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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二十多年前,沈若魚在高原部隊任助理軍醫。一天,後勤部長找她談話。

  小沈啊,現在有一個光榮的任務分給你,需要你下山。部長說。

  「山」就是特指西藏這一塊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碼氧氣可以吃飽。但沈若魚別看年紀小,已練出寵辱不驚的氣 魄。部長,您先說說是什麼任務吧,要是我幹不了,豈不白高興一場?您還得改派 別人。

  按說下級是不敢同上級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但沈若魚的父親也是軍人,她從小 講話就大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沒把她改造好。

  部長說,上頭衛生部門發來一個文件,說是要推廣新型計劃生育手術,凡是師 以上單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紅業務精的醫療骨幹,學習這種技術。你近日內就下 山到野戰醫院報到,給咱學一手計劃生育的絕招回來。

  沈若魚看著部長的花白頭髮說,思想紅業務精這兩條,我倒是蠻合格的。可我 就是想不通,我們這裡地廣人稀,每10平方公里才攤上一個活人,搞什麼

  29計劃生育呢?學手藝我不發怵,回來後有機會施展嗎?三天不練手生,只怕 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又還給老師了。

  部長長歎一口氣說,人家跟我說,你這個姑娘怎麼怎麼傻,我還不信,今天一 看,果然缺心眼。上面怎麼要求,下面就怎麼執行,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後來 騍馬就是不能上陣。

  沈若魚沒聽清,說什麼馬?部長。

  部長說,韋氏野馬,西藏已經絕種。平常雪山上見的到處撒歡跑的不是野馬, 是野驢。

  沈若魚不解道,絕種的野馬和還沒絕種的野驢,同我們有什麼關係?

  部長說,對,沒關係。咱們還回到人的計劃生育上去。藝不壓人,多學點本事 有什麼不好?你就一輩子呆在10平方公里只有一個人的地方嗎?山不轉水轉,你還 這麼年輕。趕緊準備行李吧,到了野戰醫院,看到好小伙兒,態度和氣點。

  沈若魚說,幹嘛?我又不求他們辦什麼事。

  部長說,你求他們辦的事大了,得有一個人願意娶你。

  沈若魚嘻嘻笑起來說,部長,那您可把我派錯了地方。您讓我去的是婦產科, 除了孕婦就是產婦,我對人家態度再好也沒用。

  部長說,真是傻啊,丫頭。

  奉命下山,到了野戰醫院。進修醫生沈若魚先去庫房,像病人一樣領用公家的 白被子白單子。管被服的老護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污痕跡的床單,分給沈若 魚。

  我不要。這一定是死人鋪過的單子。沈若魚到了新單位,不敢太造次,小聲抗 議。

  當白衣戰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髒,死人用過的東西又怎麼樣,死人睡在身邊, 我也照樣打呼嚕。老護士不屑地說。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麼嶄新?沈若魚一眼瞥見庫房裡有一張供人休息的床, 潔淨得如同新出籠的豆腐。

  一個新兵蛋子居然反了!這裡就是我說了算,你又能怎麼樣?看看你臉蛋子上 的那兩蛇紅印章,只怕還沒從高原反應中清醒過來,就在這裡指手畫腳。看我不跟 領導上反映,在你鑒定上留下一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老護士惡狠狠地說。

  久居高原的人,因為缺氧,皮下毛細血管擴張,頰部形成兩團紫暈,被人稱為 「高原紅」,自是極影響美觀的。沈若魚下得山來,往臉上塗了厚厚的「面友」白 霜,照了鏡子,自以為可魚目混珠,不想叫老護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氣。加之 鑒定一說,確實切中要害,一時間眼淚汪汪。

  護士人老了,還沒當上醫生,多年的苦媳熬不成婆,對年紀輕輕的女醫生充滿 嫉恨。一看女醫生落淚,心態多少平衡了些,抽出一條潔淨些的單子說,我這個人 就是心腸軟,好,照顧你,給你換。

  沒想到沈若魚一把將染有血污的單子抱在胸前說,少充奸人!我才不領你情, 我就用這個單子,什麼也不怕!

  她一跺腳一轉身,扭頭就跑,差點將身後等著領物品的女護士撞倒。

  那女子戴著大大的口罩,只露出漆黑的眉毛和瞳仁,整個臉龐像白雪地上遺落 了烏鴉的羽毛和龍眼核,簡潔而分明。

  你是從高原來的?她輕聲問。

  是又怎麼樣?沈若魚一時對野戰醫院所有的人都充滿仇恨,戧道。

  那兒非常艱苦,咱們倆差不多大吧,你真不簡單。別生氣,到我屋裡坐坐吧, 離這兒不遠。那女孩不由分說牽著沈若魚的手走。

  沈若魚剛到這所醫院,兩眼一摸黑,又遭了老護士的訓斥,一肚子的委屈正想 找人訴,就乖乖地跟在女孩後面。

  我叫簡方寧,婦產科護士。

  喔,那真巧。我正要到婦產科學習。

  兩人越說越近乎,進了女護士們的宿舍。簡方寧從自己當做枕頭的包袱裡抽出 一條乾淨單子、遞到沈若魚手裡,說,這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吧。雖說不是新的, 保證不是死人用過的。

  沈若魚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你的,我怎麼好拿?再說女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 我知道你也不願用骯髒的單子。莫非你和那個老護士相好,她能給你換過來?

  簡方寧說,她那一副喪氣樣,誰和她好?你把單子換給我,我用消毒水泡泡, 然後晾乾了,去了心病,就可以照常用了。反正這單子也不能丟了,總得有人用, 我就用吧。

  沈若魚便在心底認定這是一個好女孩。

  臨分手的時候,沈若魚說,咱倆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怎麼你一直戴著口罩啊? 你得把口罩摘下來,要不醫院裡女孩這麼多,明天我就找不著你了。

  簡方寧剛要摘口罩帶子,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明天你到我們科裡上班,我還 是帶著口罩的,認得出來。

  手中的床單發出好聞的香皂氣息,沈若魚天性好奇,她想簡方寧大概鼻子嘴巴 很醜,沒準是個縫合的兔唇。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帶口罩的美人,一旦摘了口罩, 嚇你一大跳。

  即使她是塌鼻樑或是暴牙齒,我也同她作朋友。沈若魚在離開簡方寧的小屋時 這樣想。

  第二天,沈若魚到婦產科報到。

  開早會的時候,主任很簡單地向眾人作了介紹,大家禮貌地向沈若魚點點頭。 其中一個護士忽閃了一下長長的眼睫毛,沈若魚也向她眨眨眼睛。

  今天我帶新來的小沈醫生手術,簡方寧作器械護士。主任宣佈道。她是一個很 老的女人,發縷稀疏,頭皮因過度乾燥而發出瓷磚般的亮光。

  器械護士是手術的配合者。

  一個大月份的流產術。

  病人是一個很美麗的未婚女人。也許不能叫她是病人,她只是因了正常的生理 機能,孕育了一個胎兒。她至死不肯說出什麼人是這個胚胎的父親,但孩子在一天 天不可遏制地長大。無論事件今後如何處理,這個孩子是一定要消滅的了。

  病人躺在那裡,很清醒。

  什麼人使你懷孕?主任一邊用冰涼的消毒水塗抹著手術區域,一邊冷淡地問著。

  女人一聲不吭。

  我們除了醫務工作以外,有時也要協助有關部門瞭解一些其它的情況。主任向 沈若魚傳授。

  沈若魚機械地點點頭。

  手術開始了,刀光劍影,音色鏗鏘。沈若魚第一次看到這般血淋淋的操作,眼 一陣陣犯暈。

  胚胎取出來了一半,極小的孩子的脊椎骨,像一枚怪魚的魚刺.精緻而玲瓏。

  你數一數。主任吩叫道。

  數什麼?沈若魚茫然:。

  數數胚胎的肋骨是否完整。簡方寧小聲地告訴沈若魚。

  沈若魚就把小小的脊樑,攤在潔白的紗布上。肋骨是半透明的,像粉絲一樣晶 瑩,沾染母親的血滴,發出珠貝般的銀粉色。

  沈若魚心中發嘔,但第一次跟隨主任幹活,萬不能留下壞印象。她就是再不拘 常法,這點利害也是懂的。無奈眼神總也不聚焦,小胎兒的肋骨不是數成13根就是 數成14根。但人的肋骨只有12根,這是確定無疑的。

  簡方寧看她久久報不出數來,就主動過來幫忙。

  11根。簡方寧口齒伶俐地報告。

  一定是折斷了一根肋骨,一定要把它找出來,否則病人會疼痛不止,還會造成 危及生命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鋼板一般平直,沒有絲毫抑揚頓挫。

  沈若魚看到一直緊閉雙眼的病人,微微顫動了眼皮。

  你說出那個男人是誰,我就馬上把你孩子遺留的這根肋骨取出來。如果你不說, 就讓它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體裡,做永久紀念。主任冷冰冰地說。

  那個女人赤裸著半身,死一般寂靜地躺在那裡,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彷彿展 開的蓆子,在她潔白的軀體上滾過。

  沈若魚的手指在橡皮手套裡發抖,她呆呆地站著,看著乾涸的血跡。看一眼簡 方寧,簡方寧望著牆角,堅決不和她對視眼神。

  在這間壓抑得快要爆炸的手術間裡,只有主任的呼吸響徹寰宇。

  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讓你這樣一直躺下去,看我們誰的耐性可好一些。主 任冷漠地說。要不是手術正進行到一半,還要保持雙手的無菌,她會把戴著手套的 雙手,悠閒地交叉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於寒冷和內心的恐懼,那個女人的身體好像縮小了,變成白色紙片一樣的漂 浮物,一陣又一陣猛烈的抽動,從那女人的體內迸發出來。

  看到了嗎,她就要堅持不住了。女人在這種時刻往往是最軟弱的,她剛剛失去 了自己的孩子,那個置她於羞辱與悲苦中的男人,躲得乾乾淨淨,甚至還在充當正 人君子。她的內心感到極大的不平衡。這時候,只要我們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線就 全面崩潰了……主任諄諄告誡。

  沈若魚覺得這些話不是灌進了她的腦海,而是填進了她的胃,見稜見角地堵在 心口。

  把她的孩子給她看一下。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裡?沈若魚下意識地四下打量。

  就是剛才我們吸刮鉗夾出的那些血塊、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脈啊。你把它們在 紗布上大致拼成一個人形,端給她看。主任用一種很輕鬆的語調說。

  不!我不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啊……那個一直好像 昏睡的女人,猛然發出裂帛般的嚎叫,鋼製的手術床,如遭8級地震,晃得幾乎坍塌。

  沈若魚的手哆嗦著,不敢在紗布上靠近那團成形的胎兒殘骸。

  冷靜一點,你必須得看,這是規定。我們為你作了手術,是不是成功,得有實 物作憑證。所以你是一定要看,還得看得清清楚楚。懷孩子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你 一定得和另一個人通消息,報告你這些日子的遭遇。你不看看你們的孩子,你怎麼 能說得明白呢?再說,你和這個孩子,畢竟也是一種緣分,他來世間一趟,你這個 當媽媽的,就不看他一眼嗎?就讓他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嗎?」…主任的話像孤獨 的咒語;在慘白的牆壁四周折射。

  沈若魚就在這一瞬決定,永生永世,不搞婦產科。

  大滴大滴的淚水,像泉一樣,從那臥著的女人緊閉的睫毛問,沁了出來,順著 她玉石一般光潔的臉頰,將手術枕浸透。

  好了,她就要說了。主任輕輕噓了一口氣。你說吧,你說了那個男人是誰,我 馬上就給你把手術做完,再耽擱下去,你會大出血……你會死的……主任柔和地說, 話語中有一種夢幻般的親切。

  我說,我說……女人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主任,有人找。手術室外間有人喊。

  我在手術。主任不屑地回答。

  是院長。外面答。

  喔……好,就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手術,我去去就來。你們用無菌單把 手術區遮蓋好,我回來換副手套再接著手術。

  主任說著,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石像一般躺著。

  婦產科,都是,這樣,嗎?沈若魚問。

  不是。但,主任是。簡方寧答。

  為什麼?她不是女人嗎?

  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樣。

  簡方寧輕輕走到躺著的女人面前,替她蓋好無菌單。女人的眼皮動了動,似在 表示感謝。

  簡方寧俯下身,輕輕對著那女人的耳垂說,如果你不想說,你可以不說。一個 當醫生的,不能逼著你說。她非要你說,你就閉上眼睛。眼皮一落,就遮住了整個 世界。她不敢不給你做手術,那她要負法律的責任。你可以沉默,永遠保持你的秘 密。

  仰臥著的女人一直湧流不止的淚水,在那一刻灼干。

  待主任興沖沖地趕回來,女人彷彿被施了魔法,自己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 無聲無息地仰臥著,好像在沙灘上曬太陽。任你說破大天,她像木乃伊一般乾燥寧 靜。主任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要不是口罩遮擋,肯定可以看到嘴角凝結著白沫, 那女人就是煙霧一樣渺無反應。主任看看再說不停,也是徒勞無功,病人的情形不 允許再晾下去了,只得匆匆完成了手術。

  主任甩下手套,悻悻離去,留下她倆將病人推回病房。

  你真棒。沈若魚由衷地說。

  棒什麼?我只覺得醫學是高尚的職業,我只注重醫學,對別的不感興趣。只有 病人快樂,我才快樂。簡方寧說著,疲憊地摘下口罩。

  沈若魚這才看到簡方寧的全貌。她是典型的東方美女,藏在口罩裡的是端正的 鼻樑、小巧的嘴巴和頰部的桃紅。

  那你為什麼一直戴著口罩啊?沈若魚想到自己的猜測,不由得大叫。

  這不是很簡單嗎,因為我一直在感冒,怕傳染了你啊!

  沈若魚與簡方寧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時光,是兩個人都值班的時候。

  婦產科是一種生長莫測的植物,豐年的時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干的手術, 接生的嬰兒足可組建一個排。歉年的時候冷清得像墓地,沒有一個等候手術的病人, 沒有一聲新生嬰兒的啼叫。只有那些早幾日娩出的老嬰兒,在吃飽喝足之後無聊地 哼幾聲。

  主任抱歉地對沈若魚說,你是來學習的,應該給你多創造實習的機會。可沒有 病人,我也沒法。你知道產婦孕婦來醫院這件事,看起來好像很偶然,其實是一種 必然。那不是她們今天決定的,早在十個月或是兩個月之前;就有了這件事。種子 是早就定播下的,現在不過是收穫或是間苗。誰也奈何不得。

  沈若魚唯唯諾諾地點頭,極力掩飾心中的快意。打定主意不搞婦產科,病人自 然越少越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惡意祈盼奏了效,婦產科進入連續的荒年。

  你乾脆住到科裡來吧,這樣夜裡若是有了急診,你也可以多一點實踐的機會。 主任說。

  沈若魚服從,就在產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張床。

  輪到簡方寧值護士班,她們就面對面地坐在護士值班室,幾乎徹夜長談。渴了 就拔開一瓶輸液用生理鹽水的橡皮塞子,對著瓶嘴一飲而盡。到了下半夜,聊得肚 子餓了,就敲開幾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進肚裡,一會兒就精 神百倍了。

  沈若魚知道了簡方寧是一個工人的女兒,但心氣極高,想成為醫學權威。

  那你先得跳出護士這個圈子。醫生的嘴,護士的腿。護士就是醫生的工具,干 得再好也是工具。沈若魚說。「權威」和「工具」這種話,都是犯忌的。彼此能說 到這分上,就有一種休戚與共的相知。

  我不是看不起護士,護士和醫生其實不是一個行當。醫生是說話的人,護士是 聽話的人。一個當醫生的,可以說是我治好了這個病人,護士就沒有這個資格。就 像將軍能說是我打勝了這一仗,士兵就不行。簡方寧托著腮,屋外是沉沉的夜色。

  當護士一天服侍人,也夠煩人的了。我們又不是他的爹媽,上輩子該了他們嗎, 要把他們當祖宗一般伺候著?沈若魚為護士們忿忿不平。

  簡方寧好看的嘴角翹起來,說,我倒不是煩病人,只是想讓自己的一輩子過得 更有意思,名字像旗幟一樣飄起來,心裡充滿快樂。

  沈若魚說,我的天!你這樣的抱負,哪裡是一件醫生的白大褂能容得下的?

  簡方寧不好意思說;嗨,咱們不是說著玩的嗎?

  沈若魚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想出人頭地一舉成名。我看饅頭要一口一口 吃,仗要一個一個地打。第一步,想想怎樣當上醫生?

  簡方寧反問,你是怎樣當上醫生的呢?

  沈若魚說,說起來慚愧,還是不說吧。

  簡方寧低下頭說,我也許碰了你的痛處,你不用說就是了。我知道現在想當醫 生,只有上軍醫大學一條路。這個名額不是容易到手的。人都有不願被人知道的秘 密,我再也不會問你了。

  沈若魚嘎嘎笑起來說,看你想到哪裡去了?好像我當醫生是賣過身一般。告訴 你也無妨,只是你沒法照方抓藥,也不要就此當了話把兒,挖苦我。

  簡方寧說,我是那種人嗎?

  沈若魚說,那我就坦白交待了。我父親和我們的後勤部長是老戰友,給他寫了 一封信說,你侄女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沒有一技之長,只怕一輩子找不到婆家。 喏,就這樣。

  簡方寧長歎一口氣說,你的法子,真不是常人能學的。先得讓我爸爸在幾十年 前就學了你爸爸,早早地鬧革命。

  日子流逝著。婦產科主任見沈若魚白天哈欠連天,萎靡不振的樣子,奇怪道, 小沈醫生,白天沒有病例,晚上我查了記錄,也沒有急診,你怎麼總是睡不醒的樣 子?

  沈若魚揉揉眼睛,理直氣壯地說,看書啊。既然我在實踐中沒法掌握更多的知 識,只有從書本上學習了。白天科裡這麼亂,大人叫孩子哭的,當然只有半夜三更 看書啦!

  主任想想,的確沒在任何娛樂的場合看到沈若魚,也就信了她的鬼話。

  到了沈若魚學習期滿,正是軍醫大學招生的季節。醫院裡瀰漫著一種潛在的緊 張氣氛,好像一枚五彩的焰火已經點燃,引信嗤嗤蔓延著,單等那灼目的一閃。

  近來小姐妹的交談明顯減少,原因主要在簡方寧方面。沈若魚住在科裡。守株 待兔。以前是簡方寧特意調換成夜班,同沈若魚聊天。現在就是輪到簡方寧的夜班, 她也換給了別人。

  沈若魚不知何故,檢討自己,好像也並無對不起朋友的地方,只好不往心裡去, 嚴厲的科主任就要對她進行考核鑒定,也需認真準備。原本談得很熱烈的小夥伴, 一時間冷淡下來。

  一天下午,沈若魚正在寫病歷,簡方寧闖進她的小屋,說,我請你看一樣東西。

  沈若魚說,好吃的嗎?

  簡方寧不好意思他說,一點也不好吃。

  沈若魚說,那不去。

  簡方寧說,算我求你。

  沈若魚就跟她手拉手地往外跑。

  野戰醫院建在一片山坡上,綠樹紅牆,景色很優美。

  正是秋天,遠處當油料作物種植的向日葵,像無邊無際流淌的金箔,隨著每一 陣微風的掠動,撒出無數金針樣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視它們的輝煌與燦爛。

  空氣中潛伏著沙棗樹的芬芳,那是一種蠱惑人的迷醉之氣。初進入肺腑的時候, 像甜梨的湯被炭火烤焦了,使你忍不住深吸幾口。甘甜漸漸淡去之後,類乎苦艾葉 子的嗆人味道升騰而起,包裹你的咽喉。如果你繼續不知深淺地嗅下去,就有一種 昏眩盤旋腦幕,記憶浮動,思維飄渺,你好像化成了沙棗顆粒中的粉未,隨著陽光 飛翔到灰色的天穹。

  走過了向日葵地,穿過了沙棗林,簡方寧還一直走著走著。

  到底要把我帶到哪裡去,沈若魚沉不住氣了。

  鼻子什麼時候抗議,那個地方就快到了。簡方寧頭也不回地說。

  這個時辰不必久候,沈若魚馬上聞到空氣中浮動令人懊惱的味道。

  該不是我神經過敏吧?沈若魚聳聳鼻翼。

  不是你過敏,是真的。簡方寧十分懇切地說。

  我們到了豬圈附近,對嗎?沈若魚沒多少把握地說。

  對。

  正說著,一排豬舍已經出現在面前,豬食和豬屎尿的味道,差點把人嗆個跟頭。 從熙熙攘攘的白豬黑豬中間站起一個人。要不是他比最高大的約克夏豬還要高半個 頭,你簡直以為他是豬群中的一員。

  他的皮膚實在太黑,上帝以土製他的時候,肯定用的是腐殖質的深層例如北大 荒的黑土作原料,在烤制的時候又忘了看表,把他的坯子在爐子裡燒焦了,才成了 這副模樣。沈若魚以貌取人,對黑大個十分冷淡。

  潘崗。他說,伸出沾滿豬糠的手。

  常聽方寧說起你。他接著說。

  沈若魚本來咬著牙伸出了自己的手,聽了這後一句話,立馬又把手縮了回來。 說,既然你是方寧的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氣了。你的手上沒有豬絛蟲卵吧?我看你 還是洗了手以後,咱們再認識也不晚。。

  潘崗說,果然名不虛傳。

  沈若魚說,方寧,你傳我什麼了?

  簡方寧說,說你運氣好。

  潘崗一邁腿想跳出豬圈,腳上帶起污泥濁水,氣味就更濃烈了。

  沈若魚說,得了,潘崗同志,您就站在豬圈裡跟我們說話吧,這樣比較容易忍 受一些。

  潘崗說,也好。

  沈若魚說,你這個餵豬的,怎麼也不把豬圈拾掇得乾淨一點?

  潘崗說,拾掇得太乾淨了,哪裡還顯得出艱苦?

  沈若魚說,想得很周到啊。你的老母豬要生小豬了嗎?

  潘崗丈二和尚不摸頭腦,說,沒有啊?

  沈若魚說,那你把我們婦產科的醫生護士叫來幹嘛?

  潘崗說,沈若魚,就算你是鐵嘴鋼牙,可是這次你說錯了。不是我叫婦產科的 護士,是她自己來的。

  沈若魚半信半疑地扭過頭去看簡方寧,簡方寧迎著她的目光,很堅定地點了一 下頭。

  沈若魚一下子委頓了,結巴著說,看來有人要嫁豬隨豬了。

  潘崗說,別看今天是豬,以後也許是龍呢!

  沈若魚說,那也是母豬龍。

  簡方寧說,我以為你們倆會成好朋友呢,怎麼一見面就吵起來了?

  沈若魚說,相剋。

  潘崗說,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你的這位朋友講話好像有傳染性,叫人不由自主 地就想抬槓。

  沈若魚笑起來說,我真有那麼大的能力啊?跟黃疸肝炎似的?

  簡方寧說,好了,好了,笑了就好。潘崗,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再來找你。

  回來的路上,沈若魚說,我現在知道是誰取代了我的位置了。

  簡方寧說,若魚,你錯了。沒有誰能取代你的位置。

  沈若魚說,看吧。時間會證明。

  簡方寧又問,怎麼樣?

  沈若魚答,什麼怎麼樣?

  簡方寧說,印象啊。談談你的看法。

  沈若魚說,豬圈很臭。

  簡方寧說,別談豬,談人。

  沈若魚說,我剛認識他這麼一會兒,除了豬圈的惡味沒留下別的印象。就算是 新入院一個病人,要下個初步診斷得琢磨一段時間,還得靠輔助臨床檢驗,比如查 血照X光什麼的。哪有這麼快。

  簡方寧說,我聽出你的意思來了,你不喜歡他。

  沈若魚說,我不喜歡也就罷了,只要你喜歡就行。

  簡方寧悠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是很喜歡他。只不過在現在我能碰得到的 人裡面,他是最好的了。

  沈若魚一驚,站下不走了,說,你何必這樣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來日方 長,從從容容選一個伴不行嗎?

  簡方寧淒然一笑說,來不及了。

  周圍正是一片胡楊林,蒙著夕陽的古樹枝椏虯勁,好像滄海的精靈現身。

  沈若魚說,怎麼了?是不是有了什麼麻煩事?婦產科的手藝我已經基本上學會 了,雖說算不上爐火純青,保證安全還是有把握的。要是需要、我可以神不知鬼不 覺地讓你放下包袱,輕裝前進。

  簡方寧說,哎呀呀,你想到哪裡去了?

  沈若魚說,看你一副恨不得懸樑自盡的樣子,我當然要自告奮勇,兩肋插刀了。

  簡方寧說,我說的來不及,不是別的,指的是軍醫大學招生。野戰醫院是不肯 送一個還沒主的女孩上大學的。要是她在學校找了別處的男朋友,醫院豈不雞飛蛋 打?所以我必得選這個醫院的男人結婚,才能上大學,才能當醫生。

  沈若魚說,那也不必找個豬倌啊。天下的好男人千千萬。

  簡方寧苦笑一聲說,天下的好男人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多。野戰醫院是男少女多 的地方,我原來又從不在這上面分心,有過幾個不錯的男孩追我,都叫我回絕了。 原想等自己功成名就了,再想這事。誰知現在顛倒過來了,得先辦了這事,才能有 事業。潘崗是後勤的助理員,是他主動要改變豬圈的面貌,暫時作豬倌的。他在院 裡人緣很好,講話也有份量,只要我們關係定下來,我上大學的事基本上十拿九穩 了。

  沈若魚說,為了當醫生,你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值嗎?

  簡方寧說,比起其他女孩子,我這實在要算是好的。

  她們就相視無言,好像在和一種清純的年華告別。沈若魚看到一柄焦乾的樹枝, 勾住了簡方寧柔軟的髮絲,使她的頭髮像羽毛一般飛揚起來。

  這一片胡楊林,大概有三千歲了。簡方寧語調飄渺。

  我不信。你是說它們從商朝就存在了嗎?

  古河道上的胡楊林,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我 看它們已活到了第三個一千年。

  但願我們的友誼也像胡楊林。讓我們一輩子做個好醫生,治病救人。

  兩個女孩在蒼涼的晚風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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