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香不滿45,卻已經顯出老態,而且,她覺得自己的心比身體老得更快。早晚兩次面對鏡子,她都不忍正眼去細看,因為鏡子裡面的變化令她欲哭無淚。用朱一清的話解釋,所有這些變化都是她自找的。為了那塊貧瘠土地上的鄉親,她幾乎耗盡心血。她覺得自己有些像為盜火種而甘願讓禿鷹啄食身體的普羅米修斯,高尚的人應該受人尊敬被人關愛。可是,她卻不能得到丈夫的理解同情,就連親生女兒也不滿她的作法,婆婆更是滿腹牢騷。她傷心委屈,也反省。但每—次的傷心反省之後,還得強打精神去接待新的病人。她感覺自己陷入生活的怪圈而難以自拔,她需要向人傾訴,需要有人指點迷津。但是在時間就是金錢的時代,這種專聽嘮叨的人到哪裡去找,除非花錢去看心理醫生。
陳春香在區婦聯工作,大學畢業時本來可以留校,後考慮離家近方便照顧孩子就選擇了現在的工作。這天一早去上班,在路邊花店門口遇見正在買花的林玉蓉。打扮鮮亮的林王蓉看見陳春香時一聲驚訝脫口而出,我的天,你怎麼老成這副模樣?說完,林玉蓉又後悔不迭,連連解釋自己就愛誇大其辭,要陳春香千萬別往心裡去。陳春香笑笑說沒事,已經不止一個人這樣說過了。林玉蓉有兩年沒遇見陳春香,此刻的這份驚訝情有可原。
林玉蓉關切地問陳春香吃了早飯沒有,陳春香說沒胃口,不想吃。林玉蓉聽了說走走走,我正好也沒有,一起去吃。陳春香不肯,說要上班。林玉蓉也不肯,說晚點怕什麼,又不是外資企業。
她倆就近找了家飯館坐下,林玉蓉要了兩籠燒梅兩盤豆皮兩碗什錦豆腐佬,陳春香說這許多哪裡吃得了。林玉蓉說一樣嘗一點,只吃味道。陳春香看著林玉蓉光滑潤澤的面容,感歎道,人比人,真是氣死人。我只比你大一歲,看上去起碼老去十年。林玉蓉同情道,你呀,肯定是把心思都用在老公和女兒身上去了,應該留一點愛給自己喲。陳春香低頭想了想,憑良心說,她的心思只有三分之一用在丈夫和女兒身上,另外三分之二按三七開分別給了工作和家鄉的病人。想到此,陳春香一陣內疚,不由自主向林王蓉述說起自己的煩惱。
林玉蓉聽完一個婚姻狀況比自己更糟糕的女人的傾訴,心裡的苦水也開了鍋似地翻騰起來。她問陳春香想過離婚沒有?陳春香搖頭,猛地掏出手絹摀住臉硬咽道,我不同意他提出的離婚,我不想失去他。林玉蓉跟著感傷地鼻尖發酸,她捫心自問,心中也還存有對謝建軍的愛,儘管遙遠得淡若薄霧,但畢竟不同於一般的情愫。林玉蓉是個精明人,感傷過後迅速對陳春香所講的一切作出反應。
她說,如果不想離婚,你就該懂得熊掌和魚不可皆得的道理。陳春香點頭說她懂,她不是個不明白的人,只是無法擺平家庭與家鄉兩者間的關係。
林玉蓉想了想說,拿我做比吧,當初要是死抱住國營商店的那個飯碗不放,我今天同樣是下崗人員。那年聽說宜昌抽籤買上市股,我連夜坐長途車往宜昌趕,七千塊養命錢用布綁在身上。第二天買了之後又連夜往回趕,哪知半路翻了車,一車打瞌睡的人跟著滾進公路下邊的水田裡。幸虧是水田吶,不然生死難卜。當時我從車裡爬出來後的頭一個件事,就是檢查綁在身上的那些單據散落了沒有打濕了沒有。後來就是靠買中籤了的上市股狠賺了一筆。這是林王蓉股海沉浮中最艱辛也最光彩的一段經歷。然而,陳春香聽了不得要領,她茫然地問,你的意思是……林玉蓉見狀歎了歎,心想,這女人真的是老完了。林玉蓉接著說,我的意思是凡事不可能兩頭佔全,你應該狠下決心,盡早斷絕與家鄉的往來,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講,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陳春香淒楚地說,已經是置之死地了,家鄉那邊我已經下了逐客令,可是他卻沒有和好的意思。
林王蓉想了想,問朱一清有沒有外遇。她說,如果沒有外遇,你就施展女人的溫柔穩住他,絕不能任他不理不睬。如果朱一清有歪心,你不如一刀兩斷,一門心思去幹你的慈善事業。陳春香擦乾淚,認真告訴林玉蓉,朱一清沒有外遇,絕對沒有,他是本分人。
聽這話時,林玉蓉的目光被窗外一對親親熱熱走在一起的男女吸引過去,她覺得那男的似曾相識,那女的格外眼熟。她顧不得對陳春香說一聲,便大步追出門外,定睛細看,原來那男的是朱一清,那女的是自己的女兒謝曉菲!
謝曉菲正挽住朱一清的手臂,美麗的腦袋還不時側過去蹭—蹭朱一清的肩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