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俠,你的陶教授挺怪。明明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夫人,為什麼還要把戒指
戴到中指上?」朱提說。
「戴中指上怎麼啦?又不是往賣身契上按手印,還非得用二拇哥。你不是也戴
在中指上了?街上偶然碰上,我敢說你連教授臉上的老人斑都沒看清,就注意到了
戒指,還有如花似王……女人啊,真是女人!」屈俠裝作感慨地說。戀人吵架鬥嘴,
是感情最好的粘合劑。
「喂!屈俠,你是真傻還是跟著教授做學問做傻的?戴在中指是待字閨中的表
示,已婚的人是要戴在無名指上的,你知道不知道!虧我曉得你們教授的底細,要
不然還以為他在施放求偶信息呢!」
「朱提,不許你信口開河。」屈俠正色道,「教授是醫界聖手,是我非常尊崇
的導師。你若成為我的妻子,就要恭恭敬敬地對待我的老師。就連他那位美麗的夫
人,你也要尊稱她為師娘。不可造次。」
「屈俠,現在是什麼時辰?」朱提問。
「二十一世紀的xx年五月十日的下午五時十分。」
「噢。你還蠻清楚的。那為什麼還要用一個世紀以前的老古董要求我?」朱提
撇嘴。
「不是老古董,是國粹。古老傳統美德。你知道陶教授那雙手,挽救過多少人
的生命!」
「我們不要每次約會都談你的教授好不好?」朱提嬌媚地說,「屈俠,說點富
有詩意的話嘛!」
屈俠說:「別急,我已經安排了跟你說詩意的活的時間,馬上就輪到了。現在
我要向你討教一個學術上的問題,請幫忙。」
「討教?不敢當。你是醫學泰斗的博士生,我不過是個女職員。就像輕量級和
重量級的拳擊比賽,不可同日而語。」
「你聽我說完。當然你對醫學是一竅不通,可你在別的事上伶俐得很。比如女
人的服裝髮型?是不是!我的小姑娘?」
「那倒是。可我想不通這能幫你什麼忙。」
「你能幫我一個大忙。」屈俠兩眼熠熠生光。
「什麼忙?」朱提也來了興趣。
「幫我做一次私人偵探。」
「什麼?我?私人偵探?偵什麼?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的近況?」朱提閃著
一隻雙眼皮一隻單眼皮的大眼睛,覺得這是今晚上最美妙的一道菜了。
「我只有你一個女朋友,朱提,我跟你說過了。不要把浪漫的情調帶到嚴肅的
學術問題裡來。」
「好吧。說吧。偵探對象是誰!」朱提竭力把美麗的臉龐繃起來、這使她的眼
睛顯出天真的詭譎。
「教授。」屈俠簡短地吐出這兩個字。
「哪位教授?」朱提問。
「還有哪位教授?就是我的導師陶若怯教授。我對其他的教授都稱呼姓,比如
張教授李教授。惟有對我的老師,省略了姓,猶如我們稱呼自己的爸爸媽媽不帶姓
一樣。」屈俠很鄭重地說。
「喔!屈俠!我更愛你了!」朱提說著,在屈俠的頰上吻了下。
「我想你的正常反應不應該是這樣的。」屈俠喟歎,「女人怎麼從什麼事上都
可以飛快地聯想到愛呢?」他用餐巾紙抹著腮幫子上的口紅。
「偵查自己的老師,我當然大吃一驚了!這麼驚險的主意誰能想很出來?只有
你!我的屈俠。世界上的一切都和愛有關係。現在我們來談正事。你每天跟他形影
不離的,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你的監視之下,我不是畫蛇添足嗎?」
「你可不是蛇足,是火眼金睛。我的設想是這樣的……」
鴿血紅的葡萄酒在空中碰響。
※ ※ ※
丹嵐夫人端上陶若怯教授的早餐:夾黃油的窩頭片,摻了奶粉的豆漿,還有幾
塊沒有辣椒的四川搾菜。沒有辣椒當然不能算是四川搾菜了,只是不知道叫它什麼
名好,姑且稱之。搾菜買來當然是有辣椒的,因教授體弱,辣椒易上火,就被丹嵐
夫人用纖纖素手洗去了,丹嵐夫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幾歲,但照顧起教授來,周到的
像個老嫗。
教授的胸腔發出金屬樣的咳嗽。
「今天風這麼大,你又咳得這麼厲害,在家歇息一天吧。」丹嵐夫人輕聲勸說。
「不行,今天是我出門診的日子,許多人是不遠萬里趕來就醫的。在這個世界
上,你可以騙任何人,但不能騙病人。」
「教授,這等於說您不會騙任何人,我們每個人在他一生的某個時刻都會生病,
都是病人。」
「是的。但這並不包括你。」教授不耐煩地說。
丹嵐夫人默默退去。教授只有對待病人的時候才和藹可親。
教授穿上雪白的工作服,因為他很瘦很高,下擺僅垂到膝蓋上方,這使他顯得
有些滑稽。其實完全可以定做得長一些,但教授說不必了。我的個子大約二十歲時
就長成了這個樣,那正是我開始行醫的日子。沒有人會為一個普通醫生定做工作服。
在以後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裡,我已經習慣了它像一條超短裙,如果你們現在堅
持要給我換一件長大褂,我會被它絆倒的。
教授在走廊裡被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攔住了。
「先生,我要看看你的病……」老太太確實夠糊塗的了,說話也顛三倒四的,
教授有什麼病需要她看!
「老婆婆,您要先去掛個號的。」緊跟著教授的屈俠說。
「號早就掛完了,小先生。老先生,我是大清早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的,我的兒
子已經死了,要不然他會陪我半夜裡就來的……」老婆婆的拐棍杵倒了一個痰盂,
污水流到她的腳面上。
「屈俠,你去對掛號的人說,就說我是自願地為這位老人加個號。要是那個呆
板的機器人又說出我的身體之類的話,你就繞開它那些可惡的程序,把病人直接帶
到我的診室。」教授邊走邊說,並不停留。
醫院的走廊很空曠。一般的病人都是在家裡用電腦直接從醫療中心取得診斷,
然後機器人送藥上門。只有那些險惡而又複雜的疑難病人,才會來面謁醫生。
屈俠把老嫗安頓在候診室,溫和地說:「老媽媽,看病是按先來後到的順序的。
只有請您多等一些時候了,很抱歉。」
老奶奶吧嗒著嘴,露出一口白牙說:「能看上大夫就行。真沒想到,醫院這兒
比商店還擠……」
屈俠搖著頭說:「您應該想到的。想不到您這麼大年紀了,牙齒還這麼好。」
老姐說:「年輕人,這是假牙。如今什麼都能以假亂真。」
「醫道不能。」屈俠轉身回到教授的診室。他要寸步不離地守在教授身邊,觀
察教授怎樣診病。
教授在世界醫學界享有盛譽。無論多麼撲朔迷離的怪病,只要教授的右手一摸,
就能拿出診斷意見。俗話說:對症下藥。知道了是什麼病,就不愁治了。教授已近
老年,技藝愈發爐火純青。他不保守,每年廣招研究生,基礎知識的考試極其嚴格。
有幸成為教授的弟子,青年人都欣喜若狂。可惜的是,這麼多年,從教授身邊就沒
有畢業一名學子。這不,跟屈俠一起入學的師兄師弟,全被教授淘汰了,屈俠如今
可是三畝地裡一頭蒜——獨苗一個了。
「儘管你懂得所有的中西醫學理論,但你還遠遠不是一名好醫生。」教授曾說。
「是的。我知道醫學是一門同人類歷史一樣古老的學問,它有時很嚴謹,已經
解剖到細胞分子亞分子水平。有時候又很朦朧,大而化之地像一團迷霧。好的醫生
是風浪中的船長。」
屈俠說完後緊張得不行。因為教授平常所說的話,不知道哪句就是對你水平的
測驗。他要覺得你不配再當他的學生,就會客客氣氣地請你到他家去吃飯。
「我夫人做得一手好菜。」教授心平氣和地說。飯後就將你逐出,並不說明原
因。
「不怕天不怕地,就怕教授家的席。」這是師兄弟們的臨別贈言。
教授沒有請屈俠吃飯的意思,說:「做一個好醫生是很苦的。」
屈俠說:「一個人的苦,可以換得許多人的歡樂,我想還是很值的。」
教授說:「要有愛心。愛心和愛情是不同的。愛憎只是對某一個特定的異性,
愛心則要持久廣闊得多。你還要研究許多領域,比如電子技術……醫學是一個廣泛
交叉的學科。」
看來教授在短時間內還沒有把屈俠轟走的意思,可他也並不傳授給弟子什麼經
驗。只讓你看,不給你講。屈俠覺得自己就像舊時木匠鋪裡的小學徒。師傅讓你打
眼你就打眼,師傅讓你接樣你就接樣。至於手藝,憑你自己摸索去吧!
一年就這樣白白耗費了。屈俠一賭氣差點想拂袖而去。可是教授的醫術對他的
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每個病人都是一口禁閉的箱子。儘管電腦在屏幕上可以把人肢解為一堆散件,
提供像行星運行軌道一樣龐雜的數據,給你打出超級市場帳單一般的診斷證明,它
還是有百分之一的誤差。這是一個可怕的比例。
每個生命都是一個單獨的世界,是一個完整的百分之百。誰攤到了這個百分之
一,就是萬劫不復的災難。全世界人口已經達到一百億,百分之一就是一個億!
況且你想啊,連電腦都被懵住了的病,定是充滿探索的奧秘。
臥薪嘗膽也得留下來呀!
今天的第一個病人是輪椅推進來的,枯瘦若木乃伊。屈俠幾乎立即斷定他是癌
症晚期。
「先生的肚子裡有一個不名腫物。條索狀……不是炎症,不是腫瘤,不是寄生
蟲,不是……」他的隨行人員遞過來的電腦資料長達一千頁,像一部驚世駭俗的長
篇小說。
所有的報告單都說不清他到底得了什麼病,可連小孩子也能在肚皮上摸到那個
像熱狗樣的贅物。
「先生什麼飯也吃不下去……」隨從畢恭畢敬地說。
病者是一個大人物。屈俠敏感地判斷出來了。身份會使醫生莫名其妙地緊張,
在格外的謹慎中延宕了病情,使情況愈發複雜。
教授伸出右手,就是中指戴有戒指的手,那真是一隻古老又廉價的首飾,好像
是鍍金的,上鑲一粒紅瑪瑙雕成的相思子。
也許有一個纏綿悱側的愛情故事。屈俠想。
由於他這一定神,陶若怯教授已經完成了他的診斷過程,鬆開了病人蘆管似的
細胳腮。
「請準備一顆微型中子炸彈,爆破半徑在650∼960微米之間。」教授命令式地
說。
「您要謀殺我嗎?」病人雖然極端虛弱,還是不失威嚴地說。
「不。我要拯救你。」教授說。教授對病人從來不用「您」。面對高官重爵,
顯出居高臨下的傲慢。
「用炸彈嗎?」病人看了看隨從,隨從圍攏來。他病人膏盲,仍有逼人的震懾
力。
「是的。用炸彈。」教授明顯地露出厭煩之色。他討厭病人問長問短喋喋不休。
「我可以在您使用這種非常的治療手段之前,知道我的腹腔裡即將被你炸掉的
這座建築物是什麼嗎?」病人說。
「可以。不過我一般只同家屬談病情,怕病人的神經經受不起。」教授略躊躇
了一下。
「先生一直親自掌握他自己的病情,因為這對國家是很重要的,您盡可以直說。」
隨從小聲說。
教授說:「好的,那麼我告訴你,它不是什麼建築物。如果你堅持使用這個比
喻,那它就是……」教授斟酌了片刻,「一間廁所。」
「您這是什麼意思?」骨瘦如柴的先生用最後的氣力勃然大怒。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的肚子裡的那塊貨色,是糞便。」
啊!連屈俠都幾乎驚叫出聲。
先生的臉色像是聽到了世界大戰爆發的消息。「糞便糞便?!」他驚愕地連連
重複。
「您知道先生是誰嗎?教授!」隨從惡狠狠地問。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他是病人,這就足夠了。」教授淡淡地說。
「不要嚇著教授。把我當平常人來醫病,最好。到底是怎麼回事,還請教授詳
細講講。」先生畢竟有些大將風度,又知道了肚裡不是癌,心情就好起來。糞便就
糞便吧。
「你小時候有一次空著肚子吃了不少黑棗,後來肚子就有些脹,過了一段時間
就好了。黑棗與你的腸液結成了小小的結石,像一株有生命的植物,在漫長的年代
裡不動聲色地長大。在大約二百天前,你生了一場很大的氣,好像是感情上的波折。
氣鬱化痞,這個東西就驟然膨脹。由於你精神上的高度緊張,胃腸蠕動幾乎完全終
止。這塊腫物就顯出了惡性病變的徵候……」教授的語調徐緩平和,像在念一冊古
舊的線裝書。
先生未置可否,只是說:「假如您能治好我的病,使我還能在這個位置上服務,
我想提名您為國家安全部門的負責人。您好像有特異功能。」
教授說:「我接受病人的唯一饋贈,是他們的健康。你可以到一旁治療。」
骷髏般的先生還想說些什麼,教授說:「下一個。」
一位非常妖嬈的女士富有彈性地走進來。「您好!」她目空一切地打招呼。
今天怎麼盡碰上稀奇古怪的病人!屈俠想。
「你怎麼不舒服?」教授常規問。
那女人只是微笑,並不答話。
時間流逝。屈俠想女士可能耳背,大聲重複了問話。女士矜持地說:「那您看
我哪兒不好呢?」
又碰上了這路病人。他們好像存心要和醫家捉迷藏。頑固地信奉:「病家不用
開口,就知病情三分。說得對你吃我的藥,談不對分文不取」原則,非得讓醫生先
說。
這不是耽誤工夫嗎?屈俠暗暗叫苦,教授不慍不惱,輕聲說:「伸手。男左女
右。」
接下去的步驟屈俠不用看也知道。教授伸出中指戴戒指的右手給病人把脈。不
知教授年輕時是跟哪位走江湖的郎中學的手藝,依屈俠看,教授把脈的姿勢極不標
准。位置略高,用力也不均衡。要是創立脈學的先哲看到了,鼻子非氣歪。
但教授就是憑著這一摸,成為神醫,你不服也得服。據說有人用全息攝像機把
教授診病的全過程拍了下來,回去用極慢的速度重放走格,也看不出絲毫名堂。
「你是一位舞蹈家。此病每月朔、望兩日發病。」教授緩緩說。
「哎呀!您怎麼知道的!我剛剛從國外回來,就是想逃開這可怕的魔鬼。時差
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日子了,可它還是風雨無阻地來折磨我了。醫生您可要救救
我。再這樣下去。我只有死了才能擺脫它……嗚嗚……」女舞蹈大師哭起來。
屈俠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怪病,不由得豎起耳朵。
「我的身體裡好像有一隻銅壺滴漏,它精確地轄制著我的生命鐘。每到發作的
時候,我抽搐不止,全身痙攣得像一張鐵弓。我恐懼極了!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
有看過醫生。這病太古怪了,像一個謀殺案。沒有人會相信我的,我不敢到醫院,
怕人家說我是妖女……」舞蹈大師一反初來時的倨做,悲悲切切說個不休。
「醫生,您就是不能救我,也要告訴我到底是什麼病把我害死的。要不我到了
陰間也是個屈死鬼啊!」舞蹈大師哭訴著,簡直不給別人插話的機會。
教授寧和地說:「你不要這麼緊張。你的病是在大腦里長了一窩蟲子。」
「什麼什麼!您是否想給小報製造聳人聽聞的花邊新聞?」舞蹈大師柳眉倒立。
「我和我的助手將終生為你保密。」教授設身處地地說。
屈俠用力點點頭。
「我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這種病?」舞蹈大師半信半疑。
別說病人,就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屈俠,也是頭回見到。
「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病症。在我做醫生的漫長生涯裡,你是第二例。」教授
解釋。
「那第一例呢?」女病人忙不迭地問。
「很遺憾,他死了。」教授沉痛地說。
「我不信!」舞蹈大師歇斯底里地嚎叫起來。「我絕不會得這樣可怕的絕症。
你是江湖騙子,你瞎說八道!蟲子怎麼會像天文學家一樣知道月有陰晴圓缺?你看
不出我是什麼病,就故弄玄虛!」
屈俠想把這個瘋狂的女人請到外面去吃點鎮靜劑。教授輕擺了一下手。
「你聽我說。不要小看蟲子。蟲子也是一種生命。你早年吃過生肉,蟲卵就是
那時潛進了你的血液。它們在你的腦子裡定居下來,生兒育女。它們的繁殖週期是
以月相變化為規律。既然澎湃的潮汐都聽從月亮的指揮,蟲子當然也可以這樣了。」
教授耐心地解說。
「那我可怎麼辦?!」舞蹈大師操拳就要砸自己的腦袋,屈俠剛要趕上前制止,
女大師又停了手。「不能打。要是萬一打漏了,蟲子跑了出來,我的頭就成了馬蜂
窩……嗚嗚……」她孤苦無助地哭了。
「我可以把你的病治好。蟲子外面包著一層膜,很薄,但已經足夠了。我們可
以用b一射線刀將它完整地剔除。」教授很有把握地說。
「真的?」女大師淚眼婆娑地問。
「是的。」教授說。
「您有絕對的把握?」舞蹈大師咄咄逼人地追問。
「醫學是沒有絕對這個詞的。我們將盡力而為。」教授坦誠相見。
「你們要把我的腦袋打開瓢?隔皮買瓜生熟還沒個准呢,說我腦袋裡有蟲,你
有什麼證據?拿出來!」
雖說女大師重病在身,屈俠也覺得她稍稍過分了一些。這又不是對簿公堂,還
要什麼證據。你來看病,說明你信這個醫生,凡事情則靈不信就不靈嗎!陶教授就
是靠聖手摸脈診病,你還讓他拿出什麼證據!
沒想到教授和顏悅色地說:「你說得有道理。為了更保險起見,你到隔壁去做
一下系統檢查。」
「要抽很多血嗎?我就是因為怕抽血,才不敢上醫院的。人家都說您這兒不用
抽血,我才來的。沒想到又打發我去抽血。」女大師囉嗦不止。
「女士,您是否陷入了一個怪圈,您是仰慕教授的特殊方法,才到我們這裡來
的。教授為您詳細地解說了病情,您卻信不過。現在雙管齊下,您又有怨言。」作
為教授的學生和助手,屈俠忍不住插話。
教授嚴厲地示意他閉嘴。「人命關天,慎重些好。」
「所有的檢查只需一滴血就可以完成。」屈俠耐心地解釋。
大師剛高去,診室的門又被推開。「小伙子,什麼時候能輪到我?呵呵,我的
腿都坐麻了。」拄拐棍的老奶奶又來了。
教授半仰著臉,雪白的頭髮遮沒了他智慧的額頭,已經睡著了。診斷是一樁非
常耗費精氣神的事情。
「教授累了。一會兒就輪到您了。請再耐心等等。」屈俠好言勸走她。
「人家說蟲包沒外膜,不能手術。可您說有。」女大師回來了。
「人家是誰?」教授猛然驚醒。
「電腦。」舞蹈大師說。
「請你記住,人腦永遠比電腦強。趕快手術,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教授諄諄
告誡。
「可是您的第一個病人不是死了嗎?我一想起來,好怕。腦袋被打開,那個重
新縫起來的人還是我嗎?」女大師戰戰兢兢。
「是你。」教授和藹地說,「而且比現在的你還要完美。」他沉吟著,思緒穿
過遙遠的時空。「是的。我的那一位病人死了。這是我終生的遺憾。在那以後的日
子裡,我無數次地檢討自身。我分析了失誤,改進了儀器,不斷磨礪感覺……」教
授猛地打住話頭,「你的手術會成功的。」
「謝謝!謝謝!」女大師倒退著退出診室,好像是盛大演出之後的謝幕。
病人像傳送帶似的進來,被教授的聖手撫摸之後,帶著明晰的診斷離去。
「還有……幾個……病人?」教授虛弱地說,伴隨一陣金屬調的咳嗽。
「一個……最後的一個。就是您讓加號的那位老婆婆。要不然,我勸她回去,
下回再來。您太疲倦了。」屈俠心疼地說。
「請老人家來。她來一趟不容易。我們懸壺濟世之人,說話要算數的。」教授
半闔著眼說。
「您來吧。」屈俠對老婆婆說。
「我……害怕……」老婆婆反倒往後退。
「沒什麼可怕的。教授只是把脈,請盡量放鬆。」屈俠勸慰著老婆婆,攙她坐
在教授對面。
只要一見到病人,教授就精神抖擻。
老婆婆主動伸出胳膊。
教授把自己的右手扣在老人的右手上,頃刻之間就放下了。
屈俠跟隨教授這麼長的時間,從未見過教授對病人如此草率。
「為什麼?」教授說,語調裡充滿了好奇。
「你問我為什麼來看你啊?我頭痛、腳痛、肚子痛、喉嚨痛、神經痛……全身
上下沒有不痛的地方哇!」老人家長吁短歎。
「你所說只有一條是準確的,那就是肚子痛。你正處在月經期。」教授嚴肅地
說。
屈俠嚇了一跳。老嫗白髮飄飄,起碼也有八十歲了。
「你這個醫生,怎麼能瞎說呢?我這麼大的歲數,重孫孫都有了,怎麼還會來
紅!你呀你,人人都說你醫術高,我看是鬼話連篇。我不要你給我看啦!」老婆婆
說著,枴杖搗蒜似的捅著地板,氣哼哼地走了。
※
※ ※
「屈先生,我想請你到我家去做客。」陶若怯教授說。
屈俠的臉白了。
「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教授關切地問。
「不不。沒有。」屈俠鎮靜下來。反正已是那麼一回事了,兵來將擋,水來土
淹。土屯唄!
「帶上你的女朋友。我夫人說她很漂亮,有一次我們在街上相遇過,可惜我老
眼昏花的,不曾認清楚。你應該打個招呼的。」教授親切地說。
「當時看您和夫人談興正濃,不好意思打攪。」屈俠說著,心裡想:教授夫人
的眼睛快趕上望遠鏡了。
屈俠全文傳達給朱提。朱提說:「教授夫人真的說我很漂亮了?」
屈俠說:「真是婦人之見。人家不過是一句客氣話罷了,你就當真。這回咱倆
一塊去,就可以近距離觀察教授一家了。教授是一個謎。」
朱提說:「你看我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最好。」
「穿白色吧。教授最喜歡白色。」
朱提說:「你那個教授,真像個得道的仙人。」
「他不是仙人。他也感冒,也咳嗽,上衛生間好像還有痔瘡。有時候還很憂鬱。
當他不看病的時候,他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頭,簡直就是未老先衰。可他一站在病
人面前,就像電焊似的冒出耀眼的火花。經他診斷的病例,有百分之百的準確率。
百分之百啊,你知道這是什麼含義嗎?」屈俠激動了。
「知道。二年級的小學生都知道。不就是個個都說對了嗎!」朱提說。
「那就是完完整整的生命。」屈俠神往地說。
「你以後會和教授一樣造福於人類的。」朱提說。
「可是教授總是不把過程告訴我。我見到了結果,但我不明白它是如何來的。」
屈俠苦惱地說,「你再談談那天的感受。」
「讓我再好好想想……他按了我的脈,好像和通常的中醫有些不同,中間他還
調整了位置,好像是在特意尋找一處穴位……用他的戒指。」朱提回憶著。
「太好了!這是很有價值的資料。只是你後來為何狼狽逃竄?」
「我怕他認出我來。其實認出我來倒沒什麼,只是教授以後知道了他的得意弟
子夥同外人,化裝偵察他,教授也許會生你的氣。我這樣一跑了之,他也就算了。」
「你為我想得真周到。謝謝。」
「謝謝要拿出實際行動來。給我一個吻。」
※ ※ ※
教授的家十分簡樸,傢具是瑩白的冰雪色。但丹嵐夫人一出場,就充滿富麗輝
煌的感覺。她實在是太美麗了,雖說穿的是家常衣服,依舊明眸皓齒光彩照人。她
所有的部位都像古希臘的女神一般完美無暇,特別是眼睛,像黑潭裡的寒星,顧盼
生輝。當她凝視你的時候,好像有一束閃電傳來,閱讀你的心靈。
「非常歡迎你們!嘗嘗我做飯的手藝。我猜你們的教授一定為我吹噓過了,其
實不過是點家常菜。我到廚房去忙,你們坐。」丹嵐夫人說著走了。
燦爛的大燈熄去了,只留下暗淡的紅燭。這是一個極富詩意的談話氛圍。
「小姑娘,認識你我很高興。」教授和朱提拉了一下手。這個接觸略有些彆扭,
教授的中指扣住了朱提的手腕子。近在颶尺的屈俠看清紅相思子戒指貼在了朱提的
「內關」穴上。
「我們其實早就認識了,那天在我的診室裡。你的化妝技術很高明,連我這個
老醫生,最初都被你騙過了。你為什麼要偽裝成病人呢?那天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
題就溜掉了。今天你是作為屈俠的女朋友——我學生未來的生活伴侶到我這兒來做
客的,想必是不能再跑了的。那麼你就必須回答我的問題了。為什麼?」教授嚴峻
地說。
屈俠暗自叫苦。這是一場鴻門宴,屈俠你怎麼就沒想到呢?那天教授已經捕捉
到了朱提的生命信息,只是不知道她的確切身份,今天不是送貨上門了嗎?教授借
握手巧妙地摸了一回脈,朱提就露了餡兒。
內關穴和戒指,是要害。
朱提尷尬地像只受驚的兔子,跑也不是,躲也不是。
屈俠挺身而出:「教授,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幕後策劃,想探到您醫術的秘
密。」
教授說:「偷藝好像是咱們中國的老傳統了。我記得魯班、孫悟空好像都是偷
著學本領的。」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
朱提搶著說:「後來他們都被師傅發現了,給罵了一頓。可師傅最後到底是把
手藝傳給他們了。」
「你們倆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精。」教授的話裡聽不出嗔貶之意。
朱提嘴甜甜地說:「我們倆算什麼呀。您和師母才是珠聯壁合!」
教授莞爾一笑:「我們是半路夫妻,與你們不能比的。」他向廚房叫道,「丹
嵐,快來看看這對我早已同你說過的年輕人。」
屈俠悚然一驚:原來教授洞若觀火!
丹嵐夫人款款而出:「急什麼?我的原始菜系還沒有燒好呢!」
「我很急。」教授說,「他們能打多少分?」
丹嵐夫人燦若潭星的美目充滿盈盈笑意:「剛見頭一眼的時候我就給他們打過
分了。要是不好,我哪裡放心你同他們倆說這許多話?」
「到底是多少分呢?」教授迫不及待地問。
丹嵐夫人說:「就在這兒講嗎?」
教授說:「你說好了。我對他們倆還是有基本的判斷。請你看,不過是為了更
保險。」屈俠和朱提面面相覷。他們倆說的「他們倆」當然是指的他們倆了。可這
些是什麼意思?好像暗號。又不好插嘴,呆呆地看著老夫少妻打啞謎。
「八十分,」丹嵐夫人說,「我的湯要冒出來了。」走了。
「真是一個好成績。」教授高興地直搓手,「太好了!」
屈俠和朱提呆若木雞,教授也並不忙於解釋。
「這是我特意複製出的原始菜系,你們嘗嘗味道好嗎?來來,先品苔蘚湯。」
丹嵐夫人端上熱氣騰騰的湯缽。
「這湯缽怎麼是用石頭摳成的?」朱提大吃一驚。
「你想想,原始人盛流質,除了用石頭器皿,還能用什麼?」教授興致很好地
解釋。
大家呷了一口,果然鮮美無比。
「夫人,你這湯是怎麼燒成的,教教我。回家先給媽媽燒,以後再燒給屈俠喝。」
朱提天真地說。
丹嵐夫人微笑著說:「湯是不難燒的。只是這火卻有些難取。」
朱提說:「火有什麼難的?煤氣火,酒精火,汽油火……不是多得很?」
丹嵐夫人說:「這些火都是不行的。你想原始人從哪裡能得到這些火?」
屈俠醒悟道:「那這就必得是天火了。」
丹嵐夫人說:「是的。火種是我在大雷雨的天氣,從原始森林裡被閃電點燃的
枯木上取來的。一直保存著。」
陶教授驚詫地說:「我一點都不知道!這對你是非常危險的!」
丹嵐夫人說:「你不是推崇返樸歸真嗎?我願意為你做這事,你又不是總有學
生來做客。」
朱提說:「想不到這湯還這麼驚險傳奇。屈俠,對不起,我可做不出來了,巧
婦難為無火之湯。」
夫人微笑著說:「小姑娘,你何時要做湯了,到我這兒來取火種就是了。只要
我在,它就不會熄的。」
教授說:「為了我們的相識,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我不能喝酒,就以這古撲的
苔蘚湯替代,讓我們一飲而盡!」
後來又吃了炙烤的獸肉和清蒸的樹葉野果,風味特佳。
※
※ ※
當天夜裡,屈俠被急這的電話鈴聲驚醒。
「我是你的丹嵐師母。陶教授請你立刻到我們家來!」聲音非常急逼。
「陶教授,他……他怎麼啦?」屈俠驚恐地問。剛從教授家離開不過幾個小時,
沒有極異常的變化,生性沉穩的教授絕不會深更半夜地打攪別人。
「是的。他說他的情景不好。」丹嵐夫人悲切地說。
「我馬上就到。」屈俠撂下電話,風馳電掣趕到教授家。
一進客廳,屈俠愣住了。
教授正悠然地坐在沙發上品茶。「你師母做的湯有點鹹。」他說。
屈俠哭笑不得地點點頭。他的氣還沒喘勻呢!
「半夜叫你來,真是很抱歉。但科學是一樁需要獻身精神的事業,我只能如此。」
屈俠說:「我選擇了這個事業,無怨無悔。」
教授說:「你的伴兒呢?」
「在她父母家。」
「叫她一起來吧。我要同你談的事情很重要。」教授說。
朱提也睡眼惺忪地趕到了。
「特地叫你們來的原因,是我就要死了。」教授從容不迫地說。
「什麼?!」屈俠和朱提差點從沙發跌落到地上,面前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
用談論天氣預報的口吻說到自己的死亡,神情靜如止水。
「先生。這不可能!您雖然已鬢髮蒼蒼,但按現代的年齡分野,只是中年人,
您怎麼就想到死!」屈俠慌忙拒絕先生的話。
「不是想到,是感到。」先生揮揮手,好像趕走一隻嗡嗡叫的小蚊子。「我們
談正題。經過我長期的觀察和你師母昨晚的當場測試,我決定收你為我的關門弟子,
把我一生診病的心得傳授與你。尋覓半生,終於找到理想的傳人,我心中快活無比。
這件事本想從明天早上開始進行,設想到突然收到了來自體內的異常電波。死亡已
經像一隻野獸,出現在我的視野。我聞見它的氣息了……」教授不得不停下來,濁
重地喘著氣。這番話耗竭了他的精力,他要積蓄一會兒心神才可繼續說下去。
屈俠和朱提驚心動魄地聽著。
「你們已經發現了教授戒指的秘密,那是他半個世紀研究的心血結晶……」丹
嵐夫人說。
「好了。」教授虛弱地打斷了夫人的話,「那些枝枝蔓蔓的事,等以後再說吧。
反正你們有的是時間。」
「這枚戒指是一個極為精巧的人體生物電流傳感器。人的所有感覺,說到底,
都是一種電流。火焰的傷我們的時候,實際上就是一種損傷電流。恐懼是一種電流,
欣喜是另一種電流……」教授滔滔不絕地說。
「那麼,我愛屈俠,也是一種特定的電流了?」朱提好奇地問。
屈俠狠狠地瞪了朱提一眼,這是什麼時候,你說這些沒油沒鹽的話!可惜朱提
只顧半仰臉虔誠地看著教授,根本就沒注意到屈俠的白眼。
「理論上是這樣的。可以像光譜似的繪製出人類的思想情感頻道。還可以加以
精確的定量分析,包括變化軌跡。」教授侃侃而談。
「啊呀!這太可怕了!」朱提驚呼,「我可不想讓屈俠知道我在他以前還愛過
別人……」
「是呵!」教授長歎一聲,「居里夫人也沒有想到她的發現會變成慘絕人寰的
原子彈。這就是我為什麼非常嚴格地選擇傳人的原因。並非我的保守,而是事關人
類的精神自由,他必須忠誠正直,絕不將這項研究用於醫學以外的領域。」教授冷
峻地說。
「我發誓。」屈俠明亮的目光清泉般寧澈。
「我也發誓。和老公一道忠心耿耿。」朱提鄭重其事地表態。
教授難得地開顏一笑:「我信得過你們!」他接著說,「任何複雜的疾病,體
內都會向大腦發出頻頻的報急電流。只是病人像一個初上戰場的指揮官,無法破譯
這些寶貴的情報……
「您的戒指就把這些電流傳遞出來,像接力火炬一樣傳給您,由您親身感受病
痛分析症狀……」屈俠心領神會地說。
「對!對!」教授非常高興,「你的悟性很好。每次我都在診斷的那一瞬間幻
化為病人。這就是我要向你傳授的訣竅。」
「我明白了為什麼每次診完病,您都精疲力盡。因為您就是病人,設身處地感
受了痛苦。」屈俠說。
「教授是用自己的痛苦換來了他人的生命。」丹嵐夫人心疼她說。
「我沒有那樣偉大。不過是一個體驗了無數病痛的多病之軀,是一個死了許多
次的不死之人。經歷的苦痛愈多,愈堅定我濟世救人之心。」教授又停息下來,大
口地喘氣。
屋內是死一般的寂靜,任何語言都已多餘,只有鐘表永不遲疑的響聲。
「開始吧。我的時間已經進入了倒記時,不敢耽擱了。」教授說著褪下了鑲有
紅色相思子的戒指。「孩子,你把它戴在中指。扣在我的內關穴上……」
屈俠順從地伸過手去,戴上紅色相思子戒指。教授手把手地指點他。
屈俠小心翼翼他們著導師瘦骨嶙峋的胳膊,並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喏,要
這樣調整位置,紅寶石一定對準病人的穴位……」教授虛弱但是非常清晰地說。
驀地,屈俠感到了錐心泣血般的痛楚,差點大聲呻吟。劇烈的頭痛像毒蛇纏繞
著他的腦髓,無數尖銳的玻璃碴蹂躪著他眼睛後方的筋脈,心臟像被章魚殘忍地捏
緊又鬆開,血液沸騰地冒著泡……
看到他陡然變色的臉龐,一旁的丹嵐夫人趕快扭轉了紅寶石的方向,痛苦就煙
消雲散了。
「第一次,他還不適應。」夫人輕聲說。
好舒適好清涼的夜晚。屈俠重又感到自己年輕的軀體矯健而充滿活力。健康,
健康是多麼珍貴美好的財富啊!
「剛才那是……」屈俠囁嚅著。雖說從理論上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但卻無
法相信。
「是的。那就是教授此時此刻的感覺。很慘烈的痛苦。」丹嵐夫人代他的丈夫
回答了。
屈俠愕然地盯著教授平靜的眉宇,教授淡然地點了一下頭,「剛才我們像是一
個聯體人。這就是心腦血管病的感覺。至於具體的細微分類,你還要多歷練,積累
經驗。」
屈俠還沒有從片刻前的痛苦中緩過勁來,心有餘悸地說:「難道不能採取更科
學的方法嗎?比如測量儀……」
教授說:「我畢生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只是尚未成功,就接到了死亡的請柬。
這副擔子就要交給你了。」
洪荒般的靜謐。
「小伙子,你現在還可以後悔。這件事將腐蝕你一生的幸福。我的第一位夫人
就是因為不能容忍這種她稱為非人的生活,離我而去。我才……使丹嵐在我的生活
中出現了。這就是我一定要你們倆一齊來的原因。」教授的嘴角輕輕抽動。
屈俠知道教授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說這些話。在導師為人類獻身的一生面前,
他責無旁貸義無返顧。
「我不悔。吾愛吾師,吾愛真理,吾愛人類。」屈俠眼裡噙著淚水和火花。
「我愛屈俠。我愛屈俠所愛的一切。」朱提說。
「內關穴為人體內氣的總關口……」教授開始傳授。
※ ※ ※
教授讓好嵐夫人馬上到報館發一個啟事,說自即日開始,聖手陶教授將敞開大
門應診,且皆為義診,分文不取。籲請海內外疑難病症盡早前來就醫。
「教授,您的身體哪裡經得住這般勞頓?」屈俠知道教授是想在最後的時日裡,
多教他一些本領,忍不住勸道。
「不。不完全是為了你。只有當我面對病人的時候,我才感到自身生命的價值。
我要用最後的精力,為他們再做一點事。就算告別。」教授微笑著說。
「師母,您不要去發這個啟事吧!」朱提偷偷對丹嵐夫人說。
「他是勸不住的。」夫人美麗的眼睛充滿哀愁,「小姑娘,我已經看出你的未
婚夫是很像教授的。但願你將來不要碰到這種時候。」
病人雲集而來。其後的一個星期,屈俠飽經滄桑備受折磨。紅寶石相思子戒指,
忽兒戴在教授手上,忽兒戴在屈俠手上,像一支燃燒的火炬。屈俠刻骨銘心地記住
了什麼是癌症的劇痛,什麼是炎症的灼熱;什麼是心臟的梗塞;什麼是氣管的痙攣……
經驗在痛苦的地基上聳立起來。
屈俠幾次提出再體察一下教授的病況,想借此說服教授休息。教授拒絕。「不
必。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朱提悄聲問丹嵐夫人:「教授大約還有多長時間?」?」
「那一天夜裡叫你們的時候,說還有十天。」丹嵐夫人心如刀絞地說。
「只有最後三天了。」朱提滴下淚水。
教授難得地出現了一次誤診,由於他殫精竭慮地救治病人傳授知識,自身的痛
苦加上病人的痛苦,猶如一把雙刃的斧頭,加速割伐著他的生命之樹。他的壽命縮
短了,今天是最後的晚餐了。
他不願告訴他們,悲哀已經夠多的了,他願意在微笑中走完最後的台階。
門外還有病人,教授用商量的口吻說:「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再重新開始。
非常抱歉。」
拒絕病人,這在教授漫長的行醫生涯裡,還是第一次。屈俠想,教授是要把最
後的時間留給丹嵐夫人。
屈俠把教授送到家,知趣地說:「我和朱提走了,明天再來看您和師母。」
教授說:「不要走。我需要你在身邊。我是一個老獵人,要把自己的經驗盡可
能多地傳給你。以後你就要獨自在黑暗中摸索。」、
屈俠說:「我是站在您的肩頭上開始工作的,我會用雙手再把他人托舉起來。」
教授的眼珠突然像鍍了油,晶光四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現時的感
覺嗎?戴上相思子戒指,捫住我的內關穴,仔細體會。」
屈俠依言辦理。他已經很熟練地掌握了方法,調整好位置,紅寶石把教授和他
的弟子緊緊地粘在一起。
屈俠做好了領略極端痛苦的思想準備,走進了教授的彌留世界。
到處是皚皚的冰雪,砭人骨髓。高遠的天空,有五色的祥雲逶迤。「金色的霞
光從雲隙中麥芒般地撒下,將峰巒剪出黛青的綠影。遠處有輝煌的屋字,飄渺的音
樂像香花的氣息瀰漫而來。在莽莽蒼蒼的白霧之中,有一顆紅色的玻珠跳蕩起伏。
一種像羽毛一樣溫暖而潔白的神韻,源源不斷奔湧而出,滌蕩寰宇……
這是什麼?
在屈俠儲存的成千上萬份感覺檔案裡,沒有這份獨特的境界。
「教授!這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屈俠失聲叫道。
沒有人回答他了。只有教授的手緊握著他的手。
「教授去了。他讓你最後感覺到一個智者的死亡。那不是痛苦,是一種超凡入
聖的解脫。」丹嵐夫人說。美麗的女人多半軟弱,但此時的夫人,異乎尋常地冷靜
與果敢。
只是她的胸腔裡發出怪異的響聲。
※
※ ※
明天就要為教授下葬了。將有無數的人為這位普通醫生哭泣。
遺體安臥靈堂。
在悲痛的日子裡,丹嵐夫人沒有掉一滴眼淚。她除了安頓教授的喪事,就是向
屈俠傳授教授的經驗心得。
「好了。你現在已經懂得的和我一樣多了。教授告之於我的,我已全盤饋贈於
你。我想,我們之間的友誼也就到此結束吧。」丹嵐夫人端莊地說。她美麗的儀容
並沒有因為巨大的悲痛而憔悴,依舊光彩照人。
「師母!您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和朱提視您為親人。」屈俠驚恐不安。
「夫人,我們是不是有什麼做得不周到?」朱提問。
「不。我很喜歡你們。我給教授的許多學生的品行打過分,這是教授分派給我
的任務,他要從中篩選出自己的傳人。你們倆是得分最高的。我從看到你們的第一
眼就喜歡你們,這也是緣分,但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是你們的先生。我之
所以留到今天,是因為先生的事業還沒有完成。現在,你們已獨擋一面,我就可以
告辭了。」丹嵐夫人寧靜地說。
「夫人,您不能走!不能走!」屈俠和朱提一齊預感到要發生的事,一人拉住
丹嵐夫人的一隻胳膊。他們想師母一定是在巨大的苦難中精神崩潰。
夫人輕輕地但是極有力地推開他倆,說:「屈俠,你來探探我的內關穴。」
屈俠遵囑扣住夫人的纖纖素手。他以為會觸到悲痛欲絕癡迷錯亂的情感波,沒
想到是一下又一下極規律極呆板的振動。又是一個他從未遇到的病例。
「您是……」他充滿迷惘地說。他已經知道了那個答案,只是無法相信。
「是的。我是個機器人。教授將他的全部心血獻給了事業,愛情背叛了他。極
度絕望中,教授製造了我。因為每天看到的都是殘缺的人體痛苦的面容,教授採用
人類最優秀的黃金分割數據,澆鑄了我美奐絕倫的軀體。教授只給我安了一套程序,
就是探察世界上美好忠誠的心靈。現代人在勤奮進取的方面,得分都很高,但在忘
我與獻身上,往往是不及格的。無私地為人類而奉獻的精神,作為一種美德,已經
像黃土一樣流失。教授終於找到了你們,是他的福氣。」
「夫人,您和我們在一道吧!您是永遠年輕的!」屈俠和朱提異口同聲。
「我是很想這樣的。教授生前也是這樣同我說的。但機器人也是人,機器人也
有心。但我的主部件在教授逝去的那一瞬間已經轟毀,巨大的悲痛燒灼了我的電路。
現在是備用系統在進行最後的工作。永別了,我的孩子們!你們不要總覺得我年輕,
我的年紀其實同你們的祖母差不多大。記住,把我和你們的教授葬在一起。」美麗
的夫人說完,走到教授的遺體旁,靜靜地合上了她亮若潭星的眸子。
一切都和那個喝苔蘚湯的夜晚一樣,只是沒有了教授,沒有了夫人。
火把熊熊地燃燒著,那是夫人取自雷電的天火。
朱提對屈俠說:「請把你的紅色相思子戒指褪下來。」
※ ※ ※
屈俠和朱提精心製作了兩枚真正的紅寶石相思子戒指,同教授贈與他們的那只
一模一樣。
他們把戒指端端正正地戴在教授和丹嵐夫人的無名指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