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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十一點鐘光景,敏在馬路上閒走,一隻手插在學生服的袋裡捏著那個東西。

  他十分激動,但是他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故意時時埋下頭來,卻又偷 偷地看前前後後的行人。

  「他打死了兩個人,他自己也死了。」這句話忽然闖進了他的耳朵。他驚訝地 抬起頭看。騎樓下磚柱子旁邊站著兩個學徒在談話。

  「他真厲害。人家打傷了他。他還爬起來開槍殺人。」

  「他們說他的名字叫什麼敏。年紀輕,身材高高的。」

  這兩個年輕人帶了讚歎的臉色和聲調,天真地在那裡談話。敏知道他們說的是 什麼事情。他聽見「敏」字,不覺吃驚地看了那個學徒一眼,但是他馬上也就明白 了,他的眼前現出一個頎長的影子,灰布長衫,運動鞋,還有那張長臉。

  「他跟德一樣,連他的相貌也跟德一樣,」他痛苦地在心裡說。他的耳邊忽然 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現在是不行的,現在還輪不到你……不是個人,是制度。」

  他覺得有無數根針刺在他的心上,痛得他整個身子抖起來。他的臉上又起了痙 攣。

  他在心裡說:「怎麼又輪到你呢?你同我不是一樣的人嗎?」那個躺在血泊裡 的屍體馬上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他想像著:那個人怎樣躲在黑暗裡拿了白朗寧準備 開槍,又怎樣受傷倒下去,爬起來再放了一槍。他彷彿看見一縷一縷的血絲從他的 身上冒出來。

  「你是不會死的,」他好像在安慰誰似地低聲說,沒有人聽見他的話。他已經 離開那兩個學徒往前走了。

  他的腳步下得很慢,好像在等待什麼人似的。他時時埋下頭,不願意讓人家多 看見他的臉。但是那個思想還在追逼他。

  「我們現在不需要暴力,它會毀掉我們自己。」那張長臉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了, 嘴張開,說出了這樣的話。跟著這句話響起了槍聲。於是那張臉馬上消失了。

  「你——你為什麼——」他想問一句話,但是他只吐出了這幾個字,聲音很低。 「我太激動了,」他這樣想,就伸出另一隻手在眼睛上擦了幾下。

  這是一個很好的晴天,一切都沐浴在明媚的陽光裡。馬路上非常擁擠,依舊是 那麼多的行人,鬧的,笑的,靜的,跟平常沒有兩樣;但是在敏的眼裡看來他們都 是陌生的,好像跟他隔了一個世界一般。

  一輛黃包車過去了,接著又是一輛。後來就有六七個女人挑了擔子在他的身邊 走過。她們的髮髻上插滿了紅花,下面露出一對赤足,汗珠沿著鬢角流下來。

  「她們不知道,」他低聲地說,不覺憐憫地笑了。

  「我被人跟著了。」這個思想忽然刺進他的腦子,他幾乎要跳起來。他發覺有 一個人在後面跟著他,那是一個青年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翻領襯衫。「我毀了。」 他暗暗地著急起來。

  他慢慢地走著,故意做出不知道的樣子,埋著頭在思索。

  但是很快地他就掉轉身子回頭走去,這動作是那個人所料不到的。那個人只顧 往前面走,幾乎撞著他的身子。他看見了那個人的一對老鼠眼似的眼睛。

  那個人略略停了一下,他似乎不便馬上跟著敏掉轉身子。

  敏轉過身就急急地走著,等那個人追上來時,他們中間已經隔了好幾步的光景。 敏把眼睛掉往四面看,看見旁邊有一家酒館,他打算趁那個人不看見時溜進去躲一 下,他知道在酒樓上他也可以看見馬路上的景象。

  他走到騎樓下,正要走進酒館,忽然聽見前面響起了汽車的聲音。他的心馬上 劇烈地跳起來,他連忙縮回腳,轉身走下馬路,站在路邊等汽車過來。

  汽車還沒有到,兩個警察就忙著趕行人。一些人爭吵起來,他們都退到兩邊, 讓出了一條很寬的路。敏努力擠到前面去。警察用鞭子攔住他。他便站在警察的跟 前。他掉過頭去找剛才跟著他的那個人,他看見那個人正在人叢中擠著,也要到前 面來,兩隻老鼠眼似的眼睛不停地朝他這邊望。

  「我勝利了,」敏想著,得意地笑了笑。他的右手在學生服的袋裡提起了那個 東西。

  汽車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他遠遠地就看見車外面那兩個站在踏板上的馬弁。他 緊緊地望著那輛汽車,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一對眼睛和一隻手上。他不能忍耐地等待 著。

  汽車逼近了,一下子就飛跑過來。他忘了一切地衝出去,他做得那麼快,沒有 人來得及阻止他。他的眼睛裡就只有那輛汽車,別的一切都看不見了。他甚至沒有 看清楚車裡的人臉。他瘋狂似地把袋裡的東西拿出來在汽車前面的地上一擲。

  於是一個爆炸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他的眼睛花了,在一陣劇痛以後他完全失了 知覺。

  街中間起了一陣大騷動,哭聲、叫聲壓倒了一切。人們很快地逃光了,只剩下 寬敞的馬路。在馬路上面凌亂地躺著汽車的碎片和死傷的人。馬弁死了一個傷一個, 旅長受了輕傷。離汽車不遠,在血泊裡躺著敏,人看不清楚他的臉,那上面全是血。 一隻腳離開了他的身體。

  佩珠伴著德華到婦女協會去。她們起初聽見爆炸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接著看見許多人逃進巷子裡來,每個人都帶了驚恐的臉色奔跑著,好像有什麼可怕 的東西在後面追趕他們。

  「什麼事?」德華攔住一個中年人問道。

  「旅長遇刺了。」那個人喘著氣回答了一句,就跑開了。

  好像有一個響雷打在這兩個女郎的頭上,她們呆了。過了片刻,佩珠忽然伸出 一隻戰抖的手去觸德華的膀子,低聲說:「一定是他。我們快去看。」

  她們急急地走著,走進了大街。那裡人擠得更厲害。有一些人從前面退下來, 又有一些人從後面擠上去。

  「旅長沒有死。」一個粗暴的聲音闖進她們的耳朵,絞痛著她們的腦筋。她們 側過頭去看,一個穿短衣的黑臉男子激動地走過去了。

  「完了,」佩珠痛苦地在德華的耳邊低聲說,她的眼裡射出一股恐怖的光。

  「不是他,不是他,」德華茫然地搖頭說。一個人迎面撞過來,使她站不住腳 跟,身子往後面一倒,卻被佩珠扶住了。

  她們又朝前面擠過去,很費力地擠進人叢中,兩個人的額上都出了汗,背上也 濕了一團。周圍的男人的汗氣直往她們的鼻端撲過來。她們要移動身子也很費力。 前面的人阻塞了她們的路,後面的人又用力往前面擠。

  「慧來了,」德華低聲對佩珠說,她看見前面不遠處露出了慧的頭,頭髮依舊 飄散著,遮住了半邊臉,她用手把慧指給佩珠看。她同時叫了一聲:「慧。」

  「不要喚她,」佩珠連忙阻止德華。但是慧似乎聽見了喚聲,她掉過頭來看, 很快地便看見了她們。她不笑,也不說話。她只對她們點個頭,交換了一瞥痛苦的 眼光。她又回頭去看前面,把身子往前移動。

  佩珠也拉著德華向前面擠上去,恰好前面有幾個人走開了,讓出一個縫隙,她 們便跑過去,再加一點力,出一次汗,她們就到了慧的後面。

  「慧。」德華把身子偎過去,欣慰地喚了一聲。

  「那是敏,」慧回頭看她們,低聲說,「他毀了自己。」在她的眼角上淚珠快 要掉下來了。佩珠默默地伸一隻手去握緊了慧的右手。前面似乎鬆動了些,後面的 人只顧向前面衝,她們趁這個機會又朝前移動幾步。她們快走到十字路口了。

  前面的人不走了,她們也只得站祝她們踮起腳看,只看見無數的人頭,此外再 也看不到什麼。太陽曬著她們的頭髮,汗使得衣服緊貼在她們的背上。她們正在著 急的時候,許多人忽然退了下來,使她們也站不住腳,搖搖晃晃地跟著他們退了好 幾步。

  「兇手死了。」「真可怕。」「一身都是血。」許多話從許多人的口裡說出來, 她們的耳朵一下子只能夠抓住這幾句。

  她們躲到騎樓下面,就站在磚柱子旁邊,看著人群像潮水一般向後面退去。慧 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佩珠的一隻膀子。她的耳朵裡不間斷地響著那幾句話。

  「我們再擠上去。」慧堅決地說了這一句,也不徵求那兩個女伴的同意,一個 人就往馬路中間跑。佩珠和德華也跟著跑過去。

  大部分的人都往後面跑,她們卻要到前面去。但是前面就立著那肉的屏風,擋 住了她們。她們帶著一臉的汗,瘋狂似地往人叢中亂竄,常常是走了兩步又退後一 步。

  前面的人看見她們這樣的亂撞亂衝,便投了一些驚訝和嘲笑的眼光到她們的臉 上。

  「你們姑娘們倒喜歡看熱鬧。」「前面過不去了。」「那裡戒嚴不讓人通過。」 幾種聲音,幾句話向著她們的臉上吐過來。

  前面忽然響起了軍號聲。她們又退到騎樓下去,就站在一家商店門前,只看見 人往後面奔跑。

  漸漸地看熱鬧的人跑光了。接著出現了一小隊武裝的兵士,他們擁著兩部汽車 過來了。

  「一定是到醫院去,」佩珠低聲說,她卻看不清楚汽車裡面的人。

  兵士們擁著汽車走遠了。好些人又圍攏來。她們也擠到裡面去。但是前面仍然 不許人通過。大家站了好一會,在十字路口守衛的軍警才取消了禁令,放了幾個人 過去,接著又放過去一些人。慧、佩珠、德華都過去了。

  那條街中間就是出事的地點。人剛剛抬走了馬弁的屍體。

  毀壞的汽車還倒在地上。不遠處就是敏的屍首。

  一些人圍著屍首看。她們也擠進去。無疑地這是敏的臉,雖然是被血染污了, 但是臉部的輪廓卻能夠被她們認出來。身上全是血。一隻腳離開了大腿,飛到汽車 旁邊。

  「敏,這就是你的輪值吧,」慧想說這句話,話沒有說出口,她又流出眼淚了。 她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厲害地痛過。

  她彷彿看見那張血臉把口張開,說出話來:「你會常常記著我嗎?」

  德華把身子緊緊地靠在佩珠的身上,她埋下頭,她的眼睛也濕了。

  「我們走吧,」佩珠低聲對她們說,她極力忍住內心的激動。她知道慧和德華 都不應該在這裡久看,她就拉著她們走開了。

  慧起初不理佩珠,她只顧不轉眼地埋頭看屍首。後來經過佩珠的幾次催促,她 才跟著佩珠走了。德華早就不能夠支持了,她的臉色白得難看,眼睛裡含了一眶淚 水。

  她們三個人在路上都不開口,好像為著一件事情在生氣似的。後來她們就到了 那所舊廟宇。

  廣場上榕樹下面圍聚著兩堆人,在談論爆炸的事情。她們走進裡面,先到婦女 協會去。

  影正在會客室裡和惠群談話,看見她們進來,便問道:「你們知道那件事情嗎?」

  佩珠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我想陳××一定受了重傷,」影雖然有些激動,但是她的臉上還露出喜悅的 表情,她以為這是一個好消息。

  佩珠痛苦地搖搖頭,她沉默著。

  「敏死了,是他幹的。」慧的口裡迸出了哭聲,她馬上走進了裡面的房間。德 華也跟著進去。

  影的喜悅被慧的話趕走了。她拿恐怖的眼光在佩珠的臉上掃了一下,她戰抖地 問:「真的?」

  佩珠低下頭,痛苦地說:「怎麼不真?我們剛才還看見他的屍首,鮮血淋淋的。」

  影驚呆了似地望著佩珠,淚水突然從她的眼裡冒了出來。

  她彷彿還看見敏的臉在她的眼前晃動。

  「他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情?又沒有人派他去幹。我真不明白。」惠群含著眼淚 直率地發出她的疑問。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是他已經下了決心了,」佩珠悲痛地回答。「你想 想看,他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眼看著許多人死,他是一個太多感情的人。激動毀 了他。他隨時都渴望著犧牲。」

  「但是這一次他把我們的計劃完全毀了。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阻止他?」影 帶著抽泣地說,聲音低,但很嚴肅。

  「是的,他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壓迫。但是我怎麼能夠阻止他呢?」佩珠忍住 淚接口說。「我和亞丹都勸過他。但是他不聽,而且我們也沒有想到他會幹這——」 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就看見陳清帶著一張蒼白臉跑進屋來。他來報告方亞丹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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