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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房裡沒有人說話。陳清埋下頭用沉重的腳步踱來踱去。過了半晌,德華低聲說 了一句:「他的蜜蜂……這就像一場夢。」

  仁民帶著賢從外面走進來。眾人一齊往房門口看。

  「你們都在哭,」仁民悲痛地低聲說。

  賢跑到佩珠身邊抓住她的一隻手。

  「這是什麼時候。你們還在哭。」仁民的聲音依舊很低,但又是很堅定的,這 表示他的頭腦還很清楚,他的意志還很堅決。

  陳清用苦惱的眼光看仁民,嚴肅地回答道:「我們的損失太大了。」他沒有流 眼淚,但是他的心卻因為思念那幾個朋友痛得厲害,就像有人拿了刀子在割它一樣。

  「仁民說得對,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佩珠猛省似地說,她摸出手帕揩了臉, 眼睛裡射出來堅定的眼光。

  「現在情形更緊急,更厲害的反動馬上就會來的,」仁民鎮靜地說,他用一種 力量把複雜的感情壓下來了。「我們沒有嚴密的組織,又不好好準備,那麼還會有 更大的損失。」

  仁民的這兩句話進了眾人的耳朵就成了恐嚇的警告。但是他們並不因為這個發 生恐懼。再沒有人哭了。大家開始在想未來的事情。

  「我害怕工會這次免不掉,」陳清激動地說,但是他並不害怕。

  「一定的,他們第一個就會解決工會,」慧搶著說,她的眼睛冒出火,好像她 已經準備出發到戰場上去。

  「克應該有信來了,他也許有好消息來,」影懷著希望地說。她想到克,就充 滿了溫暖、柔和的感情。她的眼睛還是紅的,但是德華的眼睛更紅。

  「我們不能坐著等他的信。我們應當認真考慮仁民剛才的話,我們過去太散漫 了。陳清,你趕快把工會再洗刷一次,你自己也可以避一下。慧也應該搬家。仁民 也不能夠再像這樣地亂跑了。」佩珠趁他們談話的時候思索了一下,這時就把她的 意見說了出來。她的面容嚴肅,話很急,眼光輪流地在幾個人的臉上轉了一下,就 像在發命令似的。

  「在這個時候要我整天留在家裡,我也做不到,」仁民低聲說了一句。

  「英倒很好,他整天就在園子裡忙著養蜂,」德華接著說。

  她的意思是要仁民像英那樣地關在家裡。

  「你們要雲進城來嗎?」惠群問道,她忽然想到了雲。

  「不要,他在城外很安全,就讓他留在那裡。陳清明天也到那裡去。慧,你們 也去。其實仁民也可以去,」佩珠說,她把垂下來的頭髮挑到後面去了。

  「佩珠,你呢?」仁民關心地問道。

  「我留在城裡,城裡的事情讓我來應付。」佩珠勇敢地說。

  「你一個人應付不了。我要留在這裡,我不能夠放過這個機會。」慧搶著說。 她紅著臉,搖著頭,她的飄蓬的頭髮跟著她的頭在動。她好像一頭獅子,她的眼睛 就像一對獅子眼。她穿著灰布短衫,繫著青色短裙,套著黑色長統襪,這個裝束把 她顯得更勇敢,更動人,「我也不去,我願意同你們在一起,」仁民堅決地說。

  「那麼你快點去收拾那邊,你要人幫忙時,我們都去,」佩珠接著對陳清說。

  「不要緊。那邊有人,而且重要的東西早已搬走了,」陳清回答道。「那麼我 先去吧,」他就往外面走。房裡的人繼續在談話。陳清馬上又走回來,臉色變成了 灰白。

  「那邊給圍住了,」陳清驚惶地說,他變得口吃了。

  這個消息使得眾人都緊張起來,他們走到窗前,從紙窗孔看對面的景象。他們 的眼裡全是兵。

  「陳清,你不要過去了。」佩珠聲音戰抖地說。

  「陳清,你就留在這裡,」慧也在勸阻陳清。

  「但是他們會到這裡來的,」德華焦慮地說。

  「我要回到那邊去,」陳清想了一下便這樣說。「如果他們找不到我,就會到 這邊來的。」

  「我們這裡有後門,大家就冒一次險吧,從後門出去也許安全,」慧激動地說。 她陪著眾人匆忙地走進裡面房間,開了那扇小門。外面是一條很窄、很窄的巷子。 她告訴他們:走完這條巷子就有一道門,開門出去,前面是一條小河,河邊有草徑 可以走。這條路佩珠和影都知道。

  「你們快走吧,」慧表示自己願意留在這裡。

  「我也遲一點走,」佩珠接著說。她卻抓起賢的膀子吩咐道:「賢,你陪仁民 出去,他在這裡很危險,陳清也是這樣。

  我們女人遲一點不要緊。」

  「要走大家都走。我不願意一個人走。」仁民痛苦地說。

  「仁民,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書獃子氣。我們還有事情,遲一點走不要緊。你們 先走,就讓我和慧留在這裡,我們跟著就來。」佩珠著急地責備仁民說,把她的堅 定的眼光投在仁民的臉上,她的眼光很鋒利,而且很亮。

  「好,我們聽你的話,」仁民點著頭說,他軟化了。「你們也應該快快地來埃」 他對佩珠笑了笑,笑容裡似乎包含了幾種感情。

  影帶頭,仁民跟著,惠群和賢再跟在後面,他們摸著高牆沿著巷子走去。陳清 不肯走。他很固執,眾人都不能夠說服他。

  佩珠送他們出去,關了門回來。她進了房間,陳清和慧兩個人正把臉貼在窗上 看對面。

  慧聽見腳步聲就回過頭向佩珠問:「他們都走了嗎?」她的臉上還帶著憂慮的 表情。

  佩珠默默地點著頭,她也走到窗前去,正看見兵士們忙碌地從工會裡面搬出種 種的東西。

  陳清一面注意地看,一面捏起拳頭憤怒地低聲罵著。

  「工會又給人毀掉了。」慧悲痛地說。

  「我要去,我不能讓他們毀掉它。」陳清粗暴地說。他差不多把工會當作自己 的家,看見別人在毀他的家,他的憤怒和痛惜快要使他發狂了。

  「陳清,安靜點,你不要太激動了,」佩珠低聲說。她一面又喚慧道:「慧, 我們快收拾這裡的東西。等一下我們就要動身。」她離開窗前去開抽屜。

  慧聽見佩珠的話,也就忙起來跟著佩珠收拾東西。重要的東西已經搬走了。她 們再把不太重要的東西包紮成了兩包,放在床上,預備帶出去。

  陳清依舊站在窗前,他看見兵士們搬完了東西就開始押著人出來,都是工會的 職員,都被他們反剪地縛著兩隻手。

  「慧、佩珠,我走了。」陳清覺得他的胸膛裡翻騰得很厲害,他那顆心就像要 跳出嘴裡一般。他終於忍耐不住,猝然掉轉身子要往外面走。

  「陳清,你到什麼地方去?」佩珠喚住他,驚訝地問道。

  「到那邊去,」他短短地回答。他很苦惱,但是他並不曾失掉信仰。

  「這簡直是愚蠢的舉動。你沒有權利白白地犧牲你自己。」

  佩珠嚴肅地責備道。

  「你愛說你常常是樂觀的。你現在倒在學敏的榜樣。」慧接下去說,話裡帶著 嘲笑的調子。

  「我並不悲觀。然而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讓別人代我受罪。

  我去,人家就可以釋放他們,」陳清懷著原始般的正義的信仰堅持說。

  「不會的,你出去不過多添了一個犧牲品。別人不會得到一點好處。你難道還 以為那班人會有慈悲心嗎?」佩珠阻止地說。她也很激動。她覺得如果她說錯一句 話,她就會送掉一個人的性命。

  「你們快走,出去準備應付的辦法。讓我去對付他們,轉移他們的目標,使得 你們有從容佈置的時間……」陳清抱了辭嚴義正的態度說。他的眼睛裡射出犧牲的 火光,他的三角臉發紅,臉上添了很多的生氣。

  「但是目前並不需要你這樣做。我們都可以平安地逃出去。我們更需要像你這 樣的人,」佩珠堅決地反駁道。

  「他們在工會裡抓不到一個重要職員是不會甘心的,我不要緊,旅部裡有我的 熟人——」陳清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瞥見外面有幾個兵正走在橋上,往這邊過來, 他馬上變了臉色回過頭對她們說:「他們來了,你們快走。」

  慧本來站在窗前,背向著窗戶,就馬上掉過身子往外面看。佩珠也跑過去,她 立刻回到床前拿起一個包挾在腋下,短短地說:「我們三個都走。」

  「好,」慧也去拿起了另一包東西。她同時把嚴肅的眼光投在陳清的三角臉上, 說:「陳清,你跟我們走。」

  陳清遲疑一下,點點頭,一面催促她們道:「你們快走。

  再遲一刻就不行了。」

  佩珠開了那道小門,第一個走出去,慧跟著她。她們回過頭來看陳清,陳清微 微一笑,便突然把門關上了。她們著急地在外面捶門,一面喚著陳清的名字。陳清 並不答應,反而拉了桌子去把門抵祝「走吧,」慧歎了一口氣說,她把那一對細眉 緊緊地皺起來。她們沿著巷子跑出去。

  「賢,你還在這裡?」佩珠打開掩著的門不覺驚訝地叫起來。

  賢正站在河邊一株龍眼樹下,他聽見佩珠的聲音,掉轉身子,看見了佩珠,便 向著她跑去。他捏著她的一隻手,親切地、快活地說:「我在這裡等你們。」他做 出一個滑稽的笑容。

  佩珠微微地笑了,愛憐地撫著賢的頭髮,一面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他們 呢?」慧也伸出手去在賢的頭上敲了一下。

  「他們都到你家裡去了。惠群一個人回家,」賢答道。他看見沒有陳清,就問 道:「陳清呢?」

  「他不肯走,他還在裡面,他把門關了,」佩珠一面說,一面踏著亂草沿著河 邊走。慧走在她後面,她回頭問慧:「慧,你想他們會把陳清捉去嗎?」她走得很 快,聲音裡洩露出她的焦慮來。

  「為什麼不會呢?他們就要到協會來了。」慧苦惱地說。她接著便用力咬她的 嘴唇。過了半晌她又說:「婦女協會從此關門了。我們的婦女運動也完結了。」

  佩珠又掉過頭看慧,正遇著慧的冒著火的眼睛,她不覺顫抖了一下。慧的那樣 深的苦惱把她的心靈也震動了。但是從這裡她卻得到一個回答:慧和她一樣並不相 信婦女運動就從此完結。

  沒有人在後面跟隨她們。四周非常清靜。沿河邊長著一些龍眼樹。小河在陽光 下面發亮,河水緩緩地流著。她們踏著快要長齊她們膝頭的青草,但時時被荊棘絆 住了她們的長統襪。她們很困難地走完了這一段路,腿上已經掛了無數的荊刺。她 們看見並沒有人追上來,就放心地把荊刺拍落了。

  前面立著一堵破牆,已經倒塌了一段,現出一個大洞,地上堆了許多磚塊。順 著牆邊也有一條小路,但那是引到山上去的,從那裡走時,路就愈走愈遠了。

  磚上有好些腳印,多半是女人的,顯然是德華幾個人爬過牆進了那一條荒涼的 巷子。

  「我們翻過牆去吧,」慧提議說,便踏上磚塊,彎著身子從那個洞爬進了裡面。

  佩珠和賢兩個人也就跟著爬了過去。

  裡面是一條僻靜的巷子,路上堆著好些磚塊,石板縫裡生著茂盛的青草,破舊 的牆頭上長著仙人鞭一類的植物。這條巷子似乎很久就沒有人走了。在靠裡的一邊 也有幾家破舊的院子,但都是沒有人住的著名的凶宅。

  「我們居然跑到這個地方來了,」慧說著不覺笑起來,方纔的緊張的心情現在 鬆弛了。她站著得意地往四面看,她知道現在她們已經安全地逃出虎口了。

  「快走。到我家裡去。」佩珠催促道。

  她們看見太陽的位置,分辨出了方向。三個人急急地走著,進了僻靜的巷子, 轉了好幾個彎,就穿過了大街。大街上依舊很擁擠,許多人激動地談論著旅長遇刺 和工會被封的事情。在好些人的臉上她們看出了憂慮和憤怒的痕跡。幾個兵把守在 十字路警察亭前面檢查行人。

  她們連忙走進對面一個小巷子,在那裡沒有人注意她們。

  她們揀著僻靜的巷子走,故意多繞了幾個彎。

  「我們應該給雲報個信,」佩珠忽然想到這件事情就說了出來。

  「我去。這的確很要緊。」慧接著說,她的眼睛又發出光來。

  「我想叫影去更安全些,你比較容易引起人家注意,」佩珠思索一下就反對說, 她的態度是很誠懇的。

  「不要緊,讓我去。我就去。」慧搖動著頭,讓她的濃髮在臉頰上飄舞。她馬 上把包裹遞給賢,說:「賢,你把這個拿去。」她又對佩珠說:「你叫影回去收拾 東西,準備搬家。」她不等佩珠說別的話,便昂著頭,紅著臉,甚至帶了得意的神 情,掉轉身子走了。佩珠回頭去看她,只見她大步走著,兩隻手不停地往前後甩, 風吹動她的濃髮,她的短裙也跟著風飄舞。她好像是被風吹走了一般。

  「慧,」佩珠溫和地喚了她一聲,她沒有聽見,不曾轉過頭來。佩珠也就拔步 走了。

  兩個人到了家,賢去叫門,德華開了門出來。德華看見佩珠,現出了欣慰的臉 色。

  「慧呢?」德華擔心地問。

  佩珠進了房間把東西放好,才告訴德華說,慧到城外找雲去了。

  「但是雲進城來了,」德華惋惜地說。

  「就讓慧留在鄉下也好。雲在什麼地方?」佩珠說。

  「就在後面。克也回來了。他現在在城外,雲帶了他的信進城來,」德華嚴肅 地低聲告訴佩珠。

  「好,我們到後面去。」佩珠匆忙地說著,便走出房間往後院走。

  「賢,你就留在外面看門吧,」德華溫和地說,對他笑了一下,好像姐姐在吩 咐弟弟一樣。賢本來打算跟著她們到後面去,聽見她的話,便答應一聲,規規矩矩 地順從了。

  佩珠進了蜂場,看見雲在那裡,仁民和影也都在那裡。他們站在樹叢中談話。 英忙著在加糖水,林捨在旁邊給他幫忙。

  「佩珠,你回來了。又跑得這樣氣咻咻的。」林捨看見佩珠就笑著叫起來,用 愛惜的眼光看她。

  佩珠帶笑地喚了一聲「林捨」,隨便說了兩句話。

  「亞丹呢?他為什麼不來呢?英一個人又弄不好,」林捨動著大嘴高聲道。

  佩珠遲疑著,她彷彿看見灰布長衫裹著的頎長的身子在樹叢中動了一下,心裡 感到一陣酸痛,但是她連忙做出笑容回答說:「亞丹有事情回小學校去了。」她說 完便朝雲那邊走去。德華已經先到了那裡在和他們談話。

  「克回來了。那邊朋友們的意思要我們暫時撤退到鄉下去,重新整頓組織,只 留幾個不大受人注意的人在城裡,那邊馬上就派幾個新的人來,」雲莊重地說。

  「工會被封了,你知道嗎?你那裡一定很危險,」佩珠著急地說。她摸出手帕 揩著額上的汗。

  「我進城來才知道。我們那裡已經搬了家,現在另有一個秘密會所,每天晚上 都有工人去,」雲鎮靜地說。

  「你知道陳清被捕嗎?」佩珠追逼似地繼續問道。

  「陳清被捕?」雲驚惶地說。

  「他一定不肯走,兵到協會來了,我想他不會跑掉,」佩珠激動地說,聲音依 舊很低,臉部的表情卻是把悲痛、讚歎和懷念混在一起。

  雲的鎮靜被這幾句話攪亂了。他癡呆似地望著佩珠,他的臉色慢慢地變換著。

  「事情不宜再延遲了。我們應該快些行動。這幾天裡面我們快要把最好的人損 失光了,」仁民嚴肅地說,他看出了事情的嚴重。他沒有眼淚,他只想到快要到來 的艱苦、激烈的鬥爭。

  「克帶來的意見也很對,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們的力量的確太弱了。我們還不 能夠正面跟他們作戰,」影懇切地說。

  雲歇了片刻,用手揉了揉他的塌鼻頭,他清醒過來了。他用嚴肅的聲音說: 「城外的工作進行得很好。我們太缺乏人。

  碧去了也還不夠。鄉下也需要人,那些學生去了以後稍微好一點。」

  「你們都到城外去吧,我就留在這裡,我是不要緊的,」德華堅決地說。

  「我們到外面商量去,」佩珠這樣提議說。他們四個人陸續地走出外面進了佩 珠的房間。

  不到一會工夫,會議就結束了,他們接受了克帶來的那邊朋友的建議。影到慧 的家裡去,德華去婦女協會探聽消息,雲去看旅部的那個朋友。

  影和雲先走了,德華在房間裡停留了一會正要出去,剛跨出門限,又走回來對 佩珠說:「佩珠,你有一封電報,我忘記給你。」她翻開桌上的一本書,從裡面抽 出一封電報遞給佩珠,自己匆匆地走了。

  佩珠接過電報連忙拆開來。這是S地發來的電報。她從桌上書堆裡找出那本電 報號碼書,急急地翻譯起來,一面翻書一面寫:「……劍——虹——」她的心開始 猛烈地跳了,她的手也戰抖起來,她繼續翻譯下去:「失——蹤——速——來—— 嫻」「你看,德嫻打來的,」佩珠把電報紙遞給仁民,然後把頭俯在桌上,一聲不 響。

  仁民讀了電報,抬起頭看佩珠,只看見她的肩頭不住地聳動。他用悲痛和愛憐 的眼光把她的頭看了好一會,然後把電報紙放回在桌上,默默地在房裡踱起來。

  過了片刻仁民才走到佩珠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俯下頭溫和地在她 的耳邊說:「佩珠,不要傷心。劍虹不見得就有危險。」

  佩珠抬起頭看仁民,悲痛地說:「仁民,我能夠忍受,再大的打擊,我也能夠 忍受。」她站起來一把抱著他,把頭壓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我知道,」仁民摟著她的腰,接連溫柔地說。

  「但是,佩珠,你回去嗎?你到S地去嗎?」

  佩珠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她放鬆手,用悲痛的眼光望著仁民的臉, 慢慢地搖著頭說:「我不去,我不能夠去。」然後她又用懇求的眼光看他:「你替 我走一趟吧。你是他的朋友。」

  仁民還不曾回答,賢從外面跑進來了,他是從蜂場裡來的。他走進門,口裡喚 著佩珠,但是他看見房裡的情形就閉了嘴。他瞥見桌上的電報紙,走過去拿起來讀 了它。

  「佩珠,你要走?」他走到她的身邊,拉著她的一隻手急急地問道,他差不多 要哭出聲來了。

  佩珠溫柔地看他,伸手去摸他的頭,好像在對待一個小孩。她說:「我不走, 賢,我不願意離開你們。」

  「但是你的父親——」賢著急地說,他疑心她在騙他。

  「我請仁民代我去,因為那邊更需要他,」佩珠打斷了賢的話,她又用懇求的 眼光看仁民,一面溫和地問:「仁民,你願意嗎?」

  仁民的眼睛忽然黯淡了,他把頭埋下去,低聲說:「我不能夠在這個時候離開 你,佩珠,要走我們一道走。」

  「我也走,我同你們一道去。」賢在旁邊激動地說,他把佩珠的手握得更緊, 好像害怕佩珠馬上會飛走一般。

  「為什麼大家都走呢?」佩珠微笑了,她的面容漸漸地開朗了,她彷彿已經驅 走了悲痛,現在用她的精細的頭腦來衡量一切了。然而她的眼睛裡依舊充滿著愛情 的眼光。「我不能夠離開這裡,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仁民,你應該回去,你已經完 成了你的使命。你現在可以把你親眼看見的事情帶回去告訴你們那裡的朋友。」

  「然而劍虹的事情應該你自己去料理。你不去,你不會後悔嗎?」仁民痛苦地 說。

  佩珠埋下頭,過了半晌才抬起來。眼睛裡面還有淚珠,但是她的面容已經是平 靜的了。她搖搖頭用堅定的語調說:「我不會後悔。我已決定了。」她看見仁民不 說話,只顧望著她,就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去挽住他的手臂,把身子偎著他,溫柔 地懇求說:「你替我走一趟吧,這就跟我自己回去一樣。況且那裡還有許多朋友。 你去吧,你沒有留在這裡犧牲的必要。」

  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

  「佩珠,」仁民側著頭看她的臉,一面憂鬱地喚道。兩張臉靠得很近,他的嘴 差不多要吻著她的額角,他溫和地說:「我不能夠拒絕你這個要求。但是在這個時 候要我離開你,離開你們大家,我實在沒有——」突然外面起了捶門聲,仁民驚惶 地閉了嘴。

  「我去,」賢匆匆地說了這兩個字,便往外面跑去。

  進來的是蕙群,她跑得氣咻咻的,一張臉成了青黃色,很難看,兩隻眼睛恐怖 地圓睜著。她一進屋就說:「小學校的舜民也被捕了。」

  「你在什麼地方得到的消息?」佩珠驚惶地問道。

  「我看見好幾個兵押著他走。奇怪,怎麼會捉他呢?」蕙群倒在籐椅上激動地 說。

  「現在越逼越緊,他們要使一網打盡的毒計了。仁民,你明天一定走。我出去 托人給你買車票,」佩珠緊張地說。

  「我去,」蕙群搶著說。

  「佩珠,我還想多住幾天……」仁民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佩珠打斷了話頭。她 說:「不,你應該早走,我父親的事情托給你去辦。而且我們明天都要撤到鄉下去, 另外換一批新的人來。惠群,你在這兒幫忙我照應仁民,我出去走一趟。我不會有 問題,我知道躲避危險的方法。」她不等別人答話,就匆匆地出去,開了大門走了。

  仁民跟著出去關了門進來,看見賢躺在床上哭。

  「仁民,你為什麼不阻擋她?她出去,他們一定會捉住她,」賢抽泣地責備仁 民說。

  「你這個蠢孩子。不要哭。他們不會捉住她。她還要活著做許多、許多事情。」 仁民用極大的力量定了定心,然後用平靜的聲音安慰這個哭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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