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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簡方寧仰面喝咖啡,沈若魚低頭吃薯條,彷彿都忘記了對方的存在。

  如果我們再不說話,老是這麼相對脈脈含情地對望,人家或許以為我們是一對 老同性戀者。沈若魚打破寂寞。

  若魚,什麼都有變化,我們老了,都有了家,從邊疆到都市……唯有你的舌頭 沒變。簡方寧說。

  不變的還有你的美麗。沈若魚說。

  是嗎?你在恭維我。若魚,有什麼你就直說好了,我看你是有備而來。簡方寧 輕輕後仰,把脖子倚在椅背上。麥當勞的靠椅低矮,使她的身體略微下

  二7滑,成為一種優雅的偏懶。

  我想聽聽你醫院的事。沈若魚假裝偶然想到說。

  那是一所很小的醫院,郊外的一座孤立小樓。沒人報道過它,一個新聞的盲點。 正在用種種新型的戒毒方法治療病人。就這樣。

  簡方寧的回答像霉乾菜,毫無水氣。

  能說詳細點嗎?沈若魚懇求。

  為什麼?若魚,你把我急煎煎地約了來,除了默不作聲地憶舊,再就是預備聽 我的工作匯報嗎?簡方寧半開玩笑但不容拒絕地提出疑問。

  沈若魚一時口拙。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青年時代的好朋友。說真話說假話都不好。

  我有一個朋友,得了你說的這種……病,就算是毛病吧。她很想找個可靠的醫 院治一治,不知你們收不收?沈若魚結結巴巴。

  既然是這個病,又是你的朋友,治病救人,自然沒有不收的道理。簡方寧很痛 快地說。

  沈若魚鬆了一口氣。

  你就是為了這件事約我出來的嗎?簡方寧追問。

  是……也不全是……沈若魚沒法掩飾自己初達目標的興奮。

  好吧,那我們就說你的這個病朋友吧。院裡事多,談完了,我還得回院裡去。 病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啊?簡方寧快刀斬亂麻。

  女的。女的。沈若魚忙不迭地說。

  喔。女的吸毒者不大多。多大歲數了?

  和我差不多。沈若魚有些緊張。

  喔,這個年紀的女人一般很少吸毒,這人性格可能有些古怪。簡方寧沉思著說, 可以告訴我她和你是什麼關係嗎?

  熟人……也就一般的認識關係……沈若魚頭上冒汗,也許是咖啡太熱了。

  真是一般的熟人,你會這麼熱心?只怕關係要密切得多吧?簡方寧不信。

  沈若魚說,這個人你也認識,到時候見了面就曉得了。

  簡方寧說,好。我知道你總有鬼名堂。只是你知道我們那兒現在床位十分緊張, 排隊住院的病人要等3個月呢,既然要走我的路子住院,你總得把病情說清楚些,這 樣我給門診上的醫生好打招呼。

  沈若魚撇撇嘴說,那麼複雜?一個院長,還不說了就算!連個後門都走不成?

  簡方寧說,醫院剛剛走上正軌,我得身先士卒。

  沈若魚說,我這個病人保準遵守你們的一切規章制度,是個模範病人。

  簡方寧說,你先別替她打保票。吸毒的人,你還不瞭解。不管以前是多麼好的 人,一沾上了毒品:就變成了魔鬼。特別是女人,不淫亂的極少。

  沈若魚的臉,白一陣紅一陣。

  簡方寧看了出來,說,不講你的朋友了,看你臉上掛不住了。你先給我說說, 她吸毒有多長時間了?青皮還是黃皮?燙吸還是靜脈?3號?4號?」…

  沈若魚一臉迷茫,說,方寧,你怎麼跟一撮毛似的,儘是土匪的黑話?

  輪到簡方寧奇怪,說,若魚,你不是代人尋醫問藥嗎?這些都不知道,你到底 了不瞭解你朋友的情況?別把一個在逃的犯人送到我的醫院裡!我可不想讓公安局 從我的病床上,把病人銬走。我落個包庇罪犯的過失不說,還壞了醫院的名聲!

  沈若魚變了臉說,方寧,你想到哪裡去了?那個病人她不是別人,就是我啊!

  沈若魚想簡方寧聽了這話,一定得從矮椅子上跳起來,埋怨她忙上添亂。不想 簡方寧笑起來說,我猜就是你。只有你才會幹這種匪夷所思的勾當。好端端一位良 家婦女,到戒毒醫院裡裝的什麼鬼病人!

  沈若魚被人識破了自己的詭計,反倒自在起來。她實在是說不得假話,蓋子一 挑開,輕鬆多了。

  你到底是為什麼?簡方寧問。不管出自什麼動機,有人對自己的醫院工作感興 趣,她還是很高興。

  好奇。沈若魚簡短地回答。

  以前,中國沒有吸毒這一說,所有的醫學書上都沒有教過這一課,所有的醫生 都不會醫治這種病人,如果吸毒者也算病人的話。

  沈若魚作為一個擁有高級職稱的醫務人員,對醫學的這一獨特領域好奇。作為 普通人,她對這種生活在黑暗中的群體好奇。作為多年相知的朋友,她對簡方寧現 在的工作好奇,不知道當年那個溫柔的婦產科護士,怎樣面對頹廢的吸毒者。每一 位朋友都似是一齣戲,亦悲亦喜地演出著。她不但想聽她們說,更想實地觀察她們 是怎麼生活著。

  有的人在許多年以後向你繪聲繪色地追述當年的情景,以圖證明或是說明什麼。 沈若魚總是姑妄聽之,心裡打一個巨大的問號。她堅信人總是不由自主地粉飾生活 粉飾世界,特別是粉飾自己的命運。在許多人的自傳裡,太容易看到人類所有的優 秀品質,閃爍的都是光環。

  闊別多年的簡方寧,把一片嶄新的領域,隔了牆,戳了一個洞給她看。

  我決定化裝偵察,深入到你的戒毒醫院去。沈若魚說。

  若魚,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簡方寧力阻。

  但我決心已定。你若把我當莫逆之交,就幫我。

  簡方寧喝完一杯咖啡,站起身來。沈若魚說,幹什麼去?

  簡方寧回答,再取一杯咖啡。先讓我的神經高度興奮,然後麻痺,再來考慮你 這個驚世駭俗的主意。

  沈若魚討好地說,院長大人,我去端,您歇著。

  簡方寧說,別以為一杯速溶咖啡就能收買我。你知道戒毒醫院是什麼地方?那 是地獄,五毒薈萃。病人除了吸毒,什麼玻夯有?黃疸型肝炎,性病,還有艾滋……

  真的有艾滋病?

  若魚,我為什麼要騙你?

  沈若魚嚇壞了,說,乖乖,別的還好說,要是把艾滋病染在身上,可真是百口 莫辯,威脅太大。誰人不知,現在得了艾滋病的人,就踩上了死亡傳送帶、被它快 速堅定不移地送到墓地。好啦好啦,剛才所有的都是夢話,嘴上抹石灰——白說。 生命比好奇更寶貴,恐懼戰勝一切,我不上你這可怕的王國裡去

  簡方寧笑起來,說虧你還是學過醫的人,怎麼也這樣談艾滋而色變?它主要是 通過性事傳播,你也不同病人們醞釀這種關係,怕什麼?

  沈若魚說,簡方寧你不要把我往火坑裡推。剛才是我天真幼稚,現在醒悟還不 算太晚。你放心,就算我的腳永不踏進你的醫院,這頓便飯也是我請客,不要你AA 制,甭拉我下水。你還要不要咖啡了,我再給你端一杯?

  簡方寧說,咖啡不要了,太多的咖啡因已使我心跳過速。若魚,你的話真讓我 傷心。

  她說著垂下長長的睫毛,在不甚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漆黑的瞳仁看不見了,只 印下一彎優美的弧線,勾在臉頰。她依然俏麗,只是腮旁的紅色稀釋多了,被中年 的蒼黃侵蝕。

  你有什麼悲哀的?又不是我把你推入水深火熱。沈若魚辯解。

  那地方太特殊了,無論從醫學上還是從人生的角度。沒有知音,外界的人都不 知我們在幹些什麼。自從我到了戒毒醫院工作,回到家裡一句話都不願多講。簡方 寧沉吟著說。

  是不是跟潘崗性格不合?我早就看出他和你不是一路人。你也別把戒毒醫院當 成盛破爛的大筐,什麼倒霉事都往裡面裝。有些事同工作無關。沈若魚驚魂已定, 唇齒重新活躍。

  不是,若魚,我知道你不喜歡潘崗,可我要負責地說,他是一個奸人。也許他 不是最適合我的人,但他的確是最愛我的人。我愛不愛他,這不重要。人們多以為 兩個不愛的男女,無法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真是低估了人的抵抗力忍耐力。好比一 株植物,你可以不愛一個地方,比如溫室吧,沒有大森林好,但只要溫度濕度十分 適宜,你就是不願長,也會很好地生存下去,這是生命的本能。生命裡有一種卑微 的因子,它使人能在無愛的情形下活下去。

  聽到這裡,沈若魚連連作打住的手勢。方寧,你說得我毛骨悚然。

  簡方寧驚訝道,這個話題有這麼可怕嗎?看你的反應,似乎比談到艾滋時還緊 張。

  沈若魚說,我驚訝你的一針見血。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你我分別了這麼 久,想不到你悟出這麼深刻的愛情哲理,真是讓我該作眼球摘除術了。

  簡方寧說,處在這樣的婚姻裡,你不得不想。就像你陷在泥坑裡,自然要考察 四周的地形。嫁了雞,不但隨了雞,乾脆就學會打鳴。

  沈若魚長歎一口氣說,像你這樣古老守舊的女人,真該被淘汰。

  簡方寧說,若魚,你說得太對了,我們也許是中國最後的傳統婦女了。

  沈若魚說,我去端漢堡。給你來個巨無霸吧?

  簡方寧說,怎麼,心疼錢了?真正的話題還沒進入,你就想把我打發飽了走人?

  輪到沈若魚大不解,說,真正的話題是什麼?我怎麼還不知道?

  簡方寧說,你不是要喬裝打扮,冒充病人,潛進我的醫院?

  沈若魚笑道,不是已經Pass了嗎,怎麼還耿耿於懷?

  簡方寧說,你的怪念頭啟發了我,應該有更多的人,知道戒毒醫院裡的情形。

  沈若魚說,給你樹碑立傳?

  簡方寧歎道,我還沒有那樣功利。只是想讓人知道毒品的危害,有許多病人實 在是因了無知才墮人深淵。他們多半是不讀書的,要是你能寫得很有趣,也許會有 人讀下去。

  沈若魚說,這樣的重擔,我哪裡承受得起?算了吧,你那艾滋橫行的地方,還 是躲得遠些好。

  簡方寧惱起來,說,若魚,我沒想到你竟是這樣自私。我和我的護士醫生們一 天在那裡工作,人命就是水了?

  沈若魚料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時需重新適應。她想了想,說,從長計議。

  簡方寧說,我記得你是個痛快人。

  沈若魚說,看來現在是你逼著我,到你的醫院裡去旅遊一次了?

  簡方寧說,正是。

  沈若魚說,那好吧,我就權當闖一次虎穴狼窩,咱們計劃一下具體步驟。

  簡方寧說,好啊。第一步是要得到我的默許。

  沈若魚端起矮胖的咖啡杯,碰碰簡方寧的杯子,說,我們一言為定。

  簡方寧說,你化裝成的病人,要接受全套的入院檢查,同任何一位吸毒者一樣, 你可有這個決心?

  沈若魚說:不做則已,做則逼真。

  簡方寧緊張道,哎呀,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

  沈若魚也緊張起來,忙問,什麼問題?

  你見過大煙鬼嗎?簡方寧說。

  沒有啊。沈若魚回答

  只要抽吸的時間超過年,他們都變成一步三遙烘色慘白一級風就能吹倒的骷髏 樣。似你這般面色紅潤目光炯炯步履矯健思維敏捷的煙鬼,我還真是一個也不曾見 過。你若是住進院去,一下就露焰了。

  沈若魚驚道,要是一招不慎,露出廬山真面目,他們不會打我吧?

  簡方寧一下笑起來說,好個色厲內在的傢伙,你也不是深入敵營,再說還有我 在,打不死你。只不過吸毒的人敏感多疑,他們會合起伙來,對付你這個冒牌的闖 入者。

  沈若魚愁眉苦臉道,一個人學好不容易,學壞也不容易。

  簡方寧說,聽我的話,回家減肥去。減到面帶菜色,日月元光,就差不多了。 利用這段時間,我為你偽造一份病史,你要像背中藥湯頭歌訣一樣,滾瓜濫熟,因 為入院的時候,是門診上的醫生接診。若是出了破綻,就只有向後轉了,我也救不 得你。戒毒是多麼嚴肅的事,我作院長的,更要以身作則,不能亂開玩笑。現在正 經的病人都收不過來,哪能收一個贗品?

  沈若魚立時心裡沉甸甸,說,我有一種荊軻刺秦王的感覺。

  簡方寧說,為了保護你的安全,入院後你的所有治療,都由護士長親自來做。

  沈若魚說,不好意思。我還是當個普通病人好了,不必勞護士長的大駕。

  簡方寧說,這事必得如此,你不能客氣。我讓護士長專管你的治療,就是說要 把底交給她——實際上不給你作任何治療。

  沈若魚一時沒明白其中的奧秘,說為什麼呢?

  筒方寧說,挺明白的一個人,怎麼這個彎就繞不過來?醫生下的醫囑、都是驅 出體內毒物的,你沒有吸毒,給你用了排毒的藥,一則浪費,二也痛苦,我們只有 虛晃一槍,我雖是院長,在院裡說話算話,但我不能作你的專職醫生,所以必須由 護士長幫你。

  沈若魚說,好。我接受護士長的單線聯繫。

  簡方寧說,這最後一條,是最重要的。

  沈若魚說,什麼事?

  簡方寧說,住院需交住院費。

  沈若魚說,交。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我沒打算你慷國家之慨。說吧,多少錢?

  簡方寧報出一個數。

  沈若魚一聽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去,大叫道,天呀!這麼多!太黑了!這不是 巧取豪奪嗎,簡直是發國難財!

  簡方寧沉靜地說,你小聲一點好不好,要不人家以為我們有血海深仇。價

  馴錢也不是我一手遮天定的,醫藥局物價局都核准了。戒毒要用很多先進的藥 品,還要進行一系列的追蹤檢查,所有的錢都有出處,絕非漫天要價。

  沈若魚作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您就不能高抬貴手,把我當成一個處理的病人?

  簡方寧說,愛莫能助。住院手續是由專門的財會人員辦理,院長鞭長莫及啊。

  沈若魚愁眉苦臉地說,你的意思是一分錢也不能少的啊?

  簡方寧說,正是。

  沈若魚眼珠一轉說,你剛才還說,我入院不過是走過場,高昂的藥品其實都不 用,並沒有太大的損耗,就不能打個折?

  簡方寧大嚼著生菜葉說,若魚,別跟我討價還價,我說了不算的。要不我們就 拉倒,權當一次科學幻想。

  沈若魚咬著銀牙說,好,款子我自籌就是了,保證到時如數給你交上。還有什 麼吩咐的,也請一併交待。

  簡方寧叮嚀道,如果你真的想瞭解我現在幹的這一行,你得看些書。這是冷門, 一般的醫學書裡涉及甚少。最重要的一點是,請你抓緊去辦,恐夜長夢多。

  沈若魚說,聽你這意思,你這個院長似乎寶座不穩,所以要我加快行動步伐?

  簡方寧說,我是怕我自己改變主意,這真不是一個院長應該幹的事。不過我既 然答應了你,就會幫你到底。你要是拖的時間太長了,也許我會變卦,出爾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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