迷的數量就要大為減少。為了事業,他們必須犧牲自己!」

   H市的一家個體戶商店,難道也算什麼事業嗎?甘平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你看不起我們的店。」張文冷冷地說,「但它卻是我一手開創出來的。我這一輩子, 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大的事業了。這個世界並不公正,也不平等。我的媽媽碰到了你的媽媽, 我才有了一個城市戶口,為這件事所付出的代價,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閃著綠熒熒的 光,甘平又一次想到了狼。

   「我在大紅的店裡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大紅漂亮,大紅是店裡的活廣告。很多 人是為了看一眼大紅,才到我這個店裡買東西的。我不能為了自己,讓這塊招牌褪了顏色。 你盡可以覺得我下作,拿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當賺錢的手段,隨便你怎麼想。我們是普通百 姓。沒有權,也沒有勢,除了自己的力量,我們一無所靠。我得充分利用手頭上的任何一點 資本。女人結沒結婚,這在男人們的心理價值上絕對不同。這是低級趣味,也許到了共產主 義男人們就不在乎這一點了。」

   大紅淚水盈盈地看了張文一眼。

   這目光好像變成了火,灼痛了張文,他突然變了臉,大聲吼叫起來:「誰叫你這麼美!」

   甘平起身告辭。還是把這個夜晚更多地留給他們自己吧。




  

  

  

  

  

  

  

  

  

  

  

   甘振遠老早就醒了,硬躺著不起。據說睡眠越來越縮短,是衰老最確鑿的證據,他希望 別人都發現不了他這個秘密。

   牆上那一對盛年的男女軍人好像在嘲弄地看著他。這是老太婆——甘平的母親最喜歡的 一幅照片。身著軍禮服的甘振遠年輕而威武,還有一點在他真人身上所不具備的風流倜儻。 甘平的母親十分端莊,尤其是那種尊貴雍容的神態,出自內心,毫無做作。

   甘振遠寧可掛一幅他二十年以後的相片,據說現在的電子計算機有這個本事了。天天看 看那樣一個老態龍鐘行將就木之人,大概心裡還好受點兒。

   老太婆走過來。她並不太老,叫老太婆,顯出一種相依為命的親切。

   「來,下棋。」她擺開棋盤,很自覺地拿起了黑子。

   紅先黑後,甘振遠歷來執先。

   一盤下來,老太婆輸了。二盤下來,老太婆又輸了。甘振遠三盤皆贏,晨起的不快已蕩 然無存。

   「我看你有時候在外面給別人支個招,靈得很嘛,怎麼總是我的手下敗將!」

   「別人下的都是常法。你這棋是自創的,自然是你最熟了,甘氏象棋嘛。」

   「我來和姥爺殺一盤。」甘平的小兒子扣扣跑過來。

   甘振遠又習慣性地操起了紅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他執紅的真正奧秘: 紅方的最高指揮官為「帥」,而黑方只是「將」。

   甘氏象棋的著法委實古怪。剛走了幾步,扣扣就大叫起來:「姥爺犯規!你的老帥怎麼 出城圈了?」

   「身先士卒呀,要不,怎麼能有士氣?」

   「不能這麼走,別著馬腿呢!」校級少年象棋組的組員,簡直氣憤填膺了,又一次喊起 來。

   「咱們這棋不別馬腿,怎麼跳馬都行。」老軍人諄諄指點著。

   「像怎麼飛過河了?!回去回去!」

   「不但象能過河,士也能過河。」

   扣扣委委屈屈地承認這條規則,將自己的象也驅趕過河。

   「噢,我贏了!老帥被將死嘍!」扣扣一推棋盤,歡呼起來。

   「別著急呀,我還有子呢,不殺到沒有一兵一卒,是不能定輸贏的。」甘振遠一本正經 地說。

   小傢伙幾乎要指責老傢伙玩賴。待清點了一下兵馬,發現自己佔著優勢,便不再說什 麼,抖擻精神,繼續與元帥的「紅軍」廝殺下去。

   在幾乎是沒有任何規則的棋盤上縱橫馳騁。扣扣的腦袋瓜裡用兵詭譎,幾局下來,竟與 姥爺勝負各半。

   老太婆擔心了,趕緊把外孫打發出去跟小朋友玩。甘振遠卻好久沒這樣高興了,他神采 飛揚,不住念叨著:「棋逢對手,後生可畏,這孩子長大讓他當兵去。」

   他的一生只從事過一種職業,這就是軍人。只有一種技藝,這就是戰爭。他活到近古稀 之年,真是一大幸運!軍人這個行當,是不大可能長壽的。

   老而不死,老而不僵,頭腦依然清醒,體力依然充沛,他必須幹點什麼,可他又能幹點 什麼呢?自從離休之後,人們像對待一個掛了彩的傷兵一樣,小心翼翼地關心他,照料他。 他那顆敏感的心,在感覺溫暖的同時,更多地感覺到了屈辱。

   他下意識地走到寫字檯前。一冊天青色緞面精裝的《竹譜》,攤開來擺在那裡,旁邊有 一方歙硯,還有一支不知是什麼毫的畫筆。硯和筆都是珍品,老朋友送的。就像到誰家串門 要給主人的小孩子買糖果,買玩具一樣,來看望他的人都帶來些文體用品,好像他的餘生要 改行做文人,或是體育健將似的。

   他提起筆,在宣紙上畫了一道。他畫的竹干類似一把軍刀。為什麼畫不好呢?他有些焦 躁,迅速地掀動《竹譜》。有了,這裡寫著畫竹之訣竅:「不可太迷,迷則失勢。亦不可太 緩,緩則凝濁。復不可太肥,肥則俗惡。又不可太瘦,瘦則枯弱,不可太遠,不可太近,不 可過大,不可過小……」

   去你的吧!他憤然將筆一扔,這是做畫嗎?簡直是坐牢!

   他無所用心地踱著,看到走廊的陰涼處養著一盆蚯蚓。粉紅色的軀體蠕動著,全然不知 道自己要去當魚食。

   他不屑於釣魚。用一個軍人的全部心血智慧和毅力,去坐等一條智商很差的魚,待浮子 一動,誇張地把魚竿呈拋物線樣揚起,並且衷心希望有人能目睹這一偉大的時刻,這是軍人 的恥辱。

   要不,練練字吧!不!他不練。練字第一條便要臨摹,而他一生中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能 容忍攀仿。即使是他打過的敗仗,也是創造,不成功的創造罷了。

   他像困獸一樣,在寬敞的廳室中不停地轉來轉去。

   電話鈴響了。老太婆站在一旁傾聽著,卻沒有去接。這是甘家的規矩,只要甘振遠在, 便不許旁人接電話。他不能容忍一個上級、下級或同級,在找他的時候,先聽到別人,特別 是先聽到女人的聲音。

   電話鈴不耐煩地響著……

   甘振遠提著褲子,從廁所匆匆趕出,顧不得滿手是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話筒。突如其 來的電話,也許會告訴他什麼新鮮的消息。

   「我是甘振遠……」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蘊含著焦灼的期待。

   「爸爸,我是平平……」深知父親習性的甘平,不忍延長這種折磨他的時間,趕緊稱呼 他。

   「二十幾年前,媽媽認的那個乾女兒的兒子來了,要去看望您們。讓不讓他去呢?」

   「讓你媽媽來聽電話吧!」甘振遠有點沮喪地朝妻子示意。

   甘平把話又重複了一遍,簡要說明了幾句。

   「讓他們來吧。」媽媽很乾脆地回答。老頭子一天煩得夠嗆,讓他重溫一下權力峰巔時 期的盛況未嘗不是一件快事。想到這裡,她告訴女兒:「明天下午四點,我派車去接你們。」

   「可是,家裡還有用車指標嗎?」甘平有些遲疑地問。休干所規定了每家每月用車的公 裡數,超標之後,是要加價收費的。她知道媽媽喜交際、善應酬,現在已屆月底了。

   「沒有了。」媽媽答道。

   「那……我們還是坐公共汽車回去吧。」

   「你這孩子,操那麼多心幹嗎?你爸爸就是離休了,也不能叫客人自己走上門來呀?」

   甘平的媽媽放下電話,心裡陣陣悸痛。生活的變遷,已經把甘家的第二代造就得不知孰 輕孰重了。

   甘平也覺得話沒說完,這是公用電話,身後排著好幾個人,有一個還是自己廠裡的。她 真希望家裡拒絕這次會見,沒想到媽媽竟這樣興致勃勃。倘媽媽知道今日的張文遠非昔比, 她還願見他們嗎?

   「你放心,水再大,也漫不過橋!」偉白笑她的多慮。

   但願如此。

   「明天到我家去,第一,就說你們是一對合法夫妻;第二,不許提做買賣的事;第三, 請大紅穿樸素些。」為防萬一,甘平不得不再三叮囑。

   張文都答應了。




  

  

  

  

  

  

  

  

  

  

  

   紅色的上海牌轎車,在夏時制四點的驕陽中疾馳,像一輛救火車。癱軟的柏油似乎連空 氣都粘住了,車輪拚命掙脫向前,發出一種熱油鍋煎炸雞蛋時的滋啦聲。

   車裡沒有空調,悶熱難當,大紅不停地抱怨著。

   偉白和甘平一聲不響。從跨入車門的那一瞬起,他們便放棄了自己的獨立存在,而只是 甘振遠的女兒和女婿了。儘管父親已不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使他們 緘默。

   張文雙手抱臂,坐在司機旁邊,雙眼瞇著注視前方。由於發動機的烘烤,他比後排座的 人更熱,連被眼前懸掛的那串綠色的塑料葡萄逗出的口水,也是火辣辣的。但是,在這狹小 如火爐般的上海車廂裡,他感到比坐在豪華的出租汽車內還要愜意!

   車子從廠區宿舍大門開出時,不知誰將沉重的鐵門虛掩上了。需要有人下車將鐵門推 開。張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端住雙肩,紋絲不動地坐著——他是甘家請的客人。年輕的現 役軍人於是鬆開油門,自己跳下車去推門。望著黃綠色短袖軍裝背後沁出的汗漬,張文的嘴 角露出了若隱若現的笑容。

   干休所到了。

   莊重卻並不森嚴的大門。警衛人員正在和顏悅色地勸阻著想進去賣雞蛋的小販。火焰般 的紅色轎車浴進了清涼的綠色世界。

   和到處興建的匣式高層公寓相比,一座座獨立於綠樹與鮮花中的二層小樓,像是扁平的 島嶼。但它們正是以對土地毫不吝惜的奢侈,無聲地顯示著自己的地位與尊嚴。

   下車。與司機道謝。邀他到家裡共進晚餐,雖說時間還太早。被有禮貌地謝絕。然後說 聲再見。

   當著張文等一行人,表演這一套體恤下情的程式,真把甘平窘得夠嗆。不過一般人是發 覺不了她的破綻的。從小打媽媽那兒耳濡目染她早已掌握得很嫻熟了。本來掏錢坐車,彼此 間已經交割清楚,不必來這麼多客套。但有什麼辦法呢?一走進這座大門,一種往日的習俗 便會不由自主地回到甘平身上。況且,她從媽媽的電話裡也已悟出了良苦的用心,索性做得 更像一點兒吧。

   小保姆出來告訴他們,甘振遠夫婦被一位老戰友接去看戲,大約要晚上才能回來。

   張文的心底苦笑了一聲:當然,一個曾經差點餓死的鄉下小子,儘管是二十年後從幾千 裡外專程來訪,也不會比一個「老戰友的戲」重要。那項預謀多年的宿願開始冒出嗖嗖的冷 氣。

   「這座樓,都是你家的嗎?」張文環顧著問。

   甘平知道張文是在從交通工具和住房規格上判斷著父親的境遇。雖然媽媽成功地將租車 掩飾得像派車,但她卻無法擴大自家的住房面積。算了,隨他怎麼想吧。

   「這樓是兩家合住的,我們在這一側。」說完和偉白、大紅進屋去了。

   張文獨自站在綠樹拱成屋頂樣的林蔭道上,泰然自若地打量著四周。上海車已經給他吃 了定心丸。說實話,他想像中的甘家,遠比這威凜顯赫得多。他既然下了龍宮鳳樓都要較量 一番的決心,何況如此!

   仔細巡視之後,他終於有了一點兒遺憾:他蓋得起這座樓,卻修不成這座廳。

   廳在二樓,兩面是從天花板直到水磨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反射著熠熠的陽光,使它像 是用水晶建造的。可以想像,每當夜晚燈火鬧珊時,它就變成一座飄浮在空中的宮殿。住在 裡面的人,賞風霜雨雪,與星辰日月為伴,他們裸露胸膛去擁抱自然,他們置身於燦爛的陽 光下而無愧無悔,他們把自己生活的斷面剖露給社會,又隨時可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尋世界。

   他是無法住這種透明房子的。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就是在一帆風順的今天,他也需 要黑暗,需要隱瞞,需要用厚厚的帳幕將自己包裹起來。

   驀地,他愣住了。同別人門前遮雲蔽日的花木不同,這裡是一片明媚的陽光,生長著碧 綠的蔬菜。

   他從未見過如此森然的菜地。

   所有的埂□溝壟像刀剁斧劈而成,每一株植物間的距離像用直尺量過一樣不差毫釐,每 一片菜葉,甚至每一隻果實,都長在大致相同的部位上。就連支撐籐蔓的竹竿,一根根都筆 直挺拔得像衛士一樣端正。它們烙著紫紅色星形或菱形的標誌——都是從街上買回來的蚊帳 竿。

   這不是菜地,而是一支軍隊。

   「嘿!你是什麼人?怎麼私自闖進我姥爺的菜地?」

   一個被北溫帶的陽光曬得像黑人一樣的孩子,虎虎有生氣地站在他面前。

   張文已經從甘平家的相片上認識了這孩子。

   「扣扣,你知道姥爺的菜地怎麼種得這麼好嗎?」

   「當然知道。不管開不開花,結不結果,只要姥爺覺得它長得不是地方,卡地剪下來就 是了。還有一條,嗯……我得保密。」

   「你喜歡拉小提琴嗎?」張文想起那個水泡似的男孩,忍不住問他。

   「我拉得不好。我最喜歡的是玩。」小傢伙坦率得可愛。

   「你玩過彈球嗎?」張文突然充滿了被人理解的渴望。

   「沒有球。再說也不會玩。」扣扣失望地說。

   「我來教你。」張文說著就要在地上扒坑。

   「別把姥爺的菜碰壞了!」小傢伙急得大叫。

   「走,咱們回家去,我在紙上畫給你看。」

   扣扣的眼睛真像一對又黑又亮的扣子。他趴在沙發上:「講啊,快講啊!」

   張文卻沉吟起來。我的童年,這孩子能懂嗎?

   彈球。在平坦的土地上,刨出五個淺淺的圓坑。排列的方式像一個大大的「回」字,四 角各一個,中間還有一個坑。彈的時候按著順序依次進坑,最後進中央那個坑。那個坑有個 名字,叫「皇帝坑」。進了這個坑,球還是那個球。身份就不一樣了,變成了「皇帝」。這 個坑賦予這個球生殺予奪之權,它可以任意去碰撞其它的球。一碰之後,是「警告」,它告 誡對手已經遇到了極大的危險,二碰之下,是「鎖住」,對方的球從此被禁閉在此,只有被 動挨打的份兒,連逃跑的自由都沒有了。第三碰,稱為「滅絕」,相當於槍斃,從此被皇帝 奪去了生命。

   球有很多種。那種清亮得像早晨的露珠一樣的透明球,叫作「烏燈」。中間嵌著一塊菱 形彩色玻璃的,叫作「花心」,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它都像一片花瓣。最珍貴的要算「白 瓷」,奶白色,毫無光澤,像一顆大的死魚眼睛。但極堅硬,稍有點澀,這更提高了它彈射 時的爆發力和準確性。

   但是,我沒有球。雖然一個球只要幾分錢。家裡弟妹多,實在太窮了。

   有一天,我終於有了自己的球。它通紅通紅,滾圓滾圓,像是一輪太陽。我揣著它走進 彈球的圈子。

   「玩真的,還是玩假的?」孩子們問我。

   所謂「假的」,就是玩歸玩,輸歸輸,玩完了各自拿著自己的球回家,是一種和平的方 式。而「真的」,則帶有戰爭的性質,輸了之後,被「滅絕」的球,就得歸「皇帝」了。

   「玩真的。」我堅決地說。

   於是各自拿出自己的球。我把太陽托在手裡。

   「不跟他玩!他的球是泥捏的!」孩子們一塊哄叫起來。

   我的球是泥捏的。紅色的膠泥,淤在深深的冰河之下那種,粘得能拉出絲來。我把它們 搓成球,在裡面化進了我的唾沫,眼淚,甚至幾滴鮮血。不是有意的,我的手恰好被河底的 礪石扎破了。現在,它像上了釉一樣,發出血紅的光。

   「為什麼不和我玩?這不是球嗎?」我惡狠狠地說,高擎著我的太陽。

   不知是我的態度生了效,還是它的確應該算一粒真正的球,他們同意和我玩了。但事先 約定,如果他們輸了,就將彈球給我;如果我輸了,需另找一個正規的球賠給他們。

   我慨然簽訂了這個不平等條約。用這顆溶進我血淚的球,我會贏!一定會贏!

   那天,也許有什麼鬼怪附在我的球上。我彈得準極了。一坑、二坑、三坑……像有一條 看不見的絲線扯著我的球,它不但長著眼睛而且長了腿,從一個坑毫不猶豫地跳進另一個 坑,所向披靡。終於,它越過了龍門,成為「皇帝」,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

   在距離它不遠的地方,有一粒黑色的「花心」,它也剛剛跳過龍門。為了和我的太陽相 區別,我把它稱為「皇后」。

   現在,輪到我開打了。我把泥球放在手裡。因為不停地磨擦地面,它已經有些發燙。我 朝它呵了口氣,用眼睛瞄準了皇后。

   世界消失了。我眼前只有這粒花心。它的心臟是一條很細很彎的黑弧,像一瓣黑色的月 牙。

   我屏住氣,用右手食指半節和已經彈得麻木了的拇指蓋,將泥球像子彈一樣迅猛地彈射 出去。

   中了!又一下,又中了!只剩下最後一擊了,片刻之後,黑色的月亮就是我的了!

   泥球變得像灼熱的火球,在我手中微微顫抖,好像自己就要飛出去。我把眼睛瞇得只剩 下一條極窄的縫,透進的光線剛夠照亮太陽和月亮,然後一閉眼,將球送了出去。

   「啊!」孩子們驚叫出了聲。

   我睜開眼,尋找著我百戰百勝的皇帝和它的戰利品。

   我終於看到了它。

   它碎成七八瓣,噴濺而出的紅色粉未,沾滿在黑色的月亮上,像是斑斑血跡。地上,有 一粒萎黃的蒼耳,那是我嵌進泥球的花心,那是我太陽的心臟!

   按照慣例,皇帝與皇帝交戰,三擊之後,要測距離。如果相隔不足兩柞,首先發動進攻 的一方即自取」滅絕」。現在,我的太陽已肝腦塗地,任何測量都沒有意義了。

   黑色的皇后驕傲地立在那裡,我必須賠給它的執有者一粒真正的彈球。

   我跟著賣彈球的老頭,雖然兜裡沒有一分錢。兼收破爛的老頭看我跟著他轉了一個地方 又一個地方,就說:「拿東西換也行,有牙膏皮嗎?」沒有,我們家從不刷牙。「有舊衣服 也行。」沒有,我穿的已是媽媽用舊衣改的,弟妹們還要揀我的剩。「舊鞋呢?」剛問完, 他不吱聲了,看見我打著赤腳。

   但是帳必須還。我要信守自己的諾言。於是,我從家裡偷了一毛錢……

   這些,難道都能講給扣扣嗎?他的眼睛,還不曾見過這世界上的醜惡與貧窮,但願他永 遠不要見到吧!

   扣扣還是一個勁地纏他。張文把兜裡的那顆黑彈球送給了他。

   「像一根黑眉毛。」扣扣小小的手,托著那顆球,仔細端詳著。

   同一粒花心,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到的印象並不一樣。

   已經很晚了,甘振遠夫婦還沒回來。張文給扣扣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扣扣還是聽不夠。

   突然,從樓外傳來一陣唰唰的響聲,好像有人在撥動樹葉。

   「有賊嗎?」張文警覺地站起身來。扣扣在嘴唇上豎起一個手指,示意他別出聲。

   唰唰之聲越發清晰了。緊接著,傳來陶器蓋碰撞的悶啞聲,然後是片刻的寂靜。聲音又 復響起,初起舒緩,瞬間急速起來,又漸漸細弱下去。

   「告訴你,這就是那個秘密。」扣扣神色莊重地說。

   「這是什麼聲音?」張文著實琢磨不出。

   「是姥爺在尿尿呢!」

   啊?!張文目瞪口呆。

   扣扣笑話他的大驚小怪:「不尿尿,哪裡來的肥料?菜能長得那麼好嗎?告訴你,姥爺 的尿罐就在絲瓜架後面,他每天晚上都去。這件事,就我一個人知道……」

   張文癱了。他的一切如意算盤,未曾謀面,就叫老頭子這一泡尿給燒黃了。




  

  

  

  

  

  

  

  

  

  

  

  

   早餐豐盛極了。

   菜餚都是昨天預備下的,因為主人看戲,將接風的晚餐變成了早宴。

   大家卻遲遲動不了筷子。一大早,偉白就把他和甘平這次回娘家的禮物——一份最新發 出的中央文件,送給了甘振遠。休干們級別雖高,看到文件的速度,有時還趕不上偉白這種 近水樓台。甘振遠如獲至寶,老花眼鏡加放大鏡,趴在寫字檯上看個沒完。

   扣扣餓得熬不住,吃了點蛋糕,跑出去玩了。

   大家枯坐著。

   甘平的母親,透過二十多年時空的界限,打量著張文。

   她已經從女兒處得知了張文的近況,但她仍以一種欣賞的態度注視著張文和大紅。這顆 她二十多年前隨手播下的善果,如今已如此昌盛!一個多麼強壯的小伙子,還帶著一個多麼 漂亮的姑娘,她能感覺到從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蓬蓬勃勃帶著野性的朝氣,不禁又有些惋 惜地同自己的兒女做著比較:平平太清高,偉白太順從……她生出一絲妒意,假如沒有父母 的蔭護,和張文他們相比,偉白和平平是要吃虧的!

   張文也掩飾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這就是他在腦海中曾千百次想像過的恩人加仇人。她 不像媽媽描繪過的那樣年輕和美好,而是一個帶著老態的婦人了。但她自有她不可一世的尊 嚴。她的額頭光潔而明亮,全沒有自己母親那種日日夜夜為生活操勞而生出的細小破碎的皺 紋,也不像日下渲染的那種女強人,眉宇間聚著原本屬於男人們的縱形紋理。尤其是她那種 毫不做作的對人賞賜般的關懷,使人不由得生出卑微。張文清醒地意識到了對手的強大,不 論自己多麼有錢,倘母親同來,她仍舊會匍伏在這婦人的腳下。

   甘平的媽媽決定幫助女兒女婿。她可以想見這樣一隻擁有令人驚愕財富的狼,給正統家 教而出的孩子精神上物質上多麼深重的壓抑。甘振遠不許她給子女金錢,怕他們變「修」變 懶,她時而偷著接濟他們一下,女兒多半拒絕。就是收下,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管不了多大 事。她知道甘振遠的心事,他願在身後拿出一筆相當數目的黨費,最後要一次強。錢是老頭 子自己掙來的,她不想拗他的意。但她的兒女完全不必被金錢所壓倒。她的雙手幾乎從未進 行過赤裸棵的金錢交易,她的一生,不是依然富足而輕鬆嗎?二花母子得以從那樣的劣境中 解脫出來,她從未花費過哪怕是一分錢的硬幣,甚至連念頭都不曾轉過。無論張文將來有多 少財產,他都無力改變這段歷史。世界上有比金錢更為強大的東西!

   想到這裡,她以長輩人的和藹與慈祥問道:「你媽媽好嗎?」

   預料中的憶舊開始了。張文在心中冷笑著。他收起臉上謙恭的神情,變得陰騖而冷酷。 從現在開始,他要為母親二十多年無望的冤屈,為他自己悲慘的童年,甚至為與他有仇的繼 父——復仇!

   你們聽過人肉抽打人肉的聲音嗎?乾癟得像紙一樣的顏面,堅硬得像挫一樣的掌指,接 觸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兩條鬆緊不同的布帶,抽打著,擰絞著,發出一陣陣忽而暗啞忽 而尖銳的忽哨。

   這是我的繼父在打我的母親。這聲音,是我童年永不更換的催眠曲。牆上掛著繼父的獎 狀。我真不明白,一個在外面備受稱讚的男人,怎麼能如此虐待我可憐的媽媽。

   而在每一次慘重的毆打之後,媽媽都變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一種解脫了的安寧,好像皮 肉上慘烈的疼痛倒是她所需求的。

   終於,我明白了。

   我至今感謝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偷盜。它使我一夜之間長大成人。我從家裡偷了一毛錢。 正拿的時候,被媽媽看見了,她含著淚閉上了眼睛。我用這錢買了彈球,還給小朋友。當時 父親還在部隊,錚的錢並不算少,但給媽媽的錢極少,而且每一分錢的開銷他都要知道。他 舉著拳頭盤問媽媽,媽媽一口咬定是她丟了。我承認了自己犯下的罪惡,求他饒了媽媽。

   他毫不理睬,照舊極其殘暴地打了媽媽一頓,然後朝我揮起已經紅得像火炭似的巴掌: 「還有你!小兔崽子,要是沒有你,我怎麼會到這個鬼地方,落到這種地步!」

   「不許你……打文文……」媽媽的頭,已經漲大到我陌生的地步,眼睛也被封住看不見 了,但她仍然張開雙臂,護著我。繼父雖然常常對媽媽逞兇,卻很少碰我。也許在他最後保 存的良知裡,知道我是無辜的。這一次的反常,我後來才知道,他因為作風問題,被從部隊 清除出去,還受了十分嚴厲的處分。

   媽媽這種極輕微的反抗,激得繼父左右開弓,像抽一個懸掛在半空中的乒乓球一樣,毒 打媽媽。媽媽木然地站著,沒有眼淚,也沒有痛苦,像一座沒有生命的蠟像。

   「我告訴親媽去……」這是媽媽實在捱不住時,所說出的唯一一句話。

   「告去!告去!」繼父歇斯底里地怪笑著,「你算什麼東西?她把你這個沒人要的貨塞 到我這裡,早把你忘光了!她設下計謀坑我,找她報仇我沒這個膽量,我可以打你……」一 陣挾風的掌聲又呼呼而下。

   「你胡說!這是我姥姥剛給我媽寄來的照片。」我像拿著一道救我母子脫苦海的護身符。

   「文文,給我!」媽媽急得直叫。

   然而已經晚了。繼父倒真被震懾了一下,他把相片奪過去,仔細端詳著,照片上的姥爺 穿著一種極威武的軍裝,洞察一切的目光,嚴厲地注視著他。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馬上又清 醒過來,這不過是一張紙!一張比一般紙厚一點並且泛了黃的紙!

   「剛寄來的?」繼父用鼻子哼了一聲,「他們會送你?這是你在他家時偷的!」他又舉 起手。

   媽媽的臉變得煞白。我突然知道這是真的了。

   「你胡說!」我拚命向繼父撞去。姥姥是媽媽心中最後的希望和光明。我要奮起衛護媽 媽!衛護我們的恩人。

   繼父沒有想到,看我撲過來,他仔細地將照片對折了一下,然後沙沙撕得粉碎,紙錢似 地扔向天空:「給你們吧!」

   姥爺的軍禮服斷裂成幾截,四處飛舞……

   「我和你拼了!」我隨手抄起一件傢伙,就往繼父身上掄去。媽媽曾經說過,我的生父 是個非常膘悍的山東漢子,我這時全身流動著和他一脈相承的血液。

   「文文,讓你爸爸打吧,」媽媽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說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 爸爸的……一輩子也還不清……媽媽都是為了你……」

   從此,我沉默了。媽媽麻本地忍受著,借此以贖罪。她為繼父生兒育女。對他所有的風 流韻事置若罔聞,在極端的窮困中給繼父以最周到的照料……

   繼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寬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師……

   這最後一句話,是張文在心裡說的。他隨之將一張千瘡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 振遠臥室內的合影,出自同一張底版,只是要小得多,無數道折痕和粘貼的漿糊,使它變得 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

   在餐桌上,聽到這樣一個淒慘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說些什麼好。

   「怎麼不吃啊,不是說了不要等我嗎?來來,這麼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

   甘振遠大著嗓門走出來。中央文件的內容大概很令人振奮,他一點兒也沒察覺到氣氛的 異常,興致勃勃地招呼著大家。他一眼瞥見桌上的相片,隨口說了句:「你也有一張?」長 時間的用眼之後,使他看不清相片細節。不過這對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憑輪廓也認得出。

   「姥爺,您能讓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這套軍裝嗎?」張文又恢復了他的謙恭。

   「可以。來,把酒滿上。」

   懷著不同心情的手,舉起了鮮紅的葡萄酒杯。

   「我也喝。」扣扣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進來。

   「小孩子,不許喝。」幾個人一起訓斥他。

   「有功也不許喝嗎?」扣扣不服氣地爭辯說。

   「你能有什麼功呢?」甘振遠很感興趣。

   「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封信!」扣扣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伸過來,又黑又髒的小手裡真捏 著一封信。甘平很快地將信拆開,一邊看一邊說:「是我上海阿姨來的……她說她挺好 的……有機會來北京看望你們……她很感謝……錢收到了……媽媽,你給上海阿姨寄錢了?」

   「是的。我每月給她寄二十塊錢。」

   「她病了?」甘平有點吃驚,上海阿姨和家裡多年沒有聯繫,現在找上門來,必定是有 了為難之事。

   「沒有哇。她的兒子孝順得很,生活過得挺不錯。」

   「那……」

   媽媽看出了甘平的不解,說道:「這是我給她發的退休費呀!她在咱們家當了那麼多年 保姆。」說話中臉上的神色十分自得。

   媽媽依舊還是那個脾氣。

   甘振遠給扣扣倒了個杯底的酒,算是慶了功。然後裝作隨口問道:「你們那兒最近有些 什麼事啊?」等著甘平他們回答。

   爸爸的漫不經心是裝出來的。現在,兒女們幾乎是他聯繫社會的唯一臍帶。可憐的爸爸 呀!甘平生怕張文再講出什麼刺激性的話來,趕快搜腸刮肚地想好消息。有了!

   「我們最近要長工資了。」

   這是貨真價實的好消息。只是,什麼標準呢?

   「大鍋飯唄!人人有份。聽說除了進過公安局的流氓、詐騙犯,剩下的每人最少半級。」

   這就好。甘振遠夫婦欣慰地看著女兒和女婿,像一對巴著雛鳥快些長硬翎的鳥禽。

   張文感到一種被排斥在外的異己感。一方面,他鄙薄為了半級而津津樂道的國家工作人 員們,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們面前永低一頭。

   他冷淡地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蝦爆得太老,鱖魚又太嫩。吃不得。」說著放下了筷子。

   大紅也隨著叫起來:「這是什麼呀?難吃死了!」一塊說黃不黃說綠不綠的棉團樣東西 被挑出來丟在桌上。

   說實話,張文和大紅指出的缺陷,是很準確的。新來的小保姆不會燒菜,甘氏夫婦又因 看戲去未加指點,一桌貌似豐盛的筵席,幾乎全不可口。

   然而,這是能說的嗎?

   甘平母親滿腔的怒火就要噴發出來。你是什麼人?這裡哪是你品頭評足的地方!借你母 親的境遇含沙射影,早知如此,我當初何必多管閒事!沒有我,你母子二人在隨後的天災人 禍中,不定死在哪裡了!恩將仇報!你以為老頭子離休了,就可以趁機打上門來,告訴你, 這天下是我們這些人打下來的!你未免得意得大早了!

   不過她還是把怒火強壓了下去。她淡淡地問大紅:「你可知道你剛才扔出來的是什麼 嗎?」

   「不……不知道:「大紅雖吃過不少風味名菜,還真說不出這道不鹹不甜有一種異味的 菜餚是什麼。它盛在一隻小小的藍花碟子,裡,擺在甘振遠面前,色香味全無,大紅出於好 奇才嘗了一口。

   「那是專為你姥爺準備的,用橄欖油和無鹽醬油炒的剔了蛋黃的純蛋白。」

   大紅窘得滿臉通紅,求救地看著張文。

   餐桌上空瀰漫起陰雲。張文好像想說什麼。

   偉白乖巧地用公筷給自己盤裡挾了一大塊鱖魚又一大段爆蝦,學著電視裡的廣告說: 「味道好極了。」

   語氣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未,風波暫且平息下去。張文終於沒吭聲。

   飯後,媽媽和甘平聊天。天下的母女總有說不完的話。其實,老太婆喜愛女婿超過女 兒。作為一個女孩子,又沒有戎馬倥傯的戰機,老大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舒適順利地度過一 生。女婿是確保女兒幸福最重要的條件。在親朋們推舉的眾多候選人當中,她選定了工人家 庭出身的偉白。老太婆不信門閥,她自己就是膠東普通農戶的後代。周圍的男孩子她見得太 多了,縱侉有餘、心智不足。那種人,她可不放心。而偉白除了相貌人品無可挑剔以外,老 太婆發現了他於不動聲色中的城府與機變。初試之後,她交與甘振遠終審。畢竟是女兒的終 身大事,甘振遠於百忙之中,委託幹部部門做了調查。家庭出身好,本人歷史清白,政治上 可靠,在軍隊受過嘉獎。何時何地受過何種處分一欄裡,自然是空白。就是他吧!甘振遠一 拍板,偉白遂成為甘家快婿。

   一陣家長裡短之後,媽媽突然問道:「平平,你還記得你爸爸的秘書喬叔叔嗎?你小的 時候,他還抱過你。」

   幾乎所有認識爸爸的叔叔都抱過她,誰記得是哪一個。

   「就是那年你去西北,回來幫你買飛機票的那個。」

   噢,想起來了。

   甘平出差,被困在西北,回不了北京。連日降雪,好多次航班停飛,壓了一大群旅客。 甘平急得沒法,便拿出臨行時媽媽交給她的「聯絡圖」。這是爸爸在全國各地的老戰友老首 長老部下的名單住址。像七仙女下凡時所攜帶的「難香」,遇到困難時祭起來,屢試屢驗, 百戰百勝。她找到這裡有一位姓喬的熟人,是大軍區的保衛部長。

   第三天,甘平踏上通航後的第一班飛機,回到北京。

   「那個小喬,究竟用的什麼辦法讓你走成的?」媽媽很有興致地問。甘平當年曾詳詳細 細匯報過此事,老太婆這時好像是明知故問。

   「我在飛機上才聽說,那次赴京開會的代表突然被卡下一張機票,說有要犯潛逃北京, 需派一名偵察員即刻飛抵首都。嚇得我一路都不敢說話,生怕人家認出我的真實身份。」

   「沒出息,」媽媽在女兒的頭上點了一指頭,「告訴你,你喬叔叔現在是H市的副市長 了。」

   老太婆的這句話整個客廳的人都聽到了。

   透明的客廳裡,雪白的尼龍窗紗被柔風輕輕梳理著,銀網似地抖動。陽光被篩成細碎的 金屑,飄落在客廳滿鋪的地毯上。這也是一條紫紅色的地毯,只是上面沒有任何圖案,像一 片紅色的草地。

   甘平走爸爸的不少戰友家見過同這一模一樣的地毯,使她立即產生出一種回到自己家的 親近感。她問媽媽:你們怎麼都喜歡紫紅色?

   「這是統一配發的呀。」




  

  

  

  

  

  

  

  

  

  

  

  

   牆角的花几上,擺著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樣的柱形幹上,掙扎出一叢又 一叢玉米苗似的嫩葉,形成令人震驚的對比。

   這麼老的樹幹,還要被人一截截鋸開,送到外國去供人觀賞!在客人們讚揚巴西木蓬勃 盎然的生命力時,甘振遠覺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彷彿看到那斷面流出無形的血液。

   當甘振遠不得不兌現自己在興頭上的允諾,打開他珍藏的衣箱時,內心正是這樣一種復 雜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衛生球味絕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氣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瀰散出來。

   這是一個逝去的世界。從最早發放的棕黃、淺黃兩種柞蠶絲夏服,到最後一套滌卡罩 衣,幾十套軍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樟木箱裡,像密緻的岩層一樣,組成一組軍裝的系列。

   張文有幾分敬畏地看著這綠色的岩石,不知該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無端地覺得 那軍禮服應該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這種。」老太婆拎過一隻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軍禮服。」甘振遠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開了。裡面還躺著一個長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棗紅色,很乾淨,但也很 陳舊了。

   帆布箱被打開了。一套孔雀藍色的純毛嘩嘰禮服,呈現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輕輕撥動著,檢查有無蟲蛀的痕跡。甘振遠像看他心愛的孩子一樣,看著這套軍 裝。這種三十多年前軍隊授銜時發放的札服,時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約是不多了。 他想起當年穿著這套禮服,站在天安門側的朱紅色觀禮台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邁!

   甘振遠內心突然湧動起一種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這套軍裝,重現一次當年的風采。

   老太婆也深情地望著他,柔聲說道:「你就試試吧。」

   他們共同忘記了三十年的時間差。

   甘振遠陷在鬆軟的沙發裡,開始穿這套親切的服裝。

   上衣怎麼變得這麼瘦?好像還短了?怎麼?我還長個了嗎?噢!是因為肚子凸起,把長 向寬裡扯去了。下擺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繫了,就這麼敞著,還舒服自在些。褲子 可真是變長了,我的腿短了?立襠也提不上去,怎麼搞的,當年好像不是這樣的嘛。糟糕! 褲腰太小了,扣不上掛鉤,這可是最大的問題。屏住氣、收腹……只差半厘米了,再努一把 力,就差不多了……

   甘振遠終於成功地將自己裝進了當年為他定做的禮服之中。他抑制住變粗的呼吸,挺胸 收腹,器宇軒昂地站在地當央,期待著。

   「很合體。跟你當年穿時一樣。」老太婆第一個說。

   「爸爸當年的雄風仍在。」偉自接著說。

   「做衣服時,要稍微大點就更好了。」甘平有點遲疑地斟酌著字句。

   張文和大紅沒有答話。

   甘振遠陶醉在回憶之中。穿衣鏡近在咫尺,他並不去照。

   扣扣跑進來,尋找他的什麼玩藝。一眼瞟見人叢中的姥爺,探著頭看了看,說了句: 「姥爺怎麼變得像個壞蛋了?」然後又一溜煙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著要打扣扣。

   「回來吧,」甘振遠嘶啞著喉嚨說:「小孩子說的是實話。」他三把兩把將衣服褪下, 搭在沙發上,皺著眉默不做聲。

   禮服又恢復了挺拔修長的造型,無聲地侍立一旁。

   這衣服對甘振遠來講,已經沒有絲毫實用的價值了。張文冷眼旁觀,忽然萌生起一個驚 人的念頭——將這衣服收買下來!到那時,他穿上禮服,大紅穿上紗裙,他們將比照片上的 甘振遠夫婦,還要威凜華貴百倍!苦命的媽媽再不用對著粘貼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 望星星一樣認為高不可攀的權力象徵,如今就穿在她親生的兒子身上。讓媽媽用手摸一摸, 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證明這是真的,是千真萬確的。讓那個凶殘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這 是真正的甘振遠本人穿過的禮服,就是那件曾經被他撕得粉碎的禮服。

   張文的心咚咚直跳,他聽見太陽穴處,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洶湧澎湃之聲。這狂飆突起的 渴望,佔據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賣這件衣服,他願傾家蕩產,購買這地位與尊嚴的象 征。

   「爸爸,讓我試試成嗎?」偉白靦腆地懇求著。只要是身材勻稱的青年男子,見了如此 考究的軍裝,沒有不動心的,更何況偉白還是當兵出身。

   甘振遠幾乎不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因為大紅在場,偉白走進內屋去換衣服。當他重新走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這是一個極其英俊極其瀟灑的青年軍人。筆挺的孔雀藍禮服使他風度翩翩,鎧甲般堅挺 的墊肩和胸襯,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氣。純黑的絲質領帶,雪白的細紗手套,於威嚴之 中又隱隱透出幾分異國的情調。在巨大的像鷹翼一樣舒展的西式翻領上,綴著金絲繡成的松 枝,上面盤結著銀絲扭成的松果,發著燦爛奪目的光輝。

   奇跡發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遠,從相片上走了下來。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滅的形象。

   甘平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只有幾歲的小女孩。那時的父親是什麼容貌,她已經記不清了, 但她認識這套衣服,這個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屬於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濕了。」

   「唔。今天觀禮時下雨了。告訴我,剛才下雨時,你在哪呢?」

   「在樓頂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遙遠的對話從記憶的深谷中傳出。那是哪一年的國慶?五六年還是五七年?大典遇雨, 那似乎是僅有的一次。

   多麼古怪呀!

   面對著穿禮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個臃腫衰老的陌生人。而對著自己的丈大,她卻極 其鮮明地回憶起父親。其實,他們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遠的魂靈。

   張文也被震懾住了。這衣服賦予這家族中最平庸的偉白以驚人的魄力,使他變得像一個 統帥。張文精於服裝,他發現偉白雖與青年時代的甘振遠身高相似,卻畢竟單薄了一些。盡 管服裝優雅挺括的造型,彌補了這一點,仍顯得略寬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 之合,無與倫比。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與這個老軍人,較之他的女兒女婿,似乎 有著更多的相似之點。

   無論如何,他要買下這套軍裝!這將是他所從事過的最偉大的一項交易。哪怕重新從一 文不名的窮光蛋開始,他也要得到它!

   「我,可以試穿一下嗎?」張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你?」未及甘振遠答話,老太婆急急插嘴追問了一句。

   張文沒有重複自己的話。所有的人,都聽得很清楚。

   「他要試,就讓他穿一下。」甘振遠並不知這兩天的風波,既然有人這樣喜愛他的軍 裝,試一下也無妨。

   老太婆卻不動聲色地開始疊整那套軍服。

   「讓孩子們都試試。」甘振遠寬厚地說。

   「他和偉白不一樣。偉白到底是個轉業軍人,他嘛,喜歡的是跑買賣。賺錢算啦,別胡 鬧了。」

   「軍人未必不需要錢,賺錢的未必不喜歡穿穿軍裝。」張文同樣笑瞇瞇地與老太婆應答。

   甘振遠愣了:他的衣服怎麼跟錢聯繫起來了?

   老太婆終於以為抓到了張文的什麼:他要用金錢褻瀆甘家最神聖的東西!她反倒平靜下 來,用一種近似戲謔的口氣問道:「你到底有多少錢呢?」

   「不多。不過買你這套衣服是足夠了。」張文一臉驕矜之色。

   「喔。看不出來,你還這麼大的口氣。只是你可知道,我這套衣服要賣多少錢呢?」

   「價錢隨你定。我絕不會還價。」

   「那麼,你聽好了,這套衣服,我要一萬元。」

   「此話當真嗎?」張文內心悸動了一下,但馬上乜斜起綠瑩瑩的目光。這是他與人在黑 市成交時慣用的神色。

   「當——真!老甘,賣了它,你我也成了萬元產了。」老太婆像一隻逗弄老鼠的貓,眉 開眼笑地說。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大紅,你給我拿錢。」

   十秒鐘之後,一萬元錢——十塊齊嶄嶄的紅磚,排在了陳舊的棗紅帆布箱蓋上。

   「現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款額不算小,請當面點清。」

   說完,張文輕鬆地吁了一口氣。從現在開始,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兩手對著摩 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剛疊好的軍禮服伸去……

   一個惡意的玩笑,瞬間便演變成這種結局,一向處事不驚的老太婆心慌意亂起來。

   直到這時,甘振遠才以他縱橫疆場數十年的魄力與膽略,明白過來這是在算計他的軍裝 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動著,像一根擰緊的繩子。

   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駁駁像幾何圖案一樣的傷痕,只剩下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軍裝 維繫著他的功勳與驕傲。它們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蛻下的鱗甲。正是在這種蛻換 中,他登及自己權力的高峰。它們是他的腳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當他最後一 次脫下軍裝的時候,他感到撕心裂膽的痛苦,覺得被扒掉了一層皮。從此,他的靈魂裸露 著,自然界的風霜雨雪,人世間的世態炎涼,任何一點刺激,都會將他蜇咬得出血。

   現在,居然有人要買他的軍裝,他的軍禮服,還一本正經出了一個價錢!哈哈,真是古 怪極了!滑稽極了!世界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什麼都能賣錢了!戰場上流出的血,多 少錢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個價錢?傷疤值多少錢一平方米呢?還有草根、樹皮、牛皮 帶,又都是多少錢一斤呢?

   他悲憤難平,熱血激烈地噴湧著,漲得全身像要爆裂。當他看見張文那只戴著金戒指的 手就要觸到他的軍禮服時,他變得像雄獅一樣怒不可遏了:就這樣一個貨色,竟憑著有幾個 臭錢,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掙來的衣服,在我曾掛過功勳績帶的胸前,別上一朵假花;在我 系過威風凜凜武裝帶的腰間,繞上一隻酒吧女郎的胳膊……夠了!還有比這更恥辱的嗎?我 寧可將禮服碎屍萬段,也絕不會……

   他幾乎老淚縱橫了。

   驀地,在按住軍禮服的同時,他觸到一件堅硬的東西。他機械地將手伸進禮服褲兜,先 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紋,緊接著是彈性極好的扳機,最後是短短的槍筒。

   他劈手掏了出來。這是一支槍,一支瓦藍泛亮的加拿大櫓子。

   槍,使老軍人剎那間恢復了統率千軍的氣概,冷冰冰的槍身將一股鋼鐵的力量,源源不 斷地輸入他的體內。他變得鬥志昂揚。

   一支黑洞洞的槍口,緩緩地對準了那只年輕的數過無數鈔票的手。

   「爸爸!」甘平驚恐萬分地呼喚著。偉白急得七竅生煙,卻又一動不動。他學過捕俘 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

   大紅嚇得面無人色。唯有老太婆,帶著報仇雪恨的笑意,看著驚慌失措的張文。

   如果說張文面對著指向他的槍口,還能保持住最後的鎮靜,面對著近在咫尺的甘振遠的 雙眼,他毛骨悚然了。這是一雙見過無數血漿迸射人頭落地的軍人的眼睛!它帶著傲視人間 一切金錢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

   張文的手蠕動著,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遠狂放地大笑起來,震得整個屋字一陣轟鳴,「到底還是怕死 呀。你小子若真有種,始終不把爪子縮回去,告訴你,這套衣服,我就送給你了。現在,可 就沒那麼便宜啦。這是我的壽衣,你們聽清楚,除非我甘振遠到八寶山化了煙,世界上誰也 得不到它!」說完,他把槍隨手一丟,邁著極其穩健的步子回自己臥室去了。隨著關門的聲 音,人們聽到重物坍塌的聲響。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進去,給甘振遠服藥。

   那支槍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櫓子,靜靜地橫置在軍禮服的左胸上方, 正是每個人心臟的地方。

   偉白顧不得照看岳父,趕緊將手槍保管起來。他拉開槍栓,槍膛裡空空的,根本就沒有 一粒子彈。

   這支加拿大櫓子,是甘振遠從敵人那裡繳獲的。它原來的主人是國民黨一位剛從美國留 學回來的師長。手槍製作得極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為五米,是一種自衛性武 器。解放後收繳私人武器時,他戀戀不捨地讓秘書去交公。不想秘書回來說,繳槍人員告訴 他,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遠的櫓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興。不料他以後從別人那 兒得知,秘書將話只告訴了他一半,還有半句「侍請示後再做決定」被他貪污了。甘振遠立 即將這個秘書從自己身邊調出,他就是後來給甘平買機票的那位喬叔叔。不過,加拿大櫓子 卻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種特製的嵌有族徽的子彈已全部打光,無處補給,成為一支名副其 實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遠漸漸安靜下來,大家鬆了一口氣。

   樓下,傳來幾聲輕柔的汽車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來。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驚喜地對甘振遠說:「來了輛『紅旗』。大概又是哪個老首長老 戰友看你來了。怎麼也不打個招呼?想讓咱們突然高興一下吧?」她知道甘振遠心病還需心 藥醫。

   老太婆為甘振遠抻抻衣服,攙著他去迎接客人。

   張文跟在後面說:「我訂了一桌便飯,請……」

   沒有人理他。快出樓門的時候,甘振遠甩開老太婆,搶先迎了出去。

   一輛漆黑程亮的「紅旗」,像只碩大無朋的水鳥,棲息在花磚雨道上。在滿街熱帶魚一 樣續紛的車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軀體,顯得過於圓滾而粗笨。但在這遠離塵世喧囂的地方, 它卻十分和諧。以自己對空間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顯示著與眾不同。

   奇怪的是並沒人走下來,只看見方向盤邊有只淡黃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著 腦袋。

   一個穿粉紅格襯衫的小伙子從車後走了出來,很有禮貌地對甘振遠夫婦說:「請趕快上 車吧,途中停駛等候是要照章收費的。」

   甘振遠聽不懂這句話,愣著沒動。

   司機奇怪地說:「這不是您訂的車嗎?張文先生。」

  

  

  

  

  

  

  

  

  

  

  

  




  

  

  

  

  

  

  

  

  

  

  

  

   長工資的消息,像一個美麗的神話,被人們口頭加工得越來越美好。每過一天就像過了 一個世紀,大家翹首以待。

   甘平已經把她和偉白即將增加的工資數額打進了她的財政預算,他們似乎不應算窮人, 按著報上公佈的市民生活費人均統計指數,他們要居中等偏上。但他們卻總是處於無法解脫 的經濟危機之中。哪一樣東西不需要錢呢?況且,她可能真屬於不會過日子的女人,如果世 界上有一種「過日子學」之類的書,她一定會掏出僅剩的錢去買一本。這能怪她嗎?媽媽從 來不用精打細算。可她過了一輩子優裕富足的日子。誰教給過甘平把一分錢掰成兩瓣花的藝 術?埋怨牢騷誰都會發,但日子總得過下去。節流既不可能,開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 十五日,他們會接到用計算機打印好的袋子裝著的工資,數額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 多。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穩定,漲落有時,甚至人死後還會延續一段時間,好像 慣性似的。可面對著「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它太涓細了,無法灌溉這樣一片乾旱的 土地。甘平和偉白沒有別的掙錢門路,他們不會養蝸牛,不會養蠍子,祖上也沒有傳下什麼 貌不驚人實則價值連城的寶物,也沒有什麼從小遠涉重洋如今回來尋根的華裔親戚,他們便 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鐵飯碗內容物的增添上了。

   然而,長工資的名單採取了極嚴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絕密文件,而且遲遲不見公 布。世界上的好事總是多磨,但焦急的人們開始惴惴然起來,每日到處打聽。現代人自有現 代人的煩惱。中國猿人也有他們的幸福,只要火種不滅,人類不是就延續下來了嗎?

   甘平安靜得像一粒白色藥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與才幹,肯定會在那份絕密的名單之上。

   張文夫婦還住在她家。在發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後,甘平實在不想再留他們了。爸 爸媽媽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去赴張文的便宴。一頓海參全席,她吃得索然無味。她討厭這 種一遇強敵便連臟腑都吐出來的軟體動物。但偉白卻慇勤地挽留他們又住下了,還說他們 「姥姥」也是這個意思。

   住就住吧,好在他們早出晚歸地跑買賣,彼此應酬的時間並不多。

   不知怎麼,偉白對做買賣也來了興趣,得空便圍著張文問個沒完。也許是想鬆弛一下為 長工資繃得快斷了的神經。

   張文並不想說。哪個買賣人能把做生意的訣竅和盤托出呢?出於某種動機,他講了些認 為應該讓偉白夫婦知道的事——

   沒做買賣之前,我是個養路工。只有這種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輪到我們這種人頭上。在山 的最高處,有幾間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們養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車 從山下運上來。生活很苦,有時幾個月不見油星兒,再具體的怎麼苦法,我都忘記了。我記 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黃的,到處是風沙;地是黃的,到處是沙石。在這天和地的 夾縫裡,我牽著駱駝往前走,用駱駝拉著一種像輪子似的東西把路耙平。

   一天百十里,一年下來,比紅軍長征走的路還遠了。我裹著件沒有面的老羊皮襖,腰裡 捆著根舊電線,又結實又暖和,天天跟駱駝說著話,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 子,我們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後來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許我這一輩子就這樣走下去了。

   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發燒,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頂上海拔高,不趕緊送下山, 怕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我們的交通車誰知什麼時候上來。大家商量著攔個便車,把我捎下去 看病。第一輛是大轎車,先問我是不是傳染病,聽到說不知道,就說擠不下了。下一回來的 是輛麵包,明擺著車裡有地方,可還是不讓搭,說要到前頭捎時鮮的山貨。一連幾輛車,都 是這樣屈服後頭捲著塵土,跑了。弟兄們這個罵娘啊!我躺在那兒,燒得一會兒糊塗一會兒 明白,糊塗的時候,自然是什麼也不知道,明白的時候,我咬牙切齒地想:我明天就上班養 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壟溝一樣。

   後來、來了輛軍車,聽我們說完,二話沒講,司機助手騰出駕駛位子,自己去蹲大廂 板。西北的冬天,大廂裡能把人活活凍死。養路工都是粗人,不會說感謝的話,只知道一件 又一件地往大廂裡墊老羊皮襖,給解放軍絮了個窩,把我抬進了駕駛室。從那以後,我對當 兵的特別好,我那個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頭上腳下全是一片國防綠。有人說,當兵 的光棍多,衝著大紅來飽眼福。我看倒是衝著我來的。我從不欺瞞他們,不像有些個體戶, 專抓當兵的大頭。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兩回也就得了,誰還老來。

   這說的是後話了。那會我在家治病,還沒好利索,繼父又逼我上山。我們是干一天給一 天的錢。我已經不小了,偏不聽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還大,他也管不了我。

   我在街上亂逛。滿街的招牌,這公司那中心,花花綠綠像雨後的毒蘑菇。怎麼人們都一 窩蜂地做開了買賣?我開始研究這事。其實就是為了賺錢,經商是一本萬利的事情,西北和 內地有地區差價,做生意的利潤更高。我年輕,不怕吃苦,自認為腦瓜子也還活泛,為什麼 眼看著別人發時,自己就不試一試呢?養路工我是再不想幹了,苦累姑且不論,在人們眼裡 毫無地位。我從小看繼父的冷眼,長大了又遭世人的輕視,我難道就這樣一直混到死嗎?有 人會說,你可以當兵立功,上大學當科學家什麼的,都是騙人的鬼話!我能當兵嗎?有著那 麼一個不光彩的繼父。上大學,更是沒門,別說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裡也出不起學 費。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實留給我們這種人的,只是一條極窄的縫……

   我決定從這個縫鑽進去,大不了失敗了重回山上當養路工!那個行當永遠缺編,什麼時 候去都受歡迎。

   做買賣賺錢的決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沒本錢,二沒鋪面,我打算先打進一家店舖做伙 計,然後再篡奪它的領導權。我開始走進一家又一家商店。國營的、集體的、私人的,都轉 了個遍,沒有一個人肯雇我。山裡風大,吹得我像個放羊的,沒人相信我能做買賣。我一賭 氣借了一提包書,又回到山上去做了養路工。

   都是什麼書?什麼書都有,服裝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妝的、百貨的、化工的……一 邊牽著駱駝一邊看。幾個月後,當我重新下山的時候,我已經「鳥槍換炮」了。

   我走進大紅她媽開的這個店,說要見店裡主事的。大紅說她就是。我已經知道了待業知 青開業,可以免稅三年,她就是再能幹,也得有幕後操縱之人。所以我說要見主事的,而不 是立營業執照的那個名字。正說著大紅她媽走過來了。怎麼形容我這位丈母娘呢?說好說壞 都不合適,隨你們想去吧,無非是那種家庭婦女式的女掌櫃。聽我說明來意,她一指門外: 「你要能把這批貨給我賣出去,我就雇你。」

   我一看,一塊破爛不堪的紙上寫著:快來看快來買!跳樓貨!不惜血本甩賣……底下的 貨名和價錢可就看不清了,貼出來的時間不短了。什麼東西,值得老闆娘和她的漂亮女兒跳 樓?我頓時來了興趣。等打開庫一看,我也傻了眼,從貼出廣告到我進來,或者說從買進那 天到我進來,她們連一分錢的貨也沒賣出去,看來,這母女倆真得跳樓了……

   「你別拿人開心好不好?廣告上的話哪有當真的!」大紅假嗔著打斷了張文的述說, 「也不看看幾點了?姨夫和姨媽明天是要準時上班的。」

   「我倒忘了。你們吃公糧的人,不像我們,時間是自己說了算的。」張文有些歉意地說。

   甘平和偉白回到自己屋裡。

   「看來,張文也不容易。」偉白若有所思地說。

   在這個世界上,誰容易呢?甘平沒說話。

   「我跟你說個事,你得提前做好思想準備……」偉白嚴肅地掉轉了話頭。。

   甘平為之一驚,隨之又有幾分氣惱,搞政工的人似乎有職業病,凡事不弄玄虛就顯不出 其重要性。能跟張文海闊天空聊半夜之後才談的話題,諒也不是什麼十萬火急。

   偉白見她不吭聲,以為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接著說下去:「這次的調資名單已經內定 了,馬上就要公佈。名單裡沒有你。」

   甘平呼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不可能!」

   「我還會騙你不成?消息絕對可靠!」

   「為什麼?不是說人人有份嗎?」甘平已經記不得「按勞分配」之類的話,只覺得受到 莫大的歧視。

   「話是那樣說罷了,你怎麼能事事當真。因為你是大學生,比同工齡的工人已經高了一 級,所以這次沒有你。這話也不算錯,總之不是因為你個人有什麼表現上的問題,你也得想 開點。」

   想開點,這是能想開的事情嗎?她著急地問:「這消息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路

   「現在告訴你,你還急成這樣,要早告訴你,你除了多著幾天急外,有什麼好處。」偉 白一副關心體諒的樣子。

   「照你說的,我該怎麼辦呢?」甘平確實沒了主意。

   「既來之,則安之。等到下次調級,你已和大家拉平。到那時,不用你爭,不用你搶, 自然會分你一杯羹的。」

   甘平氣得幾乎落淚:「這是不公正的!我沒有遲到,沒有早退,勤勤懇懇。

   偉白用枕巾給她擦擦眼睛,勸慰地說:「你呀,太急脾氣。世界上的許多事,偏是急不 得惱不得,哪有那麼多公正可講。眼前就是例子,張文他們可以成千上萬地拿著錢不當回 事,我們卻要為六塊錢一級的工資在這裡大傷腦筋,咱們是比他們笨,還是比他們懶,這公 正嗎?不公正!但你沒辦法。做為一個小小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和組織上抗衡。只能是忍 受下去,順其自然。而且,你沒長上級,領導上便要格外關注你的表現,會不會鬧情緒?說 風涼話?甚至甩耙子不幹了?這種時候,你尤其得謙虛謹慎,比干日更加勤勉………」

   偉白還在喋喋不休,甘平知道他是好意,但她聽不進去。她要找個地方講理去!她要為 自己報不平!她不稀罕萬元戶大把的票子,但她珍惜自己六塊錢一級的工資。錢和錢是不一 樣的!

   夏末秋初的夜晚,像一盆逐漸涼下去的溫水,令人於溫罪之中覺得不舒服,不痛快。甘 平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起衣服走出臥室。

   小小客廳裡,紅紅的煙頭閃動著,飄下點點火星。

   「你也沒睡?」甘平有點喪氣地問,她原想自己安靜地呆一會。

   「買賣人,傷心勞神。」張文輕輕彈了彈煙灰,不經意地反過來問甘平,「你和姨夫好 像吵架了?」

   甘平一驚。這房子的牆實在是太薄。

   孤立無援的窘境,使甘平淡忘了老一輩之間的恩恩怨怨。她樂意有個人能傾聽自己的心 裡話。張文其實是有意等在這的,他極想知道他以為是極樂世界中的煩惱。於是,官宦之女 與鄉下窮寡婦的兒子,在融融的月光下,面對面坐下了。

   初時,張文一直沉浸在幸災樂禍的快感當中。六塊錢,讓這位小姐難成這般模樣。他幾 乎抑制不住地想大笑一陣。聽到最後,他有些代為打抱不平了:這不是長工資,是用六塊錢 拿人開心。他那顆不安分的抗爭之心,使他順嘴滑出一句話來:「這事絕不能就這麼算完!」

   這句和偉白的勸說完全風格不同的話,頗使甘平受了感動。她的鼻子又是一酸。

   「我也想找個人講理去,可是找誰呢?」

   「誰官大跟誰幹!」連張文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為什麼那麼快地從牙縫裡又擠出這樣一 句。是說自己呢?還是挑動這個大官的千金反叛呢?

   甘平卻當作一個很認真的主意聽進去了。她知道廠子是「廠長負責制」試點單位,廠長 個人是有很大權力的。「可是,我怎麼說呢?為了六塊錢……」甘平還是遲疑著。

   到了這種時候,還要如此遮掩虛榮!張文又生出鄙夷之心。這世上成千上萬自以為清高 的人們恥談錢字,可離了錢他們又寸步難行。他真想拋手不管,由著甘家小姐清高去,但他 在最初聽到「姨媽」、「姨夫」為六塊錢發生不快時就悟到了一個天賜良機,這下輪到他來 救救甘家後人了。在甘平沒到這小客廳之前,他曾面向西北,從內心喚了一聲:「媽媽,從 此我們將平起平坐地面對甘家了。」

   「甘平,你如果需要給廠長表示點意思的話,我張文可以……」

   已經徹底失去「姨媽」頭銜的甘平正想著明天見了廠長該如何措詞,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使她差一丁點兒像她媽媽一樣地跳了起來。


十一


  

  

  

  

  

  

  

  

  

  

  

   登往廠長辦公室的台階,像一排排光潔的牙齒,噬咬著甘平的雙腿。她的膝蓋像嚼得恰 到好處的泡泡糖,又粘又軟。

   她還是來了。她不能容忍張文那幾句話中惡毒的果肉,卻接受了那個堅硬的內核:找個 最大的官干干!可是,真到了刀兵相見的時候,她像做了賊似的心虛。陽光使夜晚那些振振 有詞的理由,褪色得只剩下一個「錢」字。為了錢去自己遊說,真叫人為難呢。可自己不 說,誰為你主持公道?連偉白都不理解。別的人將怎樣看她?廠長會不會容她將話說完呢? 如果廠長將她轟出來,那……她不敢想下去了。

   台階,終於走完了。她先推開廠長秘書的門。

   一見甘平,秘書迎上來:「吃了您的藥,我的病好……」

   「今天不談病吧。我要找廠長。」甘平鼓足勇氣說出來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有點 抖。但一經說出,就像打響了第一槍,她已經沒有了退路,反倒沉著起來。

   「廠長病了?我怎麼不知道?」秘書大驚失色。

   「不是廠長病了。而是我要找廠長。」

   「噢,是這樣的。廠長嗎,工作很忙,今天上午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這是時間 表,你呢,可以看一看……」秘書立刻習慣地打起了官腔。突然,他的眉心搐動了一下,他 那沒痊癒的病根不客氣地提醒了他。他熱情起來,又不顯突兀地問道:「不過,事情很重要 嗎?」

   「對我來講,它十分重要。」甘平有分寸地強調著。

   「那好吧!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就斗膽犯一回欺君之罪。廠長約了個客商來洽談業務, 人已經到了。我想辦法拖住他,給你爭取十五分鐘的時間。記住!」

   甘平已經徑直走進了廠長室。緊迫感真是個好東西,它徹底根除了甘平的猶疑和怯儒, 使她義無返顧地開始了這輪艱難的對話。

   女廠長穿著一套土豆皮色有很多兜的工作服,背對著門憑窗站著,正在眺望她的廠區。 她很瘦,衣服橫豎都聚著不少褶痕,加上式樣像外國的軍服,一眼看去,她有些像個空投下 來的女特務或是巴勒斯坦的難民。聽到門響,她回過頭來。那種從她背影所得到的落魄甚至 委瑣的感覺,頓然間消失了。在鷹翅一樣的黑眉毛下,是兩道很亮很銳利的目光,含威不 露,帶著一般女性所沒有的肅殺之氣。她的臉上浮著一種適度的淺淡笑意。見來人是甘平, 那種為客商預備的純禮節性的表情隱去了。

   這瞬息之間的變化,激怒了甘平。她大踏步地走過去,騰地拉開她對面的彈簧軟椅,毫 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你好像是位大夫?身上藥味很重。」廠長有些懶散地說。一邊審慎地打量著甘平,一 邊用餘光注意著門口,似乎預備客商一進來就把甘平打發走。

   時間是寶貴的。必須單刀直入,一語中的。甘平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找您,是為了談 我的工資問題。」

   廠長的臉色立即變得很難看:「如果你是為這個問題而來,那你可以走了。我已經在全 廠大會上宣佈過,凡是來談工資的,我一律不接待。你的問題請去找具體業務部門。」

   「您的規定,全廠無人不曉。在這種情況下,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走出去。正是因 為主管業務部門的不公正,我才來要求您主持公道:「甘平強硬地說。

   「噢?」廠長略為有點驚異,一個外表文靜的女醫生,竟這樣鋒芒畢露。她不禁露出感 興趣的神色:「那你有什麼要求呢?」

   「我的要求很簡單。一句話——吃大鍋飯。」

   女廠長鷹翅似的眉毛飛揚起來:「在這間屋子裡,我接待過數以百計的工人和幹部,都 是異曰同聲要求打破大鍋飯的。說你這個話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講講你的道理吧。」

   「道理當然有了。只是講起來大浪費您的時間,我打個比方吧。假如您這個廠是座 廟……」

   「怎麼能是廟!」廠長嗔怪地說。

   甘平有些囁嚅:這個比喻也是有點不倫不類。

   見她尷尬,廠長反倒開心地笑了:「要是也只能是座尼姑庵嘛!」

   甘平也輕鬆地笑了起來,一看表,不好!時間已經過了一半,她還沒切入正題呢,趕緊 一口氣說下去:「就說是尼姑庵吧,住持或者方丈分粥時,每人一勺,輪到我了,偏一口也 不給。我跑去問,告訴我是因為我碗裡的粥,比別人原本就多些,這次就不給添了。我說, 這碗裡的僧食乃是別處化緣所得,與你這座廟可是沒什麼關係,套用一句時髦話,這也是歷 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了。所以,作為沒有分上一口粥的我,要求吃大鍋飯。如果分粥不是人人 有份,而是真的拉開檔次,按勞分配,那麼,就請廠長考察一下我的工作實績。我是勞得不 夠,還是勞得不好呢?因為捫心自問,鐘還是敲得響的。如若這也做不到,就請廠長在公開 場合宣佈此次調資是屬困難補助性質,不視好壞,只論多少,目的是填平補齊,削去虎頭 山,造一塊大寨田,那我以後絕不會再來麻煩您。如果上面說的都不確,那就是我本人另有 自己也不知道的劣績,也請組織上私下裡找我談談,看我夠不夠進公安局的資格。縱是做鬼 也心裡明白。幾個方案,請廠長給個答覆,之後我轉身就走,永不打擾!」

   「做為一個醫生,嘴不應該這麼厲害。」女廠長皺著眉說,「我也不是街上的修鞋攤, 不能立等可取,我還得再聽聽另一面之辭。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此次以你工資基數較 高為理由,未給你調級,你有意見。是這樣的吧?」

   「是的。」同剛才的慷慨激昂相比,甘平此時卻像洩了氣的皮球。如鯁在喉,不得不 吐。吐過之後,反倒像散了架似的心虛。

   「有件事我想問你。當然嘍,你也可以不回答。長工資的名單目前還在保密階段,你是 怎麼知道的?」

   偉白看來要被她出賣了。甘平有點後怕。但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說別的:「這個,無可 奉告。」

   「好吧,你可以保守秘密。但私下裡傳遞這種信息是不正常的。這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一 點。其二,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是否準確。」

   「絕對可靠,明擺著的事,如果它是假的,證明此次調資有我,我還有什麼必要來找您 呢?」

   「關於這件事的可靠程度和你個人的一些情況,我會加以核實。」廠長扶起粗鈍得幾乎 看不見尖的紅鉛筆,在畫滿字跡的台歷上又做了一個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記號。

   時間只剩下三分鐘了。甘平的話已經說完,她悄無聲息地拈起一把豎刀,削了一支有著 優雅坡度的紅鉛筆,輕輕地放在桌上,算是自己的謝意。現在,她可以走了。無論事情是什 麼結果,她的心已經安寧了。

   「如果一切屬實的活,」廠長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我將運用廠長的職權,予以干 預。」

   這最後一句話,她說的格外輕,甘平卻感到了它非同尋常的份量。

   「但是,事情總可能有兩種結果。即使調不上工資,希望你不喝粥也撞鐘,而且還要撞 得更好。」廠長結束了她的談話。客商在秘書的陪同下,已經出現在門口。

   整整一天,甘平都處於一種無名的興奮之中。廠長並不像偉白說的那樣嚴厲和不近人 情,她得到了比期望更多的東西。

   晚上,張文又接著講他的經歷,甘平也用一種寬容的態度聽下去——

   所謂跳樓貨,是上千米純白滌綸,白得像冰和雪的混合物,瑩白閃亮。進的時候想價錢 很便宜,顏色也很漂亮,就買了不少。誰想到西北風沙大,白色太不禁髒,除了醫院和飯館 以外,沒有人愛穿這個顏色。可那時,哪有用白滌綸做工作服的。貨一壓,上萬元資金無法 周轉,等於一分錢也沒有。這對寡婦母女開的小店是筆沉重的負擔,難怪要跳樓了。

   我一聲沒吭轉身走了。我也沒辦法。但我開始琢磨這件事。正在這時。我繼父的父親, 也就是我名義上的爺爺死了。按繼父家鄉的風俗,須得長孫回去扶靈。我於是跟著繼父回到 江南。這是我第一次進玉門關。一路上長了不少見識。喪事辦完,我對繼父說要獨自去上海 看看,繼父一分錢沒給,總算是答應了。

   看了上海人的穿戴,一個主意就想了出來。我在南京路上買了一種很便宜的面料,卻進 了家很有名氣的西服店。老裁縫一邊量尺寸,一邊嘮嘮叨叨:「你身材蠻好的,這樣便宜的 料,要的式樣又不古怪,到外面去買現成的好了。在我這裡做,手工貴得很呀,想想好,莫 後悔的。」我說:「不後悔。手工費該多少我給多少。只是衣服只要裁好,不必縫上。」老 裁縫眼睛瞪得雞蛋大,嘴裡可沒吱聲,大概認定我的神經出了毛病了。幾天後,我取回半成 品,順便向他請教白色西服上釘什麼樣的扣子好。「乳白色,有凹凸的那種。」說完又開始 不停打量我。我謝過他,買了扣子,回到H市。

   「把你積壓的白滌綸賒給我夠做兩套衣服的料。」我對大紅媽說。

   別看那東西放在那兒一文不抵,聽說我要賒帳,差點沒把我吃了:「看不出來,你倒算 計起我來了!到時候積壓的貨賣不出去,你先混了兩身衣服溜了,我找誰要帳去?告訴你, 本店概不賒欠!」

   對付這種老闆娘,你有什麼辦法。我不上班就沒有工資,家裡那個樣,我哪能再向媽媽 伸手。這次去上海買衣料付手工費,都是借的錢。兩身白滌綸雖不算貴,可我真沒轍了。

   「我借給你。」

   說著有人遞過錢來。我一看,是大紅。當時也顧不得說別的,就把錢交給大紅媽,我這 未來的丈母娘還真收下了。從櫃台裡拿出來的錢,轉了一個圈,又塞回櫃台裡,我這才算拿 到布料。我把它從中一撕兩半,把其中一份放在櫃台上,對大紅媽說:「請你找個女的,長 相可以不論,身材得好。用這料子找最好的裁縫做一套西服,天天穿上在人多的地方走動。 手工費算我的,記在我帳上。你要是覺著不保險,就讓你女兒再借我點。一個男子漢,我將 來就是砸鍋賣鐵,也賴不了這筆帳。這是和白西服配套的扣子,叫她釘好,三天後,咱們人 多的地方見。」說完,我挾上我那一半料子,找著裁縫,比著上海帶回來的樣子,精工細做 了一套西服。

   三天後一大早,我就到了市中心。沒想到,有人比我到的還早。滿街的赤橙黃綠中,她 那一身筆挺的白西裝,別提有多瀟灑顯眼了。「大概是個華僑,你瞧那衣服有多派!」「若 要俏,需帶三分風流孝,想不到純白的衣服這麼風頭!」人們議論紛紛,不知是說她還是說 我,反正我的模特戰術成功了。走近一看,那女的原來是大紅。

   「真不錯啊!想不到是你親自來了。薑還是老的辣,用了我的錢,給自己女兒做了套衣 服不說,連僱人當模特的錢也一塊兒省了。」不知怎麼,見是她來我挺高興。

   她的臉一下變得比衣服還白。我一看,趕快說:「咱們分開行動。你往東,我往西。」 我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生怕又冒出什麼話傷了她的心,乾脆兵分兩路吧。

   一路上,不斷有人問衣服是哪買的,我都把他們打發到大紅她們家的店裡去了。一會工 夫,大紅找我來了,說有幾個年輕小伙子老跟在她後面不遠不近地瞧。她有點兒害怕。我聽 出了她的意思,就說:「你要是不怕我影響了你的光輝形象,咱們就聯合行動。」她聽完只 說了一句:「你別冤枉我媽。是我自己要求的。」這一回,我可再沒敢說什麼不中聽的話。

   我跟她一塊走,中間隔得老遠。可我馬上覺得靠近她這半邊發熱,離她遠的那半邊身子 發冷,連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街上轉得差不多了,我們倆商量好晚上去電影院。

   不管買的是哪一排的票,我們都跟人換到第一排去坐。看電影第一排可不是什麼好座, 所以一換就成功。早早進去,單等開演的鈴一響,四周燈光漸漸暗下去,電影機把明亮的光 束打到銀幕上,我和大紅就站起身來、肩並肩地緩緩地沿著逐漸上斜的南道往外走。不是我 吹牛,只聽唰的一聲,全場上千雙目光就都集中到我和大紅身上,到處是嘖嘖的驚歎之聲。 當時正上演一部很賣座的影片,天天爆滿,我們每晚花一毛五買張票,進去展覽一回白西 服。到了第七天,大紅媽一邊抱怨量布量得胳膊酸腕子疼,一邊喜滋滋地告訴我們,白滌綸 已全部售出,連我們倆身上穿的這兩套,她都給賣出去了。定了貨的人明天一大早來拿,要 我們趕緊脫下洗淨熨平。價錢裡加了手工費不說,因是在上海定的樣子,連扣子都是正宗的 上海貨還特別加收了錢……我聽著沒表態,只覺得全身比拉駱駝耙了一天搓板路還累,這畢 竟是我辦成功的第一件事。大紅拉著我,又要去電影院,她媽愣了:「料子都賣完了,還去 幹什麼?」「去看電影!」大紅沒好氣地說,「我們到現在,連電影是什麼意思的,還不知 道呢。衣服也不能賣,我還得留紀念呢………」「什麼紀念?」一向精明的大紅媽糊塗了, 我卻明白了。

   就這樣,我正式辭去了養路段的工作,進了大紅家的店當夥計。山上的弟兄們捨不得 我,叫我啥時候混不下去了,再回他們那兒。我答應了。心裡想的是:等將來我自己開了 店,有了錢,我先買一輛車,送給山上的道班。就是車到山前必有路的那種豐田車,養路工 再有了病,也就不怕了。

   難辦的是我媽。繼父倒好說,見我掙錢多對我比以前客氣了。我媽一聽說我要跑買賣, 嚇得差點沒昏過去。我對她說,「媽!咱們窮了一輩子,你就讓我試試吧!」她連聽都不 聽,說什麼也不讓我干。我就變了個方式:「媽,您要不讓我干,大紅可就不跟我了。」這 一招還挺靈。我媽那時已見過大紅,雖說她漂亮得令人不放心,可看得出對我是真心實意 的。要是我真回山上再去當養路工,別說大紅她媽不會讓姑娘嫁給我,只怕連個老婆也找不 上。好說歹說,最後看在大紅的份上,才沒有拼上一死阻攔。

   要說沒人要的白滌綸怎麼能賣出去,捅穿了,也很簡單。我從雜誌上看到,服裝市場預 測,春節聯歡會上,張明敏穿了一套白外衣,多麼引人注目!一首《我的中國心》唱遍了大 半個中國。歌走紅了,人走紅了,白色的張明敏服必將風行。只不過當時的H市還沒有興 起。西北人忌諱白色,平常沒有人用它做外衣,有一弊也必有一利,看到白色後就會分外注 意。基於這種分析,我決定領導一次H市的服裝潮流。西鐵城可以領導世界鐘表新潮流,我 也試一試,結果,我成功了……

   甘平簡直是在期待著張文的故事快快講完,偉白快快睡著。她好把自己首戰報捷的好消 息大聲宣告給一個一門心思想打敗甘家的狼崽子。

   在幾乎與昨晚的同一時刻,甘平和張文十分默契地又聚集在小客廳裡。甘平繪聲繪色地 描述著白天的事。

   張文自始至終表現得異常冷淡。

   他一直在內心咒罵著自己。傻瓜,你從此得時時記住,他們是這個世界的寵兒,有著優 越的地位,縱是一時受挫,也會輕而易舉地擺脫出來。焉知她所說的那個女廠長不曾與甘家 有什麼瓜葛?焉知甘平表面拒絕而私下沒送一份厚禮?焉知她說的是否是實情,還有多少內 幕不曾托出……這種人一輩子會一帆風順,你一個受盡磨難的窮小子想大包大攬地施恩於他 們,你又出醜了!你永遠只是個被憐憫過的人,被人施恩的人。

   想到此處,張文覺得牙根有些癢癢。他發狠地暗裡盤算,我要繼續住下去,起碼等到那 個長六塊錢的最後結果。


十二


  

  

  

  

  

  

  

  

  

  

  

   「聽說醫務室的甘大夫找廠長去要工資,碰了一鼻子灰!」

   「想不到家裡那麼有錢,倒比咱們小百姓還摳!」

   流言像火一樣地蔓延著,給即將揭曉的調資方案蒙上了一層競爭性的色彩。

   偉白的估計一點兒也沒有錯,甘平給自己帶來了災難。她對自己找廠長之行並不想隱 瞞,她認為這是光明正大的。人們卻只注重她去找廠長這件事本身,而完全不相信她和廠長 之間的坦率與真誠。

   甘平不屑於爭辯。她相信事實是最有說眼力的。接踵而來的事實卻是嚴峻的,廠長正式 通知她:鑒於干預無效,甘平仍然長不上工資。

   「你知道,我是現實中的廠長,而不是小說中的廠長。那些小說全是些浪漫主義作品, 人們往往根據那些神話去理解廠長,要求廠長。而這實際上是完全做不到的。比如你的工 資,我過問之後,立即報來了此類情況共有多少人。其中又有數不清的細微差別,牽一髮而 動全身。給你解決了,又會有多少人要求解決此類問題,除非上面再追加百分之多少的調資 指標……我沒有精力去辦這些事。你以個人的力量去克服某種制度的弊病,是十分困難的。 我絕不像你想像得那樣有力。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個廠長的苦衷。有關你的材料我都看 過了,你說的是確實的,檔案裡的記錄也調過了……主要的是,你的道理說服了我。但是, 在我這座廟裡,這一次是給你分不上粥了,我希望你能繼續努力工作。我們的事業並不永遠 像鏡子那樣公正,但它畢竟由千千萬萬人推動著前進……」

   女廠長的眼圈是暗青色的,像時髦姑娘們塗的眼影,只是襯托出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 是疲倦的蒼老。

   甘平失敗了。她覺得沉重而悲哀。女廠長隨後又談了她的設想,甘平拒絕了。她用自己 的心血與力量,去推一扇門,不想另一扇門卻開了。但她不想進。

   找甘平看病的人驟然增多。病人們在好奇地研究女醫生,看她在一無所得之後是否還一 切正常。。

   甘平克制著自己,她仍然沉穩而認真:既然她答應過,餓著肚子也會把鐘撞響。

   然而,回到家裡,她落淚了。

   「我早跟你說了,你偏不聽!」偉白像訓斥孩子一樣地對她說:「現在怎麼樣,不但你 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連我也跟著倒霉!」

   甘平睜大淚水朦朧的眼睛:偉白受到了連累?

   「你就不想想,廠長會不追究你的消息從何而來?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從哪 得知的,這樣一環環追查下去,你說不糟透了嗎?」偉白焦慮地用手捶著另一隻手的掌心。 「你再好好回憶一下,廠長說不要私下傳小道消息時的表情,是怎樣的?是很嚴厲呢還是一 般化?說話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連貫,還是一邊思考一連說的?停頓多長?有沒有做什麼 手勢?眼神……」

   甘平惶恐地望著偉白。本來廠長和她談話時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現在卻因多次的復 制、定格、正負向快速倒帶,而變得無法辨析了。她似乎很嚴厲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連貫 又似乎有停頓……眼神……對了,唯有廠長的眼睛她不會忘記:很銳利很明亮,滿含著理解 與信任……

   只是這一點,偉白會相信嗎?還是不說了吧。甘平為維護自己的尊嚴,卻失去了更多的 尊嚴,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消消氣,不順心的事,人人都會碰到。咬咬牙,就對付過去了。我給你們講講我倒霉 的事,願意聽聽嗎?」張文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了本屬於他「長輩」的寢室。

   甘平透過淚眼,看到張文那頭亂鋼絲似的頭髮,越發顯得刺長,越發透著一股好鬥好戰 的幹勁。也許是自己的哭泣又長了這小子的精神。甘平對這棟公寓樓太薄的牆壁頓生萬分惱 火。

   張文的臉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寫字檯的一個角上逕自說起來。

   你們權當聽著解悶吧。自從我進了大紅家的商店,買賣就一天天興旺起來,店要好,全 憑貨。當然態度要好,像大紅去站櫃台之類,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實力在你經營的獨家貨色 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貨,國營商場敞開供應,我比不了,全靠從內地販去的時新物品才能 賺錢。我得主持店裡的事,不可能一年到頭在外採購,得經常用別人代辦。最方便的當然是 利用國營商店派出的採購員了。他跑外或駐外給公家辦貨時,順便把我的貨也購來了。當然 他們不是白幹,貨發來後他們要提成,每個人我都請客送了禮,還有紅包。他們一般都是行 家,外頭人熟,只要真心幫忙,我並不吃虧。他們賺,我也賺,比他們賺得更多。要求只一 條:凡給公家已採購的,我就不要了。也就是說,給我的貨,必須是H市國營商場裡看不見的。

   有一次,從上海發來一批「特體背心」。我想:哥們兒行啊!夏天馬上就到,時令正 對,國營商店裡的背心,都是標準尺碼,這算得上是俏貨。拆包一看,我傻了眼:件件又短 又肥,胸圍比身長還大。更損的是數量大多,上萬件,H市哪有這麼多大胖子!我一腦門子 是火。帳可以以後算,貨可得快出手,過了夏,就更不好賣了。我和大紅一合計:高價出售。

   為什麼要賣高價?人們對於未曾買過的新鮮物品,無從比較,一般是從價格上來判斷它 的好壞的。本來就沒見過,價錢又低,誰還信得過?所以,某些東西,高價反而比低價好 賣。廣告貼出的第二天,全城的胖大叔胖大嫂就像趕集似地全來了。偶爾進來個苗條的姑娘 或小伙子,家裡也必有心寬體胖的父母。加上大紅嘴甜,跟他們說:背心誰不需要哇,又不 跟外衣似的,今兒一個新款式,明兒一個流行色;再說一個也不夠穿哪!這貨不好進,連上 海本地都不好買;今年算趕上了,明年後年誰知還有沒有啊……好,胖子們還真不吝,三個 五個地往回買,也不在乎價錢高,自個也挺會解釋:貴是貴點,可這東西面寬,費料呢!

   這樣高價賣了一陣子之後,大背心終於無人問津了。H市特體背心市場已經飽和,別說 今年賣不動,就是明後年也難得再有銷路了。數量還大約有一半。怎麼辦?大紅說削價處 理,我說,這背心我就是燒了,也不能賤賣。為什麼?前兩天賣高價,現在貨還是那貨,就 成了處理品,咱們店的信譽何在?以後就是真賣什麼搶手貨,只怕人們也得等一等看一看再 買了。胖大叔胖大嫂們已經儲備了足夠的大背心,你再削價,他們也買不了幾件,反倒會後 悔幾天前買的太貴了,那些孝心的姑娘兒子們也得受埋怨。所以,萬不可賤價甩賣。

   話是這樣說,五千件背心總不能讓它爛在庫裡吧,大紅急得去問她媽,我那丈母娘此刻 早已無法適應多變的行情。她會的那套把紅糖水往黑木耳上澆,又好看又充份量;把紅薯油 熬出來對到香油裡賣的把戲,哪裡還能用?乾瞪眼想不出轍,我乾脆不用她管,讓她安心打 麻將去吧。

   想來想去,我有主意了。我買了些鬆緊帶,找了一撥會蹬縫紉機的家庭婦女,也不要求 技術怎麼高,湊合著能走直趟的就行。然後,讓她們把每件大背心改製成一件小背心和一條 小褲權,裝進印有上海商標的塑料袋封好。然後連夜寫了廣告貼出去:獨生寶寶們的好消 息!本店新到上海產精製兩件套,質量上乘,做工考究,數量有限,欲購從速!第二天,年 輕的父母們又一窩蜂地趕來。兩件套的美觀程度令他們失望,但還是實用的,價錢上我又定 得低。雖說不滿意,多半還是挾著一套離開了。過六一節,我又給托兒所幼兒園捐贈了一部 分。就這樣,大背心總算處理完了。

   核算帳了。除去本錢、運費、小背心的加工費、鬆緊帶錢以外,我不但沒賠,還賺了一 些。雖說賺了錢,我心裡還窩著火。在大背心上,我被上海的採購員涮了!他肯定又受了廠 家的好處,把別人都不要的次品推銷給我,並且大大超過了我的承受能力。他回H市以後, 我給他送了最後一次禮:十件未經改制的大背心。我對他說:「你留著慢慢穿吧!也好別忘 了咱們這段交情!」其實,他是個又矮又瘦的小老頭,穿我的兒童兩件套倒合適。

   是的,我常給各種各樣的人送禮,我沒有旁的東西,只有錢,我就用錢去換我所需要的 東西。遇河搭橋,逢凶化吉,都靠錢,錢還真不負我。不過,有時我也很氣憤,當我和他們 舉杯換盞的時候,想的卻是掄起桌上放著的酒瓶,照他們的腦袋砸下去!就拿我前面說的那 個採購員,他拿著公家的俸祿,又給個體戶搞長途販運,拿著國家壓我們,又用我們坑國 家,簡直是吃裡扒外的奸細!總有一天,我得離了這伙吃兩家飯的小人,建立起我自己的、 靈敏得像蜘蛛網一樣的進貨渠道!

   張文講完了自己的倒霉史。

   甘平望著他,心想這算什麼倒霉?不是最終也沒賠錢嗎?

   「姨媽,別傷心了。不就是一級嗎?長不上,以後再說。我們雖說掙得多。可哪有你們 的飯碗牢靠。」大紅也走進屋來溫柔地給甘平寬著心。

   張文卻突然面對甘平,問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問題:「你父親一個月掙多少錢?」

   你父親?!甘平半天才明白過來,張文也不再稱甘振遠為姥爺了。

   父親一個月掙多少錢?她覺得這是一個十分生疏的字眼。父親那一輩的功勳是不能用錢 來計算的。她從小到大這麼多年,問父親級別者有,問父親職務者有,問父親哪年參加革命 哪年參軍者有,惟獨還從未有人問過她錢。她鄙視地看著張文,這個商人,把世上所有的事 物都簡化為錢,他只用這一把尺子衡量人的價值。幸好儘管物價不斷上漲,貨幣相對貶值, 父親的收入仍然是可觀的。

   「每月三百五十元。」

   說完之後,甘平覺得臉熱。這數字是有水分的,她把干休所發放的勤務費、車馬費等都 加進去了。對於有關父親的一切、她從來都是引以為自豪的,今天卻無端地氣餒。她希望父 親的形象更高大些。

   張文的表情毫無變化,他打開提包,用大家已經見慣了的姿勢,抽出一沓人民幣,放在 茶几上,淡淡地說:「這是三百五十元。如果你們答應在京為我採購貨物,並隨時提供商品 信息,我每月將按照這個數目,發給你們佣金。」

   偉白身下的沙發座簧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主人陡然間超重了。

   這是一個多麼精明的買賣人。偉白想:他給了我們一個期望中的最大值。好像討價還 價,他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摸到了底,馬上豪爽地定了一個最高價格,使你除了接受,不可 能有第二種選擇,你甘平難道敢掙一個比你父親還多的工錢嗎?

   三百五十元放在茶几上。茶色玻璃面的反射,使它的厚度增加了一倍,更顯得洋洋大觀。

   張文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從偉白抑制不住的驚喜之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甘振 遠,我並沒有輸!你的女兒女婿就要成為我的雇工,我有權獎賞,懲罰以至解雇他們!從 此,我將成為甘家第二代的主人。

   然而,張文高興得太早了一點兒。真正的甘家第二代甘平,正為三百五十元積聚起滿腔 的怒火。

   這不是一個小數字。這對剛剛為六塊錢而殫精竭慮而一無所獲的甘平來說,何嘗不是一 個巨大的誘惑。這不同於偉白對著巨款的發神經,也不是張文強買父親衣物時那種富有報復 意味的一擲千金。如果是憑著自己的勞動去掙收入,甘平並沒有清高到送上門的好事都不干 的地步。但三百五十元這個數字,深深地激怒了她。為什麼不是三百四十元,也不是三百六 十元,而恰恰與父親的收入持平?她嗅出了面前這個數字陰冷、嘲弄的邪惡氣息。士可殺而 不可辱。甘平寧可貧困如洗,也絕不會受雇於一隻曾匍匐於她父母腳下的狼!

   她用手指冷冷地攤開了那沓錢幣。它們是新的,硬錚錚的邊緣像鐵板一樣銳利,割痛了 她的手,「張文,請把錢收回去。你是叫著姨媽走進我的家門我才接待你們的。你認為憑了 你的錢,當你走出這個家門的時候,你就變成我們的少東家了嗎?你在我父母那裡買不到的 東西,在我這裡也同樣買不到。」

   一個為六塊錢愁眉不展的女子,竟把張文精心策劃的方案攪得露了底。

   張文沒有料到事情竟是這樣的結局。他愣怔了片刻,旋即明白過來。甘平確確實實只想 要應該屬於自己的那六塊錢,而不會接受數十倍於此的他的賞賜。怎麼?我的錢就不是錢了 嗎?!他於滿腔憤懣之中又感到無法宣洩的淒涼與悲苦。無論他怎樣奮鬥,怎樣抗爭,甚至 怎樣富裕,他永遠是下等人,永遠得入另冊,永遠不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不!這是不公正 的!終有一天,這道鴻溝會被填平!

   他看到了甘平微微顫粟的蒼白的嘴唇,知道她是真傷了心。這個此時顯得非常虛弱的女 子竟使他生出幾分欽佩之意。

   不管怎樣,生活證明:他顯示出了較甘平他們遠為強大的經濟實力和運籌這種實力的自 由。他完全沒有必要自卑,雙方的距離在以飛快的速度縮短著。只是甘平是從空中降到了地 面,而他正從深淵浮起!

   想到這些,張文心平氣和起來。老一輩的事自由歷史去評說吧。人不可能靠憶舊吃飯, 前面的路還長著呢,咱們走著瞧!

   「她不幹,我來幹。」偉白急於想挽回局勢,「張文,你這幾天說的話,我都聽明白 了。你的家當是自己闖出來的,你容不得欺瞞詐騙。我也查了有關文件,我們幫助採買貨 物,並不違犯政策。只是不要叫正式雇工,還是說親戚間互相幫忙為好。我會好好幹的。」

   他又回過頭來對甘平說:「你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為了咱們家,我來幹!我沒有你那 麼高貴的血統。這還不行嗎?」

   甘平無動於衷。縱是夫妻,心也並不相通。

   張文淡然一笑:「算了。為了我的事,攪得你們之間不和睦,我也於心不安。」

   偉白呀偉白,你就至今不明白這是侮辱嗎?甘平痛心地想。

   其實偉白又何嘗不知!只是,這有什麼呢?個體戶的錢難道就不能買東西了嗎?不這 樣,我們這一輩子,誰又能掙到三百五十元一月的工資呢。心理上的侮辱,不去想就等於沒 有。

   大紅走過去,摟著甘平的肩膀,叫了聲:「姨媽。」

   甘平心裡一陣溫熱。她並不留戀姨媽這個稱呼,只希望人間多一點兒真情。

   「姨媽,我們明天就要走了。這次來,給你們添了麻煩,言語中又多有不周,您就多多 原諒吧。」

   張文也笑了一下算是表示了他的謝意。

   甘平和偉白,說了些合情合理的客套話。之後,主人和客人共同度過了一個五味俱全的 夜晚。

  

  

  

  

  


十三


  

  

  

  

   偉白和甘平又開始了死水一潭的生活。偉白天天埋在他的文山會海之中,細心地揣測著 領導的意圖。甘平以她精湛的醫術和熱誠的態度,重新贏得了病人們的敬重。張文和大紅, 像一顆偶然闖入的彗星,以它巨大的尾翼橫掃半個天空,在引起一系列黑子爆炸,氣候紊亂 之後,已消失在茫茫太空之中。偉白又回了一趟家,將扣扣接回來上學,小小的三口之家, 更加忙碌了。

   一天,張文突然來了一封信,說請代為購買五百個錦緞首飾盒。

   「說沒說雇工之類的話?」甘平問道。

   「沒有沒有。」偉白急忙表白,接著又自言自語道,「看來他們在北京還沒找到合適的 採購人員。」

   「既然沒有那種混賬話,這個忙就給他們幫吧。」甘平身上那種膠東人的遺傳因子,又 開始活躍起來。

   五百個首飾盒寄出去不久,甘平在傳達室的小黑板電匯一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當時 正是要打上班鈴的時間,鈴響時不在班在崗是要被扣掉獎金的。她只好悻悻地從自己的名字 下走過。

   待到她去拿時,匯款單已被偉白拿走了。「數目真不少呢!」收發告訴她。

   大概張文他們又托買東西了。

   下班回到家,偉白已在家裡。

   「真想不到,你還這麼有本事。」偉白親切地對她說,「只是這麼重要的事情,你也不 跟我商量一下。」偉白的語調又變得很鄭重。

   什麼事,這麼陰一陣陽一陣的?偉白大概又犯了職業病,做出一副兵臨城下的樣子。所 有重要的事,似乎都在前一段發生過了,甘平疲憊地望著偉白,請他把事情再說明白一點兒。

   「今天廠長找我,要我給你做做工作,希望你接受她的聘任,去當她的秘書。」

   這就是甘平與廠長第二次談後時,她無意走進去的那扇門。沒想到廠長還記得她。甘平 感到一種被人信任的快慰,但她實在無法接受聘任。

   偉白又開始了追問,不過這一次是和顏悅色的。

   「那天,廠長在說完長工資不可能後,問我能不能做好工作,我說能。我需要的是理 解,她也需要。後來她又問我願意不願意當她的秘書,我說不願意,事情就過去了。我並沒 把它看得多麼重要。回家後,你一個勁地問我關於小道消息的事……」

   偉白覺得內疚了。當他像訓斥扣扣一樣指責妻子的時候,廠長正為自己發現了一個人才 而欣喜不止呢。他覺得對不起甘平,但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他得幫助甘平做出正確的抉擇。

   「這次的機會再不能放過了。」他十分嚴肅地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別看官 職不大,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它是廠長的門面!廠長對我說,她經過親自考察,發現你完 全可以勝任這個工作。哎,說說看,你是怎樣在廠長那兒表現的?」偉白在官場上一直小心 謹慎,卻總不得志,真有點羨慕甘平的「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過就是像個一心想長工資的人,說了點心裡想說的話。」想到自己曾在不知不覺 中,被人「考察」了一番,甘平心裡有點不寒而慄。

   「看來,還是要創造直接對話的機會,這是讓領導瞭解一個人最有效的途徑。」偉白若 有所思地說,「不過,一定得注意分寸感。你沒有弄巧成拙,也算幸運了。即便是這樣,真 走馬上任之後,你也得嘴上小心,千萬不要有什麼說什麼……」

   「可是我並沒有答應啊。」甘平不得不提醒偉白。

   「難道還有什麼其它的選擇嗎?」偉白驚奇地說。

   「你知道,我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好……再說我喜歡當醫生……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廠 長秘書該幹點什麼……」甘平急於拒絕,話都有點結結巴巴。

   「知道!這我都知道!」偉白不耐煩了,「可你明白不明白,當今最有出息的就是做 官!」為了說服妻子,他不得不把內心最隱秘的東西端了出來。

   爸爸做了一輩子的官,又怎麼樣呢?拋棄自己學有成就的專業,去從一個秘書當起,她 將如何適應如此重大的轉折?

   她不知怎樣對偉白說。

   扣扣滿面通紅地從裡屋跑出。甘平怕他發燒了,趕緊摸他額頭,摸到一層絨毛似的微汗。

   「你怎麼熱成這樣?」此刻她只記得自己是一個母親。

   「我在地毯上練翻跟頭來著。」

   地毯?甘平滿臉孤疑地推開裡屋房門。

   這是一條鮮艷厚實的純羊毛手工織毯。濃重的深紫紅底色上,散佈著大大小小淺藕色的 荷花。豆青的花挺,潔白的花蕊,莊重典雅中又透出幾分清麗婉約。

   甘平像見到了久別的老朋友,心中百感交集。她走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它,借手中毛茸 茸的質感,以證實這是真正的紅地毯。

   只是,它是怎麼來的?

   「我買來的。用的是張文他們電匯來的錢。」

   「你怎麼能用人家的錢!」甘平急得站了起來。

   「這錢不是買東西的。匯款單我已經交給郵局了。不過匯款人簡短附言裡寫的一句話, 我記得很清楚。」

   「一句什麼話?」

   「寫的是『送你一條紅地毯』。」

   「這難道就是那膩百個首飾盒的謝金嗎?」甘平雖說覺得不可能,還是懷有幾分希望地 問。她太喜歡這條紅地毯了。如果真是這樣,她決定收下了。爸爸媽媽,原諒女兒一次吧。 沒有這樣的機會,甘平什麼時候才能買到紅地毯呢?做骨也需有經濟實力做後盾。況且,他 們確實為買首飾盒付出了勞動。儘管它根本值不了這麼高昂的報酬。

   「你買的首飾盒總共才值多少錢?要這樣抽成,他們早賠完了。」偉白冷笑著說。

   「那麼,是預支給咱們的工錢了?」甘平又問。為了這條紅地毯,得受雇於個體戶三個 月屈辱的感覺又油然升起。

   「那是後話了。這一次,倒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叫預付,叫現付。」偉白頗有深意 地說。

   「你把什麼給賣了?」甘平一驚,「不是爸爸的軍裝吧?」

   「你放心,我雖然認為那軍裝根本沒有保留的必要,總還不敢背著他們賣家裡的東西。 我只不過通知了張文一條信息。」

   「一條信息能值這麼多錢?」

   「我看還便宜了呢!要是沒有我,只怕張文他們店已經關門大吉了!」

   「你……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大的本事?」

   「我有什麼本事?」偉白自嘲地苦笑著說,「天下之大,有本事的人多了。我只不過順 水推舟而已。記得那個給你買飛機票的喬部長吧?他現在是H市的副市長。媽媽叫我跟張文 他們聊天,把知道的情況告訴喬部長,讓他抓住他們的不法行為,狠狠整冶他們。」

   「這信你寫了?」

   「寫了。母命不可違嘛。只不過在寫信的同時,我也給張文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大禍將 至。現在,他既然有心思給咱們送禮,想必又用錢逢凶化吉了吧。」

   「你真卑鄙!」甘平憤怒地喊起來。

   「隨你怎麼認為都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活得更好一些?張文 他們難道不應該教訓一下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一個養路工混到這份上容易嗎?我們也 可以利用這種形勢,漁翁得利嘛!」

   甘平不想聽下去了。她把鞋脫掉,站在地毯上。弄髒了,可就不能退了。

   她可以毫不遲疑地拒絕一沓散發著腥膻氣息、已經交換過千百次貨物的錢幣,但對著一 件與貨幣等值的藝術品,卻著實躊躇起來。它們畢竟是不相同的。

   扣扣跑過來:「媽媽,姥姥家的紅地毯大,咱們家的紅地毯小。」

   「唔。」甘平心不在焉地支吾著。

   「媽媽!小地毯是大地毯的孩子嗎?」

   「不!不是!玩去吧,扣扣。你不懂這其中的事。」甘平怔怔地站立著。夕陽透過窗榻 照射進來。

   妻子的沉默感染了偉白,他覺得自己今天說得太多了。

   「廠長讓你盡快答覆她。」他小聲說道。

   甘平點了一下頭。她會答覆廠長的。

   「這是商店裡最後一條紅地毯了。」偉白又小聲說道。

   穿著白襯衣、藍裙子的甘平,赤著腳站在紫紅色的地毯上,身上披著一層夕陽的光。

   是的,她得趕緊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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