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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冤家路窄


  「天龍」大廈主樓與裙樓雖然連在一起,進出卻是兩個通道,通道的寬窄高矮不同標明了住戶身份的不同。然而,「天龍」左前方的一片綠地藍天是公共場所,不分貴賤均可出入。每天清晨,綠地上滿是晨練的居民。

  朱太和林太早在楚善裡時就是晨練積極分子,晨練內容隨時尚而變,這功那功都曾試過。有人笑話她倆立場不堅定,朱太不以為然地反擊說,和尚道士還允許還俗,麼樣舒服就麼樣來。她倆早上6點出來,7點回去,沒有三病兩痛絕不曠課。這天是陰天,快7點了還灰濛濛不見太陽。朱太抬手指了指一旁,問林太,那個爹爹好像不是住裙樓的人。朱太瞧見那人不時朝她們這邊張望。

  林太順著朱太的手看去,爾後笑道,那是我的親家,住在我的樓上。朱太詫異地說,你的親家不是市委副書記麼?怎麼也搬來了?林太告訴說,早離休了,住的房太舊,兒子盡孝道,替爹買了三室兩廳,同住一棟樓也好照顧。朱太接著問,親家母呢?林太答,兩年前死了,是癌症。

  朱太嘖嘖道,幾不公平喲,有錢無壽,無錢卻命大,活著受窮罪喲。說完朱太拍了兩下巴掌,算是宣告晨練結束。她還要去菜場買菜。

  朱太買菜要用半個多時辰,主要耽誤在討價還價上。每次回來喊累,媳婦陳春香就要求接替婆婆的工作,朱太卻又不依。朱太認為兒子是她後半生的依靠,侍侯好兒子一家是她份內的事情,但是還要捎帶著媳婦娘家的一群老少,總覺得有些氣不順。

  朱太是正宗城裡人,祖上三代都在城裡開綢布後,門面雖小,但算得上殷實人家。朱太年輕時一副小家碧玉模樣招人疼愛,一條街上幾個商舖的老闆都登門提過親。不想朱太看中了自家店舖的姓王的夥計,由著性子非他不嫁。父母愛女心切,只好招了那個窮小子女婿。成婚剛半年,女婿竟因通共而下獄。生死關頭,朱太理智地聽從了父母的勸告,橫下心與所愛的人一刀兩斷。

  幾十年風雨沖淡了對王姓夥計的記憶:

  他只成為當年朱太追求婚姻自由的新潮標誌。高興時,對孫女朱蓓提及幾句,朱蓓會誇張地睜大眼睛說,哇!奶奶如果堅持一下,不就成了電影《紅色戀人》中的女主角啦!朱大沒看過《紅色戀人》,但聽得出孫女說的是什麼意思,嗔道,小妖精,你知道什麼,堅持一下是要掉腦殼的呀。不高興時,朱太還會對兒子朱一清嘮叨上幾句,意思是嫁了朱一清那當小店主的老子沒享什麼福,當初假若跟定了共產黨,如今起碼是個局長夫人。朱一清覺得母親盡講些無油鹽的話,便敷衍說,後悔藥不好吃,一,當初跟定了共產黨,現在肯定沒有我朱一清。二,「文革」那一關也不好過,曉得幾多老幹部夫婦被整死打殘。講歸講,其實,朱太從來就沒有打聽過那個獄中的前夫去向如何。

  這天早上快8點,朱太提著一條□魚、半斤瘦肉還有豆角莧菜慢慢溜躂回來,走近「天龍」大廈時,她又看見晨練中見到的那個老頭,現實當中即將發生的重逢場面,似乎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激動人心。是老頭先開的口,他說,請問,你是不是叫楊桂蓮?問話彬彬有禮,卻讓朱太一隈心跳目眩,那個散發著清香氣息的閨名早已被世人忘掉,隨夫而姓的「朱太」二字成了她人生的烙印,朱太瞇縫起老眼仔細打量面前似曾相識的人,小心翼翼地請教尊姓大名。老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仰面朝天笑了幾聲,笑聲雖爽.卻掩不住其中的悲涼。就在這一刻,不等老頭再開口,朱太不禁變了臉色,她穩住有些發軟的雙腳.同時趕緊摀住自己的嘴,免得那聲驚愕奪口而出。

  難捱的沉寂終於過去,兩個老人又恢復了老年人應有的平和心態,朱太竭力保持語調的自然,率先說道,你不是姓王麼,怎麼改姓謝了。老頭淡淡地回答.姓王是化名.為了地下工作的需要。朱太聽了好傷心.心想做了半年夫妻,竟不知他到底幹什麼,也不知他到底姓什麼,真是毫無緣份羅。再輪到老頭開口問了,他問朱太也住「天龍」,幾天前他就發現她與林太在一起晨練,接著再問朱太過得可好。

  一番話問得朱太心裡五味俱全,一時不知話該從何說起,只顧拿手絹連連去擦說不清是悔還是怨的淚水。

  正當此時,朱一清出門上班,剛巧碰上母親流淚,急忙上前詢問,朱太頓了頓,遲緩地對兒子說,這位就是常跟你提起的王老伯……

  朱一清那個副教授的腦袋一時難以適應母親幾十年的時間跨度,愣了一刻才想起母親平日那些個無油鹽的話來,於是恍然大悟,「哦」了一聲之後連說,久仰久仰,您一直是我夢中的老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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