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1985年)
卓如編目
錄孩子們的真心話--記一位小學教師的談話(2)
寄語台灣同胞(6)
漫談關於兒童散文創作(8)
臘八粥(11)
我的故鄉(13)
三寄小讀者(通訊七)(22)
回憶「五四」(26)
致趙清閣(3月3日)(31)
追念黎錦熙教授(32)
漫談《小桔燈》的寫作經過(34)
給小朋友介紹幾本兒童讀物(36)
從「五四」到「四五」(39)
寫作文要有科學態度--給小朋友們的一封信(47)
追念聞一多先生(49)
人民的力量(53)
紀念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56)
《中國當代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序(59)
《晚晴集》後記(62)
三寄小讀者 (通訊八)(64)
創作談(67)
給下一代提供精神食糧--讀復刊後的《兒童文學》(70)
致郭風 (6月5日)(74)
我的童年(76)
等待(88)
兒童文學工作者的任務與兒童文學的特點(91)
談談《螞蟻鋪路》和《給雞打針》(96)
漫談「學貫中西」(99)
讀老捨遺著《正紅旗下》(103)
三寄小讀者 (通訊九)(107)
上海--南下北上的中心(110)
我的熱切的希望(113)
追念羅莘田先生(117)
《張潔小說劇本選》序(121)
給國外僑胞的一封賀年信(124)
我們的新春獻禮--一束散文的鮮花(127)
近在眼前的地平線(130)
我是怎樣被推進兒童文學作家隊伍裡去的(134)
我的祝願(139)
我們同是黃帝的子孫--給台灣同胞的一封信(141)
三寄小讀者 (通訊十)(144)
為的是要記下這幾句話(147)
致台灣同胞(149)
「時代文學叢書」自序(151)
呵,團城的珍珠(152)
空巢(154)
不應該早走的人(164)
我和小讀者(166)
高歌直下大江東--參謁日本嵐山周總理詩碑時作(171)
光輝燦爛的虹橋(172)
致巴金 (5月8日)(175)
一衣帶水寄東鄰(176)
自傳(180)
《燃燈者》〔馬耳他〕安東·布蒂吉格著(183)
《關於女人》三版自序(234)
生命從八十歲開始(236)
致趙清閣 (12月24日)(238)
《閩中現代作家作品選評》序(240)
《高士其及其作品選介》序(241)
致巴金 (1月29日)(242)
致趙清閣 (2月8日)(244)
致葛翠琳 (2月18日)(245)
悼念茅公(247)
致上海文藝出版社同志 (3月31日)(249)
致巴金 (4月2日)(250)
童年雜憶(251)
《記事珠》自序(260)
致謝為楫 (5月18日)(262)
獻給我們摯愛的宋奶奶--記一個小學生的話(263)
致巴金 (6月10日)(266)
我到了北京(268)
《吉檀迦利》譯者序(274)
以有生之年努力奮鬥
--在首都文藝界學習、貫徹六中全會精神座談會上的書面發言(276)
《冰心選集》自序(278)
骨肉重歡 普天同慶(280)
寄小讀者(281)
《冰心作品選》序(283)
《冰心論創作》序(284)
統一祖國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光榮使命(285)
我和玫瑰花(287)
漫談散文(290)
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冰心》自序(291)
成功的花--給中國國家女排球隊員的一封信(292)
時刻想到我國未來的主人翁--在全國婦聯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的書面發言
(294)
《先知》譯本新序(296)
致葛翠琳 (12月16日)(297)
《葛翠琳童話選》序(298)
為《接班人》題詞(301)
《摘顆星星下來》序(303)
《繪圖兒童成語詞典》前言(305)
紫竹林怎麼樣了?(306)
《劉淑度金陵治印集》序(308)
《兒童文學選刊》序(309)
我所欽佩的葉聖陶先生(311)
《冰心文集》序(313)
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315)
致李玲修 (2月25日)(317)
教師是建設精神文明的表率(318)
致趙清閣 (3月8日)(320)
《紅樓夢話劇集》序(321)
燈光--為《東方少年》創刊而寫(323)
朝氣蓬勃的兒童文學(325)
新春寄語(326)
我的父母之鄉(327)
《冰心散文選》自序(330)
夢的啟發(332)
書給了我快樂和益處(334)
我的第一篇文章(336)
致周達寶 (4月19日)(338)
《梁容若集子》序(339)
致謝為楫 (6月15日)(340)
致巴金 (6月30日)(341)
憶昆明--寄春城的小讀者(342)
《垂柳集》序(343)
祖父和燈火管制(345)
我喜歡短小精悍的作品--關於《一分鐘小說》的一封信(347)
不要污染日本子孫萬代的心靈(348)
致謝為楫 (8月24日)(352)
肝膽相照 榮辱與共(353)
致吳青(9月9日)(355)
《井上靖西域小說選》序(357)
為《膠東文學》題詞(360)
致謝為楫 (9月27日)(361)
致吳青 (10月4日)(363)
致吳青 (10月8日)(365)
致吳青 (10月14日)(367)
致吳青 (10月18日)(369)
楊永青和他的兒童畫(370)
致吳青 (11月2日)(373)
致吳青
(11月10日)(375)
情發於中--序《泉水淙淙》(377)
致吳青
(12月8日)(379)
致吳青
(12月15日)(380)
致吳青
(12月20日)(381)
致吳青
(12月27日)(383)
致謝為楫
(12月28日)(385)
致吳青 (元月1日)(387)
致葛翠琳 (1月10日)(389)
《老捨兒童文學作品選》序(390)
致宮璽 (1月15日)(392)
獻詞(393)
《我的故鄉》自序(394)
《亞洲民間故事》序(395)
新春寄語(396)
小白鴿捎來的信(398)
致吳青 (2月15日)(399)
綠的歌(401)
致吳青 (2月22日)(403)
花的雲海 友誼的輕舟--我為什麼寫《櫻花贊》(405)
致謝為楫 (3月6日)(407)
致吳青 (3月7日)(408)
致巴金
(3月9日)(410)
致周達寶
(3月9日)(411)
致吳青
(3月21日)(412)
致巴金
(3月30日)(414)
老捨的散文(415)
致謝為楫
(4月4日)(421)
我的中學時代(422)
我的祝願--《牽牛花》兒童文學叢刊代發刊詞(424)
悼念林巧稚大夫(426)
「六一」節寄小讀者(430)
致謝為楫
(5月22日)(434)
《奶奶,我愛你》讀後(435)
悼念廖公(438)
致巴金
(6月22日)(441)
致吳青
(6月22日)(442)
致吳青
(6月29日)(443)
我的感謝(444)
一衣帶水兩千年(446)
談《搖籃叢書》(448)
他還在不停地寫作(449)
《我的樂園》序(453)
致謝為楫 (9月19日)(454)
致巴金 (9月22日)(455)
致宮璽 (9月29日)(456)
致臧克家 (10月2日)(457)
我也談談翻譯(458)
在阿拉伯文學討論會上的發言(461)
致謝為楫 (10月22日)(462)
回顧與前瞻--紀念《兒童文學》創刊20年(463)
記八閩篆刻名家周哲文(466)
致巴金 (11月9日)(469)
致葛翠琳 (11月11日)(470)
《愛的甘泉》序(471)
《窗外之窗》序(473)
致宮璽 (12月8日)(476)
給《小苗》小讀者的賀年信(477)
集郵愛好者的福音(479)
八四書願(481)
紀念毛澤東同志九十週年誕辰(483)
致巴金 (12月30日)(486)
致巴金 (1月3日)(488)
致謝為楫 (1月3日)(489)
賀葉巴兩位(491)
致巴金 (1月16日)(494)
致謝為楫 (1月17日)(495)
題目出得好,作文就做得好(496)
致臧克家 (1月27日)(499)
火樹銀花裡的回憶(500)
致巴金 (2月10日)(504)
紀念老捨八十五歲誕辰(505)
《自然·生活·哲理》序(507)
我家的對聯(509)
致周達寶
(3月5日)(512)
我入了貝滿中齋(513)
致宮璽 (3月30日)(522)
悼念伯昕同志(523)
致謝為楫 (4月9日)(525)
「六一」寄語(526)
談《嬰幼兒家庭教育》(528)
為貝滿女中120週年校慶題詞(529)
寄《小學生報》的小讀者(530)
我的期待(532)
明子和咪子(535)
致茹志鵑 (5月29日)(540)
致尤廉 (6月11日)(541)
致謝為楫 (6月25日)(542)
花瓶(543)
國慶三十五週年感言(545)
《國慶三十五週年感言》創作經過(550)
使我感動和鼓舞的女排「三連冠」(552)
天南地北的花(555)
今日上海(559)
致謝為楫 (9月13日)(561)
橋(562)
願中國婦女實現更多「零的突破」(569)
《葛翠琳幼兒文學選》序(570)
致陳恕 (10月6日)(571)
歡呼《民進婦女》出刊(573)
致巴金 (10月12日)(574)
致宮璽 (10月21日)(575)
美的北京街頭(576)
關於男人(之一)
一 我的祖父(580)
二 我的父親(582)
悼念有吉佐和子(586)
致陳恕 (11月9日)(589)
憶煙台(590)
致巴金 (11月18日)(592)
寄家鄉小讀者(593)
致巴金 (11月20日)(594)
《少年時》序(595)
致巴金 (11月27日)(598)
致葛翠琳 (11月30日)(599)
致陳恕 (12月2日)(600)
致宮璽 (12月4日)(601)
再給《小苗》小讀者的信(602)
介紹一篇好散文--讀葉至誠的《假如我是一個作家》(604)
我和「開明」的一段因緣(606)
為《華僑世界》創刊號題詞(609)
致宮璽 (12月10日)(610)
致陳恕 (12月12日)(611)
預祝大會圓滿成功(612)
致陳恕 (12月24日)(614)
致臧克家 (12月29日)(615)
致陳恕 (1月1日)(617)
致巴金 (1月18日)(618)
《冰心著譯選集》自序(619)
致陳祖芬 (1月19日)(621)
我的祝賀(622)
意外的收穫(623)
童年的春節(626)
給故鄉青年的春節賀詞(629)
最痛快的兩件事(630)
致謝宗惠、謝宗'U (2月16日)(632)
《伏櫪雜記》序(634)
春節憶春聯(636)
致臧克家 (2月25日)(638)
由春聯想到聯句(639)
關於男人(之二)
三 我的小舅舅(642)
我的大學生涯(646)
我為什麼翻譯《先知》和《吉檀迦利》(656)
「由岑散文」序(658)
從聯句又想到集句(660)
致葛翠琳 (4月3日)(663)
霞(664)
致宮璽 (5月4日)(666)
寫給民進女會友、女教師的一封信(667)
關於男人(之三)
四 我的老師--管葉羽先生(669)
介紹《今夜月色好》(673)
致海外朋友和同胞(675)
梁實秋《憶故知》序(677)
致王安憶 (6月19日)(679)
《陳伯吹傳》序(680)
致李小林 (7月1日)(681)
致宮璽 (7月6日)(682)
致王安憶 (7月13日)(683)
《應當尊敬的人》序(684)
致巴金 (7月22日)(685)
致王安憶 (7月22日)(686)
致李 (7月23日)(687)
關於男人(之四)
五 我的表兄們(689)
致王安憶 (8月3日)(692)
喜悅 期待(693)
致肖鳳 (8月8日)(695)
致巴金 (8月15日)(696)
致編委會同志(8月24日)(697)
為《語文報》題詞(698)
我注意尋看安憶的作品(699)
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尊師(703)
致臧克家 (9月9日)(705)
致周達寶 (9月18日)(706)
喜讀袁鷹的《秋水》集(708)
致巴金 (10月4日)(709)
致趙清閣 (10月7日)(710)
回憶中的金岳老(711)
漫談集句(713)
衷心的感謝(716)
致巴金 (11月8日)(720)
致宮璽 (11月11日)(722)
為整治西湖題詞(723)
我為什麼寫《櫻花贊》(724)
喜讀蕭乾《漫話北京城》(725)
我與散文(727)
一股「黃山的人字瀑」
--推薦《經濟和人》(729)
讀了《北京城雜憶》(731)
致巴金 (12月29日)(734)
致陳慧瑛 (12月29日)(735)
1979年
孩子們的真心
--記一位小學教師的談話
「×老,新年好!我一早就來,一來是給您拜年,二來是謝謝您替我搞的那本
《天安門詩抄》,這本《詩抄》太難買了,您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您說得對,只要是從心底掏出來的真心話,是愛是恨,都能感動人。您看這
些『詩人』,一不為稿費,二不為揚名,更沒有想到要當詩人。他們心裡有的是對
周總理的無比熱愛,對『四人幫』的切齒痛恨。他們眼看著毒霧妖雲遮住了四個現
代化的道路,他們悲憤的心聲就匯成了一陣驚雷,轟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老,其實除了天安門廣場上貼出來的詩文之外,也還有許多沒有貼出來的
小文章,比如說小孩子寫的,甚至也不是給人看的,他只是記下了他在天安門廣場
上的一點感想。但是這小小的一閃的感想,也是億萬人民的願望和決心的一個小小
的組成部分。周總理這位人民的願望、要求、意志和美好的品格的化身,是怎樣地
引領和鼓舞我們向著光明寬闊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道路前進呵!
「昨天晚上,有一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來看我。一九七六年,他在小學四年級
的時候,我是他們的語文教師。那時我叫他們每天交一首『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兒
歌,我當然知道那是很難做到的事,但我有什麼辦法呢?『上面』是這樣命令的呵!
可是孩子們也聰明得很,他們知道我是在應付,他們也就會應付。他們從報刊上抄,
或是彼此對抄,每天交上卷子來,我們互相會心地一笑,這一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昨晚,他給我拿來了一張紙,笑嘻嘻地說:老師,今天我在清理廢紙的時候,發現
我在那本『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兒歌的末一頁空白上,記下了一九七六年一月中旬
的一個晚上、跟媽媽去到天安門廣場的一段感想。您看,這是我在一整本的假話、
謊話之後,寫下來的一段真心話,我就留下來送給您。
「這段小文章是這樣寫的:
我好容易從爸爸那裡承繼了他的那輛舊自行車,而他的那輛新車卻又被人偷走
了,而這輛新車還是在辦公樓外面鎖著的!他就又把給我的車,要了回去!
我們的宿舍是在四層樓上,媽媽每天下班,就把她的車搬到四層樓上的過道裡
放著。我要把爸爸的那輛舊車搬上樓來,爸爸喪氣地說:算了,誰要那輛破車呢?
但是這輛在樓下鎖著的破車的鈴兒,還是被人偷走了!這是什麼世界!我對於周圍
的人,都不信任了!我就是懷疑一切,打倒一切!
這兩天,媽媽每天一下班,就要到天安門廣場去,我總是要求跟她一起去,今
天,她答應我了。我下課後推著爸爸那輛破車回家,媽媽已經扶著自行車把,站在
宿舍樓下等我了。她看見了我,一面跨上車去,一面生著氣說:你為什麼這麼晚才
回來?我也一面跨上車去一面忍著氣說:我還不是在學校裡寫那討厭的牆報!媽媽
大概也沒有聽見我說的是什麼,她只飛快地騎到前面去了。
我急忙地緊緊跟上,冰冷的北風,從背後吹來,尖刀似的在割著我的脖子!我
把棉猴上的帽子拉上去,這時已到了天安門廣場。花圈和人,都多得看不見邊,路
邊上整齊排列著的自行車,也是看不見邊。媽媽急急忙忙地把自行車往車的行列頭
上一放,就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了。我連忙追上去,喊:媽媽,等一會兒,我們的車
還沒鎖上呢?媽媽頭也不回,只說了一句:來悼念總理的人,是不會偷車的!
我只好跑了上去,緊緊拉著她棉大衣上的腰帶,擠到人群裡去。在人山人海之
中,我覺得暖和多了,但是我的心裡總是惦著那兩輛沒有鎖上的車。我抬頭看著媽
媽的充滿了信心的臉,再看我們的周圍,也都是充滿了信心的臉。他們對媽媽多麼
好呵,就像親姐妹、老朋友一樣。媽媽抄詩的本子使完了,就有一隻手從後面遞幾
張紙來,媽媽只道了一聲謝,也沒有回頭去望她一眼。天色更黑了,一位老奶奶還
往媽媽的紙上打著手電。一位解放軍叔叔還替媽媽大聲念著欄杆上掛著的詩上的小
字!真是,在悼念周總理的心情裡,大家的心都緊緊地連在一起了,他們相愛相助,
他們怎麼會偷車呢?他們都是好人,我們這世界是多麼美好呵!
回來的時候,我們在整整齊齊的自行車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車,我心裡的一
塊大石頭落了地。現在媽媽不那麼趕忙了,只是慢慢地沉思地蹬著車走。月光下,
迎面的北風吹得更加尖厲了,而我的臉上和心裡卻是熱烘烘的!我緊緊地跟在媽媽
後面,充滿信心地走上周總理引導並鼓舞我們走的光明寬闊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
的大道!
「×老,您喜歡這篇小文章,就留下來細看吧。又有客人來了,我該走了。我
再說一遍新年好,謝謝您,再見!」一九七九年一月三日
寄語台灣同胞
親愛的台灣同胞們:
當我讀到今天我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的告台灣同胞書的時候,一陣
興奮快樂之感,湧上了我的心頭!我知道我的許許多多的台灣朋友們的歡樂的心弦,
也會和我的一起合拍地顫動。
台灣回歸祖國,在我們兩地廣大人民的心裡,本已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
中美建交這股強勁的東風,又最後驅散了重重的煙霧,使得三十年來隔海相望,望
眼欲穿的弟兄姐妹們,終於可以重新攜起手來了,我們兩地億萬人民的希望終於實
現了,以後就只看我們的實際行動了。
這些年來,我們不但寄希望於台灣的一千七百萬人民,也寄希望於台灣當局。
因為台灣當局和我們人民政府一樣,也是一貫堅持一個中國的立場,一貫堅決反對
台灣獨立的。這個正確的立場,就是我們合作的一個最堅固的基礎。有了這個同一
的基礎,我們親人骨肉之間,在一切障礙都清除了之後,還有什麼問題是不能彼此
協商和共同討論的呢?
人民政府已經命令我們的海軍從今天起,對金門等島嶼停止炮擊,從而結束了
我們軍事對峙的狀態。我深切地希望我們台灣同胞和我們一起,努力促進台灣對祖
國的通航通郵,使得我們雙方可以盡快地互通消息,互相探訪,從而增進我們的貿
易,以及科技、教育、文化的暢通無阻的交流。在台灣,我有許多的朋友和同學,
多年隔絕,想望已深,每逢讀到《詩經·蒹葭》文章,就是:「蒹葭蒼蒼,白露為
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幾句,
我往往一唱三歎,不能自已!現在,通往台灣這個在「水中央」的祖國寶島的道路,
已不是道阻且長,而我的「所謂伊人」的朋友們,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相見
不遠,只在於我們的努力!我有說不盡的離情別緒,以及許許多多關於我們偉大的
祖國振奮人心的大好消息,想對你們傾吐,我的在台灣的朋友們、同胞們,讓我們
大家都為這偉大的合作盡上最大的力量吧!話短情長,今天先講到這裡,祝你們身
體健康,新年快樂!
漫談關於兒童散文創作
《少年文藝》編輯部一直讓我寫《關於兒童散文創作》的文章,我卻一直覺得
寫不出什麼。因為我已經寫過《關於散文》這個題目(見去年出版的《小桔燈》),
我所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至於兒童散文,當然就是寫給兒童看的散文,要注意到
兒童的特點,這似乎也是大家知道的事情了。我總感到:講解一件事物,不能光是
空洞地、抽像地講。沒有實物做個「例子」(這裡我避免用「樣板」或「榜樣」這
樣的名詞,因為它們都有「典型」的嫌疑),講的人就講不出其所以然,聽的人也
摸不著邊際,特別是關於創作,不能不具體地談些創作經過,至於主題是否挑選得
好,素材的剪裁、取捨是否簡練,只能有待於讀者的評定了。
前些日子,我曾為《北京日報》的副刊《廣場》寫了一篇《孩子們的真心話》。
趁著我記憶猶新,我不妨把這篇東西的素材和我的構思經過,對大家談一談。
首先,我認為給兒童寫作,對像雖小,而意義卻不小,因為,兒童是大樹的幼
芽,為兒童服務的作品,必須激發他們高尚美好的情操,而描寫的又必須是他們的
日常生活中所接觸關心,而能夠理解、接受的事情。所以我極其喜歡法國作家都德
的那篇《最後一課》,他寫得入情入理,看了使人感激奮發,永遠不會忘記!
「四五」運動是聲震天地、氣壯山河的一次偉大運動,這偉大運動中的各個側
面,都有許許多多的作者們用各種不同的文學形式來抒寫過了。不但現在有許多好
作品(《於無聲處》這個話劇,就是一例)產生,將來仍然不斷地會有許多好作品,
由此產生。
在周總理逝世後的幾天裡,我只參加了向總理遺體告別的儀式和人民大會堂的
追悼總理的大會,我並沒有到天安門廣場上去。但是家裡的年輕人和孩子們,幾乎
是每天都去。一個孩子回到家來,感動而興奮地說:「天安門廣場上,停著千千萬
萬輛沒有鎖上的自行車,居然沒有人偷,這真是奇跡。總理把人心都變好了!」他
這話是有感而言的。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法紀蕩然,偷車還算是違法亂紀中
的一件小事!但是孩子們對於這種「小」壞事,是常常遇到、聽到,而痛心疾首的!
因為看到千千萬萬沒有鎖上的自行車,居然沒有被偷,他由驚訝,而安慰而喜悅,
而有了希望,認為有了像總理這樣一位頂天立地、正大光明的人物在上面指引,我
們的「人心」會「變好」的,我們社會的前途是美好光明的。
事過兩年了,而這孩子的幾句話,總在我的腦子裡迴旋。
新年前,《北京日報》副刊的一位編輯來看我,要我給《廣場》寫一篇紀念周
總理逝世三週年的短文。但是紀念總理的好文章太多了,關於總理的感人事跡也太
多了,在我答應她的時候,對於我要寫什麼,還一點沒有把握。只在元旦那一天,
和一位朋友談到《天安門詩抄》,引起我「靈機一動」。我就把一些事實串連起來,
寫成了這一篇。至於素材方面:元旦那天許多朋友來賀年,這是事實;我替朋友搞
一本《天安門詩抄》,也是事實;那個孩子曾寫過抄過許多「反擊右傾翻案風」的
兒歌,也是事實,但是他不是寫了一本,而是寫了三本!同時,丟了新自行車的不
是他的爸爸,而是我的一位朋友(雖然他好好的新車上曾丟了一隻鈴兒);那一次
帶他到天安門廣場去的,不是他的媽媽,而是他的姨媽。我讓他爸爸丟了車,媽媽
帶他去,只為的是使這氣氛更「緊湊」,更「親切」一些。
這種以當事人或一個第三者,來敘述一段完整故事的寫法,我從前也做過。三
十年代,我寫過《冬兒姑娘》(見《冰心小說散文集》),七十年代,我寫過《益
西曲珍的話》(發表在《北京少年》),和《烏蘭托婭的話》(發表在《天津文藝》)。
古人有詩雲,「鴛鴦繡罷憑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我繡的既不是光采奪目
的鴛鴦,我手裡的針,更不是一枚「金」針!但我確是把我的針法講了出來。因為
別人的文章,無論多好,我也是只能欣賞,不能替他來講創作經過的。一九七九年
一月八日
臘八粥
從我能記事的日子起,我就記得每年農曆十二月初八,母親給我們煮臘八粥。
這臘八粥是用糯米、紅糖和十八種乾果摻在一起煮成的。
乾果裡大的有紅棗、桂圓、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乾等等,小
的有各種豆子和芝麻之類,吃起來十分香甜可口。母親每年都是煮一大鍋,不但合
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還分送給鄰居和親友。
母親說:這臘八粥本來是佛教寺煮來供佛的--十八種乾果象徵著十八羅漢,
後來這風俗便在民間通行,因為借此機會,清理廚櫃,把這些剩餘雜果,煮給孩子
吃,也是節約的好辦法。最後,她歎一口氣說:「我的母親是臘八這一天逝世的,
那時我只有十四歲。我伏在她身上痛哭之後,趕忙到廚房去給父親和哥哥做早飯,
還看見灶上擺著一小鍋她昨天煮好的臘八粥,現在我每年還煮這臘八粥,不是為了
供佛,而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一九三○年一月七日逝世的,正巧那天也是農曆臘八!那時我已有
了自己的家,為了紀念我的母親,我也每年在這一天煮臘八粥。雖然我湊不上十八
種乾果,但是孩子們也還是愛吃的。抗戰後南北遷徙,有時還在國外,尤其是最近
的十年,我們幾乎連個「家」都沒有,也就把「臘八」這個日子淡忘了。
今年「臘八」這一天早晨,我偶然看見我的第三代幾個孩子,圍在桌旁邊,在
洗紅棗,剝花生,看見我來了,都抬起頭來說:「姥姥,以後我們每年還煮臘八粥
吃吧!媽媽說這臘八粥可好吃啦。您從前是每年都煮的。」我笑了,心想這些孩子
們真饞。我說:「那是你媽媽們小時候的事情了。在抗戰的時候,難得吃到一點甜
食,吃臘八粥就成了大典。現在為什麼還找這個麻煩?」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下,低下頭去,一個孩子輕輕地說:
「媽媽和姨媽說,您母親為了紀念她的母親,就每年煮臘八粥,您為了紀念您
的母親,也每年煮臘八粥。現在我們為了紀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周爺爺,我們也
要每年煮臘八粥!這些紅棗、花生、栗子和我們能湊來的各種豆子,不是代表十八
羅漢,而是象徵著我們這一代準備走上各條戰線的中國少年,大家緊緊地、融洽地、
甜甜蜜蜜地團結在一起 」他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張疊得很平整的小日曆紙,在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下面,印著「農曆乙卯年十二月八日」字樣。他把這張小紙
送到我眼前說:「您看,這是媽媽保留下來的。周爺爺的忌辰,就是臘八!」
我沒有說什麼,只泫然地低下頭去,和他們一同剝起花生來。一九七九年二月
三日凌晨
我的故鄉
我生於一九○○年十月五日(農曆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七個月後我就離開
了故鄉--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裡,永遠是我的故鄉,因為它是我的父母之
鄉。我從父母親口裡聽到的極其瑣碎而又極其親切動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為背景
的。
我母親說:我出生在福州城內的隆普營。這所祖父租來的房子裡,住著我們的
大家庭,院裡有一個池子,那時福州常發大水,水大的時候,池子裡的金魚都游到
我們的屋裡來。
我的祖父謝子修(鑾恩)老先生,是個教書匠,在城內的道南祠授徒為業。他
是我們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我記得在我十一歲那年(一九一一年),從山東
煙台回到福州的時候,在祖父的書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紅印的家譜。第一位祖
先是昌武公,以下是順雲公、以達公,然後就是我的祖父。上面彷彿還講我們謝家
是從江西遷來的,是晉朝謝安的後裔。但是在一個清靜的冬夜,祖父和我獨對的時
候,他忽然摸著我的頭說:「你是我們謝家第一個正式上學讀書的女孩子,你一定
要好好地讀呵。」說到這裡,他就源源本本地講起了我們貧寒的家世!原來我的曾
祖父以達公,是福建長樂縣橫嶺鄉的一個貧農,因為天災,逃到了福州城裡學做裁
縫。
這和我們現在遍佈全球的第一代華人一樣,都是為祖國的天災人禍所迫,飄洋
過海,靠著不用資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業)、廚刀(飯館業)、剃刀(理發業)
起家的,不過我的曾祖父還沒有逃得那麼遠!
那時做裁縫的是一年三節,即春節、端午節、中秋節,才可以到人家去要帳。
這一年的春節,曾祖父到人家要錢的時候,因為不認得字,被人家賴了帳,他兩手
空空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裡,等米下鍋的曾祖母聽到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會,就
含淚走了出去,半天沒有進來。曾祖父出去看時,原來她已在牆角的樹上自縊了!
他連忙把她解救了下來,兩人抱頭大哭;這一對年輕的農民,在寒風中跪下對天立
誓:將來如蒙天賜一個兒子,拚死拚活,也要讓他讀書識字,好替父親記帳、要帳。
但是從那以後我的曾祖母卻一連生了四個女兒,第五胎才來了一個男的,還是難產。
這個難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謝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這段故事,給我的印象極深,我的感觸也極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樹,他
的第二代就是樹枝,我們就都是枝上的密葉;葉落歸根,而我們的根,是深深地扎
在福建橫嶺鄉的田地裡的。我並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凌
的農民裁縫的後代。曾祖父的四個女兒,我的祖姑母們,僅僅因為她們是女孩子,
就被剝奪了讀書識字的權利!當我把這段意外的故事,告訴我的一個堂哥哥的時候,
他卻很不高興地問我是聽誰說的?當我告訴他這是祖父親口對我講的時候,他半天
不言語,過了一會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這段故事再講給別人聽。當下,我對他
的「忘本」和「輕農」就感到極大的不滿!從那時起,我就不再遵守我們謝家寫籍
貫的習慣。我寫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貫,不再是祖父「進學」地點的「福建閩侯」,
而是「福建長樂」,以此來表示我的不同意見!
我這一輩子,到今日為止,在福州不過前後呆了兩年多,更不用說長樂縣的橫
嶺鄉了。但是我記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間我們在福州的時候,橫嶺鄉有
幾位父老,來邀我的父親回去一趟。他們說橫嶺鄉小,總是受人欺侮,如今族裡出
了一個軍官,應該帶幾個兵勇回去誇耀誇耀。父親恭敬地說:他可以回去祭祖,但
是他沒有兵,也不可能帶兵去。
我還記得父老們送給父親一個紅紙包的見面禮,那是一百個銀角子,合起值十
個銀元。父親把這一個紅紙包退回了,只跟父老們到橫嶺鄉去祭了祖。一九二○年
前後,我在北京《晨報》寫過一篇叫做《還鄉》的短篇小說,就講的是這個故事。
現在這張剪報也找不到了。
從祖父和父親的談話裡,我得知橫嶺鄉是極其窮苦的。農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
辛勤勞動,過著蒙昧貧困的生活,只有被賣去當「戲子」,才能逃出本土。當我看
到那包由一百個銀角子湊成的「見面禮」時,我聯想到我所熟悉的山東煙台東山金
鉤寨的窮苦農民來,我心裡湧上了一股說不出來難過的滋味!
我很愛我的祖父,他也特別的愛我,一來因為我不常在家,二來因為我雖然常
去看書,卻從來沒有翻亂他的書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處。一九一一年我回到
福州的時候,我是時刻圍繞在他的身邊轉的。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內南後
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後」。這個住址,現在我寫起來還非常地熟悉、親切,因為
自從我會寫字起,我的父母親就時常督促我給祖父寫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寫。這所
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
我們這邊的前後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後房,只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
架的書,那裡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鑽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
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
老先生翻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後竭力搜求「林譯小說」
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
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裡都有一口井,這
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裡,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幾乎所
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牆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
紙寫的很長的對聯,我只記得上聯的末一句,是「江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
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於記它!但這些掛幅中的確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
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的楹聯,就是:風光月霽襟懷
又如西院客室樓上有祖父自己寫的:
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
這兩副對聯,對我的思想教育極深。祖父自己寫的橫幅,更是到處都有。我只
記得有在道南祠種花詩中的兩句:
紅紫青藍白綠黃
在西院紫籐書屋的過道裡還有我的外叔祖父楊維寶(頌巖)老先生送給我祖父
的一副對聯是:
知君身是後凋松
那幾個字寫得既圓潤又有力!我很喜歡這一副對子,因為「不羈馬」誇獎了他
的侄婿,我的父親,「後凋松」就稱讚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
從「不羈馬」應當說到我的父親謝葆璋(鏡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
我的兩個伯父,都繼承了我祖父的職業,做了教書匠。在我父親十七歲那年,正好
祖父的朋友嚴復(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來招海軍學生,他看見了我的父親,認
為這個青年可以「投筆從戎」,就給我父親出了一道詩題,是「月到中秋分外明」,
還有一道八股的破題。父親都做出來了。在一個窮教書匠的家裡,能夠有一個孩子
去當「兵」領餉,也還是一件好事,於是我的父親就穿上一件用伯父們的兩件長衫
和半斤棉花縫成的棉袍,跟著嚴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去當了一名駕駛
生。
父親大概沒有在英國留過學,但是作為一名巡洋艦上的青年軍官,他到過好幾
個國家,如英國、日本。我記得他曾氣憤地對我們說:「那時堂堂一個中國,竟連
一首國歌都沒有!
我們到英國去接收我們中國購買的軍艦,在舉行接收典禮儀式時,他們竟奏一
首《媽媽好糊塗》的民歌調子,作為中國的國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戰之役,父親是「威遠」艦上的槍炮二副,參加了海戰。這艘軍艦
後來在威海衛被擊沉了。父親泅到劉公島,從那裡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親常常對我談到那一段憂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親楊福慈,十四歲時她
的父母就相繼去世,跟著她的叔父頌巖先生過活,十九歲嫁到了謝家。她的婚姻是
在她九歲時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詩談文時說定的。結婚後小夫妻感情極好,因為
我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離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我
只記得父親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三句:此身何事學牽牛,燕山閩海遙相隔,
會少離多不自由。
甲午海戰爆發後,因為海軍裡福州人很多,陣亡的也不少,因此我們住的這條
街上,今天是這家糊上了白紙的門聯,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紙門聯。母親感到這副
白紙門聯,總有一天會糊到我們家的門上!她悄悄地買了一盒鴉片煙膏,藏在身上,
準備一旦得到父親陣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盡。祖父看到了母親沉默而悲哀的神情,
就讓我的兩個堂姐姐,日夜守在母親身旁。家裡有人還到廟裡去替我母親求籤,簽
上的話是:堂中寂寞恐難堪,若要重歡,
除是一輪月上。
母親半信半疑地把簽紙收了起來。過了些日子,果然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
聽到有人敲門,母親急忙去開門時,月光下看見了輾轉歸來的父親!母親說:「那
時你父親的臉,才有兩個指頭那麼寬!」
從那時起,這一對年輕夫妻,在會少離多的六七年之後,才廝守了幾個月。那
時母親和她的三個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輪流做飯,父親便幫母親劈柴、生火、
打水,做個下手。
不久,海軍名宿薩鼎銘(鎮冰)將軍,就來了一封電報,把我父親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時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師範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
校生活。頭幾天我還很不慣,偷偷地流過許久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怕大家庭裡那些本來就不贊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但我很快地
就交上了許多要好的同學。至今我還能順老師上班點名的次序,背誦出十幾個同學
的名字。福州女師的地址,是在城內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舊家第宅,我記得我們
課堂邊有一個小池子,池邊種著芭蕉。學校裡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道
石橋,連接在兩處亭館之間。我們的校長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聲洞先生
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們的作文老師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離開女師的時候,還來
了一位教體操的日本女教師,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在這所學校只讀
了三個學期,中華民國成立後,海軍部長黃鐘瑛(贊侯),又來了一封電報,把父
親召出去了。不久,我們全家就到了北京。
我對於故鄉的回憶,只能寫到這裡,十幾年來,我還沒有這樣地暢快揮寫過!
我的回憶像初融的春水,湧溢奔流。十幾年來,睡眠也少了,「曉枕心氣清」,這
些回憶總是使人歡喜而又惆悵地在我心頭反覆湧現。這一幕一幕的圖畫或文字,都
是我的弟弟們沒有看過或聽過的,即使他們看過聽過,他們也不會記得懂得的,更
不用說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時想如果不把這些寫記下來,將來這些圖文就會
和我的刻著印象的頭腦一起消失。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時又想,這些都是關於個
人的東西,不留下或被忘卻也許更好。這兩種想法在我心裡矛盾了許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國的倫敦,應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沃爾夫(Virg
iniaWoolf)之約,到她家喝茶。我們從倫敦的霧,中國和英國的小說、
詩歌,一直談到當時英國的英王退位和中國的西安事變。她忽然對我說:「你應該
寫一本自傳。」我搖頭笑說:「我們中國人沒有寫自傳的風習,而且關於我自己也
沒有什麼可寫的。」她說:「我倒不是要你寫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為線索,把
當地的一些社會現象貫穿起來,即使是關於個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為後人參考的
史料。」我當時沒有說什麼,談鋒又轉到別處去了。
事情過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來,覺得她的話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
一點」,我就把這些在我腦子裡反覆呈現的圖畫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寫在紙上。
記得在半個世紀之前,在我寫《往事》(之一)的時候,曾在上面寫過這麼幾
句話:將這些往事移在白紙上罷--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這幾句話,現在還是可以應用的。把這些圖畫和文字,移在白紙上之後,我心
裡的確輕鬆多了!1979年2月11日
三寄小讀者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去年十二月中旬,我得到美國威爾斯利大學(WellesleyCol-l
ege)的一封信,是一位中文系的助教寫來的。她說:她將帶領一個訪問團來到
北京,她們希望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見到一位校友。她還客氣地說:為了有助於她
們對今日中國的瞭解,團員們都極其興奮地企待著這一次會見。
小朋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就是我早年在美國留學時,上的那所大學。它是只
收女生的,二十年代時約有兩三千個學生,都住在校園裡。我是個研究生,本來可
以住在校外,但我是「外國人」,在美國沒有家或親戚,因此也就讓我住在校內。
我很愛這個校園,回國後,我常常想起它,夢見它,它的旁邊有一個波光灩灩的慰
冰湖,湖畔的校舍裡住著我的好老師、好同學。近幾年來它又和美國著名的工科大
學,麻省理工學院的工科班或理科班,聯合上課,而且成立了一個中文系。這都是
半世紀以前想像不到的!
今年一月二十三日的下午,我在北京友誼賓館和我的美國同學會見了!
我懷著企待和興奮的心情,進入了會客廳。我看見坐成一大圓圈的幾十個美國
姑娘,她們穿的不是細褶裙子,而是長褲;不同顏色的頭髮,梳的不是髻兒,而是
有的披散著,有的剪得比較短,這不是半個世紀以前我所熟悉的裝束,但是那熱情
的笑臉和興奮的目光,不是和我以前在校園裡所遇見的一模一樣嗎?
我不禁像重逢久別的舊友那樣,伸出手去,叫了出來:
「好呀!姑娘們,慰冰湖怎麼樣了?」
在這一聲招呼下,頓時滿屋子活躍起來了,我的矜持和她們的靦腆,一下子都
消失了!這些大學生都是二十上下年紀,最大的就是那位中文系的助教,和我到美
國那年的歲數一樣--二十三歲。其中還有一個學生,是今天在北京過她的十八歲
生日的!
我們的談話是熱鬧而雜亂的。我問起我的老師們,這些學生是已經不認識了或
者只聽到那些名字。我住過的宿舍,除了閉璧樓還在(一個學生高興地叫:「我就
住在那裡!」),而娜安辟迦樓,這所美國著名詩人惠特曼曾經描寫過的那座樓,
早已拆了重建了。只有慰冰湖還是波光蕩漾地偎倚在校園的旁邊。
她們爭著告訴我:她們已經參觀過故宮博物院,遊覽過頤和園了。她們登上那
巍峨的萬里長城,還都登上了最高的烽火台。
從萬里長城,我們談到了中國四千年的悠久的歷史和文化,談到了今日的中國,
中國的九億人民,談到了已故的毛主席和周總理,談到了今日中國的黨中央。她們
知道得最多的,是我們敬愛的周總理。
她們又談到她們大學近幾年來才成立的中文系,系裡有中國的和美國的教授,
讀的是茅盾,老捨,巴金和曹禺幾位作家的著作。我告訴她們,茅盾、巴金和曹禺
都還健在,而且都在繼續寫作,她們又驚喜地歡呼了起來。
最後,我們的談鋒,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中美人民的友誼上,她們都認為中國和
美國這兩個太平洋兩岸最古和最新的偉大民族,攜起手來,取長補短,互相學習,
一定會為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作出極大的貢獻!
這正是我心裡的話!我說:「我年紀大了,我也要為這偉大的事業,盡上我自
己的力量。但你們是初升的太陽,將來的世界是屬於你們美國和中國以及世界上的
青少年的。你們有責任把這個世界建設得和平而美好。」
我知道她們在傍晚還要到友誼商店去買些紀念品,也要去吃一頓北京的烤鴨,
在祝願她們有一個快樂的夜晚之後,我就站起來和她們道別。她們依依不捨地留我
和她們合照了幾張相片,又把我送到賓館門口。
回家的路上,我向天仰首,感到天空也高曠得多了,廣闊的馬路兩旁排列整齊
的看不到頭的楊樹枝頭,雖然還沒有葉子,但已在回黃轉綠。我聞到了濃郁的春天
氣息!
小朋友,世界人民之間的友誼是寶貴的,我們要珍愛它,培育它,促進它。你
們是二十一世紀的主人翁,你們要和美國的青少年,日本的青少年,和歐洲、非洲、
拉丁美洲以及其他各國的青少年團結起來,把我們老一輩人為世界和平、人類進步
所做的努力,繼續和發展下去。
情長紙短,不盡欲言,祝你們三好!
你們的朋友冰心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二日
回憶「五四」
五四運動,說起來整整六十年了,光陰過得多快!當「五四」時期,自己還很
年輕的時候,幻想六十年之後,自己一定不在了,但中國的前途,一定是想像不到
地美好與光明。
現在這個幻想的年代,已來到眼前,我這個從小多病之身,居然還健在,我們
的祖國也已經從三座大山的重壓之下,解放出來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但是我們
在「五四」時期所夢寐以求的科學與民主,卻在建國後的十幾年中,被萬惡的林彪
和「四人幫」搞得漆黑一團!我的悲憤的心情,決不是「感慨系之」這四個字所能
表達的 好在這十幾年中,我們都經受了考驗,增長了見識,「前事不忘,後事之
師」,我們只有牢牢記住這創巨痛深的教訓,和全國各族人民在一起,在黨的領導
下,在自己的崗位上,扎扎實實認認真真地給科學與民主鋪出一條前進的道路。
話說回來吧,當時十九歲的我,一九一九年在北京確曾參加過五四運動,但即
使在本校我也不是一個骨幹分子。那時我是北京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一年級的學生,
學生自治會的「文書」。在五四運動的前幾天,我就已經請了事假住在東交民巷的
德國醫院,陪著我的動了耳部手術的二弟,「五四」
那一天的下午,我家的女工來給我們送東西,告訴我說街上有好幾百個學生,
打著紙旗在遊行,嘴裡喊著口號,要進到東交民巷來,被外國警察攔住了,路旁看
的人擠得水洩不通。
黃昏時候又有一位親戚來了,興奮地告訴我說北京的大學生們為了阻止北洋軍
閥政府和日本簽訂出賣青島的條約在天安門聚集起浩大的遊行隊伍,在街上呼口號
撒傳單,最後湧到賣國賊章宗祥的住處,火燒了趙家樓,有許多學生被捕了,我聽
了又是興奮又是憤慨,她走了之後,我的心還在激昂地跳,窗外刮著強勁的春風,
槐花的濃香熏得我頭痛!
我對於蠶食鯨吞我國的那些帝國主義列強早就切齒痛恨了,尤其是日本帝國主
義。我的父親在我剛會記事的年紀,就常常憤慨地對我講過:「你知道我們為什麼
要住到煙台來嗎?
因為它是我國北方的唯一港口了!如今,青島是德國的,威海衛是英國的,大
連是日本的,只有煙台是我們可以訓練海軍軍官和兵士的地方了!」父親在年輕時
曾參加過中日甲午海戰,提起日本帝國主義時,他尤其憤激。我記得當一九一五年,
日本軍國政府向正想稱帝的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之後(那時我還是中學一年
級的學生,我和貝滿女子中學的同學們列隊到中央公園--現在的中山公園--去
交愛國捐,我們的領隊中,就有李德全同學,那時她是四年級生,她也上台去對大
家演講。那天,社稷壇四圍是人山人海,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樣悲壯偉大的場面),
在父親的書房裡,就掛上一幅白紙,是當時印行的以岳武穆(飛)字跡摘排出來的,
「五月七日之事」,就是紀念那一年的國恥的。
「五四」這一夜,我興奮得合不上眼,第二天就同二弟從醫院回家去了。到學
校一看,學生自治會裡完全變了樣,大家都不上課了,都站在院子裡面紅耳赤地大
聲談論,同時也緊張地投入了工作。我們的學生會是北京女學界聯合會之一員,我
也就參加了聯合會的宣傳股。出席女學界聯合會和北京學生聯合會的,都是些高班
的同學,我們只做些文字宣傳,鼓動罷課罷市,或對市民演講。為了抵制日貨,我
們還製造些日用品如文具之類,或繡些手絹去賣。協和女大是個教會學校,一向對
於當前政治潮流,不聞不問,而這次波瀾壯闊的愛國力量,終於衝進了這個校園,
修道院似的校院,也成了女學界聯合會代表們開會的場所了。同學們個個興奮緊張,
一聽見什麼緊急消息,就紛紛丟下書本湧出課堂,誰也阻擋不住。我們三五成群地
揮舞著旗幟,在街頭宣傳,沿門沿戶地進入商店,對著懷疑而又熱情的臉,勸說他
們不要販賣日貨,講著人民必須一致奮起,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反對軍
閥政府賣國行為的大道理。我們也三三兩兩地抱著大撲滿,在大風揚塵的長安街,
在破敝黯舊的天安門前,攔住過往的人力車,請求大家捐些銅子,幫助援救慰問那
些被捕的愛國同學。我們大隊大隊地去參加北京法庭對被捕學生的審訊。我們開始
用白話文寫各種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種報刊上發表。
那時我的一位表兄劉放園先生,是《北京晨報》的編輯者之一。他的年紀比我
大得多,以前他到我們家來,我都以長輩之禮相待,不大敢同他講話。這時為了找
發表宣傳文章的地方,我就求了他,他驚奇而又欣然地答應了。此後他不但在《晨
報》上發表我們的宣傳文字,還鼓勵我們多看關於新思潮的文章,多寫問題小說。
這時新思潮空前高漲,新出的報刊雜誌,像雨後春筍一般,幾乎看不過來。我們都
貪婪地爭著買,爭著借,彼此傳閱,如《新青年》,《新潮》,《中國青年》一直
到後來的《語絲》。看了這些書報上大學生們寫的東西,我寫作的膽子又大了一些,
覺得反正大家都是試筆,我又何妨把我自己所見所聞的一些小問題,也寫出來求教
呢?
但是作為一個大學裡的小學生,我還是有點膽怯,我用「冰心」這個筆名投稿,
一切稿子都由劉放園先生轉交,我和報刊編輯者從來沒有會過面。這時我每寫完一
篇東西,必請我母親先看,父親有時也參加點意見。這裡應當提到我的父母比較開
明,從不阻止我參加學生運動。我的父親對於抗日救國尤其熱心,有時還幫我修改
詞句。例如在我寫的《斯人獨憔悴》裡,那個愛國青年和他的頑固派父親的一段對
話,就有好幾句是我父親添上的!我們是一邊寫,一邊笑,因為那個老人嘴裡的話,
都是我所沒聽過的,我覺得很傳神。
這時我寫東西,寫得手滑了,一直滑到了使我改變了我理想中的職業。
在這以前,我是一心一意想學醫的。因為我的母親多病,我的父親又比較相信
西醫,而母親對於西醫的看病方法,比如說聽聽胸部背部吧,總感到很不習慣,那
時的女西醫還很少,我就立志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學西醫,好為我母親看病。所以我
在中學時代,就對於理科課程,特別用功,升到協和女大時,我報的也是理預科。
學理科有許多實驗要做,比如說生物解剖,這一類課程,缺了就很難自己補上。
我因為常常上街搞宣傳、開會,實驗的課就缺了許多,在我對寫作的興趣漸漸濃厚
了以後,又得到周圍人們的幫助和慫恿,我就同意「改行」了,理預科畢業後,我
就報升文本科,還跳了一班。從那時起,我就斷斷續續地寫作起來,直到現在。
在一九五九年四月,我已經寫過一篇《回憶「五四」》的短文,在那裡我曾歉
仄地承認過,由於我的家庭出身和教會學校的教育,以及我自己的軟弱本質,使得
我沒有投身到火熱的政治革命中去,使得五四運動對我的影響,僅僅限於文學方面
--即以新的文學形式來代替舊的文學形式,等等。但在今天,我又想,一個人不
是生活在真空裡,整個潮流在前進,決不容一朵小小的浪花,沉滯在中流,特別是
經過了這曲折的六十年,我更認清、看準了,在我們前面高高照耀的科學與民主這
兩盞明燈。如今,我的歲月和力量是有限的,但我仍當為我們能拿到、舉起這兩盞
照耀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光明前途的明燈,盡上我最大的力量!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致趙清閣
清閣:
收到你一月廿四日的信,無時不在想給你回信,但也想索性等看完你的《粉墨
青青》以後再寫,現在已經看完了,我覺得很有趣,讓京劇學生來演一定會演好,
不知什麼時候可以見於銀幕?
我的忙,仍是無法控制,給人寫信,總在開會和寫稿之間進行。我也知道,人
家覺得我們這些人都是「行將就火」了。
趁著人還在,來要第一手材料。比如說你所提的北京語言學院的信,就是一例
(我還未復),現在有許多學校(特別是師範學院)和個人,都在搞傳記,我覺得
現在是「蓋棺」還不能「定論」,何必忙些這個!盛意可感,可也真煩!
一樵的女兒慰文,曾到我們家來,這孩子很可愛,她要出國深造了,她說一樵
四月要回來,大概有一個多月--講學。
我還好,文藻也不錯。春天來了,上海該暖了吧,匆匆祝你筆健冰心三月三日
追念黎錦熙教授
前幾天,黎錦熙老教授的女兒黎澤渝同志給我送來了一本她父親的遺作《國語
文法例題詳解》(《笑》之圖解),是1926年北京中華書店出版的,為我在五
十多年前寫的一篇短文《笑》,做的長達十七頁的圖解。我對於語言學和漢語文法
等,從來沒有研究過,對於哪些字是什麼詞,都講不清楚,在寫文章的時候,對於
自己的用字造句,也作不出清楚的解釋。
沒有想到在五十三年前,黎錦熙老教授對於一個青年人的一篇不成熟的短文,
竟下了這麼大的工夫,這使我感到感激而又慚愧!
黎錦熙老教授是著名的語言學家,數十年,對我國現代漢語文法、文字改革和
詞典編纂各方面的研究工作都有很大的貢獻。我是黎錦熙老教授的後輩,但一直沒
有拜識的機緣。
黎老教授在1978年3月27日逝世了,就在3月23日的北京地區語言學
科規劃座談會上,他還有一篇書面發言。發言的最後一段,有這樣幾句話:「我今
年已八十九歲,風燭殘年,但我要活到老、學到老、工作到老,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就要把全部精力貢獻給祖國的語文教育事業。」
我們都應當向他學習!1979年3月8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黎錦熙先生逝世五週年紀念文集》1983年12月出版。)
漫談《小桔燈》的寫作經過《小桔燈》是我在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九日為《中國
少年報》寫的一篇短文。那時正是春節將屆,所以我在這篇短文的開頭和結尾都提
到春節,也講到春節期間常見到的「燈」。
文章的中心事實,就是後面從「我的朋友」口中說出的:
「去年山下醫學院裡,有幾個學生,被當作共產黨抓走了,以後王春林也失蹤
了,據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故事就用了重慶郊外的歌樂山作為背景。抗戰期間,我在那裡住過四年多。歌
樂山下,有一所醫學院,我認識這學院裡的幾位老師和學生。上山不遠有一些平地,
叫做蓮花池,池旁有一個鄉公所,樓上有公用電話,門外擺有一塊賣水果、花生、
雜糖的攤子,來往的大小車子,也常停在那裡。
這故事裡上場的只有三個人,我和那個小姑娘還有「我的朋友」。我把「我的
朋友」的住處,安放在鄉公所的樓上,因為我去拜訪這位朋友,而她又不在,由此
我才有和那個小姑娘談話的機會,知道了她父親的名字和她的住處。
這個小姑娘是故事中的中心人物,她的父親是位地下黨員,因為黨組織受到破
壞而離開了家,她的母親受到追蹤的特務的毆打而吐了血。在這場事變裡,這個小
姑娘是鎮定、勇敢、樂觀的。這一場,我描寫了她的行動:比如上山打電話、請大
夫、做小桔燈,寫了她對我的談話:「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
會好了。」這「一定」兩個字表示了她的堅強的信念,然後她用手臂揮舞出一個大
圓圈,最後握住我的手,說那時「我們大家也都好了!」也就是說:不久,全國一
定會得到解放。
「我的朋友」是個虛構的人物,因為我只取了這故事的中間一小段,所以我只
「在一個春節前一天的下午」去看了這位朋友,而在「當夜,我就離開那山村」。
我可以「不聞不問」這故事的前因後果,而只用最簡樸的、便於兒童接受的文字,
來描述在這一個和當時重慶政治環境、氣候,同樣黑暗陰沉的下午到黑夜的一件偶
然遇到的事,而一切的黑暗陰沉只為了烘托那一盞小小的「朦朧的桔紅的光」,怎
樣衝破了陰沉和黑暗,使我感到「眼前有無限光明」。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四五年的春節前夕,是我寫這篇短文十二年前的事了,所以
我又用「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
為現在我們『大家』都『好』了!」來收尾,說明這小姑娘的樂觀和信念,在十二
年之後,早已得到了證實。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二日晨給小朋友介紹幾本兒童讀物在
小朋友們慶祝「六一」國際兒童節之際,我願以滿腔的熱情給他們介紹幾本很好的
兒童讀物,作為節日的獻禮。
林彪和「四人幫」打倒了的一、兩年內,我看到小朋友們不但學習得很積極,
閱讀課外讀物的興趣也濃厚了起來。他們常在圖書室和大人的書架旁邊,或是書店
的櫥窗外徘徊巡視,不能決定要借哪一本或是買哪一本書。看到他們熱情而急切的
眼光,我感到為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祖國,為了提高建設者的科學文化水平,我們
有替他們選擇和介紹兒童讀物的必要和責任。
現在我的手邊就有幾本我所愛讀的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兒童讀物:如
《寶葫蘆的秘密》,講一個名叫王葆的,總想不勞而獲的小朋友,得到了一個他要
什麼就給他什麼的寶葫蘆。結果呢,他得到的不是幸福和快樂,而是無聊和苦惱。
作者張天翼同志是位有名的老作家,他把這故事講得十分引人入勝,文字既生動又
幽默。還有徐光耀同志寫的《小兵張嘎》,講的是解放前一個熱愛八路軍的孩子張
嘎,懷著為他的被鬼子殺害的老祖母和一位八路軍叔叔報仇的決心,找到了游擊隊,
在游擊隊的教育和戰火的鍛煉下,他實現了他的願望。以上這兩個故事都已經編成
了電影,小朋友們可能都已經看到,而且有了很深的印象了。
此外還有兩本名作家寫的書,一本是胡奇同志的《五彩路》,寫的是西藏的三
個小朋友離開家鄉,到一條解放軍修的五彩放光的大路上,去尋找幸福;一本是賀
宜同志的《咆哮的石油河》,寫的是著名大慶鐵人王進喜青少年時期的故事,這兩
本書都是能激發兒童愛國的情感,鼓舞兒童鬥爭的勇氣的。
在這裡,我要著重地介紹以下的三本書。第一本是葉君健同志寫的《小僕人》。
這是一本反映外國少年兒童生活的短篇小說集,前三篇講的是殖民地兒童在殖民者
壓迫下的慘痛屈辱的情境,和他們為奪取自由而鬥爭的故事;後三篇是講世界各國
勞動人民的生活和他們之間的友誼。看了這些,會幫助小朋友們對於世界各國家、
各地區的歷史地理和社會制度有個瞭解和認識,對於促進第三世界各國兒童之間的
同情和支持,也是有很大好處的。第二本是孫幼軍同志寫的《小布頭奇遇記》,是
講一個小布娃娃「小布頭」,因為浪費糧食,受到他的朋友蘋蘋的責備,他就逃了
出去,到了農村人民公社,中間經歷了許多艱險,同時也懂得了愛惜糧食的道理,
最後又回到了蘋蘋的身邊。這本故事文字很淺顯也很有趣。第三本是顧駿翹同志寫
的《豐豐在明天》,這是一本新作家寫的新書,是給要走上四個現代化長征道路的
小朋友看的。書中的主人翁豐豐對於「明天」的事情非常嚮往,非常入迷,但他對
於「今天」的事都認為是太麻煩太傷腦筋;他把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明天,但也把
今天必須做的事情推到明天。有一天,他居然到了「明天」的世界,遇到了許許多
多希奇古怪的事,他都應付不了,這時他才懂得應該怎樣去迎接明天。
這是一本很懂得兒童心理的書,裡面關於科學方面的描寫,也都是有科學根據
的,可以增長孩子們的科學知識。
現在,全國各地出版的兒童讀物和刊物,已經很多了,小朋友們看到的書刊,
可能比我還多,這裡,我只舉出我認為很好的幾種。至於怎樣才能從閱讀中得到益
處,比如說這些故事給我們以怎樣的感動和教訓,以及怎樣看出作者對於故事情節
的結構和文詞的選擇和洗煉,都必須由讀者自己去細細地琢磨體會。我願小朋友們
珍惜課餘時間,不放過一本好書!一九七九年四月七日清晨從「五四」到「四五」
五四運動到今年整整的六十年了。今天,坐下來回憶這六十年的光陰,真像一
閃的電光一樣,迅疾地劃過去了。但是這道電光後的一聲驚雷,卻把我「震」上了
寫作的道路!
我從小就愛讀文學的書,但這種愛好是我的海天相接、寂寞無伴的環境造成的。
我和一般的孩子一樣,由喜歡聽故事,而開始自己找故事書看。那時給兒童準備的
讀物很少,我在大人的書架所能夠翻到的,也不過是《聊齋》,《三國》,《水滸》,
《紅樓夢》和一些傳奇之類,以後也只是《林譯說部》等外國小說的譯本,以及
《飲冰室文集》和《天討》等,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少年,在我們那種家庭裡,
所能看到的書。
六七歲以後,我就到家塾去附學。我說「附學」,因為家塾裡的學生,都是比
我大好幾歲的堂哥哥和表哥哥們,作為一個附學生,我不過是去湊一湊熱鬧。老師
附帶著給我講一點書,用的課本是商務印書館國文教科書,做的是短小的句子。十
一歲以前,曾讀完一部《論語》,半部《孟子》,和《左傳》、《古文觀止》中的
幾段短篇。但是我的注意力卻放在老師對哥哥們的講書方面,他們寫長文章,學做
詩,我在旁邊滋滋有味地聽著,覺得比自己的功課有意思得多。至於我自己讀起唐
詩、宋詞來,那已是十二歲以後的事情了。
我的這些經歷,和我那個時代有書可讀的孩子差不多少,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會
以寫作為業。「職業」這兩個字,這是很早就想到的,我的父親和母親都認為女孩
子長大了也應該就業,尤其是我的母親。她常常痛心地對我講:在她十八歲的時候,
在她哥哥結婚的前夕,家裡的長輩們在佈置新房,我母親在旁邊高興地插上一句,
說是小桌上是不是可以放一瓶花?她的一位堂伯母就看著她說,「這裡用不著女孩
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頭,又當不了門閂!」這句話給她的刺激很大。
女孩子的手指頭,為什麼就當不了門閂呢?所以她常常提醒我,「現在你有機
會和男孩子一樣地上學,你就一定要爭氣,將來要出去工作,有了經濟獨立的能力,
你的手指頭就和男孩子一樣,能當門閂使了!」那時知識女子就業的道路很窄,除
了當教師,就是當醫生,我是從入了正式的學校起,就選定了醫生這個職業,主要
的原因是我的母親體弱多病,我和醫生接觸得較多,醫生來了,我在庭前階下迎接,
進屋來我就遞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細地看他診脈,看他開方。後來請到了西醫,
我就更感興趣了,他用的體溫表、聽診器、血壓計,我雖然不敢去碰,但還是向熟
悉的醫生,請教這些器械的構造和用途。我覺得這些器械是很科學的,而我的母親
偏偏對於聽胸聽背等診病方法,很不習慣,那時的女醫生又極少,我就決定長大了
要學醫,好為我母親看病。父親很贊成我的意見,說:「古人說,『不為良相,必
為良醫』,東亞病夫的中國,是需要良醫的,你就學醫吧!」
因此,我在學校裡,對於理科的功課,特別用功,如代數、幾何、三角、物理、
化學、生物以至於天文、地質,我都爭取學好考好,那幾年我是埋頭苦讀,對於其
他一切,幾乎是不聞不問。
五四運動時期,我是北京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的一年生,在學生自治會裡當個
文書。運動起來後,我們的學生自治會也加入了北京女學界聯合會,我也成了聯合
會宣傳股之一員,跟著當代表的大姐姐們去大會旁聽,寫宣傳文章等等。從寫宣傳
文章,發表宣傳文章開始,這奔騰澎湃的劃時代的中國青年愛國運動,文化革新運
動,這個強烈的時代思潮,把我捲出了狹小的家庭和教會學校的門檻,使我由模糊
而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圍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裡的種種問題!在我們的日
常生活裡,幾乎處處都有問題。這裡面有血,有淚,有凌辱和呻吟,有壓迫和呼喊
靜夜聽來,連淒清悠遠的「賽梨的蘿蔔咧」的叫賣聲,以及敲震心弦的算命的鑼
聲,都會引起我的許多感喟。
這時,我抱著滿腔的熱情,白天上街宣傳,募捐,開會,夜裡就筆不停揮地寫
「問題小說」。但是我所寫的社會問題,還不是我所從未接觸過的工人農民中的問
題,而是我自己周圍社會生活中的問題,比如《斯人獨憔悴》就寫的是被頑固的父
親所禁錮,而不能參加學生運動的青年的苦惱;《秋雨秋風愁煞人》寫的是一個有
志於服務社會的女青年,中學一畢業,就被迫和一個富家子弟結了婚,過了「少奶
奶」的生活,從而斷送了她的一生;《莊鴻的姐姐》,寫的是一個女孩子,因為當
公務員的家長,每月只能從「窮困」的政府那裡拿到半薪,又因為這個家庭重男輕
女,她就被迫停學,抑鬱致死。在這些小說裡,給予他們的就只是灰色的陰暗的結
局,問題中的主人翁,個個是消沉了下去,憔悴了下去,抑鬱了下去。我沒有給他
們以一線光明的希望!理由是:我不是身當其境的人,就還不會去焦思苦想出死中
求生的辦法,而在我自己還沒有找到反帝反封建的主力軍--工農大眾,而堅決和
他們結合之前,這一線光明我是指不出來的!
那時,我還沒有體會到這一些,我只想把我所看到聽到的種種問題,用小說的
形式寫了出來。這時新思潮空前高漲,新出來的刊物,北京和各省的,像雨後春筍
一般,幾乎看不過來,我們都貪婪地爭著買、爭著借,還彼此傳閱。看了這些刊物
上大、中學生寫的東西,我覺得反正大家都在試筆,我為什麼不把我的試作,拿出
去發表呢。但我終究是大學裡的小學生,思想和文字方面都不成熟,我不敢用自己
的名字,就用了「冰心」這個筆名,而在《晨報副刊》上登出來的時候,在「冰心」
之下,卻多了「女士」二字!據說是編輯先生添上的,我打電話去問時,卻木已成
舟,無可挽回了。
我寫得滑了手,就一直寫下去,寫作佔用了我的大部時間,我的理科的功課就
落後了一大截。因為白天出去作宣傳,實驗室的實驗功課又欠了不少,那是無法補
上的。在我左顧右盼之頃,在我周圍的人們勸說之下,一九二一年,在理預科畢業
之後,我就改入了文本科,還跳了一班。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寫《繁星》和《春水》。關於這兩本小集子,我在一九
五九年寫的一篇《我是怎樣寫〈繁星〉和〈春水〉的》文章裡,已經提到了,大意
是:我寫《繁星》和《春水》的時候,並不是在寫詩,只是受了泰戈爾《飛鳥集》
的影響,把自己平時寫在筆記本上的三言兩語--這些「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
個集子裡,送到《晨報》的《新文藝》欄內去發表。我之所以不稱它們為詩,因為
我總覺得詩是應該有格律的,音樂性是應該比較強的。三言兩語就成一首詩,未免
太單薄太草率了。在我重翻這兩本集子時,覺得裡面還是有幾首有韻的,詩意也不
算缺乏,主要的缺點--和我的其他作品一樣--正如周揚同志所說的,「新詩也
有很大的缺點,最根本的缺點就是沒有和勞動群眾很好的結合。」也就是說當時的
我,在轟轟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偉大鬥爭時代,卻只注意到描寫身邊瑣事,個人的
經歷與感受,既沒有表現勞動群眾的情感思想,也沒有用勞動人民所喜愛熟悉的語
言形式,等等。
我重新摘抄這篇文章的意思,就是說從「五四」時期,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以
後,直到一九五一年從日本回國以前,我無論是寫小說,寫詩,寫散文,都因為我
那時沒有也不可能和工農大眾相結合,生活圈子狹小,創作的泉源很快就乾涸了,
這也是我在「五四」後的作品,日益稀少的原因。
但是一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裡,生活的圈子無論多麼狹小,也總會受到周圍氣
流的衝擊和激盪。三十年代,中國已經臨到了最危急的關頭,外有帝國主義尤其是
日本軍國主義的壓迫侵略,內有腐敗軟弱的北洋軍閥和蔣介石政府的欺凌剝削,任
何一個中國人,對於國家民族的前途,都開始有自己的、哪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
向光明的傾向和選擇。一九三六--一九三七年,我在歐美遊歷了一年,使我對資
本主義世界,感到了不滿和失望。回國來正趕上了「七七事變」!
我又到了我國的大西南--雲南的昆明,和四川的重慶,尤其是在重慶,我看
到了蔣介石政府不但腐朽反動而且奸險凶殘,中國的希望是寄托在中國共產黨,和
黨領導下的、真正抗戰的中國工農大眾身上的。
抗戰勝利後的一九四六年初冬,我到日本去了,在那裡,我通過在香港的朋友
給我秘密地寄來幾本毛主席著作,自己研讀,我也偷偷地收聽解放區的廣播。一九
四九年十月,祖國解放的消息傳來,我感到了畢生未曾有過的歡樂。一九五一年,
我們終於輾轉曲折地回到了朝氣蓬勃的祖國!
一踏上了我摯愛的國土,我所看到的就都是新人新事:廣大的工農大眾,以洋
溢的主人翁的自豪感,在瘡痍初復的大地上,歡欣辛勤地勞動,知識分子們的舊友
重逢,也都說:
「好容易盼到了自由獨立的今天,我們要好好地改造,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
地為新社會服務!」
感謝黨的關懷和教育,使我有了學習和工作的機會,有了和工農接觸、向工農
學習的機會,這中間我還訪問了好幾個友好的國家和人民 這時我感到了從「五四」
以來從未有過的寫作熱情,和「五四」時代還沒有感到的自由和幸福。
我引吭高歌,歌頌中國共產黨和毛主席,歌頌偉大祖國翻天覆地的變化,歌頌
創造我們幸福生活的英雄人民,我描繪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幸福地生活的新生一代
這些作品多半是用散文的文學形式寫下來的。我在一九五九年寫的一篇《關於散文》
的文章裡,曾這樣地說過:我們中國是個散文成績最輝煌,作者最眾多的國家 不
管他寫的是「銘」,是「傳」,是「記」,是「書」,是「文」,是「言」,都可
以歸入散文一類 散文又是短小自由,拈得起放得下的最方便最鋒利的文學形式,
最適宜於我們這個光彩輝煌的躍進時代。排山倒海而來的建設事業和生龍活虎般的
人物形象,像一聲巨雷、一閃明電在你耳邊眼前炫耀地隆隆地過去了,若不在情感
湧溢之下,迅速地把它抓回、按在紙上,它就永遠消逝到無處追尋。 要捉住「靈
感」,寫散文比詩容易多了 散文可以寫得鏗鏘得像詩,雄壯得像軍歌,生動曲折
得像小說,尖利活潑得像戲劇的對話,而且當作者「神來」之頃,不但他筆下所揮
寫的形象會光華四射,作者自己風格也躍然紙上了。
以上寫出了我對於散文這個文學形式的偏愛,和怎樣適宜反映我們的沸騰多彩
的時代。同時,我有自知之明!我為生活和文學修養所限,使我寫不出好詩、好小
說、好劇本
我寫散文也可以說是逼上了梁山。但是我還是愛上了這個小小的梁山水泊。
「四人幫」橫行時期,我也擱筆了十年之久。一九七六年九月,從寫悼念毛主
席的文章起,我才重新拿起筆來。也就是這一年,震撼世界的「四五」運動,在掀
起過五四運動的天安門廣場上掀起了!這是一場聲勢更大威力更猛的、光明同黑暗
的決定中國前途的殊死搏鬥。廣大中國人民,尤其是新生一代,以洶湧的人潮,巍
峨的花山,浩瀚的詩海,來悼念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中流砥柱--敬愛的周總理,
來捍衛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來要求民主與科學,來反對「四人幫」,來殺出一
條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道路。
也就是在這一年的十月,在黨中央領導下,浩浩蕩蕩的革命人民,把萬惡的
「四人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在驚喜交集之中,我感到了第二次解放!
六十年來,參加過「五四」的文藝界朋友,有的已隨著時光一同流逝。最近的
十幾年,經過「四人幫」的雨打風吹,更是所餘無幾了。但是我想,第二次解放的
勝利,來之不易。
我們躬逢其盛,就應該有「志在千里」的精神,借「四五」運動的強勁東風,
做些我們力所能及的工作。「四人幫」粉碎了,日月重光,在黨所指引的四個現代
化的長征路上,也還需要我們這些老兵。我一直是喜愛兒童的,年紀越大,越覺得
有許多話要對孩子們說說,因為這次的新的長征,遠之,受著我國幾千年的封建文
化的嚴重影響;近之,受著林彪和「四人幫」的干擾和破壞,我們的征途決不是平
坦而容易的!作為他們忠誠的朋友,我想用書信的散文形式,把我自己的經驗教訓,
和現在對於建設四個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想法看法,對二十一世紀四個現代化
的執行者談談,徵求他們的意見,引起他們的注意和討論,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最
近將來的寫作的計劃和方向。
從「五四」到今天,正好是一個「甲子」。五四運動的一聲驚雷把我「震」上
了寫作的道路;「四五」運動的洶湧怒濤又把我「推」向了新的長征!生命不息,
揮筆不已!一九七九年四月十日集》。)
寫作文要有科學態度--給小朋友們的一封信親愛的小朋友:
近來,常常得到你們的來信,問我怎樣才能把作文寫好。
我想借五四運動六十週年這個機會,和小朋友們談談五四運動中的一個要求-
-科學。我要說的是寫作文也要有科學的態度,也就是認真誠實、實事求是,沒有
科學的態度,一定寫不出真摯感人的文章。
就我自己看過的古今中外的文章來說,凡是感情誠摯,寫景真實的作品,總使
我感到寫得入情入理,如見其景,如聞其聲。否則,給讀者的印象就適得其反。
例如,有一篇描寫夜景的文章,是這樣開頭的:「我走出門來,抬頭一看,呵,
月圓如鏡,繁星滿天,這光明燦爛的夜景,使我發生了無窮的喜悅 」
「月圓如鏡」、「繁星滿天」,這兩句話分開來說,都是很好的形容夜景的句
子,但是一連起來寫,就成了「荒唐言」。
我怎麼敢這樣說呢?因為我從前也寫過這樣荒唐的句子,後來我因病到醫院療
養,躺在床上看了許許多多夜晚的月亮和星星,我才體會到曹操的詩:「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的寫景是多麼真實!因為「月」一「明」了,「星」自然就「稀」了,
甚至看不到了。我從前寫的什麼「星月交輝」,是一句荒唐無知的話。
再舉一個例子,有一篇描寫國慶節遊園的文章,是這樣開頭的:「國慶節的公
園,是多麼豐富多彩呵,迎面的花壇上的菊花和牡丹,爭妍鬥艷,我的心花也隨之
而怒放 」這幾句話,如果描寫的是春節廣州的花市,也還有可能,但是在國慶節
的北京,菊花和牡丹是不可能在花壇上爭妍鬥艷的,因為牡丹不是在北方十月開放
的花朵。
文章寫景不真實,就使得讀者對作者的「無窮的喜悅」和「心花怒放」的感情
的真實性,也起了懷疑。
小朋友,寫文章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很容易,古今中外,能夠流傳下來的作品,
都是經過千千萬萬讀者評定的,群眾是不會忘掉一篇寫情誠摯、寫景真實的好文章
的。對小朋友來說,說老實話不是最容易的事嗎?寫真情實景不是比扶頭苦想、拼
湊抄襲容易得多嗎?
關於怎樣才能寫好作文的經驗和教訓,我能說的只是這些。祝你們快樂、進步!
你們忠實的朋友冰心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六日追念聞一多先生
聞一多先生是我所敬佩的詩人,他的詩從《紅燭》到《死水》,差不多每首我
都讀過。他學貫中西,對於中國的古詩和西洋詩都有很深的研究和造詣。中西的詩
的格律他都能融會貫通,用起來流暢自如,得心應手。因此他的詩讀起來總是那麼
順口,那麼有力,那麼自然,那麼鏗鏘。他自己曾經說過:「詩的實力不獨包括音
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並且還有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
他的詩大都做到了這幾點,只是後寫的《死水》比《紅燭》更為凝練謹嚴一些。
我不是詩人,我說不出評詩的內行話,作為一個詩的愛好者,聯繫到聞一多先
生的一生,與其說是詩如其人,還不如說他自己就是一首詩--一首愛自由、愛正
義、愛理想的詩,一首偉大的愛國詩篇!
我和一多先生的晤面談話,往多里說,也只有七八次。我記得第一次是在一九
二五年春天,我們在美國波士頓的留學生演古典劇《琵琶記》,一多先生從紐約來
波士頓過春假,因為他是學美術的,大家便請他替演員化裝。劇後的第二天,一多
先生又同幾位同學來看我。那天人多話雜,也忘了都說些什麼了。第二次我記得很
清楚的見面,是一九三○的夏天,他同梁實秋先生到我們的燕京大學的新居來看我
們(那時我和吳文藻結婚剛滿一年)。他們一進門來,揮著扇子,滿口嚷熱。
我趕緊給他們倒上兩玻璃杯的涼水,他們沒有坐下,先在每間屋子裡看了一遍,
又在客室中間站了一會,一多先生忽然笑說:「我們出去一會就來。」我以為他們
是到附近看別的朋友去了,也沒有在意。可是不多一會,他們就回來了,一多先生
拿出一包煙來,往茶几上一扔,笑說:「你們新居什麼都好,就是沒有茶煙待客,
以後可記著點!」說得我又笑又窘!
那時我們還不慣於喝茶,家裡更沒有準備待客的煙。一多先生給我們這個新成
立的小家庭,建立了一條煙茶待客「風俗」。
我雖然和一多先生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他在我的腦中是個很熟的熟人。吳文藻
和他是清華同學,一多先生的同學和朋友,差不多我都認識。從他的和我的朋友的
口中,我不斷地聽到他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同提到的,往往是他的詩,更多的是
他這個人!他正直,他熱情,他豪放,他熱愛他的祖國,熱愛他的親朋,熱愛一切
值得他愛的人和物。他是一團白熱的火焰,他是一束敏感的神經!他自己說過:
「詩人應該是一張留聲機的片子,鋼針一碰著他就響,他自己不能決定什麼時候響,
什麼時候不響。他完全是被動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所以他的詩就是
他的語言,就是發自他內心的歡呼和吶喊,不過他的呼喊,是以有藝術修養的、有
節奏的「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遊,然後大著膽引嗓高歌」出來的。
他在留美時期,懷念鄉土,懷念著朋友和親人,他提早回國來了,他發現在他
「尺方的牆內」並沒有和平,中國有的是「戰壕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和各種慘
劇在生活的磨子下」。他沒有方法禁止自己的心跳。抗戰時期,他興奮地隨著他教
學的清華大學,輾轉到了昆明,但是國民黨政府的「抗戰的成績漸漸露出馬腳」,
他的興奮情緒又因為冷酷的事實而漸漸低落下去。但是越到後來,更加冷酷的事實,
使他更是站在進步的年輕人一邊,使他覺悟到「真正的力量在人民,我們應該把自
己知識配合他們的力量」。這個時期他沒有寫詩,但他說:「詩是負責的宣傳。」
他重視詩的社會價值。他把自己的詩人的力量,投入到人民力量的大海怒濤之中,
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五日,他終於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
作為一個詩人,一多先生寫的詩並不比別人多,但是他的死是一首最偉大的詩!
早在一九二六年四月,他在「文藝與愛國--紀念三月十八」那篇文章裡,他說:
「我希望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要流在天安門,流在鐵獅子胡同,但是也
要流在筆尖,流在紙上」。「也許有時僅僅一點文字上的表現還不夠,那便非現身
說法不可了。所以陸游一個七十衰翁要『淚灑龍床請北征』,拜倫要戰死在疆場上
了。所以拜倫最完美、最偉大的一首詩,也便是這一死 」
一多先生死去快三十三年了,今天我寫這篇追念我所敬佩的聞一多先生的文章,
回顧過去的三十三年,真是想後思前,感慨無盡!毛主席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
氣的。」曾經是民主個人主義者,而首先是個愛國者的聞一多先生,一旦找到了和
廣大人民相結合才能救國的真理,他就昂首挺胸凜然不屈地迎著「黑暗的淫威」走
去,他給我們留下了他的最完美最偉大的詩篇!
我們這些不是詩人,但還是中國人的人,骨氣還是要有的!在祖國走向社會主
義、共產主義的道路上,也還會遇見各種帝國主義和反動派的「黑暗的淫威」。讓
我們永遠記住毛主席的這句話,永遠以聞一多先生為榜樣,無論在哪一種的黑暗淫
威之下,都努力做一個有骨氣的中國人!一九七九年四月十九日人民的力量
五四運動距離今天,已經整整六十個年頭。六十年來,「雨打風吹潮捲去」,
當年參加過「五四」的人,現在所餘無幾了;即使像我這樣與「五四」略微沾了一
點邊的人,健在的也不多了。既然與這場運動發生過一點關係,那麼責無旁貸,在
紀念「五四」六十週年的時候,應該給我們的年輕一代寫下點什麼。這裡,我就以
六十年前的那股勁兒,寫一點我在「五四」六十年後的感想吧。
「五四」時代,我還是個「小」大學生,沒有參加過什麼重大的集會,也沒有
做過什麼重要的工作。但是,猶如站在海邊的人會感受到海的氣魄和海的力量一樣,
處在這場偉大運動中間,我也感受到了它那磅礡的氣勢和雄渾的力量。那時,馬列
主義已經傳到了中國,在十月革命炮聲的震動下,奔突在人民心中的愛國熱情和反
帝反封建的要求,像岩漿一樣噴湧了出來。學生走上了街頭,工人、農民走上了街
頭,各界愛國人士也走上了街頭。洶湧的人流,像裂岸的驚濤,衝擊著軍閥的殘暴
統治;「要科學,要民主,要自由」的呼聲,劃破令人窒息的黑暗,給中國帶來了
新生的曙光。人民,人民的力量,改變了歷史的進程。五四運動以後,中國由舊民
主主義革命,轉入了偉大的新民主主義革命。
回想「五四」那個時代,對比今天社會主義的新生活,真有兩個天地之感。六
十年來,我們祖國發生的變化,是多麼巨大啊!但是,社會主義好,能不能說今天
的一切都好了呢?
還不能這麼說。我永遠忘不了毛主席說過的一句話: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
折的。是的,前進需要砍倒攔路的荊棘,勝利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那麼,怎樣排
除障礙,戰勝困難,使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發展得更快一些呢?我想,很重要
的一條,就是要在黨的領導下,緊緊依靠人民群眾。人民的力量是偉大的。五四運
動就是這麼一股力量,這股力量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一九七六年的「四五」運動,
又是這麼一股力量,一股聲勢更大、威力更猛的力量,這股力量再次推動了歷史的
前進;今後,我們還要依靠這股力能排山、勢能倒海的力量,去奪取「四化」建設
的偉大勝利!
外國朋友和我們的年輕一代,都有請人在紀念本上留言的習慣。近年來我常常
給他們寫下兩句名言,這是我在幾十年中所逐漸認識到的千真萬確的真理。這兩句
話是:
毛主席:「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周總理:「現在是人民的世紀,一切由人民決定。」
是的,我們有創造世界歷史的能力,我們是回答問題的歷史的主人。我們的先
輩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要做到每個人都以天下
興亡為己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就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要以大局為重,在各
自的崗位上,想四化,學四化,干四化,把整個身心都撲在四化上,為實現這個近
百年來人們夢寐以求的宏偉理想而拿出一股子拚命精神來。一個人的成績也許看不
大出來,但是九億人民的努力合併在一起,對國家甚至於對世界的貢獻,就不會很
小了!紀念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Tagore1861-
1941)是印度文化的傑出的代表,也是中國人民的熱情誠摯的朋友。在他誕生
的一一八週年之際,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民,作為他的敬慕的讀者,和他的部分詩文
的翻譯者,我向他獻上我的最誠敬的懷念!
泰戈爾的藝術天才是多方面的,他一生寫有詩集五十本以上,長篇和中篇小說
十二部,短篇小說一百餘篇,劇本二十餘種,此外還有文學、哲學、政治論文、回
憶錄、遊記、書簡等著作,為數極多,同時他還是一位作曲家和畫家。
我接觸泰戈爾的著作,是在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以後。我從中文和英文的
譯本中,看到了這位作家的偉大的心靈,縝密的文思和流麗的詞句,這些都把我年
輕的心抓住了。
我在一九二一年以後寫的所謂「短詩」的《繁星》和《春水》,就是受著他的
《離群之鳥》(TheStrayBird)這本短詩集的啟發。
從他的著作中(雖然我沒有全部讀過),我深深地認識到他是印度人民最崇拜
最熱愛的詩人。他參加領導了印度文藝復興運動,他排除了他周圍的紛亂窒息的、
多少含有殖民地奴化的、從英國傳來的文化,而深入研究印度自己的悠久優秀的文
化。他進到鄉村,從農夫、村婦、瓦匠、石工那裡,聽取他們的疾苦,聽取神話、
歌謠和民間故事,然後用孟加拉文字寫出(有時也自己用英文譯出)最素樸最美麗
的散文和詩歌。
從他的散文、小說和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偉大的印度作家是怎樣熱愛著
自己的、有著悠久的優美文化的國家;熱愛著這個國家裡的愛和平愛民主的勞動人
民;熱愛著這個國家的雄偉美麗的山川。從這些詩文的行間字裡,我們看見了提燈
頂罐、巾帔飄揚、神情抑鬱的印度婦女,田間路上流汗辛苦的印度工人和農民,園
中渡口彈琴吹笛的印度音樂家,海邊岸上和波濤一同跳躍喧笑的印度孩子,以及熱
帶地方的郁雷急雨,叢樹繁花 我們似乎聽得到那繁密的雨點,聞得到那濃郁的花
香。
新中國成立後,我作為中印友協的理事,曾三次訪問過印度,我還到過泰戈爾
的故居,寂鄉(Santineiketan)的國際大學。瞻仰之餘,我更深深
地覺得泰戈爾是屬於印度人民的,印度人民的生活是他創作的源泉,他如魚得水地
生活在熱愛韻律和詩歌的人民中間。他用人民自己生動素樸的語言,精煉成最清新
最流麗的詩歌,來唱出印度廣大人民的悲哀與快樂,失意與希望,懷疑與信仰。因
此他的詩在印度是「家弦戶誦」,他永遠生活在廣大人民的口中!
中國人民對他是感謝和懷念的。一八八一年他寫過一篇《死亡的貿易》,譴責
英國向中國傾銷鴉片毒害中國人民的罪行。一九一六年他在日本曾發表談話,譴責
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山東的行動。一九三七年,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侵華戰爭以後,
他又屢次發表公開信、談話、詩篇,譴責日本帝國主義,並支持和同情中國人民的
正義鬥爭。
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在泰戈爾誕生一百週年(一九六一年)的時候,為了紀
念他對於發揚印度文化和爭取民族獨立,對於加強各國人民之間的友誼和保衛世界
和平所作的卓越貢獻,曾編譯出版過十卷《泰戈爾作品集》。我曾根據英文譯本,
翻譯了他的詩集《吉檀迦利》(Gitanjali)和《園丁集》(TheGa
rdener),劇本《齊德拉》(Chitra);以及幾十首的詩,和幾篇短
篇小說。我參加這項工作,不但是為了表示我對他的敬慕,也為了要更深入地從他
的作品中學到寫作的藝術。
我沒有會見過泰戈爾,一九二四年他訪華的時候,我正在美國學習。回國後,
聽陪伴過他的中國朋友說,「在泰戈爾離開北京的時候,他很留戀。在車子離開旅
館之前,我的朋友問他:『有什麼東西忘了帶沒有?』(Anythinglef
t?)他惆悵地說:『除了我的心之外,我沒有忘了帶的東西!』(Nothin
gbutmyheart!)」
多麼深情而有詩意的一句話!作為一個中國人民,我也在這裡獻上我們對他的
一顆敬慕的心!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中國當代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序這部
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是中央民族學院漢語言文學系《少數民族文學編選組》的幾
位教師,為了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誕生三十週年獻禮而編選的,他們翻閱了《人
民文學》,《新港》,《內蒙文藝》,《新疆文藝》,《邊疆文藝》,《廣西文藝》,
《貴州文藝》等刊物,以及一些少數民族作家的專集,從中精選出包括二十個民族
的三十七位作家的三十九篇作品。這部小說選是三十年來,在黨和毛主席的民族政
策和文藝方針的光輝照耀下,我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出現的一朵新花!觀賞之餘,我
對於編者的辛勤努力,致以崇高的敬意。
在我們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裡,少數民族文學體裁,如詩歌、戲劇、神話故事
等是早已形成了,至於短篇小說的形式,卻是解放以後才湧現的;就這部選集來說,
除個別作家外,幾乎都是解放後三十年中才拿起筆來寫作的新人。他們是把從事文
學創作和從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作為同義語來理解的。他們一經拿起這
個武器,就盡上自己最大的力量來發揮這武器的作用!
當我們展開這幅絢麗多采的生活畫卷時,我們看到了充滿時代精神的、我國各
族人民所走過的光輝道路。在這道路上前進著的人物,個個都具有生動鮮明的民族
風格和氣派。這些人物的背景更是奇偉壯麗;這裡有青綠無際的草原,有萬年積雪
的高山,有連綿蔥鬱的原始森林,有秀雅玲瓏的竹樓茅屋 在使人激動的人物和引
人讚賞的背景之後,我們還聽到了馬嘯、鵑啼、泉流、松響 而高出一切之上的,
卻是那對黨和毛主席的頌歌,是對社會主義制度的讚歌,和各族人民在集體勞動中
的歡歌。
這三十多篇的作品,篇篇都充滿了突出的民族性格,濃郁的本地風光。看完了
這些作品就像到我國天南海北的民族地區作了一番巡禮,又像披閱了這些地區和人
民怎樣地從奴隸或農奴的痛苦生活,在黨的指引領導下,奮起鬥爭而進到社會主義
的歷史。這對於我們廣大人民在民族團結和共同進步上,是有極大的好處的。
研究、觀賞文學作品,必須讀者自己去閱讀,分析,別的人是很難代庖的。在
這裡我只提出幾篇,如瑪拉沁夫(蒙族)的《花的草原》,楊蘇(白族)的《沒有
織完的筒裙》,普飛(彝族)的《辣椒》,烏熱爾圖(鄂溫克族)的《森林裡的歌
聲》,陸地(壯族)的《一對夫妻》,譚良洲(苗族)的《攔路歌》,張承志(回
族)的《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關庚寅(滿族)的《「不稱心」的姐夫》,李陀
(達斡爾族)的《願你聽到這支歌》等等,都是很引人入勝的作品,其餘的就不一
一列舉了。
歷史在前進,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鬥爭的人民,也在不斷地前進。游泳在
生活的激流中的作者必然會在激流的浪尖上歡呼前進。我深信在偉大的中華民族走
向四個現代化的今天,我們的少數民族的一代新作者,在二十世紀之末,必將有更
多更好的作品問世!
(《中國當代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四川民族出版社1979年12月初版。)
《晚晴集》後記
這本散文集的絕大部分,都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之後的作品。
散文是我所喜愛的文學形式,因為它短小自由,可以隨時隨地揮寫自己的感想;
但是在「四人幫」橫行的十年之中,我連這種短小的文章也寫不出來了,直到一九
七六年九月在毛主席逝世的日子裡,才第一次迸出了我的哀痛的心聲!這年的十月,
粉碎了「四人幫」,一聲霹靂,雨過天晴,山川又明麗了,空氣又清新了,多年不
見的朋友又相逢了,我心裡積壓的情感又湧到了筆尖。我寫了悼念我們敬愛的周總
理,還有在十年中死去的朋友如老捨先生等的文章。這本集子裡憶悼的作品多了一
些,恐怕也是自然規律,自己年紀大了,朋輩自然也多「老成凋謝」,再加上「四
人幫」文藝專政的十年,雨打風吹,就更顯得零落了。但是就在發現了在暴風雨中
凋落的花朵之後,也發現了在潤濕的泥土裡萌茁的幼苗!四個現代化的新長征,給
我們帶來了文藝的春天。我們都要向前看,我願和我的健在的老友和新生的力量在
一起,在文藝園地上繼往開來,開出一個柳暗花明的局面!因為我們熱愛的社會主
義祖國,在走向四個現代化的路上,是需要幾代的文藝工作者,來為它貢獻出最大
的力量的。一九七九年五月八日(《晚晴集》,散文、小說合集,百花文藝出版社
1980年9月初版。)三寄小讀者通訊八
親愛的小朋友:
節日好!好久沒有給你們寫信了,但是在這一春天裡,我一刻也沒有把你們忘
掉,特別是看到春草綠了,春花開了,想到在春天裡生氣勃勃地鍛煉著、學習著、
工作著的我國的兩億小朋友,我對我國的四個現代化的未來,總是充滿著希望和喜
悅。現在藉著向你們祝賀節日的機會,告訴你們我最近遇到的很難忘記的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我出去開會,因為是雨後初晴,這大院裡的地上還是很滑的,我
只顧低頭看路,忽然聽見前面有清脆的聲音叫:「老爺爺,慢點走,等我來扶您!」
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背著書包、戴著紅領巾、梳著雙辮的小姑娘,正在追上一位
老爺爺,扶著他的胳臂,慢慢地走過一段泥濘的路。
等到走上了柏油大路,老爺爺向她點了點頭,她才放了手,笑著跳著向前走了。
這時馬路邊有幾個小孩子,正在圍住一棵新栽上的小楊樹使勁地搖晃。這個小姑娘
走過去,不知道對那些孩子說些什麼,孩子們都放了手,抬頭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
著。她笑著拍了拍每個孩子的頭,正要往前走,又看見馬路上散落著一些紙片,那
是走在她前面的那個男孩子邊走邊撒的。她就停下來,把那些碎紙一片一片地撿了
起來,三步兩步地追上前去,把這些紙塞在那個男孩子的手裡。他們站在路邊說了
幾句話,我也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只看見那個男孩子先是低下頭,後來又點了頭,
最後他們兩人又說又笑地向前走去。
我想再跟她走下去,但是我開會地點和她要去的學校不在一條路上,我們必須
分開走了。而我還是站在路口望著他們並肩走去的背影,久久捨不得離開。
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只在短短的幾分鐘裡,短短的一段路上,她已經做了這幾
件好事,那麼,在一天、一年、一生中,她該為人民為國家做多少好事呢?
親愛的小朋友,我們都知道而且堅信,只有現在的「三好」學生,才能勝任地
負起實現我國四個現代化的光榮任務。
關於怎樣能做到身體好,學習好,小朋友們一定都聽得很多,在此我就不多說
了。因著那位小姑娘的啟發,對於怎樣做到工作好,我倒有點想法。小朋友們不但
在家庭裡和學校裡有許多工作可做,而且在社會上也可以做許多工作。就像我看到
的那個小姑娘,她在上學路上,就扶著一位老大爺走過一段難走的泥路;還說服了
幾個小孩子,要他們愛護綠化城市的樹木;還幫助她的同學,要他愛護公共衛生和
整潔的市容。
她不知道我跟在她後面,她不是做給我看。她的這些良好的表現是從她所受過
的良好的家庭、學校、社會教育裡逐漸養成的。習慣成自然,她的良好的一言一行
是多麼自然,多麼可愛。
小朋友,讓我們都向她學習,一個小朋友每天做幾件好事,那麼兩億小朋友會
做出多少好事呢?我們祖國面貌的日日更新,還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嗎?
小朋友們一定會看到更多的像我所看到的這樣閃光的兒童形象,不妨也寫出來
讓我們互相學習吧!
再一次祝你們節日快樂!
你們的朋友冰心1979年5月12日創作談
我從小就喜愛文學,但也一心一意地想學醫,從來沒有想到要走上寫作的道路。
我是從「五四」時期開始寫作的,先是作為女學界聯合會宣傳股之一員,寫些
宣傳文字,發表宣傳文字,這時奔騰澎湃的中國青年愛國運動,文化革新運動這個
時代思潮,把我捲出了狹小的家庭和學校的門檻。使我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圍的半
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社會裡,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處處都有使人窒息的社會問題。
我開始寫了一些問題小說,如《斯人獨憔悴》之類,用「冰心」的筆名發表了。後
來寫得滑了手,就一直寫作下去,理科的功課拉下了許多,我就索性轉了系,改學
了文科。
這以後不久,我又開始寫《繁星》和《春水》,那是受了印度詩人泰戈爾的
《飛鳥集》的影響,收集起我自己的「零碎的思想」,嚴格說來,那是不能算為
「詩」的。
我在大學畢業後,一九二三年到美國留學以前的幾天,開始寫了《寄小讀者》,
那本是準備給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朋友們看的。北京《晨報》的編輯先生建議把它
在「兒童世界」欄內,陸續發表。我比較喜愛散文這個文學形式,書信尤其是散文
中最活潑自由之一種。我也喜歡小孩子。這就是我從一九二三年開始寫《寄小讀者》,
從一九五八年又寫《再寄小讀者》和一九七八年又寫《三寄小讀者》的原因。
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以後,直到一九五一年從日本回國以前,都因為那時我沒
有也不可能和工農大眾相結合,對於自己周圍的內憂外患,既感到悲憤和不滿,又
看不到前途的希望與光明,這造成了我的作品日漸稀少的原因。
一九五一年我回到了解放了的祖國,我看到了黨領導下的朝氣蓬勃的國家,層
出不窮的新人新事,我感到了「五四」以來從未有過的寫作熱情,和「五四」以後
還未感到的自由和幸福。在黨的教育和幫助下,我有了走馬看花的和工農接觸、向
工農學習的機會,這中間我還訪問好幾個友好國家和人民,關於這時期的見聞和感
想,我都用散文寫了下來。
「四人幫」橫行時期,我也擱筆了十年之久。一九七六年九月,從寫悼念毛主
席文章開始,我又拿起筆來。粉碎了「四人幫」,給文藝工作者以第二次的解放。
丙辰年清明的「四五」運動,又給我這個文藝老兵,以極大的鼓舞力量。我從來認
為創作來源於生活,是時代生活的反映,同時創作必須從真摯的情感出發,抒真情,
寫實境,才能得到讀者的同感與共鳴。時代在前進,社會在發展,我們必須和前進
中發展中的廣大人民緊緊結合在一起成為人民的一部分,廣大人民之愛憎,成了自
己的愛憎,這樣才能不斷地擴大創作的視野,提高創作的境界,做好為人民服務的
工作。我願以此自勉,來趕上比我年輕的先進者們!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民族文學》1981年8月25日第4期。)
給下一代提供精神食糧--讀復刊後的《兒童文學》近年來我的腦子裡總在縈
回著兒童讀物的問題。似乎年紀越大,就越珍愛我們一生中所居住、工作、旅行過
的地方--我們的社會、國家,甚至於世界。在我回憶著自己從兒童時代起,這幾
十年是怎樣成長起來的?走過了什麼樣的道路?在這漫長的道路上有什麼東西在支
持鼓勵著我們不斷地前進?這時,我就不能不想到維持我們身心健康的精美的精神
食糧問題,我更不能不想到我們將來的國家主人--我們的子孫後代。我們應該給
他們準備什麼樣的精神食糧,使他們得以健康地茁壯成長,來承擔起我們所未做過
的偉大的事業,來完成我們所要達到的四個現代化這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
現在,讓我來介紹我們為兒童準備的精神食糧中的一種--《兒童文學》,請
老師、家長和兒童們來品嚐一下,給我們提出改進的意見。
《兒童文學》創刊於一九六三年,它是在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指引下誕生的,由
團中央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主辦,是一個面向全國的兒童刊物。它通過兒童喜愛的
各種題材和樣式的文學作品,以共產主義思想教育革命後代,同時也團結了兒童文
學工作者。培養了許多新人。老作家茅盾同志,曾在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日《人民
日報》上發表過一篇《讀〈兒童文學〉》的文章,他滿懷熱情地以家長的身份,對
兒童文學的作者們表示了感謝,也提出了要求。他衷心盼望為兒童寫作的新人將不
斷出現,愈出愈多,為祖國的兩億兒童提供更多更精美的精神食糧。他的這篇文章,
使兒童文學工作者們受到了很大的鼓勵。
但是,剛剛過了兩年多的時間,《兒童文學》才出了十期,就被林彪和「四人
幫」扼殺了。他們掄起「文藝黑線專政」論的大斧,在文藝的百花園中劈頭砍去,
連《兒童文學》這棵柔嫩的幼苗,也未能倖免!刊物被誣陷為大毒草,許多作者遭
到了打擊迫害,培養青年作者的活動,被責為陰謀放毒。刊物被迫停刊了十年之久!
直到粉碎了「四人幫」,《兒童文學》才得以和對精神食糧如饑似渴的兩億兒童重
新見面。今年下半年起,它將正式改為月刊,實現我們多年來的願望。這真是小朋
友們的一件喜事。
最近,我以愛惜欣慰的心情,把在十年之後重新發行的幾期《兒童文學》細細
地讀了一遍。我的春潮般湧起的感想,是說不完的!我看到有十年前為兒童寫作的
作者,現在以更大的熱情和更深的體會,繼續為兒童創作。更可喜的是湧現了創作
兒童文學的一批新人,這些新作家在這十年之中,在痛苦,在思考,在發現。這些
在「四害」橫行時期鍛煉出的新人的作品,是我們在十年之前所想望不到的。讓他
們來為兩億兒童烹調精神食糧,在我,是滿意和放心的!
這幾期的《兒童文學》,總有幾百篇作品,我不能詳細地介紹了。如今我只提
一些在我讀完掩卷之後,腦中仍留有很深的印象的,來同大家談一談。
早已成名的作者,十年之後越寫越深刻,越寫越精煉了!
像王願堅的《偉大戰士的足跡》(第一期)和白樺的《小溪奔向大海》(第七
期),是反映老一輩革命家偉大事跡的作品中最為突出的。主題鮮明,人物寫得也
好,好處在深刻、曲折而又流暢,讀了使人敬仰低徊,不能自已!胡奇的《老玉米》
也寫得很好。老玉米這個孩子是個極其逗人喜愛的形象,他彷彿就是我身邊的孩子
中的一個。這篇故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很短。現在的孩子們都忙得很,短文章可以
使他們見縫插針,拿得起,放得下。同時,我認為短文比長文更不好寫,剪裁洗煉,
要用上不少的「匠心」。柯巖的詩《陳景潤叔叔的來信》(第五期)我也很喜歡。
看起來合理,讀起來順口,結尾也很有力。柯巖的詩,我一直就很愛讀,尤其是她
的兒童詩,活潑,帶勁。
新作家的作品,有劉心武的《玻璃亮晶晶》(第一期)值得一讀,作品寫粉碎
「四人幫」前後,同學之間感情的變化。
隔著玻璃,孩子的心靈是亮晶晶的,望到了二十三年後光明的未來。韓靜霆的
《捕蛇將軍的後代》(第二期)給我們以新的知識。知識童話應該寫得這樣地有趣
動人。李鳳傑也是一位新作者,他的《誠實》(第七期)講的也是「四人幫」橫行
時期的故事,一個誠實的孩子怎樣勇敢地保衛著他們的忠誠黨的教育事業的老師。
故事和文筆都很動人。再就是谷應的《阿灼的小刀》(第五期),這個故事裡套著
一個故事,顯得造局很新穎。一個受過「四人幫」毒害做了壞事亟想改過而又不敢
承認的孩子,聽到了他所偷到的小刀的原主、藏族兒童阿灼,因為掩護紅軍而被敵
人殺害的故事,終於感動得承認了錯誤。故事的發展是用孩子的幾封信來敘述的,
效果也不錯。
最後,我還要提到幾位老作家,像葉君健,金近,賀宜,劉厚明 也都為《兒
童文學》寫了童話、小說,他們是不需要我來介紹的。他們為兒童寫作,孜孜不倦,
數十年如一日的這種精神,是值得我們尊敬和學習的。
談到童話,在第五期裡共有十篇,兒童們的反應很好。在第四期還有七篇外國
兒童文學。這些短篇十分適合兒童的需要,他們從故事裡知道了關於其他國家的政
治制度和人民的生活習慣。從阿根廷故事《一本字典》這段故事裡,他們會為一個
窮孩子做了好事而不敢讓父親知道,這個奇怪的情節而感到難過。還有英國作家寫
的《機器人福裡戴》是篇科學幻想小說。兒童們對這種故事是最感興趣的。第六期
裡有三篇散文和遊記:張鳴的《漫遊西沙》、開華的《草原獵狼》和楊明淵的《擒
野牛記》。這些作品也會引起小讀者們的興趣和激動。
孩子們愛看的東西,大人們往往也會愛看,會談論出他們對於這本書的評價和
希望。我們熱誠地希望大人們也來看《兒童文學》,同小朋友們討論討論,給我們
提出意見。我們復刊不久,該做而未做的工作還很多很多,讀者們對我們的評論,
就是把《兒童文學》推向前進的巨大動力!致郭風1
郭風同志:
散文專號五冊早已收到了,而且都被人拿去了!感謝你!
你的好幾封信,我也都收到了,人事勞勞,光陰草草,一直未得復你。現在正
在開政協常委會,不久就開人大,同時又有許多外事活動,因為頭暈,今天請了半
天假,給你先寫回信(中新社還未把「公報」送來,也不亟亟)。這裡已有許多朋
友看到《我的故鄉》,一般反響還可以,已有許多朋友寫信來,講些鼓勵的話,這
都是你這位大編輯督促之功!你還到過楊橋巷和花巷去替我「尋夢」,我不知道以
後能不能有機會自己去一趟!你的一些文章,散見在報刊上的,我都看到了,好得
很,還要寫下去,人的歲數大了,文章往往由絢爛漸歸平淡,這是煉冶的結果,是
個進步是否?文代會總得在人大以後開,那時等著你來。先寄上再版的《小桔燈》,
附有插圖,1郭風,作家。福建莆田人。1938年開始主編文藝刊物《鐵鳥之群》。
1941年到永安華安通訊社任編輯。1945年到福州改進出版社任《現代兒童》
主編。1949年後,主要致力於兒童文學創作。1959年任福建文聯常委,秘
書長,《福建文藝》副主編。1960年起任作協福建分會副主席兼秘書長。相繼
出版了《葉笛集》、《山溪和海島》《紅菇的旅行》等十多個集子。
後面又加上四篇《再寄小讀者》,出版社給的書不多,因此我送的也不普遍。
《榕樹》叢刊的稿子,以後再說。我欠的債太多了,債主盈門,奈何?鄉親總會原
諒吧!匆匆。祝筆健冰心六、五
文章的第6頁第2行還有錯字,是我自己記錯了,我的外叔祖父大名是維寶,
不是廷寶,有機會更正一下吧。我的童年
我生下來七個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離開我的故鄉福州,到了上海。
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巡洋艦的副艦長,艦長是薩鎮冰先生。巡洋艦「海」
字號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籌」、「海琛」、「海容」,這幾艘軍艦我
都跟著父親上去過。聽說還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為艦長駕駛失誤,觸礁沉沒
了。
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裡,都要經過這裡停泊幾天,因此我們這
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裡。這昌壽裡是在上海的哪一區,我就不知道
了,但是母親所講的關於我很小時候的故事,例如我寫在《寄小讀者》通訊(十)
裡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壽裡為背景的。我關於上海的記憶,只有兩張相片作為根
據,一張是父親自己照的:年輕的母親穿著沿著闊邊的衣褲,坐在一張有床架和帳
楣的床邊上,腳下還擺著一個腳爐,我就站在她的身旁,頭上是一頂青絨的帽子,
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親很喜歡玩些新鮮的東西,例如照相,我記得他的那個
照相機,就有現在衛生員背的藥箱那麼大!他還有許多沖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還
保存有一個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張相片是在照相館照的,
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兩邊,茶几上擺著花盆、蓋碗茶杯和水煙筒,祖父穿
著夏天的衣衫,手裡拿著扇子;老姨太穿著沿著闊邊的上衣,下面是青紗裙子。我
自己坐在他們中間茶几前面的一張小椅子上,頭上梳著兩個丫角,身上穿的是淺色
衣褲,兩手按在膝頭,手腕和腳踝上都戴有銀鐲子,看樣子不過有兩三歲,至少是
會走了吧。
父親四歲喪母,祖父一直沒有再續絃,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後才娶的。
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時,也沒有聽見家裡人談到她的事,可見她在我們家裡的
時間是很短暫的,記得我們住在山東煙台的時期內,祖父來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
當我們後來拿起這張相片談起她時,母親就誇她的活計好,她說上海夏天很熱,可
是老姨太總不讓我光著膀子,說我背上的那塊藍「記」是我的前生父母給塗上的,
讓他們看見了就來討人了。她又知道我母親不喜歡紅紅綠綠的,就給我做白洋紗的
衣褲或背心,沿著黑色烤綢的邊,看去既涼爽又醒目,母親說她太費心了,她說費
事倒沒有什麼,就是太素淡了。的確,我母親不喜歡濃艷的顏色,我又因為從小男
裝,所以我從來沒有扎過紅頭繩。現在,這兩張相片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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